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悅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1)
從多元文化的視野出發(fā),以南太平洋(以下簡稱“南太”)島國為背景的文學中有一些以明顯的族群特征為底色的文學作品。族群往往具有相對穩(wěn)定、類似的文化表征,從不同的族群出發(fā),分析來自不同文化背景、具有相異族群心理特征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南太平洋相關文學作品,利于我們更深入地了解文化沖突中的共性規(guī)律,實現文化交流上的互相關照、互為補充,從而更加全面深刻地了解多元文化背后的共性與差異以及在關乎人類社會諸多重大問題上的思想觀點及其歷史發(fā)展脈絡,從而更好地實現不同民族間文化的互融互鑒。
與澳大利亞的文學圖景類似,南太島國的族群文學也同樣由“白人作家、移民作家和土著作家憑借各自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彭青龍, 2006: 59),創(chuàng)作出一定時代背景下正面或側面反映南太島國居民生存狀態(tài)和思想困頓的經典作品。白人文學、土著文學和移民文學既是相對固定的分類,具有一定的族群建構性,同時也具有相互指涉、互為解構的特點,畢竟族群文學研究更注重文學作品“如何參與了建構(或解構)各種話語中的‘族群性’”(梁昭,2018:109)。其中,南太白人文學作品的族群性集中體現為白人性的建構與流變,為理解殖民時期白人文學與政治的互動、洞悉西方價值觀的擴張?zhí)峁┝吮匾囊暯恰?/p>
南太島國白人文學指由白人作家創(chuàng)作的與南太島國相關的文學作品。從早期的“食人生番”“神秘之地”到中期的疾病“療愈之所”和創(chuàng)作“養(yǎng)分池”再到如今的“多元文化交匯點”,白人作家筆下的南太大多是自身經歷與異域想象的雜糅,就文學性而言多少帶有一點審美上的異國情調、主題上的現實批判性和隱晦的復雜矛盾情感。南太的自然風情讓他們流連忘返,慰藉了他們虛弱的身體和疲憊的心靈,使得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異鄉(xiāng)建立新的歸屬感,然而相異的價值觀和風俗習慣又讓他們在訝異之余始終與這塊土地之間存在著疏離與隔膜。這些作家有些對自身原處的社會心存不滿,尤其對殖民者的肆意搶掠持審慎和駁斥的態(tài)度,在接觸南太原住民時飽含真摯同情的眼光,同時反思和批判殖民者的統治方式。然而他們又常常帶有一種隱約的種族優(yōu)越感,他們的旁觀由此顯得有幾分居高臨下?;蛟S是源于作者自身的矛盾態(tài)度,作品中的南太呈現出伊甸園與修羅場的混雜圖景。盡管有學者質疑以南太為主題的白人文學作品難以逾越“對南太的藝術和文化生活毫無引人深思的洞察”(Subramani, 1992: 77),但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透過這些西方作家“局外人”的視角審視南太才能對該地區(qū)的文學樣貌形成豐富全面的認識。
南太白人文學以南太為背景,包含旅行文學、小說、(半)自傳體回憶錄等,在空間上與南太島國有著割不斷的地理屬性上的關聯,在時間上伴隨著西方殖民的腳步,歷經了近兩個世紀的發(fā)展,既有固化的內容,也有細微的歷時變化。而在地緣上,白人文學體系內部也存在不同國家、地區(qū)文化間的落差,英國作為老牌殖民宗主國,與美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也存在微妙差異。白人文學參與了白人性的建構,通過角色塑造勾勒和強化某些品質特征,使其蘊含的價值觀更加具象化。作為一種族群身份,白人性“并非與生俱來的一種生物學事實,而是一種社會歷史建構”(陳后亮 等,2020:128)。換言之,白人性是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下,基于白人的種族特征和西方的價值認同之上,通過對于白人族群的建構性想象所凝練的特質。
