論賀鑄詞的沉郁風格

李一涵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賀鑄(1051—1125年)，字方回，自號慶湖遺老，衛(wèi)州(今河南衛(wèi)輝)人，北宋詞壇重要詞人，有詞集《東山詞》(又名《東山寓聲樂府》《東山樂府》《賀方回詞》等)傳世。《東山詞》兼有豪放詞與婉約詞特點，以沉郁為主要風格。晚清詞學理論家陳廷焯頗為欣賞賀鑄詞，認為其詞風沉郁、題材豐富，“方回詞極沉郁，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吾烏乎測其所至”[1]1171。

1 沉郁風格之具體表現(xiàn)

賀鑄詞沉郁風格具體表現(xiàn)在其早年宦游詞、中年悼亡詞、晚年歸隱詞與豪放詞中。

1.1 早年宦游詞

當代詞學家繆鉞將賀鑄的《東山詞》與屈原的《離騷》相提并論：“匡濟才能未得施，美人香草寄幽思?！峨x騷》寂寞千年后，請讀《東山樂府詞》?！盵2]279屈原在《離騷》中始創(chuàng)香草美人意象，這一意象既是詩人清正高潔人格的象征，也是其忠君愛國思想的喻托，賀鑄繼承了屈原這一傳統(tǒng)，在詞中化用大量香草美人意象，抒發(fā)渴望為國效力、大展宏圖的抱負。但囿于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賀鑄人到中年仍沉淪下僚，內(nèi)心積郁憤懣，這一點與屈原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這種情感在《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中體現(xiàn)明顯：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3]152。

據(jù)現(xiàn)代詞學開拓者和奠基人夏承燾考證，這首詞作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前后。上片描寫詞人路遇佳人而求之不得，最終與之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含蓄表達了人到中年而懷才不遇的郁悶與痛苦。下片描寫詞人對女子的思慕之情，隱晦表達了詞人幽居寂寞、有志難伸的悲傷。尾句運用博喻手法，將一腔愛而不得、難以言說的愁緒，具象化為一川如煙霧般若隱若現(xiàn)的青草、一城綿綿密密的飛絮、如絲如縷揮之不去又無法斷絕的黃梅雨。將愁緒寫得如此生動形象而又令人回味無窮，賀鑄因此獲得“賀梅子”的雅稱。全詞圍繞著“愁”字展開，情感逐層遞進而又不直白淺露?？此朴麌姳《龅膽崙颗c愁苦被詞人加以藝術化處理，欲露不露，低徊反復，符合陳廷焯倡導的“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1]1161的創(chuàng)作理念。

同樣的情感在他另一首杰作《芳心苦·楊柳回塘》中亦有生動體現(xiàn)：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3]78。

此詞與《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在抒發(fā)情感上頗為類似，同為抒發(fā)盛年不再、壯志難酬的哀怨之感?！栋子挲S詞話》評為“此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盵1]1171詞人以殘荷自比，抒發(fā)了空懷一腔報國之心卻無人賞識，只能隨年月老去的情感，抒情上頗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4]3的悲涼?！胺夹目唷奔戎干徸游犊啵职抵缸髡邇?nèi)心苦澀。以景物起興，將情感寄托于物象，從而使情感表達含蓄內(nèi)斂、細膩蘊藉，這是賀鑄詞沉郁風格的鮮明體現(xiàn)。

1.2 中年悼亡詞

在宋代書寫男女之情的戀情詞中，描寫對象大多為歌妓舞女，鮮有詞人描寫妻子的詞作，賀鑄卻在詩和詞中都留下其夫人的身影，其悼亡詞《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堪比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贰ＹR鑄與妻子感情甚篤，在他50歲時，妻子先他而去，這對詞人是極大的打擊。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詞人重游故居，心中百感交集，揮筆寫下這首感人肺腑的悼亡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3]24。

“半死桐”的典故出自漢代枚乘的賦《七發(fā)》，“龍門有桐，……其根半生半死，斫以制琴，聲音為天下之至悲”[5]17，以“半死桐”為題，凸顯了詞人對結(jié)發(fā)妻子深切的悲痛與懷念之情。詞人在上片凄愴發(fā)問“同來何事不同歸”，內(nèi)心的悲慟無可抑制地訴諸筆端?！拔嗤┌胨狼逅?，頭白鴛鴦失伴飛”中，作者將自己比作可制琴發(fā)出至悲之音的梧桐與失伴獨飛的鴛鴦，表達了晚年喪偶的悲涼孤獨。下片“原上草，露初晞”一句以漢樂府喪歌《薤露》起興，感嘆生命脆弱易逝，如草間露水?！翱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真切寫出了貧賤夫妻相伴數(shù)十載的深情，詞人巧妙運用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在舊居這一現(xiàn)實空間內(nèi)，融入妻子舊日夜補衣的回憶場景，營造了感人至深的情境。全詞就此戛然而止，但令人感覺余音繞梁，此時無聲更勝有聲。

