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紹武
一
范天仁醒來的時候,是在足浴房的包間里。這一覺他睡了兩個多小時,昨天晚上因為趕一個小說,直到凌晨三點才讓大腦停止運轉(zhuǎn)。
范天仁還不到五十歲,叫他老范有些操之過急。他的頭發(fā)沒有幫他的忙,白發(fā)不顧他的實際年齡蓬勃地生長。
“太陽要落山了,大作家!”
一張笑瞇瞇的老臉湊到范天仁跟前,門前的大黃牙特別刺眼,范天仁再熟悉不過,他是足浴店的老技師房衛(wèi)民。
剛才在夢里,范天仁仍然在構思小說情節(jié)。范天仁面露慍色,他為夢里的構思興奮不已,而房衛(wèi)民這一聲叫就像刀一樣把夢切斷了。
“老婆跟人跑了,還是私生子找上門了?這么著急慌忙地把我喊醒?!狈短烊实闪朔啃l(wèi)民一眼,明顯有些不快。
“老婆娘沒戲嘍,滿臉褶子,誰要啊?”
老技師并不惱,說完嘿嘿笑著,眉毛也跟著抖動起來。他跟范天仁認識有小十年了。自從這個店開張,范天仁就成了這里的常客,房衛(wèi)民手藝好,范天仁沒少照顧他的生意。
“我進來給你倒茶,你的手機一直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房衛(wèi)民像是解釋又像是提醒。
范天仁“哦”了一聲,一骨碌爬起來,取下箍在左手腕上的鑰匙,打開衣柜,在手包里摸出手機,有六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范天仁趕緊回撥過去。電話接通,范天仁臉上堆起笑,給對方連連打招呼,然后掛斷了電話。
房衛(wèi)民把茶遞到范天仁手里,一會兒工夫,范天仁已經(jīng)滿面春風了。
范天仁望望窗外,天色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暗。秋天日頭明顯短了,現(xiàn)在才五點多鐘,太陽就有收工的意思,如果是夏天,太陽還在興頭上呢。
范天仁連續(xù)幾大口把茶喝了,舒服地往枕頭上斜靠過去。之前,房衛(wèi)民倒好的茶已經(jīng)冷了一段時間,不冷不熱,正適宜,范天仁非常愜意。房衛(wèi)民看得出來。
房衛(wèi)民坐到床邊,把范天仁的腿子放直,兩手握成空心拳,在范天仁汗毛叢生的腿上上上下下地敲起來。房衛(wèi)民盡心地侍弄,范天仁默默地享受。臨了,房衛(wèi)民又在他肩周處重點捏了幾把,就像寫文章提煉主題。范天仁是耍筆桿的人,肩周炎是老毛病。房衛(wèi)民幾乎和范天仁的老婆一樣清楚作家身體的秘密。
“你再歇會兒。”房衛(wèi)民拎起茶壺,緩緩向包房外走。
“老房,”范天仁挺直身子,盤腿打坐在按摩床的中間,“跟我去喝酒吧?!?/p>
也許是剛才房衛(wèi)民把范天仁弄舒服了,心情好,范天仁突發(fā)奇想,他要帶老技師去吃飯。他的邀請是真誠的,那個“吧”的語氣沒有一絲猶豫或是征詢的意思。
房衛(wèi)民轉(zhuǎn)過身子:“人家請你,我跟著你去算什么?不去?!?/p>
“沒事,一個大老板請我寫文章,我能做主?!?/p>
“你們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一個粗人去了,丟你面子?!狈啃l(wèi)民有些猶豫。
“今天喝茅臺,你也不去?”范天仁的話里帶著挑逗,其實他壓根不知道今天飯局上什么酒。
這句話戳老技師心里去了。半輩子已過,他喝過的酒能盛幾個浴缸,但房衛(wèi)民從未喝過茅臺。茅臺的吸引力讓他無法抗拒,就像女人見了皮草邁不動步子。
“什么老板請你喝茅臺啊?”說這話的時候,房衛(wèi)民已經(jīng)坐下,他從白色工作服兜里掏出十塊錢一包的紅南京,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夾出一根,摁了兩下打火機,對著火苗將煙點燃。包房里很快彌散起十塊錢的煙味。
房衛(wèi)民不走了,笑瞇瞇地對著范天仁,嘴里還似乎“嘿嘿”了兩聲,那神情比較曖昧,他好像對喝茅臺表現(xiàn)得很有興趣。老技師有個習慣,說完話,喜歡“嘿嘿”笑兩聲,特別安詳。
范天仁倒開始犯難了。
帶著抽十塊錢香煙的足浴店技師參加房地產(chǎn)大佬的聚會,虧你范天仁想得出來。房衛(wèi)民如果一口回絕多完美啊,但是老技師已經(jīng)坐下來,不走了,他已經(jīng)義無反顧地接受了范天仁的熱情邀請,他這時候也許正在想象茅臺流進喉嚨里的喜悅。這時候找任何借口讓老技師退出這場聚會都是非常殘忍的。
范天仁仔細端詳房衛(wèi)民,心里的不安和忐忑漸漸消退,直至平靜下來。房衛(wèi)民的工作在室內(nèi),沒經(jīng)過風吹日曬,保養(yǎng)得很好,膚色白凈,看不出是個年近花甲的人。他身體健壯,膀闊腰圓,一米七左右的個頭,頭發(fā)濃密,也算得上儀表堂堂。如果把房衛(wèi)民放到政府大院里,說他是個局長也有人信。假如給房衛(wèi)民安一個體面的身份,帶他去吃頓飯,也不是什么大事。況且這種場合只帶他去一次,以后房衛(wèi)民也沒有什么機會再與飯局上的人接觸,他按摩師的身份沒人會識破。
想到這里,范天仁決定,把帶老技師赴宴的創(chuàng)意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下去。他告訴房衛(wèi)民,這樣去確實不行,你需要包裝。房衛(wèi)民說,我沒有名牌服裝,沒有名表,怎么包裝?吃頓飯要這么折騰我就不去了。他站起身,當真要走。
范天仁不留情面地阻止了他的逃跑。他勸房衛(wèi)民跟他去,講了一籮筐話,打消老技師的顧慮,好像他在求老技師似的。他要房衛(wèi)民記住,他的新身份是熱愛收藏的老板,具體做什么生意不消細言,可以朦朧一點。他想起房衛(wèi)民喜歡穿中式衣服,于是讓房衛(wèi)民回家換一套服裝。
房衛(wèi)民照辦了。
半個小時后,房衛(wèi)民一身對襟式唐裝,腳蹬圓口布鞋,鼻梁上還架了一副眼鏡,出現(xiàn)在包房門口。寬大的唐裝搭配房衛(wèi)民結(jié)實的身體,非常合身,長褲飄飄,長袖瀟瀟,氣質(zhì)優(yōu)雅不凡,把范天仁看樂了,連聲叫好。
房衛(wèi)民被范天仁看得不好意思,咕噥了一句,吃個飯像進京趕考似的,真不容易。
范天仁沒搭他的話茬,眼睛在房衛(wèi)民身上細細地逡巡,想發(fā)現(xiàn)還有什么破綻。范天仁覺得房衛(wèi)民手腕上光光的,還差點意思,于是把自己腕上的手串摘下,給房衛(wèi)民戴上,讓他抬起手腕,上下打量一番,這才真正滿意地笑了,自言自語道:“沒毛病?!?/p>