伴隨著西方的殖民進程,白人文學在世界范圍的廣泛流傳推進了西方價值觀在全球的傳播。白人文學是白人性得以建構的要素,同時也是這種流動的白人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產物。換言之,白人性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擴張,使得白人文學呈現出一種“白人至上”“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想。因此,白人文學和白人性之間存在互構、共生的關系。南太平洋島國白人文學有著類似其他白人文學的普遍特征,即兼具族群建構性與白人性想象產物的雙重屬性。
白人作家與南太島國之間程度不一的聯系決定了其文學作品獨特的個性。首先,在南太島國這一特殊背景下,作品中的白人性得到凸顯和強化。白人主人公與南太原住民之間的對比或明或暗地出現在諸多作品中。無論是早期旅行文學、書信還是后期小說、傳記中對于南太“伊甸園”自然環(huán)境的勾勒和原住民“他者”的形象塑造,都在很大程度上襯托出主人公的白人性。疊加上西方讀者們熟悉的本土環(huán)境與南太“異域”環(huán)境的對比,更加顯化了作品中的白人性特征。不同歷史時空下作品之間的互文又進一步促成了白人性的強化。其次,作品中對于南太的偏見性認知伴隨著西方殖民國家的興衰一直延續(xù)至今。除了解構南太島國白人文學中的白人性特征,我們也關注這些作品對南太的刻板書寫和由此形成的原型化偏見。而不同時期的作家們往往通過類似的共性方法強化了這些認知,并將其滲透人們對于南太地區(qū)的認識。厘清不同歷史時期這些原型化認知的特征,對于后殖民語境下解構“白人性”及其思想基礎有著重要意義,為此往往需要重點關注環(huán)境描寫和人物塑造。
從麥哲倫的航海到庫克船長的三次航行,南太逐漸被納入殖民帝國的版圖,開啟了西方白人作家有關南太的文學創(chuàng)作。西方很多作家都曾到訪南太并進行過相關文學創(chuàng)作,因此南太島國的白人文學從誕生之初就和西方的殖民征程緊密聯系,相伴相生。以南太為主題的白人文學作品可以追溯到南太文學史前時期(王曉凌,2006:240),包括自傳體散文、小說和報告文學諸多體裁,時至今日很難有邊界清晰的門類劃分,因此多被定義為“太平洋島嶼文學”(Pacific Island literature)或“旅行文學”(travel writing/literature of travel),但論其本質都是對異域的再現。根據歷史時期的不同和主題的差異,南太島國白人文學的發(fā)展歷經了三個時期,不同時期作品紛呈,也體現出趨勢性的特征。
早期南太白人文學主要是17世紀末到18世紀探險家、傳教士的旅行文學。作品中的白人性體現在探險家的冒險精神、嚴謹科學性和傳教士筆下基督教徒的虔誠性。探險家的冒險精神集中體現在有關庫克船長三次太平洋航行的記錄文件。庫克(James Cook,1728—1779)所著的《庫克船長的第一次環(huán)球航行》(CaptainCook’sFirstVoyageRoundtheWorld)、《庫克船長的第二次航行》(CaptainCook’sSecondVoyage)中可見一斑。除此之外,還有哈克(Cowley Hacke)等人所寫的《航行記錄全集》(ACollectionofOriginalVoyages),而傳教士對于基督教堅定的信仰在詹姆斯·威爾遜(James Wilson,1760—1814)的《前往南太平洋地區(qū)的傳教航行之旅》(AMissionaryVoyagetotheSouthernPacificOcean)中可以略知一二。馬克·威爾克斯(Mark Wilks)的《塔希提:法國天主教教會對英國新教教會在南太平洋影響力的瓦解:起源、特征和進程》(Tahiti:ContainingaReviewoftheOrigin,CharacterandProgressofFrenchRomanCatholicEffortsfortheDestructionofEnglishProtestantMissionsintheSouthSeas) 一書則反映了不同殖民國家教會之間的矛盾沖突。
