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勇
20 世紀初期的中國,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的清王朝統(tǒng)治,舊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制鱗次瓦解。雖然社會變革的浪潮跌宕洶涌,但混亂的社會秩序,傳統(tǒng)守舊殘余勢力尚存,其對社會的控制,仍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從成都游學到京師,王光祈以自己的卓識和果敢行動,很快脫穎而出。1918 年,他與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李大釗等共同發(fā)起成立“少年中國學會”,李大釗先生稱贊他是“一個能想、能行的青年,極有志氣”。1919 年,他又在陳獨秀、蔡元培等人的支持下創(chuàng)建“工讀互助團”。由此,王光祈成了“五四運動”前后立志改變“末世風氣”、建立青春富強中國的新銳代表人物。可是,1920 年4 月留學德國后,王光祈轉學音樂研究,并由此成為中西音樂比較研究第一人、“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先驅者”①《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編《中國音樂詞典》“王光祈” 條目,人民音樂出版社,1985,第400 ~401 頁。。如此巨大轉變,王光祈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他轉向音樂研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音樂的治世功能屬性是否有內在的邏輯關聯(lián)?本文試探之。
王光祈首先是一位記者、一位社會活動家,他的青春熱血、好學睿思與敏銳觀察能力,使他成為社會變革中的“振臂一呼者”。在他的少兒時代,中國相繼經(jīng)歷了甲午中日戰(zhàn)爭和《馬關條約》的簽訂,庚子事變,八國聯(lián)軍侵華以及《辛丑條約》簽訂等,這些給當時中國社會帶來深刻影響的重大事件,觸動著年幼但才思敏捷的王光祈。當辛亥革命的槍聲響起并最終引發(fā)中國政壇大地震的時候,王光祈正在成都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堂丙班讀中學,歷史資料記載說他與周太玄、魏時珍、郭沫若、曾琦、蒙文通等同窗好友經(jīng)常一起討論時事政治。也許正是在這一時期,王光祈養(yǎng)成了善觀察、善思考、善寫作的習慣,奠定了他后來持續(xù)一生開展社會觀察、時事評論和政見性寫作的堅實基礎。
1914年,王光祈考入中國大學攻讀法律專業(yè),同時任職于以編撰《清史稿》為重任的清史館。于是,他對時局的觀察和思索顯然有了更多的資源依托,其視角也更加廣闊和新穎。而后,他相繼擔任成都《四川群報》駐京記者和北京《京華日報》編輯,則使他有了將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向社會大眾進行傳播并產(chǎn)生能量影響的可能。自此,22 歲的王光祈開始蝶變?yōu)闀r政觀察家、評論家和社會活動家。他的博學多識和對時局變化的高度敏感,使他撰寫的大量通訊與評論性文章,在動態(tài)反映時事真相、針砭時弊洞徹分析方面獨具風采。文章的發(fā)表,不僅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而且也促使王光祈對當時中國社會弊端與社會改造出路的認識愈益深刻。
“末世”“古老腐朽呻吟垂絕”“被壓迫被剝削”“萬惡社會”,這是王光祈對他所處時代中國社會的基本判斷。所以,他立志要聯(lián)合同輩人“殺出一條道路”,把這個他深深熱愛的中國改造為“一個青春年少、獨立富強的國家”①周太玄:《關于發(fā)起少年中國學會的回憶》,載張允侯、殷敘彝、洪清祥、王云開:《五四時期的社團》(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第539 頁。,并且說干就干。