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斌歡 深圳大學社會學系
本文節(jié)選自《社會發(fā)展研究》2021年第4期
如果說“懸浮社會”是以“大神”為代表的新一代勞動者突出的特點,那么為何不同代際的勞動者具有截然不同的社會面貌成為一個重要問題。
40年來,中國第一代勞動者在“拆分型勞動力再生產體制”下,雖然家庭分散、無法團聚,但是都努力通過給家庭匯款、再嵌入消費的方式努力“做家”。在第一代農民工看來,老家的社會生活才是人生真正重要的“主角”,而城市工廠的勞動只是工具性的“配角”。老一代農民工要完成家族綿續(xù)的重任,在農村的面子競爭中努力向上流動。改革開放以后,他們離開農村老家進入東部沿海工廠工作,為的是完成人生的關鍵任務??梢钥吹?,將這些農民塑造成為工人背后的社會過程,并非來自城市生活,而恰巧是基于農村社會生活的鍛造。他們的根緊緊地聯系著農村,這就是第一代勞動者勞動付出背后的社會觀念,也是支撐著第一代勞動者溫順、頑強、高忍受性的勞動特點背后的社會基礎。
然而,這種社會觀在不同代際間進行傳承時遭遇到了挑戰(zhàn)。訪談可見,新生代農民工家庭責任感與老工人明顯不同。年輕工人家庭責任感普遍缺失,相當一部分青年對組建家庭沒有向往,即便組建了家庭,也無法保證家庭的穩(wěn)定性。不少工人將組建家庭視同兒戲,輕率地同居、結婚,又同樣輕率地分居、離婚??绲赜蚧橐?、不斷流動的狀態(tài),以及城市社會的誘惑力進一步瓦解了家庭存在的根基。這種輕易組建和瓦解家庭的行動,可謂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為年輕工人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另一方面也讓他們失去了家庭的庇護和為家庭付出和隱忍的動力。
在留守生活時期,由于父母不在身邊,社區(qū)人口流失、紅白喜事壓縮,社區(qū)公共生活大幅縮減,鄉(xiāng)村生活內在意義感降低,基于農村傳統(tǒng)內在要求的社會化過程在第二代勞動者身上并沒有完全實現,這就導致第二代農民工不愿意以農村中世代相傳的目標作為生命準則,不再如同第一代農民工一樣,遵循農村傳統(tǒng)的意義體系,畢生奮斗去完成撫養(yǎng)優(yōu)秀的后代、修建體面的住宅等關鍵任務。留守時期的社區(qū)生活單調乏味,大部分留守兒童被游戲工業(yè)捕獲,留守生活的社會生活是圍繞“游戲的世界”展開的。某種意義上,“大神們”在工作崗位上沉迷于“游戲的世界”并非城市生活期間新的習得,而恰好是鄉(xiāng)村留守期間游戲沉迷的延續(xù)。
同樣,進入城市以后,其勞動經歷和城市化經歷同樣讓他們在現實中發(fā)展穩(wěn)定社會關系面臨困難。勞動環(huán)境的枯燥、嚴苛、乏味令他們難以在某個工作場所長久堅持;而居無定所、不斷漂泊的經歷,使他們少有機會參與到社區(qū)生活中并形成穩(wěn)定的社會交往關系。他們也無法如一代農民工一樣,在城市里重建一個類似浙江村、河南村的基于老鄉(xiāng)關系的“飛地”型社區(qū),或者借由鄉(xiāng)村的社會關系鞏固城市的社會基礎,更遑論通過結識城市市民搭建新的關系,實現社會資本的正向增長。陷入網貸、網賭陷阱以后,由于身負重債,大部分的大神更是主動斬斷了與親戚朋友的一切聯系,社會資本急劇下降,產生了社會資本的負向轉化。
由此可見,正是第一代農民工離開家鄉(xiāng)、進入城市工作所塑造出的拆分型勞動力再生產體制,構成了培育第二代農民工社會形態(tài)的基礎,這就是新工人社會再生產的過程。兩代勞動者不同的社會再生產的情境,以及不同的社會經歷塑造了不同的社會主體。而且從某種程度而言,“大神”的產生是根植于第一代勞動者的勞動體制內部的,維持第一代勞動者社會再生產的拆分型體制,內在地孕育了充斥日結體制的“大神”,此即勞動力再生產的代際效應。
邱澤奇 北京大學中國社會與發(fā)展研究中心
本文節(jié)選自《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就像工廠時代勞動者尋求勞動尊嚴一樣,數字時代勞動者也尋求勞動尊嚴。