早期南太白人文學對南太原住民存在著“高貴野蠻人”和“可鄙野蠻人”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低等民族刻板書寫。包括布干維爾(Louis Antoine de Bougainville,1729—1811)、班克斯(Joseph Banks,1743—1820)和沃里斯(Wallis,1728—1795)在內的早期探險家們對南太高貴野蠻人和伊甸園式風光的描述成為后世很多南太田園詩和主題電影等習慣表達的內容(Subramani, 1992:76)。自從1670年德萊頓(John Dryden)在英雄劇《格拉納達的征服》(TheConquestofGranada)中提出“高貴野蠻人”(noble savage),這一包括南太島國原住民在內的理想化土著人“他者”形象的概念一直作為歐洲文明的對立面不斷得到強化。而諸如拉彼魯茲(Jean Fran?ois de Galaup, comte de Lapérouse,1741—1788)和克羅澤(Crozet,1728—1780)等作家則為后人們描繪了南太可鄙野蠻人的形象。拉彼魯茲對“高貴野蠻人”的提法不以為然,認為南太島民身體上的傷疤是“大自然留下的記號”(La Pérouse et al., 2010: 395),表明“處于野蠻、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人們比叢林里的狼和老虎還要邪惡”(Le Pérouse et al.,2010:395)。克羅澤則坦言南太野蠻人和美洲、新西蘭、澳大利亞的土著人驚人地相似,“男人都一樣不留胡須,都是食人一族,使用相同的武器和器皿,相同的衣著、住所和船只,對于女性同樣的麻木不仁,還有相同的從事最苦力勞動的習俗”(Ling, 2011:68)。將他們異于白人的相貌、習俗與品行混為一談,都定格為可鄙的類型。奉命為帝國在南太尋找新領土的英國探險家班克斯更是直言“南太島民們扁平的鼻子是他們樣貌上的缺陷”(Banks, 2012: 99),將他們膚色的深淺與社會地位的高低相提并論。
此外,早期白人文學將南太異域環(huán)境比擬為自然“伊甸園”的描寫突出了其價值評判者的白人性特征。法國第一位完成環(huán)球航行的探險家布干維爾在《環(huán)游世界的航行》(AVoyageRoundtheWorld,又譯《世界環(huán)游記》)一書的第二部分以看似羨慕的口吻如是描述塔希提島的異域風光:“眼前的景致如此美麗,同時還擁有著大自然賜予的最豐富的物產,這種自由無序的美是任何藝術形式都無法描繪的。”(Bougainville et al., 2011:244)不僅如此,“這里氣候宜人……因為壞血病而被送上岸的船員在很短時間內就恢復了體力,有些人甚至完全康復了……島民們身體健康,精力旺盛……即使年老了之后也絲毫未覺不便,感覺敏銳”(Bougainville et al., 2011:248)。以布干維爾為代表的早期南太平洋島國白人文學著重展現了與白人性對比下的南太圖景,即遠離塵囂的原生態(tài)自然環(huán)境和健康生活方式。因此南太島國白人文學從發(fā)祥開始就奠定了南太作為白人“伊甸園”和“療愈所”的存在這一認識基礎,為后世作家們奠定了向往南太“伊甸園”的基調。
總之,早期的南太白人文學中存在布干維爾等提倡的南太“高貴野蠻人”和拉彼魯茲主張的“可鄙野蠻人”形象,將其對于當地科學客觀的自然環(huán)境、人文風俗觀察記錄與基于白人性價值觀的二分法評判組合在一起,以一種看似嚴謹記錄的方式完成了對南太的刻板書寫,使其固化為類似“野蠻人”的低等民族。同時通過或隱或顯的對比推進了白人性的建構和強化,宣揚“自由平等”“文明開化”的白人性在這一階段已經開始萌芽。如布干維爾在描繪伊甸園美景的同時也嚴厲地批判了這些幸福景象背后南太社會有悖西方文明的“缺憾”,用一種間接的方式隱晦地實現了白人性的概念化。他控訴南太社會制度的極權與不平等,如“塔希提島上等級非常森嚴,權力嚴重失衡”(Bougainville et al., 2011:269),凸顯了白人性所強調的“自由平等”價值觀。再者,他刻畫了南太原住民蒙昧、懶散與無知的野蠻人形象,反襯了白人性文明、開化的形象。與意大利人、英國人和德國人相反,“塔希提人只有最基本最有限的社會觀念……同時,他們的思想和身體一樣懶散”(Bougainville et al., 2011:264),因此他們注定“無法通曉我們的語言”(Bougainville et al., 2011:264)。
“高貴野蠻人”和“可鄙野蠻人”的慣性二分法定律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中期南太白人文學。與早期帝國政府為了殖民擴張、給與資金和人力支持的太平洋團隊航行不同,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很多是源于自發(fā)游歷南太平洋島國的個人行為。雖然同為旅行文學,這一時期講述作者個人南太經歷的非虛構自傳體文學作品明顯增加,又憑借其更加濃烈的文學色彩和更具戲劇化的情節(jié)沖突從船長、傳教士冗長的紀錄片式文學文本中脫穎而出,成為中期南太白人文學的亮點。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1891)的波利尼西亞三部曲《泰比》(Typee)、《奧穆》(Omoo)、《瑪迪》(Mardi)和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自傳體散文集《在南洋》(IntheSouthSea)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這些作品中的白人性通過更鮮明的人物和更戲劇化的情節(jié)得到進一步顯化和強化。