作為“少年中國學會”的發(fā)起者和實際主要負責人,王光祈在擬定學會章程時就強調要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實學術,發(fā)展社會事業(yè),“轉移末世風氣”,后又進一步提出“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之宗旨②王光祈:《少年中國學會之精神及其進行計劃》,1919 年12 月15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一卷第六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巴蜀書社,2009,第79 頁。,并制訂了奮斗、實踐、堅忍、儉樸四大信條,與全體會員共勉。在具體的路徑選擇上,王光祈主張以教育和實業(yè)改造中國社會,他親自推動創(chuàng)建了基于“互助的、進步的、自由的、快樂的結合”③王光祈:《致君左》,1919 年6 月1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學會會務報告》第4 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75 頁。之半工半讀組織“工讀互助團”,以之作為試驗性探索。
也許是書生意氣,也許是其時中國社會思潮的百舸爭流,王光祈的少年中國夢并未因他的眾多通訊、時評文章以及“工讀互助團”的試驗性探索而露出些許曙光。1920 年4 月,抱著“求學與修養(yǎng)”的初衷,王光祈離開了他曾經(jīng)為之熱血的“少年中國學會”轟轟烈烈的國內活動,前往德國留學,主攻政治經(jīng)濟學,其間為了生活而兼任北京《晨報》和上?!渡陥蟆贰稌r事新報》特約記者。大約兩年后,他轉向主攻研究音樂,直至1936 年1 月因突發(fā)腦出血在德國波恩去世。
梳理王光祈的一生,他首先是一位記者,這幾乎是他終生賴以生存的職業(yè)。也正因為記者的角色,他對時代、對社會有高度的敏感性,善于觀察,而且善于把觀察所感寫成文字發(fā)表于報刊,由此有了他的大量著述,包括新聞通訊、時政述評、社會觀察、生活札記、研究性文章、詩歌創(chuàng)作、近代外交史料譯文等。其次,王光祈是一位倡導變革的社會活動家,他充滿激情,矢志將當時暮氣沉沉的中國改造為一個朝氣勃發(fā)的少年中國,并為此而毅然行動。第三,王光祈是一位具開拓者角色的音樂研究者,這是他留學德國后、與記者角色并行而又成其大功的角色。作為音樂研究者,王光祈共撰寫了18 部音樂論著、40 余篇音樂方面的論文,將中國音樂史的研究提升到世界級水平,并且開創(chuàng)了我國中西音樂比較研究的先河。
王光祈由記者、社會活動家轉而研究音樂,看似蹊蹺,實則有其必然性。這種必然,不僅僅在于他從小喜歡吹笛吹簫、醉心哼唱川劇,更在于他長期從事記者工作的職業(yè)敏感和對積弱積貧中國之社會問題解決、少年中國學會民族復興運動之路的重新思考所致。
從1920 年6 月抵達德國法蘭克福,到1923年“遂決意放棄研究經(jīng)濟之愿,而改習音樂歷史”①《王光祈旅德存稿》自序,1936 年3 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305 頁。,王光祈大約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潛心觀察德國和歐洲的政治、經(jīng)濟、教育、外交與學術發(fā)展等方方面面的情況,他在對比德國、歐洲與中國社會的不同中尋找借鑒,思索中國的社會改革之路。他說初到歐洲時印象最深的是歐洲人的物質生活(衣、食、住三件事)“較之中國人實在百倍以上”,而一段時間后深入心坎的則是歐洲人的精神生活(戀愛、音樂、美術等事)“較之中國人實在千倍以上?!雹谕豕馄恚骸丁吧鐣恼胃母铩迸c“社會的社會改革”》,1922 年3 月1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三卷第八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37 頁。物質生活百倍之差,精神生活千倍之距,王光祈對自己親眼所見一定很震撼,也肯定很納悶——這中西差距背后的影響要素究竟是什么?其實,他踏上德國土地后的整體觀感是不錯的,所居之地“開窗臨野”,秀麗青山田園風光就像在老家成都平原一樣“令人心曠神怡”③王光祈:《致慕韓、少襄、哲生》,1920 年6 月4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二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99 頁。