“記住,你是老板!”范天仁穿上衣服,和房衛(wèi)民下樓時,用指尖點點他的胸脯說道。
二
范天仁坐著房衛(wèi)民的電瓶車剛走出一里地,一陣大雨從天而降,粗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向地面,把行人驚得四散奔逃,紛紛躲到沿街的屋檐下。
只十幾分鐘的光景,馬路低洼處開始積水,形成的涓涓細流一齊涌向路邊的下水道口。房衛(wèi)民有些焦躁不安,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而范天仁似乎心情不錯,悠閑地看著雨中的城市街景。
“還有多遠???”房衛(wèi)民問,語氣里有些動搖。
“從這里向前,紅綠燈路口往左上解放大街,那里有個大廣告牌,旁邊是金沙國際小區(qū),就在那里。不是下雨,我們早到了?!?/p>
房衛(wèi)民不吱聲了,他掏出一盒整包的煙,拆開點上一支。范天仁看得真真的,是軟裝紅中華,平時老技師舍不得抽這么貴的煙,市面上要賣六十多塊錢一包。
“要是被人家識破我不是老板怎么辦?”房衛(wèi)民問范天仁。
“你不說話,只管喝酒吃飯,沒人看得出來?!狈短烊蔬@樣寬慰他。房衛(wèi)民不吱聲,一板一眼地抽著煙,淡藍色的煙霧在他身前翻滾著,慢慢向遠處散開。
房衛(wèi)民手上的煙剛抽到半截,雨就停了,一星半點都沒有,好像天上有個花灑突然被人把開關關了。范天仁說,走吧。房衛(wèi)民在銀行門廳的立柱上將煙掐滅,半截煙舍不得扔,順手放到耳朵上沿的凹陷處,范天仁看見了,一把給拿下,塞進旁邊垃圾桶里。
房衛(wèi)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直到這時,這個飯局,對房衛(wèi)民而言仍有戛然而止的可能。范天仁可以找個借口,讓房衛(wèi)民回去,他編個瞎話說,老房,召集飯局的朋友剛才發(fā)信息來,他臨時有事,今天飯局取消了。然后他們各奔東西。場面雖然有些尷尬,但不會有嚴重的后果。但是范天仁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他想,我如果半途把房衛(wèi)民甩了,以后房衛(wèi)民見面就會說,老范,你欠我一頓茅臺酒。誰知道那個所謂的飯局存在不存在呢?!
這個飯局對房衛(wèi)民根本可有可無,是范天仁想多了。他把自己的信用看得太重。人往往是被自己可憐的執(zhí)念逼得無路可走的,別人也許一點也不在乎。
過了十分鐘,他們到達金沙國際小區(qū)門口,房衛(wèi)民再次試圖逃跑,范天仁像是抓壯丁一樣,把房衛(wèi)民硬生生地擄進了小區(qū)。
金沙國際的門口,年輕的門衛(wèi)衣著筆挺,姿勢如同儀仗隊的戰(zhàn)士一樣帥不可擋??磻T了抄手弓腰大鼻涕一甩丈把遠的門衛(wèi),房衛(wèi)民哪見過這排場,想要逃跑一點也不奇怪。
小區(qū)門口的綠樹上麻雀已經(jīng)就位,即將開始它們歡樂的夜場。遠處的飯店華燈初上,熱情高漲地開門迎客。城市某個角落的公園步道上,有人開始結(jié)伴散步,情人則去往約會的地方。一切都被時間安排停當,由不得人們自由發(fā)揮?;剡^頭來看,好像這時候就該這樣。
現(xiàn)在范天仁和房衛(wèi)民已經(jīng)進了小區(qū)。這是一個在家里進行的私人宴會,主人派來的人——一個帥小伙在前面熱情引導著,到了飯局所在的那棟樓,很快就通過電梯上了十二層。
這是一個樓中樓結(jié)構。底層是餐廳,上面一層是主人的書房。吃飯時間還早,餐廳里只有廚師在準備晚餐,其他人都在樓上。那個帥哥帶范天仁房衛(wèi)民進書房的時候,吃飯的人都到齊了。房衛(wèi)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書房,足有五十平米,靠南面墻放著一張大書桌,桌上擺著一個用銀色相框裝飾的年輕人的照片,背景是泰晤士河。挨書桌西面墻是三列大書柜,里面一層層全是書。書房四面墻上掛了不少字畫,有外地名家的,也有本地書畫家的,此刻先來的人正在一幅油畫跟前品頭論足,而范天仁的加入,讓討論更加熱烈而有趣。
房衛(wèi)民完全聽不懂這些人口中所言,在這種場合,他沒有插嘴的分,顯得有些另類。這些書畫家他一個不認識,更不懂書畫。他是個粗人,與眼前這些欣賞高雅書畫的人是兩條平行線,盡管在一個城市里呼吸,但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俗話說,亂世買黃金,盛世搞收藏;但房衛(wèi)民只知道溫飽。如果不是范天仁帶他來,他不知道在足浴店之外,還有人樂意把錢花在這些紙上。
房衛(wèi)民心里說,都是有錢燒的。
看過字畫,大約已是七點多鐘,房衛(wèi)民的肚子早就餓了。中午他沒有回家,在店里吃了一碗方便面,胃子里沒有東西可以消化,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虛汗:他有低血糖癥狀,肚子一餓,會心慌冒虛汗。聽到主人招呼下樓吃飯,最高興的就是他了。他巴不得早點結(jié)束這無聊的閑扯呢。
三
飯局的主題是主人答謝范天仁,老范用他的生花妙筆為主人的公司寫了一篇肉麻的馬屁文章,所以范天仁坐主賓席,房衛(wèi)民挨著范天仁坐。副主賓是房產(chǎn)局的科長何道遠,藍襯衫非常講究,看得出來,是個衣冠楚楚、春風得意的年輕人。何道遠的左邊是律師孫有富,孫律師身體精瘦,目光如炬,很有神,和范天仁差不多年紀。主人的對面是公司的駕駛員杜峰,就是那個領他們進小區(qū)的帥小伙。這幾個人的身份,房衛(wèi)民是喝了兩杯酒以后才搞清楚的。
主人問范天仁喝什么酒,他朝房衛(wèi)民這邊看了一眼,對主人說:“張總,我們喝茅臺吧,你電話里不是說有茅臺嗎?我們今天就喝茅臺,我的朋友也習慣喝?!狈短烊视醚凵袷疽夥啃l(wèi)民,房衛(wèi)民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心里清楚,在座的六個人,他的真實身份連駕駛員杜峰都不如。而范天仁像在足浴店說好的那樣,介紹他是位喜歡收藏的老板。房衛(wèi)民心里感到七上八下。