在麥爾維爾的創(chuàng)作時期,文學作品中萌芽的白人性特征越發(fā)清晰。白人性“從17到18世紀宗教布道、歷史文學、旅行文學、犯罪文學和囚禁敘事中隱約的英國人特質或者模糊的基督徒特性開始轉向19世紀小說中描繪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特征”(Babb,1998:90)。盡管波利尼西亞三部曲和《在南洋》并非虛構體裁的小說,但到了這一時期(半)自傳體旅行文學主題更加聚焦,情節(jié)推進和角色塑造更接近小說,與早期探險家和傳教士的作品相比,個體人物的角色塑造使得白人性的建構得以具象化。波利尼西亞三部曲的主人公即敘事者的冒險精神在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和不同人物的對比下得到進一步凸顯。前兩部中《泰比》敘事者兼主人公托莫(Tommo)和伙伴獨闖食人族泰比人部落并成功脫險,《奧穆》的主人公保羅(Paul)經歷水手嘩變并被原住民拘押最終化險為夷,最后一部《瑪迪》英雄救美的主人公塔吉(Taji),這些人物形象身上凝聚了崇尚冒險的個人英雄主義思想。這種白人性一直延續(xù)到麥爾維爾的代表作品《白鯨》,主人公亞哈船長盡管有著自私殘忍等人性的弱點,但更大程度上被塑造成具有冒險精神、頑強不屈、堅毅執(zhí)著的典型白人“硬漢”形象。
相較于波利尼西亞三部曲,更具紀實性的史蒂文森《在南洋》中的硬漢人物形象并不顯著,在情節(jié)上戲劇沖突性稍弱,主人公作為敘事者在具體事件上的“參與度”也稍遜一籌。其作品中建構的白人性除了旅行本身具有的冒險性質,更多在于對原住民社會制度和習俗的反觀。來到南太療愈身心的他和家人輾轉于馬克薩斯群島(Marquesas)、土阿莫土群島(Paumotus或Tuamotu)和吉爾伯特群島(Gilberts),在對勞工廚子、國王大臣等各種原住民階層的白描中延續(xù)了“可鄙野蠻人”和“高貴野蠻人”的二分法,同時以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中的工具理性和資本擴張的批判眼光分析了原住民的權力等級制度。處于早中期之間過渡時期的英國詩人詹姆斯·蒙特戈梅利(James Montgomery,1771—1854)在詩集《鵜鶘島》(ThePelicanIsland:andotherpoems)中“將海洋世界的適者生存與上帝的神性有機融合”(Lansdown,2006:165),體現了嚴謹科學性和基督教徒的虔誠性,進一步強化了白人性的主要特征。
中期的南太白人文學作品通過強化二分法的刻板書寫和人物角色化推進了白人性的構建,在多元文化的視野下更顯異彩紛呈。通過多視角的審視,可以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得以窺見不同文化在各個層面的碰撞與融合。首先,生態(tài)視角下不同文化中的生態(tài)觀差異強化了工具理性、崇尚科學的白人性特征。波利尼西亞三部曲在作者麥爾維爾南太航海經歷的自傳體敘事背后也記錄下了不同生態(tài)觀的碰撞。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奧穆》反映了原住民對自然的神秘主義迷思、殖民者的生態(tài)擴張主義思想和作者萬物有靈論與自然工具價值觀并存的不同生態(tài)觀,在觀念的碰撞中放大了白人族群工具理性和崇尚科學的特征。
其次,身份認同視角下的文化沖突使得白人性更加突出。這些作品不僅記錄了作者本人身份認同的扭曲變形與妥協和解,更重要的是從作者的視角揭示了南太原住民在文化沖突中所經歷的身份認同危機,并借此強化了對比下的白人性特征。《在南洋》描繪了南太土著在自我身份、集體身份和社會身份認同上的游離、模糊和混雜感,在強烈的沖突對比中完成了崇尚“自由平等”的白人性的建構與強化。