;所觀之德國物質文明,“在歐洲總算是首屈一指了”④王光祈:《擇業(yè)》,發(fā)表于《晨報》1919 年2 月10 日至12 日,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3 頁。。在這里,他看到了德國人對于音樂“涵養(yǎng)甚深”,而且十分普及,幾乎無人不懂音樂,男子多學提琴,女子則多習鋼琴,父母“對于此種學習音樂之費從不吝惜”;他發(fā)現(xiàn)德國上、中流社會的人,“則在美術音樂方面可以消遣之道盡多”;在街頭巷口,王光祈每每見到德國兒童“衣履華潔,氣象活潑”,便十分感嘆,稱其為“神童仙女,起人慕愛”⑤王光祈:《德國人之婚姻問題》,上海中華書局1924 年1 月出版,載《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97 頁、第209 ~210 頁。。即便這樣,德國各處仍常常貼有“快救我們的小孩子呀”之類的廣告,時時提醒人們要拯救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德國,要改造戰(zhàn)后的德意志,不是大人先生們所能干的,“全靠這些天真爛漫的小孩”⑥王光祈:《旅歐雜感》,1920 年11 月15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五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03 頁。。王光祈還發(fā)現(xiàn)德國青年男女為適應社會發(fā)展與社會交際需要,普遍圍繞美術之陶冶、儀容之修飭和技能之預備而積極塑造自己的人生價值,假如這三種預備工夫有一樣不具備的話,就談不上男女交際。三種工夫都做到了,方能涉足上、中等社會男女交際。此外,在德國,中年人的感情生活也是“多寄于音樂美術”①王光祈:《德國人之婚姻問題》,上海中華書局1924 年1 月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99 頁、第209 頁。。
王光祈在德國的諸多發(fā)現(xiàn),促使他不斷反思此前在國內開展的少年中國運動。他說:“我到歐洲后第一感覺的,便是我從前的觀念錯誤。”錯在哪里呢?錯在把愛國運動、社會改造運動都看作是“英雄事業(yè)”,錯在把文化運動、文字革命運動都看成了“名士生涯”,充滿著很強的虛榮心,甚至是任情恣意、恃氣逞才的“英雄名士”色彩,沒有“深厚的修養(yǎng)”,一切思想事業(yè)都建立在“不正當之觀念上”②王光祈:《旅歐雜感》,發(fā)表于1920 年11 月15 日《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五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99 頁、第101 頁。。面對中國由來已久的社會腐敗與不良政治,王光祈決心要“尋出一個極有興趣的新生活來。”他強調少年中國運動是一種“中華民族復興運動”,這個國家之所以衰弱,是因為“組織這個國家的民族不強”。所以,需要“救族”“教族”“育族”,而且是當務之急。中國的社會政治又為什么“不良”呢?那是因為沒有“良好人民”和“良好社會”!所以,應該首先努力“造人”“造社會”,改變社會大眾普遍性格上的因循、茍且、慵懶、麻木、冷酷、貪吝、無聊等種種成分。從小處說,這是在改造個人;從大處講,這是在改造全體民族。王光祈把這種改造稱為“純是一種自反的自修的國民改造運動。”③王光祈:《少年中國運動》序言,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62 頁、163 頁。
怎樣改造個人?如何推動國民的自反自修改造、進而改造全體民族?王光祈覺得自己在歐洲找到了答案。他多次說過:“音樂是人類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④王光祈:《西洋音樂與詩歌》卷頭片語,1924 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巴蜀書社,第384 頁。。透過音樂,可以感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風貌和生存狀態(tài);通過音樂,可以塑造一個人的情感世界,振奮一個人的奮斗精神。如前所述,他在對德國和歐洲的觀察中,準確捕捉到了德國人、歐洲人對音樂、美術的青睞。