飯局主人是個有點洋派的二十九歲的小伙兒,大高個,頭發(fā)微卷。這不就是書桌上相片里的年輕人嗎?端起酒杯的時候,房衛(wèi)民的思路像打通了似的,把照片跟人對起來了。
范天仁看起來跟這些人很熟,天南海北地聊著,頻頻碰杯。房衛(wèi)民不敢插話,埋頭吃菜。他確實餓了,而且這些菜真他媽好吃,好吃到房衛(wèi)民直想罵人。房衛(wèi)民從未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他舍不得錯過每一道菜,有些菜他都叫不上來名字,又不好意思問。奇怪的是堆了一桌菜,這些人不怎么吃,只顧喝酒。房衛(wèi)民想,這一桌菜的錢哪,都夠我們一家吃兩個月了!
飯局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也許是他們說累了,或許是沒有話題了,也有可能是范天仁看到房衛(wèi)民受到了冷落,漸漸地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房衛(wèi)民這邊來。首先是主人,主人是本城房產(chǎn)公司老板張學禮的大公子,剛從英國留學歸來,他的老爸準備培養(yǎng)他接班。主人認真打量了一下房衛(wèi)民,端起酒杯禮節(jié)性地敬了房衛(wèi)民一杯,然后問道:“先生在哪里發(fā)財?”房衛(wèi)民表情平淡地回答說:“發(fā)財談不上,我就是一個打工的,一天掙不了幾個錢。”
主人饒有興味地說:“真會開玩笑,瞧您這氣質(zhì),哪里像個打工的?!?/p>
主人名叫張小天。這個名字還有些來歷,當年小天的爸爸媽媽剛結(jié)婚,小夫妻倆游泰山,在泰山絕頂,小天爸爸張學禮登高望遠,游目騁懷,對著長天許愿,如果生男孩就叫小天,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意思。后來小天媽媽不負重托,果然生了個男孩,遂取名張小天。
房衛(wèi)民說:“總理都說他是為人民打工的,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總不能超過總理吧?對不對?”房衛(wèi)民“嘿嘿”笑了兩聲。
論嘴皮子功夫可難不倒他,在足浴店這么多年,房衛(wèi)民閱人無數(shù),見識了各路神仙,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他都可以對付一陣。
張小天覺得這個半天不言語的老頭是個高人。在他眼中,但凡穿唐裝的人,不是武林高手,就是丹青大拿,或者是儒商顯貴。房衛(wèi)民今天這一身打扮,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再加上一臉的嚴肅,更讓人覺得高深莫測。張小天哪里知道房衛(wèi)民并不是有意裝深沉,他其實是緊張,這會兒已經(jīng)褲襠里冒汗、胸脯上淌水了。
張小天雖然喝了多年洋墨水,但卻有國學情結(jié),尤其愛書畫古玩收藏。回國之后,他廣交藝術圈朋友,對投資經(jīng)營倒興味索然,讓他那個地產(chǎn)大亨的老爸非??鄲馈?/p>
當下,張小天認定房衛(wèi)民絕非庸常之輩。老子說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隱隱于市。眼前這人,篤篤定定是個龐然大物??!于是張小天起身離席,走到房衛(wèi)民跟前,躬身稱失敬,房衛(wèi)民趕忙起身相迎。張小天敬房衛(wèi)民三杯,房衛(wèi)民也回敬了張小天三杯。
桌上人見張小天如此厚待房衛(wèi)民,紛紛向房衛(wèi)民敬酒。房衛(wèi)民一開始還悠著,不好意思貪杯,茅臺酒好喝,總不能自己灌自己,現(xiàn)在眾人與他觥籌交錯,就不再裝矜持,順水推舟地過了一把茅臺癮,一杯連著一杯干。
酒壯慫人膽,幾兩酒下肚,房衛(wèi)民漸漸從惶恐拘謹中解脫出來,剛來時因為緊張,精神緊繃,肌肉僵硬,現(xiàn)在松弛下來,感覺渾身舒坦。
喝得高興了,房衛(wèi)民掏出中華煙,散了一圈。張小天說,我不抽煙,都忘了敬煙。順手把一包細支紅中華扔到房衛(wèi)民面前。房衛(wèi)民說,其實我抽不慣這種好煙。他從另外一個口袋里拿出十塊錢一包的紅南京,舉到齊額頭的位置晃了幾下,對著大家說,我平時喜歡抽這個,今天參加你們的活動,特意買一包中華招待客人的。范天仁趕緊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房衛(wèi)民才打住了話頭。
沒承想,房衛(wèi)民的話,引得大家興奮不已。何道遠說,最高級的幽默就是自嘲,你們看房老板像不像演小品的范偉?大家的目光像射燈一樣聚到房衛(wèi)民臉上。范天仁也像頭一回見房衛(wèi)民一樣,把房衛(wèi)民的長相細細瞧了一遍,說道:“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老房,不,房老板和范偉簡直像親兄弟一樣?。 ?/p>
張小天也樂了,對房衛(wèi)民說:“你不要當老板了,跟范偉去演小品,一定火。”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爭先恐后地給房衛(wèi)民敬酒,好像房衛(wèi)民搖身一變,真的成了明星。
這時,孫有富站了起來,昂首挺胸地,像要發(fā)表一個重要的演說,神態(tài)中充滿了優(yōu)越和驕傲。這不是故作姿態(tài),他確實有傲嬌的資本。他的名字在圈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北大法律系高材生、市政協(xié)委員、市政府特聘法律顧問,任何一個頭銜放誰身上,都能炫耀三五年。孫有富的專業(yè)沒有人敢質(zhì)疑,一次代理一個經(jīng)濟案件,在法庭上他脫稿講了一個多小時,愣是把官司扭轉(zhuǎn)了過來,從此得了一個外號叫 “孫鐵嘴”。他對自己唯一不滿意的是爹媽沒給他一副偉岸挺拔的身軀,所以每到關鍵時刻,總喜歡站起來說話。只有用站立的姿勢,才能有效拉抬他的氣場,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
之前桌上的話題圍繞房衛(wèi)民展開,孫有富感到有些受冷落,他早看不下去了。孫有富輕輕咳了一下,表示他要說話了。他眼睛盯著房衛(wèi)民,出人意料地說:“我看你不像個老板!”