自我身份的認同與他者的相峙不斷強化著兩分法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的延續(xù)連同白人性的特征和對南太原住民的刻板書寫一起延續(xù)到了20世紀至今,即南太白人文學的后期。這一時期的白人文學代表作有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葉之震顫:南太平洋故事集》(TheTremblingofaLeaf:LittleStoriesoftheSouthSeaIslands)和米契納(James A.Michener,1907—1997)獲得普利策獎的作品《南太平洋故事集》(TalesoftheSouthPacific)。不同文化的碰撞下以白人性的價值觀為觀照的刻板書寫進一步加深了南太原住民“絕對他者”的形象,在后殖民時代語境下遭到多元文化視野的不斷解構?!度~之震顫》中延續(xù)了殖民者對南太平洋島國及其原住民等“他者”的刻板書寫,塑造了原住民異域、落后和臣服的“絕對他者”形象,與此形成隱晦對比的是以自我為中心、先進和征服的白人性。
除了《葉之震顫》,毛姆另一部代表作《月亮與六便士》(TheMoonandSixpence)更為家喻戶曉。該小說以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Pual Gauguin,1848—1903)在塔西提島和馬克薩斯島的輾轉為原型,結合作者本人游歷塔西提島的經歷寫就,以一如既往的犀利筆鋒展現了理想與現實、自然天性與社會文明間的矛盾沖突。此外,米契納獲普利策獎的作品《南太平洋故事集》則以年輕的水兵和湯加女孩的羅曼史為切入點。隨軍護士和法國貴族之間上演的“傲慢與偏見”從不同角度展現了二戰(zhàn)背景下的種族沖突和文化碰撞,而士兵們?yōu)榱藗鋺?zhàn)摩拳擦掌的景象和南太寧靜的熱帶風光構成了強烈對比。之后據此改編而成的音樂劇、電影和電視節(jié)目均獲成功,進一步鞏固了作品的經典性。
史蒂文森的另一部非虛構作品《歷史的注腳:我在薩摩亞的八年風雨路》(AFootnotetoHistory:EightYearsofTroubleinSamoa)以薩摩亞內戰(zhàn)為背景講述了英美德殖民帝國間的爭斗和原住民的反抗。米契納的《回到伊甸園》(ReturntoParadise)和凡爾納的科幻作品《機器島》(L’?leàhélice, 英文版名為TheFloatingIsland,又名《太平洋上的珍珠》)等也都是不錯的作品?!痘氐揭恋閳@》是一部短篇故事集,作為米契納《南太平洋故事集》的續(xù)篇,以他重訪塔希提、斐濟等南太島嶼的經歷為藍本,用結合客觀描述和虛構情節(jié)的方式娓娓道來。《機器島》則是一個充滿想象力和諷刺意味的故事,一個法國弦樂團受邀來到美國人主導的移動島嶼演出,并跟隨島嶼輾轉經過太平洋的諸多群島,不僅與原住民之間產生了武力沖突,也經歷了文化的碰撞。故事在南太平洋的海洋文化和歐美大陸的陸地文化沖突這一背景下展現了作者對科技與人性的哲學思考。在延續(xù)了倡導嚴謹科學性的白人性價值觀之外,顯示出一種更加自省的態(tài)度。
美國作家詹姆斯·諾曼·霍爾(James Norman Hall,1887—1951)和查理·伯納德·諾德霍夫(Charles Bernard Nordhoff,1887—1947)的非虛構類文學作品《南太平洋仙境》(FaeryLandsoftheSouthSeas)描繪了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之間南太土阿莫土群島和社會群島(Society Islands)等島嶼的圖景,除了白人文學中對于南太一以貫之的“天堂”般的風景描繪,還介紹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南太經濟發(fā)展、社會風俗和生活場景。從中不僅能一探一戰(zhàn)后西方國家在南太影響的余波,一窺還未遭到二戰(zhàn)摧殘的南太社會,還能體會到作者在白人身份與融入當地文化之間的矛盾與掙扎。