他還寫道:歐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了解音樂、美術的,他們的生活因此而常常充滿了快樂。對比“歐人只知生之可樂,而回思中國則又焉知死之可悲”,王光祈為黃帝子孫后代的這種墮落而深感悲哀,更覺得從事社會改造的緊迫,他呼吁中國人“與其鼓吹其如何政治活動,毋寧指導其如何日常生活。”⑤王光祈:《“社會的政治改革”與“社會的社會改革”》,1922 年3 月1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三卷第八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36 ~137 頁。
在回答時人所特別關心的如何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這一問題時,王光祈說基本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開展民族文化復興運動,二是進行民族生活改造運動。在他看來,中華民族原本是“哲學民族”,富有哲學精神和根本思想。而這種根本思想的本質是什么?它是從哪里來的?1924 年3月30 日,王光祈于德國首都柏林為《少年中國運動》一書寫的“序言”中,講述了自己在長期深思苦索中國人的性格和深入考察西洋人生活習俗的基礎上,終于恍然大悟:是中國古代的“禮樂”文化,養(yǎng)成了中華民族的根本思想。他認為,周朝時期的禮樂文化經(jīng)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的宣教而深入人心,古人制禮作樂,從“起居進退之儀”到“處世待人之道”的“禮”,從“涵養(yǎng)性靈之具”到“協(xié)和萬方之用”的“樂”,其規(guī)范秩序、治理社會的本義,可謂“千古不磨”。少年中國學會就應該把這種禮樂思想、禮樂文化發(fā)揚光大,“用以喚起我們中華民族的根本思想,完成我們的民族文化復興運動?!雹偻豕馄恚骸渡倌曛袊\動》序言,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63 ~166 頁。至此,王光祈眾里尋他千百度、矢志進行社會改造以“喚起民族新覺悟”,“建筑社會新勢力”②王光祈:《致‘少年中國學會’同志》,1923 年1 月9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四卷第二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54 頁。的突破口終于找到,他不再猶豫,傾心研究音樂,弘揚中華民族的禮樂文化,以音樂“造人”“造社會”,以音樂“救族”“教族”“育族”,從此成了他持續(xù)推進少年中國運動的新使命。
從國內到歐洲,王光祈一路走來一路看,一路觀察一路思考。他選擇音樂之路,實際上自己并無多少音樂的根基。他抱定要弄清中華民族根本思想之“禮樂”文化的內核、找到激發(fā)社會大眾昂揚振奮新路徑的堅定信念,先學后研,邊學邊研,學有所得,研有所見,便立刻著文發(fā)表。王光祈在《我的簡歷》中坦陳,他是從1922 年起攻讀音樂學的,并在柏林隨一位私人音樂老師學習小提琴和音樂理論。除了童年時代在成都溫江曾學習過吹奏笛簫外,這應該是王光祈第一次系統(tǒng)學習音樂理論和演奏技藝。到了1923 年的10月,他的連續(xù)10 篇通訊文章《德國人之音樂生活》,就開始見諸上?!渡陥蟆妨恕_@是王光祈關于音樂方面最早發(fā)表的著述文字,從標題就可看出是屬于觀察性的新聞描述文章,目的在于向國人介紹音樂對于德國人的生活方式、對德國社會發(fā)展的影響。其實,那時的王光祈自己都承認他對于國內的各種音樂出版物,“一篇也未讀過”,他文章中的譯名,大半也是他“一個人的創(chuàng)譯?!雹弁豕馄恚骸稓W洲音樂進化論》十“譯名述要”,1924 年4 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79 頁。由此可見,王光祈轉向音樂研究,確非充分的學術準備所致,而是對中國社會改造路徑的探索使然,并且是在旅歐后對中西社會發(fā)展觀察對比基礎上針對中國社會改造路徑做出的新選擇。
盡管音樂根基不厚,但這絲毫未影響決心循音樂之路改造中國社會的王光祈在音樂研究方面卓越才華的綻放。從對德國乃至西洋音樂的直觀了解而及對中西音樂進化發(fā)展的比較研究,從樂制、樂器、樂隊、音樂創(chuàng)作、音樂美學到音樂史的研究,他盡情地遨游于音樂的海洋。短短十余年內,王光祈撰寫出《中國音樂史》《中西音樂之異同》等大量論著與時評,提出了音樂界著名的“中國樂系”“希臘樂系”和“波斯阿拉伯樂系”三大體系世界樂制理論,在中西音樂比較研究和音樂文化傳播等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為用音樂激揚國民精神和實施社會改造勾勒出清晰的方向。