一句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孫有富這里。范天仁心頭一緊,這家伙眼睛真毒,莫非他看出了什么苗頭?房衛(wèi)民臉上的表情也僵硬了。
何道遠問:“你憑什么說人家不是老板?”何道遠從小到大喜歡看《十萬個為什么》,雖然已三十掛零,但還是比較萌,屬于好奇心爆棚的那種人。他對孫有富的發(fā)言既有好奇,也有替房衛(wèi)民打抱不平的意思,他一直看不慣孫有富盛氣凌人的樣子。
“憑什么?”孫有富定定地看著何道遠,停頓了一下,好像要賣個關子。在他心里,何道遠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這也難怪,何道遠民辦本科的文憑確實寒磣,要不是有個當市政府副秘書長的爸爸,想進房產(chǎn)局這樣的好單位簡直難于上青天。遇到何道遠,孫有富有一種天然的智慧優(yōu)越感。
孫有富說:“你們見過這么低調(diào)的老板嗎?穿個古代人衣服,一雙老布鞋,全身的行頭加起來值不了幾個錢。哦,他手腕上那個串可能是個寶貝,可那玩意不會是借的吧?”說到這,孫有富放肆地大笑起來。
張小天拍拍桌子制止他道:“嘿,大律師,人家房老板到現(xiàn)在也沒有說幾句話,更沒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什么意思???越說越不像話了?!?/p>
范天仁也作色道:“房老板是我請來的客人,給鄙人一點面子好不好啦?”
孫有富作為律師,平常講話還比較理智,但今天酒有些喝高了,就放浪形骸起來,他對張小天欠了一下身,繼續(xù)發(fā)揮道:“請問各位,現(xiàn)在的老板哪個不是穿金戴銀,渾身名牌,開豪車,住別墅,外面養(yǎng)情人,開口牛皮烘烘?新聞報道,山西有個挖煤的老板,嫁女兒花了八千萬,揮金如土哇!雖說他們有錢了,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但是德不配位,精神世界是一片沙漠,他們只顧享受,社會財富掌握在這些人手里是種悲哀,明年政協(xié)會議我要寫一個限制富人的議案。”
張小天很是不滿,打斷他的話:“大放厥詞,我看你得先學會尊重別人。”
范天仁也說:“你不能一桿子打翻一船人。張總的爸爸資助失學兒童,給敬老院捐款,是有名的愛心人士。大多數(shù)富人是好人!”
孫有富端起酒杯:“張總覺得我講得不對,我自罰一杯。”他把酒干了,換了一副面孔,指著眾人大笑道:“我跟房老板開玩笑呢,看你們一個個的認真樣!”
然后他對著房衛(wèi)民和顏悅色道:“房老板,你別介意。我是說你不像老板,并沒有說你不是老板。一字之差。不像老板,才更有老板的氣質(zhì),儒商嘛!”
聽聽,這孫有富發(fā)揮咬文嚼字的功夫,把話頭又繞回來了。
聽孫有富這么一講,房衛(wèi)民松了口氣,算是虛驚一場。
剛才孫有富惡搞房衛(wèi)民的時候,范天仁如坐針氈,生怕房衛(wèi)民吃不住孫有富的嚇,道出實情,出自己的洋相,一直拿眼神穩(wěn)住房衛(wèi)民,好在房衛(wèi)民只是一個勁地“嘿嘿”笑,沒有說話,這一關基本算過了。范天仁看著房衛(wèi)民,心里直想笑,他甚至把二郎腿都蹺起來了。這房衛(wèi)民太逗了,他少言寡語,不僅不顯得木訥,反而讓人琢磨不透。他的每一句大實話,不但沒穿幫,反而被當成低調(diào)和幽默,受到這些有頭有臉的人恭維。這不,何道遠也笑嘻嘻地端著酒杯過來給他敬酒了。
四瓶茅臺酒不知不覺全干完了。
在開第五瓶的時候,張小天突然對房衛(wèi)民的手串生出濃厚的興趣,他與范天仁換了座位,坐到房衛(wèi)民的身邊,請求房衛(wèi)民把手串給他玩玩。房衛(wèi)民摘下手串,交給張小天。張小天掌心向上,掂了掂重量,然后湊近了仔細看一顆顆珠子,愛不釋手。
房衛(wèi)民說:“這是海黃,老料!行貨!”