再如《御街行》：

松門石路秋風掃，似不許、飛塵到。雙攜纖手別煙蘿，紅粉清泉相照。幾聲歌管，正須陶寫，翻作傷心調(diào)。

巖陰暝色歸云悄，恨易失、千金笑。更逢何物可忘憂？為謝江南芳草。斷橋孤驛，冷云黃葉，相見長安道[3]353。

這首詞上片基調(diào)莊重哀婉，描寫了詞人在妻子墓前祭掃的情景。蕭瑟的秋風掃凈了妻子墓前的石路，詞人站在墓前，睹物思人，懷想妻子音容猶在。詞人以景寫哀，悲痛之時就連遠處的歌管聲也變作“傷心調(diào)”。下片描寫詞人掃墓結(jié)束，離開時所見之景?！皵鄻蚬麦A”“冷云黃葉”，周遭景物在詞人眼中皆具荒涼感，“橋”未必“斷”，“云”未必“冷”，詞人以哀傷的心理予以觀照，才賦以所見景物以頹敗狀貌。詞人不忍離開，又不得不離開，只得留下“相見長安道”來聊以自慰。全詞無一句寫悲，卻又處處皆是悲，情真意切。

1.3 晚年歸隱詞與豪放詞

沉郁詞風同樣存在于賀鑄晚年所作歸隱詞及豪放詞中。宋徽宗崇寧年間，權(quán)臣當?shù)?，政壇黑暗，賀鑄詞中漸有隱逸之志，如《蕙清風·何許最悲秋》：

何許最悲秋？凄風殘照。臨水復登山，莞然西笑。車馬幾番塵？自古長安道。問誰是、后來年少？

飛集兩悠悠，江濱海島，乘雁與雙鳧，強分多少。傳語酒家胡，歲晚從吾好。待做個、醉鄉(xiāng)遺老[3]231。

上片詞中，詞人臨水登山，俯視長安道上來來往往的車馬，回想半生的落寞與辛酸，慨嘆此刻才知追逐功名的可笑?！皢栒l是、后來年少”一句，既為詞人對世事的曠達穎悟，也是仕途失意之后的自嘲。在下片詞中，“傳語酒家胡，歲晚從吾好”一句是詞人對人生的頓悟，詞人決定順遂自己的心意，拋卻世俗名利，在醉鄉(xiāng)之中瀟灑度日。全詞中，詞人以“悲秋”為題，書寫年華易老、不如歸隱的感悟。詞人的抒情按照“抒懷—自嘲—洞悟”逐層遞進，情感抒發(fā)上雖有慷慨悲壯之情，卻被詞人加以收斂約束，使得全詞內(nèi)涵沉郁雄渾、含蓄蘊藉。

賀鑄早年和晚年詞作都有幾分豪放的風格，但是詞中意味卻不盡相同。年輕時詞人憑著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俠氣作詞言志，晚年時懷著一顆洞悟一切的曠達之心以詞遣懷。賀鑄在晚年豪放詞中一改年輕時縛虎懸河的高揚氣勢，將內(nèi)心洶涌澎湃的感情訴諸沉穩(wěn)內(nèi)斂的筆端。如《將進酒·城下路》：

城下路，凄風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閑？

六國擾，三秦掃，初謂商山遺四老。馳單車，致緘書，裂荷焚芰，接武曳長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xiāng)安穩(wěn)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shù)劉伶！[3]98

這是一首懷古詞。上片，詞人明寫社會的興衰變遷之貌，實則暗諷追逐功名利祿者有增無減的社會現(xiàn)實。下片，詞人引用“商山四老”典故，揭露了虛偽的隱士在相關書信一至便迫不及待去做官的丑態(tài)。詞人將褒貶寓于諷刺，但是又不顯不露。卒章顯志，“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xiāng)安穩(wěn)處”，詞人以魏晉名士劉伶自比，言明名利不過身外之物，自己寧愿深入醉鄉(xiāng)，也不愿做個終日碌碌、追名逐利之人。詞人融自身憂憤之情于“商山四老”等典故中，表明了對名利的不屑和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2 沉郁風格之具體特征

清人陳廷焯稱賀鑄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1]1171，沉郁蘊藉的文字之中自有一番對人生洞見的真情實感。賀鑄詞沉郁風格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3個方面：