王光祈在對中西音樂的比較研究中,一方面十分感慨西洋音樂的發(fā)達以及音樂對歐洲人特別是對德國人精神生活的影響,另一方面又深感中國音樂研究、音樂普及以及音樂對中華民族精神培養(yǎng)的落后。他在德國看到,每一個大的圖書館都設有音樂部,藏書“動輒數(shù)十萬冊以上”,各家著名音樂書店所列出的音樂書譜也往往超過數(shù)萬冊,德國23 所國立普通大學全部設有音樂系,它們大多師資力量雄厚,招收培養(yǎng)學生眾多。同時,德國還有許多培養(yǎng)吹奏、歌唱、制譜等“應用音樂學”人才的國立音樂專門大學和私立音樂學院,甚至那些國立工業(yè)專門大學都開設了音樂歷史講座。從大學到圖書館,德國和歐洲的大量音樂工作者們“終年埋首于此”,研究不遺余力。所以,西洋音樂文獻之豐富,西洋學者著述之勤奮,早已不是號稱“禮樂之邦”的中國人所能想象的①王光祈:《中國音樂史》第一章“編纂本書之原因”,1934 年9 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66 頁。。此外,德國的音樂傳播力量也非常強大,普通報紙“沒有一家不設音樂一欄的”,所有欄目主任都是音樂專家,每天都刊載音樂論評記述和音樂學術討論文章,“即以專門音樂雜志而論,其數(shù)亦極繁多?!雹谕豕馄恚骸兜聡魳方逃?,1928 年4 月發(fā)表于《中華教育界》第十七卷第四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下),巴蜀書社,2009,第494 頁。相比之下,其時中國的音樂文獻“如此不備”,音樂人才“如此缺乏”,使王光祈感到要想編纂一本《中國音樂通史》簡直就是“世上滑稽之事”。他毅然從事音樂史研究,希望通過音樂史料的整理和對中國音樂史的研究,能助力國樂的產(chǎn)生,期盼通過國樂的創(chuàng)造,能使中國躋身國際樂界而無愧,他渴望能以國樂喚起“民族自覺”之心,能以國樂陶鑄“民族獨立思想”,并堅信這遠勝于一般的痛哭流涕和“狂呼救國”的空喊口號③王光祈:《中國音樂史》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62 頁。。
王光祈何以想到通過音樂研究而促成國樂創(chuàng)造、進而喚起“民族自覺”之心、陶鑄“民族獨立思想”呢?前面已經(jīng)談到,通過留學德國以來的社會觀察和對比研究,他已深知中華民族獨特的民族文化就是中國古代的禮樂思想。下面,我們來看看“禮”和“樂”特別是音樂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究竟擔當著什么樣的使命?
音樂,以其治世功能而在我國周朝及之后的很長時間內擁有至高的地位。禮、樂、射、御、書、數(shù),被稱為“六藝”,是周朝時期那些未來將執(zhí)掌國家治理大權的“國子”即貴族子弟們必修的六門功課④崔記維校點《周禮·保氏》:“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第29 頁,禮與樂被放在首要的位置。而在更早的舜帝時代,舜任命夔為典掌樂官,讓他以音樂去教導帝王貴族長子和其他子弟,使他們?yōu)槿苏?、友善溫和,做事腳踏實地、心胸寬廣。音樂對于個人、對于社會的這種和諧功能,在《尚書·舜典》中已有詳載,至春秋時期,儒家孔子接過禮樂治世的大旗,“并使之成為一種日常行為與精神境界,也成為一種情趣意味。”⑤勞承萬:《中國古代美學(樂學)形態(tài)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第6 頁??鬃泳幾搿傲?jīng)”,提倡要“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⑥[春秋]孔子:《論語·泰伯》,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第166 頁。,到一個地方,那里民眾的教養(yǎng)如何,觀察其詩、禮、樂的表現(xiàn)情況,一望便知?!皽厝岫睾瘢娊桃病?,“廣博易良,樂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⑦[漢]戴圣:《禮記·經(jīng)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564 頁。。“六經(jīng)”的教化與治世功能,由此被推到了嶄新的高度。“子在齊,聞《韶》,三月而不知肉味”⑧[春秋]孔子:《論語·述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第136 頁。。沉浸在舜帝所創(chuàng)、集詩樂舞為一體之韶樂中的孔子,無疑不是怡情享樂如此,而是因為韶樂在仁愛的世界里能夠使一切都規(guī)范秩序化且充滿和諧溫馨。