“什么是海黃?”杜峰問。
張小天搶過話頭答道:“海黃就是海南黃花梨。海黃紋路大氣,沉重壓手,有靈性,盤玩一段時間,包漿出來了,珠子就更加油滑圓潤?!睆埿√斐脵C賣弄了一下。
“張總是行家?!狈啃l(wèi)民順勢給了張小天一個贊?!翱粗樽?,首先就得看包漿,有年代的才是好貨?!?/p>
孫有富和何道遠說讓我們也見識見識,張小天把手串遞過去,大家挨個傳看了一遍。到了范天仁手里,他裝模作樣像頭回見一樣,認真端詳一番,然后交到房衛(wèi)民手里。
何道遠問房衛(wèi)民,剛才你說的包漿是什么意思?
房衛(wèi)民不慌不忙地答道:“包漿就是珠子表面的油光,假的珠子是拋光打磨的,好珠子是時間形成的。農(nóng)民用的鋤頭看過嗎?木柄表面油光锃亮,就是包漿?!?/p>
何道遠聽了,像個認真聽課的學生連連點頭。
范天仁被房衛(wèi)民的超常發(fā)揮驚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房衛(wèi)民的這些古玩知識從何而來。在足浴店,他和房衛(wèi)民交流最多的是各種真真假假的坊間傳聞,為寫作提供了不少素材,想不到古玩他也有一手。其實范天仁不知道,房衛(wèi)民在服務業(yè)待久了,接觸各式各樣的人,早練成了萬金油。
張小天對這個手串愛不釋手,他對房衛(wèi)民說:“房老板,你開個價,給我玩玩?!?/p>
房衛(wèi)民看了范天仁一眼,表現(xiàn)得很為難:“朋友借我玩的,我做不了主。”
杜峰說:“你這么個大老板,手串能是借的?張總喜歡這寶貝,你就賣給他吧。”這個司機做事勤快,平時不多話,很得小天爸爸喜歡。小天回國后,他就跟了小天。
張小天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我喜歡這貨,五萬十萬你開個價?!?/p>
一時間,為了這個手串,雙方僵持不下。
范天仁覺得再不出場局面就要失控了,他對張小天說道:“今天我們把酒喝好了,手串的事,以后再說?!焙蔚肋h也來打圓場,張小天見房衛(wèi)民的態(tài)度一點不松動,心知這是個好東西,人家肯定是不太肯松手的,于是只好就坡下驢,岔開話題,重新回到喝酒的軌道上。
第六瓶酒干掉的時候,六個人都喝高了。何道遠直接下到了桌子底下,旁若無人地嘔吐起來。
范天仁是和房衛(wèi)民一起走的,但怎么回的家他沒有任何記憶。
四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鐘,范天仁被一通硬邦邦的拍門聲吵醒了。他有些惱怒地打開門,一高一矮兩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門外。高個子的年輕警察叫張彪,拍開門,直通通地問道:“范天仁在家嗎?”
范天仁有些意外:“我就是?!?/p>
張彪說:“你手機怎么關機了?電話一直打不通。我們是先鋒派出所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p>
范天仁說:“找我什么事啊,警察同志?”邊說邊想把警察往家里讓。
人家沒有進門的意思,小個子警察說:“找你肯定有事。把衣服穿起來,這就跟我們走?!闭f話的小個子警察叫董敏,口氣也一樣有些沖。
范天仁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睡衣,于是回屋里穿上長褲和襯衫夾克。門外這兩個警察看樣子很急,連問話的時間也不給范天仁留。
范天仁住在離足浴店不遠的老小區(qū),鄰居們一起住了十幾年,彼此都很熟,上警車的時候,幾個鄰居詫異地看著他。范天仁故作輕松地對他們略微笑了笑,想化解一下尷尬。
警車開上大街的時候,范天仁終于憋不住,在后排座位上傾著身子問副駕駛座上的張彪:“警官同志,找我究竟什么事啊?”
張彪也不回頭,甩過來一句話:“你昨天是不是和房衛(wèi)民在一起喝酒?”
“是?!?/p>
“房衛(wèi)民他出大事了。”
范天仁一聽這話,心亂七八糟地猛跳起來:“房衛(wèi)民他出啥事了?”
張彪道:“他喝酒回家在路上摔了一下,正在醫(yī)院搶救呢?!?/p>
董敏也跟了一句:“你們這些人,上了酒桌就不要命?!苯又强桌锖吡艘宦?,表示對這句話的強調(diào)。
警車把范天仁帶到第二人民醫(yī)院,昨晚一起喝酒的人都已經(jīng)到了,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一個個臉色很難看,看到范天仁走過來,怨恨地看著他,誰也不想同他說話。何道遠索性走到離他們較遠的地方,心事重重地踱步。
急診室門口,有個女人不斷扒著門縫向里看,停一歇,又把一側(cè)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動靜,顯得非常焦急。范天仁后來知道,這是房衛(wèi)民的老婆。
范天仁來之前,搶救已經(jīng)持續(xù)好長時間了。半個小時后,急診室的門開了條縫,跟著出現(xiàn)一張戴著護士帽的臉,沒等門全開完,房衛(wèi)民的老婆就急忙問護士:“人礙事嗎?”
護士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p>
得到這個消息,房衛(wèi)民老婆和范天仁他們稍稍有些安慰。
接著醫(yī)生出來了,房衛(wèi)民也被擔架床推出來,向留觀室而去。房衛(wèi)民的家人在后面跟著。
張彪把范天仁他們和房衛(wèi)民老婆叫到醫(yī)院二樓的一個會議室,他說:“情況各位都知道了,房衛(wèi)民還在危險期,現(xiàn)在救人是第一位的,沒有我們派出所的允許,請你們不要出遠門,隨叫隨到,配合醫(yī)院做好救治工作?!?/p>
張彪見他們都不說話,敲敲桌子說:“救人要緊。萬一房衛(wèi)民有大問題,你們一個也逃不掉責任?!?/p>
房衛(wèi)民的老婆雙手捂臉哭起來,她忍了很久的情緒終于傾瀉出來。
范天仁想去安慰這個女人,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合適。
從醫(yī)院出來,范天仁幾個在醫(yī)院門外圍墻的廣告牌下停下來,孫有富指責范天仁不該把房衛(wèi)民帶來。何道遠也埋怨范天仁多事,對房衛(wèi)民的病情憂心忡忡。范天仁不敢說話。張小天說,飯局是我組織的,誰會想到出這種事?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有什么事我頂著。
聽了張小天這么說,范天仁感到有了主心骨,心里方輕松些。
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在孫有富的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咬他的褲腳,孫有富一腳踢翻了它。小狗打了幾個委屈的滾,擺正身體,頭向著他的方向,不屈不撓地“汪汪”叫著。
“哪里來的野種?今天盡是倒霉事!”孫有富跺跺腳,跟小狗對視著。
孫有富情緒非常激動,他又拿范天仁撒氣,一把抓住范天仁的手,眼睛里噴著憤怒的烈焰:“你真害人!”