兼任《太平洋科學:太平洋地區(qū)生物與物理科學季刊》(PacificScience:AQuarterlyDevotedtotheBiologicalandPhysicalSciencesofthePacificRegion)創(chuàng)刊編輯的另一位美國作家格羅夫·戴伊(Grove Day,1904—1994)在與米契納合寫的非虛構類短篇故事集《天堂里的流氓》(RascalsinParadise:TrueTalesofHighAdvantureintheSouthPacific)中講述了第一位女海軍上將、西班牙探險家伊莎貝爾·巴雷托(Isabel Barreto,1567—1612)、法國探險家布雷伊侯爵(Marquis de Rays,1832—1893)、澳大利亞商人兼作家劉易斯·貝克(Louis Becke,1855—1913)等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的十個南太平洋探險故事,跨越了近四個世紀的時間。殺戮掠奪的背后既是南太被殖民歷史的濃縮,也進一步以反面人物的形象揭示了白人性的面紗之下的真相。
此外,還有澳大利亞作家薩拉·特恩布爾(Sarah Turnbull)在《世間一切美好》(AllGoodThings)中以女性的視角展現了南太當代社會的文化碰撞與融合。多元文化視角中不可或缺的是性別平等前提下的對話與溝通,后殖民的當代社會背景下女性視角的審視與解讀,對處于文化弱勢和性別歧視雙重窘境中的女性群體而言是必要的發(fā)聲渠道,也是實現文化互通共榮的應有之義。西方文化曾經的強勢地位和文化輸出的強勁勢頭助力了其諸多文學作品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世界諸多國家對于南太的了解多少都曾經受到這些經典作品的影響。在如今新冠病毒肆虐的背景下,審視這些有關南太的白人文學作品,重新思考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不同文化間的關系,反思影響社會發(fā)展和個體命運的制度因素和價值觀沖突,有助于在逆全球化的浪潮中保持清醒的獨立思考。
被傳記作家歐文·斯通(Irving Stone)稱為“美國無產階級文學之父”的杰克·倫敦(Jack London)在《南海故事》(SouthSeaTales)和《太平洋故事集》中沿用了他的黑色幽默,講述了帝國主義和異域種族間的碰撞,在揭示殖民的殘暴之余,時而又會暴露出“戰(zhàn)無不勝的白人”所慣持的種族歧視。頗為諷刺的是在倫敦另一部被質疑存在歧視和偏見的《中國佬》(TheChinago)一書中,開篇就引用了麥爾維爾在《奧穆》中提到的塔希提諺語:“棕櫚不斷生長,珊瑚不停延伸,而人終將死亡?!边@種互文性不僅反映出多元文化視角下對人類命運的普遍人文關懷,更警醒著文化碰撞中被書寫、被塑造的一方亟需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還原世界本應具有的多樣性。
史蒂文森、麥爾維爾、米契納、杰克·倫敦和毛姆等人促成了西方南太主題文學作品的經典化。進入后經典時期,西方南太主題的文學作品圍繞著記錄與反思,延續(xù)了旅行傳記的敘事特征,呈現出體裁多樣的特點,以一種多元視角傳達著白人性特征。普利策獎獲得者拉里(Larry McMurtry)在《伊甸園》(Paradise)中以自己在塔希提和其他南太島嶼的旅行經歷為背景,用強烈的對比呈現了后現代社會中個體對愛情與婚姻、家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社會發(fā)展與個人命運的困惑與思索。2002年出版的威爾·蘭登(Will Randon)游記《所羅門時光:南太平洋歷險記》(SolomonTime:AdventuresintheSouthPacific)和2017年瑪麗·特布爾(Mary E.Trimble)的回憶錄《乘著幸運號去遠航:南太平洋歷險記》(SailingwithImpunity:AdventureintheSouthPacific)循著史蒂文森等前輩作家的足跡,展開了遠離塵囂、時空交錯的南太平洋探險之旅。此外,2008年溫迪·巴特勒特(Wendy Bartlett)的《海闊浪涌:南太平洋上的愛恨情仇》(BroadReach:Passion&AdventureSailingtheSouthPacific:ANovel)是帶有懸疑色彩的愛情小說,描述了離異女子莎拉(Sarah)邂逅一位英俊帥氣的男子,于是拋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開啟了一場充滿浪漫田園色彩同時又危機四伏的南太平洋之旅。可見,冒險精神和自我反省成為這一時期白人性的典型特征。
