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臉兒

范志軍

班子調(diào)整，旗委副書記烏云被派到市文化局當局長。

常務副局長王瑋是烏云大學的校友，他說，你這么年輕，又是少數(shù)民族女干部，文化局絕非久留之地。

烏云就笑，剛來就盼我走？

王瑋說，你雖有很大的上升空間，但文化口在咱們市是塊短板，不僅難出成果，矛盾積累也多。師兄給你個建議，切莫沉溺于繁雜俗事，要集中優(yōu)勢干幾件露臉的大事兒。

烏云笑笑，我對文化工作是門外漢，干啥不干啥還真沒數(shù)。

烏云每天都很忙，除了熟悉有關(guān)資料，就是抽空到下邊轉(zhuǎn)。這一日從外邊調(diào)研回來，就看到局辦主任和一個工作人員正候在王瑋副局長辦公室的門外。門虛掩著，從門縫往外涌出縷縷的煙氣。烏云就問，有客？主任苦著臉，是上訪的，一開門就把王局堵屋里了。

烏云吃驚，上訪不有信訪辦嗎？

主任苦笑，是咱局下屬歌劇團的老職工，陳年的舊賬，難纏著咧。

烏云在旗里管過信訪，理解這難纏是啥滋味。思忖一下，掏出200元錢。現(xiàn)在食堂過點了，你安排照人頭買幾盒方便面。

主任問，上訪的也有份？

烏云說，上訪的沒份，你們幾個咋吃？再說了，好歹也都是一個系統(tǒng)的老職工嘛。

烏云推開王局的門，撲面而來的煙草味將她嗆個趔趄。屋內(nèi)有二十幾位都虎著臉，正與王瑋呈相持狀。

烏云對王瑋眨眨眼，一會兒政府有個會，你參加一下。王瑋舒口氣，直起酸麻的腰欲往外走。那一干人見狀，呼一下就把門給擋上了。

烏云說，這就不對了，王局長去開會，不能堵門不讓走啊。那些人馬上就沖著她來，我們反映情況，關(guān)你啥事，你是干嘛的？

我叫烏云，是這個局的局長。

看那伙人朝自己圍上來，烏云說，我讓辦公室買了方便面，會議室里有開水，上訪也不能餓著肚子，是不？

十年前，市歌舞團率先砸碎鐵飯碗走自負盈虧的路子。當時因文化市場需求旺盛，走鄉(xiāng)串戶著實火爆了一陣子。不僅減輕了財政負擔，豐富了城鄉(xiāng)文化，演職人員的收入也大大提高?？山鼛啄?，市場需求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網(wǎng)絡(luò)在廣大城鄉(xiāng)的普及，人們的趣味和審美需求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歌舞團的演藝市場受到了強力沖擊。以致本來自詡為高雅藝術(shù)的歌舞掉價到給牧民百姓喪事、嫁娶、祝壽等紅白喜事上出演，也競爭不過那些草臺班子。在勉強掙扎了一段時日后，只得潰敗下來，返身到政府討生計。十年后，物是人非，市領(lǐng)導、局領(lǐng)導換了好幾茬。并且當年改革有政府紀要，歌舞團轉(zhuǎn)制白紙黑字，所以到文化局找了幾次，也是新官難理舊政。

烏云給文化館打電話，接電話的是館長老張，老張先前當過歌舞團團長，烏云就跟他提當年歌舞團改制的事。老張說，局長，這事不那么簡單，一句兩句電話里說不清。烏云撂下電話去了文化館，跟老張等幾個同志聊了好一陣子，回來便徑直去了王瑋辦公室。

烏云跟王瑋提上訪的事兒。王瑋說，這事兒不復雜，說白了就是那時候錢好賺，他們打著改革的旗號，猴急地翻跟頭打把式地跑了，現(xiàn)在日子不好混了，又回頭找政府要飯吃。

烏云沉吟一下，事情也許不像你說的那般簡單，我剛才跟老張他們聊了聊，這里頭好像還有許多過節(jié)和細情。

王瑋笑了，說局長別怪我沒提醒過你，你剛到任，可不能一頭扎進這陳年舊賬的無底洞里。目前全局上下都在籌備“建市60年大慶”匯演，這可是你到局里抓的第一個“露臉兒”的事兒，可不敢有半點閃失。