他矮小的身軀充滿了戰(zhàn)斗精神,那架勢好像還要干架。
張小天將他拉到一邊去,好言相勸了幾句。
自從知道房衛(wèi)民出大事后,何道遠最緊張,他一直盤算著自己的心事,六個人中他是唯一的公務員,如果這事被單位知道了,多嚴重的處理皆有可能。他討好地對大家說:“錢能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如果要我出錢,我愿意出。求求諸位兄弟,警察處理的時候,拜托言語一聲,證明我沒有喝酒?!?/p>
孫有富不同意:“給你洗白上岸,我們怎么辦?”
何道遠央求他說:“哥哥,我不是有公務員這身皮嘛,平時兄弟們處得不錯,現(xiàn)在兄弟有難,請哥哥拉一把。”
張小天小心翼翼地在何道遠和孫有富之間幫襯著,事情到現(xiàn)在這地步,已經(jīng)夠亂了,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張小天的心里也煩透了。
過了兩天,房衛(wèi)民總算從鬼門關挺過來了。醫(yī)院給房衛(wèi)民做了胸腔手術,抽掉積液,主治醫(yī)師說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
不過房衛(wèi)民一直說頭疼,可是頭部透視檢查沒發(fā)現(xiàn)問題。房家人說,可能是那天晚上頭被撞了,留下了后遺癥,過些日子就會好的。房衛(wèi)民老婆告訴范天仁,那天晚上房衛(wèi)民喝那么多酒,還騎電動車回家,路上摔了一跤,電動車的手把戳到了肋骨。要不是被一名出租車司機發(fā)現(xiàn),夜深人靜的,恐怕要出大事。
“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個司機師傅也住我們小區(qū),認得房顥爸爸。要是不認識的,說不定就不救了?!狈啃l(wèi)民老婆的話里帶著慶幸。
她口中的房顥是他們的兒子,在醫(yī)院范天仁見過那個高中生。而房衛(wèi)民老婆講述的出事細節(jié),范天仁半點印象也沒有,早知道有今天的結(jié)局,他就是租一輛保時捷也要把房衛(wèi)民送到家。
不幸中的萬幸,人還活著。范天仁想。
可是孫有富不這么想,那天他們幾個帶著水果去看房衛(wèi)民,孫有富在路上說,死了最多賠點錢,半死不活的最要命,以后他們家還不知道會怎么訛我們呢。
范天仁一聽這話就來氣:“想咒人家死嗎?做人要積點德。”
孫有富振振有詞:“說漂亮話沒用,法不容情。你們這些文人呀太天真。”律師說話的姿勢就像是在法庭上辯論。
范天仁一急,差點兒就出手了。好在一下子被人摁住。
范天仁白了一眼孫有富:“你這種人做律師也是老天搭錯了神經(jīng)!”
是什么樣的爹媽才能生出這么個一九得八、三七二十二的東西來哩?范天仁真想抽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五
房衛(wèi)民的危險期過了,轉(zhuǎn)入普通病房,醫(yī)生說他的胸腔積液還要打一段時間吊針消炎,而且他經(jīng)常叫頭疼,醫(yī)院檢查又查不出原因,所以不能回家,要住院治療觀察。
范天仁和張小天隔三岔五到醫(yī)院探望房衛(wèi)民,這里數(shù)范天仁來得最多,他覺得對不起房衛(wèi)民,都怪自己,讓老房遭這么大的罪。
孫有富口口聲聲只說這要花多少錢啊,這要花多少錢?。∶黠@是有許多不滿情緒。
房衛(wèi)民的陪護任務除了他老婆外,主要就落在了范天仁身上。按照排班,那天喝酒的幾個人都有分,第一天就從范天仁開始。第二天,是張小天輪班,他說公司里有事,請范天仁幫忙,范天仁不好意思推脫。房衛(wèi)民是他帶去的,這似乎成了他的原罪。
也好,消消自己的罪業(yè)。再說了,也陪房衛(wèi)民聊聊天。
頭一天,他跟房衛(wèi)民聊了很多話,今天他感覺話題有些不夠用了,房衛(wèi)民足浴店的那點事,像一口枯井被他掏空了。于是他對房衛(wèi)民說,今天聊什么呢?總要找個新話題吧?房衛(wèi)民說,足浴店的事情你都聽過了,總不能再給你講一遍。范天仁想了想,那就講講你自己的故事。
房衛(wèi)民躊躇了片刻答應了。
房衛(wèi)民講的過程很凌亂,但范天仁是個作家啊,這樣,房衛(wèi)民的生平,也就被他理了個七七八八。
房衛(wèi)民說:
我啊,是1956年生人,比你大十歲是吧。我從小就不愛學習,捧起書就犯困。學期結(jié)束,考試成績出來,人家考得好的,回家報喜,好像考中狀元似的。我考完試,大難臨頭,被我爸拿著棍子追著打。我跑步快,都是小時候被我爸攆出來的,這要感謝他老人家。十九歲的時候,好不容易捱到高中畢業(yè),在家里吃閑飯,沒事干,我爸看著我就唉聲嘆氣。第二年,我爸七彎八拐托一個親戚找到區(qū)工業(yè)局局長,得了一個招工名額。工業(yè)局下面有很多廠,砂輪機廠,服裝廠,彈簧廠,橡膠廠,廠子很多。我爸要我上機床廠,生產(chǎn)的機床出口,名氣大,有面子,效益也好,過年過節(jié)發(fā)好多福利,我家有親戚在那個廠,老聽他炫耀。我媽不同意,她說區(qū)紡織廠好,效益雖然不如機床廠,但是廠里女工多,找對象容易。我進廠的時候,已經(jīng)十九歲,到了處對象的年齡。
我們家實行民主集中制,大事小事我爸先民主,最后由我媽集中拍板決定。聽我爸說,他們剛結(jié)婚時,他曾經(jīng)對我媽的專制提出過挑戰(zhàn),但我爸君子動口不動手,那些擺事實講道理的和平起義被我媽一概鎮(zhèn)壓了。在認清形勢后,我爸選擇安定團結(jié),老老實實,徹底放棄了抵抗。