“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⑨[漢]戴圣:《禮記·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431 頁。西漢時期的禮學大家戴圣繼承孔子等先秦的禮樂思想,在《禮記·樂記》中進一步闡釋“樂”與“禮”在社會治理中的功能及其相互關系。樂,化同大眾的內心情感,彰顯世間和諧;禮,規(guī)范人們的言行舉止,著力于社會秩序。和諧了,世間萬事萬物都順化;有序了,社會一切均井然不亂。禮樂并舉,實現(xiàn)秩序性與和諧性的統(tǒng)一,社會將由此而得到治理。戴圣還區(qū)別了聲、音、樂的不同,身體“感于物而動”就有了聲,對這種自然發(fā)出的聲進行文飾而使其具有節(jié)奏和音調便是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在甲骨文中,樂是象形文字,專指一種弦樂器,后來泛指“五聲”和“八音”?!稑酚洝氛J為樂與音“相近而不同”,樂是指那些反映“天地之和”的、最高層次的音?!爸舳恢獦氛摺?,不過是普通人罷了,“唯君子為能知樂”。音和樂,都是“生人心者也”,因為人們內心的情感才有了音和樂的產(chǎn)生,而作為情感表達形式的音樂又反過來影響人們內心的情感世界。于是,“樂以治心”,通過音樂使人內心感動,并由此變得溫和平易、正直友愛、誠信善良,便成為《禮記·樂記》的一個重要論點?!皹芬舱?,圣人之所樂也”,因為音樂可以深深地感動人,可以用來改換社會風俗,“故先王著其教焉?!雹賉漢]戴圣:《禮記·樂記》,第437 頁。既能給人以審美愉悅,又具有強大的倫理教化作用,這便是音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顯著的治世功能。
王光祈讀懂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的禮樂思想主張。他批評其所處時代的大部分中國人受物質主義的影響太深,認為要想使民族精神得到團結和提升,“必須基于民族感情之文學藝術,或基于情智各半之哲學思想”②王光祈:《中國音樂史》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62 頁。。因此,他大聲疾呼要依托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的禮樂思想,“從速創(chuàng)造國樂”。王光祈在《歐洲音樂進化論》一書中說,他著書的目的,是希望能夠產(chǎn)生“將中華民族的根本精神表現(xiàn)出來”的國樂,使民眾聽后“無不手舞足蹈,立志向上?!雹弁豕馄恚骸稓W洲音樂進化論》一“著書人的最后目的”,1924 年4 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58 頁。
什么叫作“國樂”呢?王光祈的理解是:足以發(fā)揚光大該民族的向上精神、同時其價值又為國際所公認的音樂。真正的國樂,一要“代表民族特性”,二要“發(fā)揮民族美德”,三要“暢舒民族感情”。音樂不只是拿來悅耳娛情的,它更要引導民眾“思想向上”。只有暢舒普通民眾的生活與情感,展現(xiàn)本民族的思想、行為、感情、習慣等,使普通老百姓都能聽得懂,并能使社會大眾振奮昂揚的音樂,才配得上叫“國樂”④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九“歐洲音樂進化概觀與中國國樂創(chuàng)造問題”,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77 頁。。