首先，統(tǒng)攝多樣化詞風于一體，這是賀鑄沉郁詞風的主要特征。賀鑄是一位獨特的詞人，他的詞具有盛麗、妖冶、幽潔、悲壯等不同風格特征，又萬變不離其宗，以沉郁雄渾的筆調(diào)書寫平生感懷，將豪情與柔情融為一體，剛?cè)岵瑴喨惶斐?。如《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3]421

詞的上片充滿豪情，書寫了詞人年少時的俠義之舉。“轟飲酒壚”“呼鷹嗾犬”，意象連用，短短數(shù)句將宏大熱鬧的場面濃縮于一幅全景畫，將作者豪放不羈的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詞的下片“似黃粱夢”筆鋒一轉(zhuǎn)，點明“少年俠氣”早已如黃粱一夢般煙消云散?！稗o丹鳳，明月共”起，連用數(shù)十個短句，概述了自身官場經(jīng)歷：自己步入官場，本想建功立業(yè)，卻被官場繁冗瑣事纏身，壯志難酬。字里行間，既有詞人對仕宦生涯的厭倦，又有對中年時光荒廢的惋惜。詞人報國無門，只能托諸山水歸鴻，尾句一個“恨”字，融豪情與遺憾于一體，將全詞情感抒發(fā)推向高潮。全詞上片一腔豪氣，下片轉(zhuǎn)“豪”為“悲”，將“豪情”與“悲壯”兩種風格兩相交織。風格的轉(zhuǎn)換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生世事的思辨，使情感表達既不過于豪縱，亦不會悲傷無度，“沉郁”之風由此體現(xiàn)。

其次，化用各類意象，賦予詞沉郁的情感內(nèi)涵。詞人以自身情感觀照自然，一草一木在他的筆下皆具愛恨情愁。如《芳心苦·楊柳回塘》中的殘荷成為“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的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潔之士。此外，賀鑄詞中還運用大量的“香草美人”意象，如《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與《憶秦娥·曉朦朧》中“凌波美人”意象，《人南渡》中的“芳草”意象等，使詞作情感表達上具有低徊往復、纏綿悱惻的特點，拓寬了詞作情感表達范圍。

第三，引用詩句與典故，豐富詞作沉郁的情感表現(xiàn)手法。蘇軾提出詞的詩化理論并拓寬詞境之后，賀鑄繼承了相關理論進行創(chuàng)作。他在詞中大量化用前人詩句。如“寒松半欹澗底，恨女蘿、先委冰霜”(《寒松嘆·鵲驚橋斷》)一句，既借左思《詠史(其二)》中的“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將自己比作不得志的寒松，又借漢代佚名的《冉冉孤生竹》“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一句，將妻子比作女蘿，含蓄表達了壯志未酬、晚年鰥居的痛苦與遺憾。此外，作者對典故的化用也堪稱絕妙。如《陽羨歌·山秀芙蓉》一詞，上片中“真游洞穴滄波下”“臨風慨想斬蛟靈”連用兩個宜興典故“天師修道”與“周處除蛟”，下片“解佩投簪，求田問舍”“元龍非復少時豪”化用三國許汜與陳登典故，意指自己已不再年輕勇武，含蓄表達了棄官歸隱之意。詞作看似豁達，實則處處作反語，沉郁之風豁然而現(xiàn)。典故與前人詩句的大量化用，不僅豐富了詞作內(nèi)容，也深化了詞作中的思想意蘊，使作者表達的情感得到進一步升華。

3 沉郁風格的成因

詞在宋代作為一種特殊的抒情詩體，由花前月下娛賓遣興的工具，逐步發(fā)展為歌詠人生的獨立抒情文體。文人士子渴望借助詞來盡情抒發(fā)內(nèi)心的歡愉與愁苦；同時，在思想上他們又受到儒家倫理道德的束縛，將男女戀情視作“洪水猛獸”，因而在創(chuàng)作時，他們往往對詞中所涉及的戀情進行模糊化處理，使得詞義表達逐步向隱約朦朧方向發(fā)展。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實踐下，詞體含蓄的審美特征被逐漸確定。迨及蘇軾，他率先提出詞的詩化理論，將一腔豪放曠達之風引入詞作，拓寬了詞的表現(xiàn)功能與詞境，為詞的發(fā)展指出新路。賀鑄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緊隨蘇軾，其詞風格多變，不僅能兼顧婉約派“協(xié)律”的要求，而且能兼顧蘇詞詩化理論要求，從而形成既悲慨深沉又含蓄內(nèi)斂的沉郁詞風。