我的性格像我爸,比較蔫,我長到十六歲,個子不像同齡孩子那樣躥高,我爸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說:“民啊,看你這模樣,爸擔心你以后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爸的話,我以后用了幾十年才體會到。
而我媽的決定,則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媽她當年沒有意識到。
進廠后,我貪玩的習性改變了不少,一心一意跟師傅學技術。我干的是保全工,在車間里修理機器,不到半年時間,就能獨當一面了,有些在我前面進廠的人也不如我。廠長開會還表揚了我。學習的機會沒抓住,工作不能再混了。我爸看我學好,脾氣也改了,不像以前那么暴躁。有一回他喝酒喝高了,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你的變化太大了?!?/p>
我真的變了。開始注意自己的發(fā)型、穿衣打扮,喜歡在女孩子面前賣弄自己的好。
我們車間有個姑娘,小名叫淼淼。就是上面一個水、下面兩個水的那個字,我是查字典知道的。淼淼的樣子與她的名字十分相襯,水靈靈的,皮膚雪白滑嫩。淼淼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眼睛亮晶晶的,鼻梁小巧精致,鼻尖向上一直到兩眼之間的凹陷處,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我們車間四十三個女工,最有風姿的是顧圓圓,身材高挑瘦削,丹鳳眼,柳葉眉,像畫上人似的,放到現(xiàn)在能做演員。淼淼論長相只能排在顧圓圓后面,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特別吸引人的氣質(zhì),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工閑半小時,我們打打鬧鬧,她捧一本書安靜地坐在外面雨棚下看。
我給淼淼寫過幾封情書,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很失望。
廠里其他車間的小青年找顧圓圓玩,帶東西給她吃,車間里的女工見了吃醋,要我們車間的男保全工趕他們走,說把那些小青年趕走了,晚上就同我們看電影。但是淼淼不太參與這些爭風吃醋的事,她喜歡看書。她的爸爸是老師,她想讀大學??墒撬页煞植缓茫趺纯赡苌洗髮W呢。猴子在背后都不知道譏笑她多少次了。
車間里有幾個女工對我有意思,有意無意跟我開一些意味深長的玩笑。但是我裝不懂。她們以為我喜歡顧圓圓。
她們都沒有猜對。顧圓圓太招蜂引蝶了。我喜歡的是淼淼。
猴子也是我們車間的保全工,跟我同一年進廠的,這小子頭腦特別活絡,要是他鉆研業(yè)務,廠里沒人趕得上,但是他工作偷懶,喜歡跟領導套近乎。猴子能說會道,廠里各種新聞他都知道,添油加醋講給女工們聽,逗她們開心。猴子個子不到一米七,我一米七二,比猴子高,他是我們車間保全工里最矮的一個。他在顧圓圓面前自卑,曾經(jīng)被顧圓圓羞辱過。而他喜歡淼淼,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進廠的第二年夏天,一天猴子說,在我們廠子西邊五里地,有一個果園,西瓜、香瓜、番茄什么都有,有得吃有得玩,把我們心撩得癢癢的。下班前,我們要好的七個人,有男有女,開了個小會,約好晚上去果園偷瓜。顧圓圓說,晚上有瓜吃,晚飯也不需要吃,瓜就能吃飽。我們聽了無限憧憬地笑了。
那天晚上,天特別黑,出了城,路燈沒了,伸手不見五指。有三個女孩子,顧圓圓、淼淼和另外一個女工徐紅艷。果園沒有人去過,憑著感覺,沿著一條小路摸黑向前走,大約一個小時以后,水泥路沒有了,腳底下感覺是松軟的土路,心想,果園快到了吧。
又走了大約半個小時,肚子已經(jīng)很餓了。之前,我們聽顧圓圓的話都沒吃東西,想騰出空間吃瓜。可是果園到底在什么地方,誰也說不清楚。這時前方有燈火,那里好像是一個農(nóng)家,我們忽然有了希望,在無邊的黑暗中,它像燈塔一樣召喚著我們。在快要接近農(nóng)民的院子時,一條狗冷不丁躥出來,雖然只是一道黑影,但是它的吼叫在寂靜的夜空里,放大了成倍的兇惡。
我們便逃,一個勁地跑起來,似乎這樣才能逃命。直到聽不到那惡狗的咆哮,才停下來。
我們越走越遠,也越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們迷路了。
六
黑暗中,顧圓圓說沒勁了,打死也不走了。走投無路的七個人在一個土堆旁歇下來,又餓又困。偷瓜的想法是猴子提出來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埋怨他,顧圓圓罵得最兇。猴子很丟臉,想辯白,嘴里含混不清地嘰咕幾句,我也沒聽得清,累得只想睡覺。
我們剛出城那時候,天上繁星滿天,雖然不夠給我們照明的亮度,但是有它們一閃一閃的,心里感到踏實。我們還邊走邊討論哪顆是北斗星,淼淼學識淵博,指給我們看北斗的確切位置。
這時候,風開始大起來,灰塵揚在臉上,嘴里有一股泥土味。星星也隱身了,天上和地下一樣黑。我們就像在一個巨大的黑洞里。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連狗叫的聲音也沒有。風在耳邊很舒服地縈繞著。漸漸地沒有人說話了。我們都睡著了。
七個人像死豬一樣撂在黑乎乎的野地里。
我們一直睡到太陽刺眼睛,周圍的一切景物,近處的草、壟埂、溝渠,遠處的曠野和綠樹都分明起來。不知誰驚叫一聲,我們嚇得站起來。顧圓圓指著我們昨晚睡的土堆,渾身直哆嗦:“這是死人墓吧?”