與此同時,學者們以歷時的視角反思了被經典化的作品中呈現的南太形象,其中一些代表著作頗具解構特征,強化了“多元共生”“自我反省”的白人性特征。1997年新西蘭作家羅德·埃德蒙(Rod Edmond)在《殖民話語下的南太平洋:從庫克到高更》①本節(jié)中未見中文譯本的著作其書名均由筆者翻譯。(RepresentingtheSouthPacific:ColonialDiscoursefromCooktoGauguin)一書中從歷史、文學、藝術史和人類學等諸多不同的角度追溯了1767至1914年間探險家、傳教士、旅行家、作家和藝術家筆下的南太。他認為在殖民話語甚至后殖民理論視域下南太原住民文化成為充滿惰性、缺乏能動性的象征,各種南太殖民話語和文化碰撞的歷史特殊性未得到充分闡釋(Edmond, 1997)。斯里蘭卡裔美國人類學家加納納什·奧貝賽克拉(Gananath Obeyesekere)在2005年出版的著作《被塑造的食人族:南太平洋的食人與人祭》(CannibalTalk:TheMan-EatingMythandHumanSacrificeintheSouthSeas)中指出在西方廣為流傳的所謂南太的食人習俗只是掌握話語權的殖民者對他者夸大其詞的書寫,盡管原住民也無意識地參與了這一過程。
2006年理查德·蘭斯頓(Richard Lansdown)編著的《南太平洋的陌生人:西方人眼中的太平洋》(StrangersintheSouthSeas:TheIdeaofthePacificintheWesternThought)回顧了跨越幾個世紀的西方文學作品中南太他者形象的嬗變。從1525年安東尼奧·皮卡菲塔(Antonio Pigafetta)的《麥哲倫的航行》(Magellan’sVoyage)到2001年拉里的《伊甸園》,在經濟、政治、種族、文化、文學等多重視角的審視下,南太在西方的形塑中經歷了一系列的變遷,從早期想象中的黃金之地和實際的財富泡沫到被帝國瓜分的殖民地與文化、種族的熔爐再到深受二戰(zhàn)影響的地區(qū)以及人種物種多樣性的表征之所,這種變化呼應著文化碰撞下的時代變遷和帝國需求。西方視野中的南太原住民也歷經了從高貴野蠻人、可鄙野蠻人的二分刻板書寫到傳教士眼中有待感化的人再到異質文化傳承者的形象變遷,從側面完成了對“文明開化”“中心化”等白人性的書寫。
伴隨著強烈的解構思潮,進入當代的后期南太白人文學作品與經典作品之間似乎仍有著一種若隱若現的互文性。2008年出版的《新幾內亞戰(zhàn)役:被遺忘的南太平洋戰(zhàn)爭》(TheGhostMountainBoys:TheirEpicMarchandtheTerrifyingBattleforNewGuinea—TheForgottenWaroftheSouthPacific)頗受西方讀者歡迎。書中詳盡地描繪了塵封已久的新幾內亞之戰(zhàn),這是二戰(zhàn)期間南太平洋上一場不常被提及的戰(zhàn)役。戰(zhàn)爭與沖突在早期經典作品中也時常會被提及,如殖民帝國在南太的爭斗、交替與割據。通過信件和采訪等第一手資料的介紹,作者詹姆士·坎貝爾(James Campbell)為我們還原了慘烈的戰(zhàn)爭背后人們的生存信念和鋼鐵意志。在2014年另一部軍事史著作《南太平洋煉爐:被遺忘的二戰(zhàn)戰(zhàn)場》(SouthPacificCauldron:WorldWarII’sGreatForgottenBattlegrounds)中,艾倫·雷姆斯(Alan Rems)詳盡地描繪了被二戰(zhàn)戰(zhàn)火波及的南太平洋地區(qū)。這些被重新拾起的戰(zhàn)爭回憶以異常殘酷的方式揭示了特定群體在新環(huán)境中受到的價值觀沖擊,在某種程度上與經典作品構成了跨越時空的呼應,也在多元視角下強化了“自由平等”“善于自省”的白人性特征。
南太島國白人文學中歷經早期的白描實錄、中期的角色化到后期的多元分化,一以貫之對南太環(huán)境和原住民進行了刻板書寫,通過對比逐漸建構和強化了所謂“崇尚科學”“自由平等”“文明開化”“善于自省”的白人性,伴隨著部分作品的經典化實現了白人性概念的具象化。進入當代,其互文性與解構性并存的現狀提醒我們,盡管作家們有白人性的自省與反思,但白人性中一以貫之的價值觀對于西方社會的影響仍然根深蒂固,甚至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南太文學與文化的發(fā)展。白人文學視野中的現代南太仍然是作為其“療愈之所”和“靈感源泉”工具的存在,而我們需要去思索南太自身的內在價值,追尋一直以來被遺忘的南太土著和移民等不同族群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