按照王光祈的理解,“國樂”無疑代表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與品格。就像飄逸優(yōu)美的音樂體現(xiàn)了拉丁民族的秉性瀟灑,雄渾厚重的音樂展示了日耳曼民族性格的沉穩(wěn)。王光祈的主張,既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禮樂思想的繼承,更是新的發(fā)展。在中國古代,“倫理觀念代替了音樂美學。”孔子用禮樂作為國民教育的基礎來代替法律和宗教,禮應該處理好人們的外部關系,樂則應該使人的內心處于平和狀態(tài),“不是通過對神的敬畏,而是通過傾聽樂聲來得到內心的平靜?!雹萃豕馄聿┦空撐摹墩撝袊诺涓鑴 返谑徽隆爸袊魳访缹W”,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222 頁。樂,何以能平靜人的內心?王光祈說那是樂的“音節(jié)諧和的緣故”。聽樂的人受樂的影響,伴隨樂的節(jié)奏而“互相諧和起來”,使人心曠神怡,“不管你是人是獸,都要受他的感動”。于是,自私自利、明爭暗奪等人類的各種惡劣習性,都會被樂的諧和“軟化起來”,進而對自然、對他人也都達于“諧和”。王光祈覺得孔子“很懂得這個諧和的妙用”,孔子的全部學說都立于音樂之上,中國兩千多年來雖屢遭“外來強族的侵略”,但最后一個個都被中國人的“諧和態(tài)度”軟化了。所以,王光祈堅信這種“諧和態(tài)度”就是“中華民族特性”,而且是中華民族的“唯一特性”。要喚起中華民族的“再興”,就應該通過創(chuàng)造國樂、弘揚國樂,永遠保持“諧和態(tài)度”,弘揚“諧和主義”,恢復中華民族特性,諧和國人,諧和世界①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自序,1924 年4 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53 頁。。王光祈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音樂治世的功能提煉推升到嶄新的高度。
王光祈將創(chuàng)造國樂的過程規(guī)劃為三部曲:首先,要將我國古代的音樂整理清楚;其次,要把我國民間的各種音樂收集起來;第三,要對我國古代的音樂、民間的音樂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并按照上述“國樂”的標準,探尋中華民族的音樂特色,且找到這種音樂特色的定理,將其作為“制樂的基礎”,同時借鑒和利用西洋音樂的調式、譜式、樂器之類的形式與科學方法來具體創(chuàng)造國樂②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九“歐洲音樂進化概觀與中國國樂創(chuàng)造問題”,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78 頁。。為了第一步,王光祈對中國音樂史的研究下足了功夫,并謙虛地認為自己終身學業(yè)“只能以整理史料一事自勵”,至于實際創(chuàng)造國樂的擔當,“則有待來者”③王光祈:《中國音樂史》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62 頁。。因為創(chuàng)造國樂要借鑒利用西洋音樂的一些形式方法,所以還必須研究西洋音樂的進化,王光祈說這就是他寫《歐洲音樂進化論》“這本小書的本意”④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九“歐洲音樂進化概觀與中國國樂創(chuàng)造問題”,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78 頁。。
關于王光祈的“國樂”思想,還有幾點需要特別注意:
第一,他提的一直是“創(chuàng)造國樂”,而不是“復興國樂”!在他看來,中國以前是沒有國樂的,因為古樂不過是“草創(chuàng)蒙昧時代的產(chǎn)物”,它不能夠暢舒我們現(xiàn)代民族的感情;至于秦腔、二黃、小曲、時調這些民間流行的音樂,又只是“淺陋冶蕩之音”,它們擔當不了鼓舞民眾精神向上的重任;從國外傳來的西洋音樂更只是歐美人的精神生活體現(xiàn),不能表現(xiàn)我們中華民族的特性。王光祈講,在歐洲研究音樂史的專家學者眼中,“中國早已沒有音樂”⑤同上。的論調,其實就反映了我國這種實際上“沒有國樂”的狀況??陀^地看,王光祈聲稱中國歷史上“沒有國樂”,一方面讓我們感受到他力主“創(chuàng)造國樂”重塑民族精神的吶喊,另一方面又使我們深刻地認識到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音樂治世思想絕不是簡單的傳承,而是繼往開來的創(chuàng)新。