自打上訪的這撥人走后，局里消停了些日子。局辦主任跟烏云匯報說，王瑋局長告訴辦公室要接受上次領(lǐng)導被堵的教訓，如有上訪人員來局里，能堵則堵，堵不住務必第一時間通知領(lǐng)導。烏云搖搖頭，堵能解決問題？一次那群人又來上訪，到她門前敲了兩下。烏云剛要起身，就聽一個聲音說，都躲了，什么新官舊官的，沒一個為咱老百姓想事。

烏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臉上熱辣辣的。

文化館內(nèi)，幾個老計伙正圍在一處聽老李說戲。老李是原劇目室主任，雖然退休了，但還是筆耕不輟。正說得興起，烏云局長走進來，眾人忙紛紛起身打招呼。烏云擺手，讓他們繼續(xù)。聽了一會兒，烏云心里有事，就薅老張的衣襟。

烏云又摳問歌舞團上訪還未弄清的一些細節(jié)。

正說著，烏云的電話就響，是局辦主任急切的聲音。說上訪的在局里沒找到領(lǐng)導就奔了市委?？捎幸粋€沒走，還爬上了樓頂，說是不給解決問題就跳樓。

烏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說，我馬上回。你務必先穩(wěn)住上訪者的情緒！

文化局樓外已拉起了警戒繩，警繩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樓頂上，一個看似六十有余的老者臉朝街面坐在樓頂上，削薄的身體隨風搖動。

局辦主任和幾名警察在離老者幾米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勸說他不要沖動。老人臉朝天空，喃喃自語，找市里，說讓局里解決；找局里，卻沒人管。新來的局長說得好聽，可不見真章！

誰說不見真章？烏云一步跨上樓頂，氣喘吁吁。你孫明舉，歌舞團打架子鼓的，人稱老孫頭。十年前團里機構(gòu)改革，你在家里生病，當時工作不細，沒征得你意見，就把你隨大幫給改了。病好后你不知就里，跟著團里走鄉(xiāng)串戶去演出。那時候效益好，也就沒把這事往心里去。你們團與你相近的情況還有幾個，我說得對不？

老孫頭腦袋猛地掉過來，睜大兩眼直盯烏云，我沒聽錯？

當然沒聽錯。這事有錯在我，事辦得拖沓，讓孫大哥上火了。我向老哥檢討，還懇請容烏云點時間，將事情徹底搞清楚。

老孫頭眼淚“嘩嘩”地就淌下來。

這時館長老張兩腿顫抖地爬上樓來，他指著老孫頭，你這個老東西，人家烏云局長剛才還在我那兒調(diào)查你的事呢，你可倒好，折騰到樓頂上了，你咋就不學那孫猴子上西天？

老孫頭雙腿一屈，“撲通”就跪在了烏云面前。

烏云盯著老孫頭那溝壑縱橫的老臉突然就想起了父親。

那一年，烏云考上大學，家里卻拿不出學費，老父親手捧著錄取通知書，“吧嗒”了一宿的旱煙袋。

第二天大清早有人敲門，是村長跟會計。村長掏出個信封，說跟招生辦溝通過了，考生家庭確實困難的，學校可以免學費，這是村兩委跟鄉(xiāng)政府的證明。村會計也掏出個信封，說村里出了個大學生，鄉(xiāng)親們別提多高興啦！這不，一戶沒落，都湊了錢，我昨兒下晌去信用社給你換了整。

老父親冷不丁有點蒙，等反應過來拉著烏云就要給兩位跪下。臉上的神態(tài)跟眼前的老孫頭一模一樣！

連日來，烏云帶領(lǐng)有關(guān)人員馬不停蹄地找當事者和知情人開座談會，個別談話，還細致翻查了有關(guān)的檔案、文件，最終形成了一份有理有據(jù)，有解決辦法的調(diào)查報告。