如果說傳統(tǒng)的勞動尊嚴是勞動者的“三自”,工廠時代的勞動尊嚴是“崗位勞動的人性化和勞動報酬的公平性”,那么,在給定勞動機會普惠的前提下,數字時代勞動便暗含了“兩類社會行動者的三個行動邏輯”。兩類社會行動者即個體勞動者和數字平臺企業(yè);三個行動邏輯即勞動者勞動選擇的邏輯,崗位勞動人性化的邏輯,勞動報酬公平性的邏輯。
個體勞動者的數字勞動內嵌著兩類勞動:一是滿足“三自”原則的零工勞動,二是依然具有工廠勞動屬性的崗位勞動。零工勞動者的勞動選擇邏輯可以表述為以自我能力和時空為約束的勞動選擇,給定勞動機會的普惠性,勞動者只要愿意,便有機會參與勞動,勞動者再次實現了自主支配勞動的靈活性;勞動也不再是崗位對勞動者技能的選擇,勞動者依靠自我的自然能力,經由數字平臺企業(yè)精準匹配獲得自在支配勞動的多樣性;零工勞動以數字形態(tài)回歸,便證明勞動可以不受固定時空的約束,勞動者重新擁有自由支配勞動的隨意性。概言之,在零工勞動中,勞動者重新獲得支配勞動的自主、自在、自由。
與此同時,數字勞動也面向個體勞動者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勞動參與。如果說工業(yè)時代因為勞動技能的選擇性帶來了勞動機會的有限性,那么,數字時代不再有勞動技能的約束,也就沒有了勞動機會的限制,讓每個合法勞動者參與勞動不再受市場競爭的約束,社會便有責任推動勞動者參與勞動。也因此,倡導勞動光榮成為數字時代重塑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現代形態(tài)的時代命題,而躺平顯然不是獲得尊嚴的姿態(tài)。
陳熙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
本文節(jié)選自《南方人口》2012年第6期
盡管延續(xù)香火、傳宗接代是人們的普遍理想,人們?yōu)榇艘沧龀龇N種努力,但是現實當中,人們所向往的那種兒孫滿堂的理想情景并不多見,恰恰相反,絕嗣才是更為普遍的現實。
在影響傳嗣的諸多因子中,生子數的影響最為直接,在同等死亡率下,生子數越多,傳嗣的機會也就越大。生子數的多少最終受制于社會經濟因素的影響,在家譜數據中表現為占據更多資源和聲望的族長容易有后代,擁有功名的人也容易使得本支脈得到延續(xù)。在人口繁衍的過程中,這些占據更多資源的人群在生存競爭中取得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被逐步累計和放大,使得他們的后代逐漸占據了人口的主體部分。占人口大多數的弱勢人群則逐步被排擠和淘汰,最終絕嗣。人數最多的10%支脈,占據了總人口的62.72%;而人數最少的10%的支脈,只擁有總人口的1.25%,繁衍的機會在不同支脈之間是極不均等的。
當代歐美發(fā)達國家人口不愿意多生育、而拉美、非洲、東南亞等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維持相對較高的生育率,進而出現了落后地區(qū)人口比重上升,而發(fā)達國家地區(qū)的人口比重下降的局面。這種人口的逆向淘汰的出現,前提條件是生育和死亡大體已經在人類的掌控范圍之內,尤其是在人們可以較為有效地控制流行病和饑荒。然而在傳統(tǒng)時期的中國,人們顯然還無法自主選擇生育、控制死亡,相反,死亡水平決定并塑造了人口的再生產方式。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人口的繁衍可能遵循著“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法則,那些占據較好的社會經濟地位的家族,能夠提供較為充足的營養(yǎng)、相對清潔的居住條件,尤其是在爆發(fā)大規(guī)模流行病和饑荒時,具有較強的應對能力,使得死亡率低于那些社會經濟水平落后的人群。這使得優(yōu)勢家族在繁衍過程中逐漸壯大,而劣勢家族的生存空間則逐漸被擠壓,最終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