第二,創(chuàng)造國樂,是開展文化運動的重要內涵。注重社會改造,建設少年中國,是王光祈一生的主張。在20 世紀初期我國林林總總的社會運動中,他直言“尤以文化運動為最重要,因為文化運動是一切社會運動的思想中樞。”⑥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52 頁。他對當時各種文化運動的評價是“大半偏于理智方面”,對于陶冶人們感情、錘煉大眾意志的雕刻、繪畫、音樂等藝術活動,則很少看到。王光祈語重心長地告誡大家:“我們用以感化全體人類的利器,是感情與意志,不是理智!”①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56 頁。他倡導的創(chuàng)造國樂,正是以培養(yǎng)感情錘煉意志為根本、進而塑造中華民族精神特質的文化運動。
第三,創(chuàng)造國樂,振興民族精神,是世界眾多國家的大勢所趨。王光祈以進化論的方法對歐洲音樂的發(fā)展歷史做了很深入的研究,他說自古希臘以后,歐洲音樂的興盛,首先在意大利,然后是在荷蘭、德國和奧地利。“最近更因民族主義思潮之發(fā)達,歐洲大小各國又有各創(chuàng)國樂”,并用國樂代表其“民族之聲”,這種情況正日益發(fā)展成為潮流。②王光祈:《歐洲音樂進化論》九“歐洲音樂進化概觀與中國國樂創(chuàng)造問題”,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377 頁。有鑒于此,王光祈認為擁有燦爛禮樂文化、很早就把音樂納入治世范疇的中國,自然也應該創(chuàng)造自己的國樂,以代表中華民族之聲。通過創(chuàng)造國樂、普及國樂,使四萬萬國民的“民族特性”發(fā)揮出來,讓他們的內心生活安寧恬淡,讓他們的感情發(fā)揮豐富活潑,使他們恢復少時俠氣,持劍起舞。王光祈直言:“凡有了國樂的民族,是永遠不會亡的”!因為憑借國樂,我們可以使“衰廢”的民族重新“奮興起來”;即便國家已經(jīng)消亡,但我們憑借國樂,也可以“使他復生轉來。”③同上。
從在國內慷慨激昂地開展社會運動到留學德國潛心研究音樂,從觀察中外社會百態(tài)撰寫通訊時評到大力倡導“創(chuàng)造國樂”,王光祈從未放棄創(chuàng)建少年中國的宏大夢想,也從未停止對少年中國建設路徑孜孜不倦的探索。他在1919 年5 月1日發(fā)表的《本會發(fā)起之旨趣及其經(jīng)過情形》中,對少年中國學會何以創(chuàng)建是這樣告白的:“蓋以國中一切黨系皆不足有為,過去人物又使人絕望,本會同人因欲集合全國青年,為中國創(chuàng)造新生命,為東亞辟一新紀元”④王光祈:《本會發(fā)起之旨趣及其經(jīng)過情形》,1919 年5 月1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學會會務報告》第3 期,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172 頁。;他在1919 年11 月23 日《少年中國》之“答A.Y.G 女士”中又說:“我們人類生活,本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生活,奮斗的生活”⑤王光祈:《答Y.A.G.女士》,1919 年11 月23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一卷第六期,載王光祈《答Y.A.G.女士》,1919 年11 月23 日發(fā)表于《少年中國》第一卷第六期,載《王光祈文集·時政文化卷》第69 頁。。探幽索微于中華民族由來已久的禮樂治世思想,力主創(chuàng)造國樂以提振民族精神進而彰顯中華民族的特性,“吾將登昆侖之巔,吹黃鐘之律,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重新沸騰。吾將使吾日夜夢想之‘少年中國’燦然涌現(xiàn)于吾人之前。因此之故,慨然有志于中國音樂之業(yè)。”⑥王光祈:《東西樂制之研究》“自序”,載四川音樂學院、成都市溫江區(qū)人民政府編《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下),第105 頁。這,或許就是王光祈轉向音樂研究的真實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