雖然參與上訪的有21人，但當年機構(gòu)改革所涉及的達四五十人之多。烏云不單純就上訪解決上訪，而是對當年的機構(gòu)改革全方位進行了摸底排查。這其中，一部分人自愿參與了改革，并且也按政策履行了合同拿到了補償；有一些拿到了補償，但沒在合同上簽字；有的雖簽了字卻并未拿到應有的補償；而像老孫頭這樣既沒簽字又未獲得補償?shù)囊灿袔孜?。烏云對此等情況按照政策規(guī)定分門別類提出了處理意見，對上訪者和沒參與上訪的都一視同仁，既避免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和老實人吃虧的弊端，也不會按下葫蘆起來瓢，體現(xiàn)了公平正義的原則和實事求是的精神。

市政府對文化局的報告很快做出了批復，認為這是一份客觀求實不回避問題的報告，要求文化局按照報告的總體原則盡快落實和解決歌舞團改制中的遺留問題。

烏云拿著批復去找王瑋，王瑋接過批復欲言又止。烏云說，有話就說。

王瑋嘆口氣，真不好意思，還說助烏云局長干件“露臉兒”的事兒呢。可市慶匯演都倒計時了，咱市里挑大梁的劇本卻不過關(guān)。

烏云說，前些天我去文化館，見原劇目室主任老李搞了一個本子，以王昭君入塞請嫁為史料原型，描述她如何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促進民族和解，使長城內(nèi)外出現(xiàn)了長達六十多年的和平與繁榮。不僅情節(jié)感人，情感戲豐厚，并且表現(xiàn)形式也挺出新的。主打話劇，其間還穿插有歌舞、詩朗誦、穿越啥的。

王瑋雙眼倏地一亮，太好啦，這個題材不僅人物史料翔實，又符合民族大團結(jié)的主旋律，最適合市慶匯演啦！

烏云說，我還有個想法，想借這次落實政府批復和“市慶”的機遇找出一條改制后歌舞團后續(xù)發(fā)展的新路子。雖然眼下歌舞團的發(fā)展遇到了瓶頸，但改革的大方向還是值得肯定的。

王瑋說，老李搞的這個本子不是多劇種的綜合嗎？那歌舞部分就可以讓他們來參與吶！至于其他，王瑋面露難色，現(xiàn)在時間這么緊，能否等我們忙完“市慶”騰出手來？

烏云搖搖頭，解決歌舞團發(fā)展的路子可以從長計議，但落實政府批復不能遲緩。師兄，你想一下，幾十口子，幾十個家庭，盼這一天眼都盼藍了。我們就是再辛苦，也要將黨和政府的溫暖盡快送到他們的手上。

王瑋點頭，我這就通知開會研究落實。

60年市慶匯演如期舉行，臺上，演出精彩紛呈；臺下，是黑壓壓入戲的各族觀眾。演出結(jié)束，演職人員站成一排謝幕，觀眾們起立鼓掌久久不愿離去，領(lǐng)導們走上舞臺跟演員握手。

文化廳領(lǐng)導對市領(lǐng)導說，不錯不錯，一個市的劇團能拿出如此高質(zhì)量的劇目。又轉(zhuǎn)對烏云說，你要有精神準備，將來這個劇還要到區(qū)里，到各盟市去巡演……話沒說完，臺下突現(xiàn)一片騷動。

王瑋副局長匆匆走上臺，烏云忙問咋回事兒。王瑋說，是老孫頭帶著上訪的那群人，非要見你和市領(lǐng)導。烏云說，你跟孫明舉他們講，請他們回局里稍等，我這邊一完事兒，即刻去聽取他們的意見。王瑋說，我跟他們講了，可他們就是不聽，不但非要見你，還要見市領(lǐng)導。

烏云有點不知所措了。市領(lǐng)導在一旁說，還要見我？那就見見。

沒等幾個人走下臺，老孫頭他們就上來了，還敲鑼打鼓的。來到領(lǐng)導面前，“呼啦啦”擎出兩面紅底黃字的錦旗，一面錦旗書寫：文化局領(lǐng)導好，雪里送炭解煩惱；另一面書寫：市委領(lǐng)導好，選人用人眼光高。

大家就鼓掌喝彩。市領(lǐng)導笑吟吟地接過一面錦旗，可烏云卻不見了，情急之下，王瑋把旗接了過來。

此刻，烏云正躲在幕布后面擦眼淚。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