賀鑄詞沉郁詞風的形成，首先與其個人經(jīng)歷有密切關系。據(jù)《宋史》記載，賀鑄文學造詣極高，“博學強記，工語言，深婉麗密，如次組繡。尤長于度曲”[6]10199，“家藏書萬余卷，手自校讎，無一字誤”[6]10199。但據(jù)《宋故朝奉郎賀公墓志銘》記載，他一生所任大都為右班殿直、監(jiān)軍器庫門這樣的微職，甚至經(jīng)?！柏毱扔陴B(yǎng)”[3]522。再加上北宋后期的政治與外交環(huán)境的雙重壓迫，賀鑄難以施展抱負，因此常常借詞來表達政治訴求或失意痛苦之情，詞這一文體在他筆下被賦予與詩歌相似的“言志”功能，這是賀鑄沉郁詞風形成的內(nèi)在原因。

賀鑄詞沉郁詞風的形成，還與其對蘇詞詩化理論的接受與革新有關。賀鑄與蘇軾、黃庭堅等人交情頗深，他對蘇軾的政治才干和文學素養(yǎng)贊譽有加，曾創(chuàng)作《黃樓歌》肯定蘇軾徐州治水之功，寫下“黃癯曳羸筋，蘇厚凝腯膚”[7]209(《懷寄周元翁十首·其六》)贊譽蘇軾的文學才能。受蘇軾影響，賀鑄在詞中有意作豪壯之語，賦予詞言志功能。如《行路難·縛虎手》：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豈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青鬢常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3]103

賀詞有意識地選用諸如“縛虎”“懸河”等雄壯的意象；對場面的描寫也選取“酌大斗”“攬流光”“系扶?！钡群甏髨雒?。此詞極寫詞人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功業(yè)未成的悲憤失意，較北宋詞之渾雅典麗的特征外，更多了噴薄而出的“邁往凌云”之氣。由此可見，無論是在意象的選用還是敘事場景的切換上，賀鑄在詞作中已逐步擺脫婉約詞的影響，頗有蘇軾詞豪壯之氣魄。

此外，在以詞言志方面，賀鑄不僅模仿蘇軾的“雄豪”，也模仿蘇軾的“曠放”。他晚年時曾創(chuàng)作大量隱逸詞與登臨懷古詞，表現(xiàn)隱逸生活的愜意自如。如《釣船歸·綠凈春深好染衣》：

綠凈春深好染衣，際柴扉。溶溶漾漾白鷗飛，兩忘機。

南去北來徒自老，故人稀。夕陽長送釣船歸，鱖魚肥[3]52。

此詞依“溶溶漾漾白鷗飛，綠凈春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8]272(唐杜牧詩《漢江》)添聲而成。詞人以超脫的心境觀照周圍景物，營造了虛靜無我的空間，其逸然塵世之態(tài)，頗有蘇軾詞超然曠達的意味。

賀鑄在繼承蘇軾詩化理論的同時，亦對蘇軾理論作出革新。蘇軾提出詞的詩化理論，賦予詞與詩歌同等的言志功能，但是他強調(diào)“以詩為詞”，忽視了詞體本身作為音樂文體的審美功用。他的部分豪放詞有粗豪直率之弊，不符合詞的音律與含蓄之美。李清照《詞論》中評價蘇軾詞為“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9]290。賀鑄進行了革新，將比興手法與“香草美人”意象引入豪放詞，從詞的內(nèi)涵層次上對詞加以改造。他在選用“香草美人”意象作詞時，不僅保留其原有的忠君愛國內(nèi)涵，而且深挖意象內(nèi)涵，借男女戀情愛而不得，諷喻自身有志不獲騁的遭遇。意象的運用，使賀鑄詞不僅契合詞體協(xié)律可歌、深婉含蓄的美感要求，又兼具豪放詞抒懷言志的功能。因此賀鑄的許多詞具有多種解讀思路，既可將之理解為戀情詞，又可視之為言志詞。如《人南渡·蘭芷滿汀洲》一詞，借助比興手法，以男女戀情經(jīng)歷比喻自己從追求理想直至理想破滅的歷程，不僅賦予詞言志功能，又將自己的愁緒匿于詞中，使詞具有“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1]1161的沉郁之美。綜上而言，對蘇詞詩化理論的接受與革新，是賀鑄詞“沉郁”詞風形成的外在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宋代張耒在《東山詞序》中評價賀鑄的詞作：“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盵3]549賀鑄詞既有噴薄而出的豪邁豁達，又有低回婉轉(zhuǎn)的委婉纏綿。無論是年少時期的躊躇滿志，還是中年的抑郁孤獨、老年的曠達高潔，賀鑄將滿腔難以言發(fā)的感情藏于筆尖，在字里行間浸漫而出，似露不露，似有還無?！俺劣簟辈粌H是賀鑄詞最鮮明的風格特征，亦是他對宋詞創(chuàng)作風格所作出的開拓與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