我回身一打量,可不是嗎?是農(nóng)村土葬的那種墓,墳頭還是新的,壓著一張紅紙,在我身邊不遠處,燒紙的灰燼觸手可及。我抓住淼淼的手,一陣狂奔,其他人也反應過來,跟在我們后面歪歪扭扭地跑。好像厲鬼從墳堆里爬出來,追著我們似的。猴子在后面喊:“鬼來了,鬼來了!”嚇得幾個女生吱哇亂叫。
這里根本就沒有路,不知道怎么竟跑到墳堆里來了。跑了一陣,才敢回頭看剛才的地方。遠遠近近不止一個墳堆呢,剛有些放松的心又怦怦地猛烈撞擊起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遇到了果園。它竟然是在離墳堆不足兩公里的地方。昨晚我們實際上是在城郊十幾里的地方兜圈子,并沒有走多遠。猴子說要是帶個手電筒就好了。大家都十分不滿地拿眼睛瞪他。
看果園的是老人與狗。老人六十多歲,兩顆上門牙缺了,說話漏氣;狗的左腿有些瘸,走路不平衡,像個衛(wèi)兵似的,寸步不離跟著老人。老人弄清了我們的身份,在一把半高的舊木椅上坐下,慈祥地望著我們。而狗很警惕,冷冷地監(jiān)視著我們這幫不速之客。幾個女生靠在一起,有些怕,望望狗,又看看老人。老人嘴里發(fā)出一聲口哨,狗聽懂了老人的命令,立即收起它的兇樣,弓著的背塌下來,乖乖走到老人身邊,前腿像兩根柱子似的支撐著上半身,屁股坐在地上。老人并不看狗,好像知道狗頭的位置,熟悉地順著狗頭上的毛捋著、捋著。
猴子可憐巴巴地對老人說:“我們在墳堆上睡了一覺,一夜沒吃飯,想要點吃的?!崩先诵Σ[瞇地揮揮手:“早飯我這里沒有,你們就吃瓜吧,又頂飽又解渴。”
我們歡喜起來,進了果園。幾個女生找水先把臉洗干凈了,然后揀各自喜歡的瓜果吃將起來。
我就近摘了一個漂亮的番茄,在衣服上蹭了幾下,殷勤地遞給淼淼。她沒有接,她的眼圈黑黑的,一臉的疲倦。
我好尷尬,順手把番茄塞進自己嘴里。十幾個小時沒吃沒喝,嗓子都快冒煙了。猴子一個人坐在遠處,大口啃著西瓜。
我吃了一個番茄、一個西瓜,人立刻精神了很多。
那天我拉上淼淼的手了,是在墳堆逃跑的時候。要是在平時,沒有理由,不敢造次,而那天是很自然的。那個感覺,我一輩子忘不掉。溫熱嬌小細膩柔軟,好像綢緞一般。而綢緞是沒有那種能把男人的堅硬融化的溫熱觸感的。
回去的路上,淼淼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悶悶地走?;蛟S是她昨天沒睡好吧。我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七個人一夜沒回家,家長們天沒亮就火急火燎地趕到廠里找人。廠里回不知道,膽小的家長都嚇哭了。顧圓圓、淼淼和徐紅艷的家長最著急,女孩子容易吃虧,他們的擔心更多了一層。
早上八點鐘,我們出現(xiàn)在廠里時,家長們又驚又喜,心里所有疑云都散開了。猴子爸爸罵罵咧咧的,要打猴子,被顧圓圓爸爸攔住了:“唉,沒事就好,都回家吧?!?/p>
那個夜晚我記了小半輩子,一點不后悔。人的一生不做一兩件雞飛狗跳的事情,哪里還對得起曾經(jīng)人模狗樣活過的人生呢?
偷瓜那晚的下一個星期天,淼淼找到我家里。那時我們家住在太平橋南邊的平房,最后一排的最西邊。她把我叫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欲言又止的樣子,表情很難看。我給她寫了好幾封情書,連個響聲也不曾見,今天親自上門來找我,感覺像做夢一樣。我在路邊的小店里買了兩瓶汽水,用牙咬開蓋,遞給她一瓶。她只喝了一口,就開始哭,而且越哭越兇,淚水立刻把嬌美的臉搞得梨花帶雨的。我沒見過這陣勢。與大姑娘這么近距離地接觸,更是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不知道該如何去勸她。
我說:“有什么事你好歹也要跟我說清楚呀?”
她聽了我的話,抹了一把臉,拿眼睛看我,長長吐了一口氣,好像在醞釀什么。仍然沒開口。
我像在慈祥的毛主席畫像前表決心一樣,莊嚴地對她說:“上刀山下火海,我房衛(wèi)民在所不辭。”
“你敢不敢跟猴子打一架?”
“誰?”我想再聽她說一遍。
“孫——永——生。”淼淼一字一頓,每個字發(fā)音都費了很大力氣。孫永生是猴子的學名。
“打他干什么呀?”
“你打還是不打?”淼淼仿佛在給我發(fā)戰(zhàn)書,“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人欺負,怎么辦?”
這個沒頭沒腦的話,把我整懵了。
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淼淼說,我們在墳堆睡覺的那晚上,猴子趁著天黑,對淼淼下手了,嚇得淼淼一夜沒睡,盡管沒讓猴子得逞,但是淼淼受到了侮辱。
我只覺得血直往頭上涌:“孫永生真不是東西!”我抓起腳跟前一塊石子,狠狠砸到對面的墻上。
“如果你是一個有種的男人,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對吧?”淼淼的眼睛牢牢把我鎖住。
我不敢接她的目光,心想:淼淼哎,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呢?是要比武招親嗎?我做夢都想跟你好呢,可是打出人命來怎么辦?你拋過來的哪里是繡球,分明是燒紅的大鐵球?。?/p>
淼淼的眼睛已經(jīng)被羞憤烤得發(fā)燙。
七
第二天,我給孫永生下了戰(zhàn)書。
決斗是在東北郊廢棄的打靶場進行的。
那天天氣不錯,太陽安詳?shù)卣赵诖虬袌錾?。這里方圓幾公里沒有人煙,安靜得出奇。偌大一塊地方坑坑洼洼,除了一個一人多高十幾米長的土堆、一個水塘,水塘邊的一排楊樹,幾乎沒有突出的景物,只有草不受管束,在所有適合它的空間自由自在地生長。水塘邊上一排楊樹有兩人多高,是后來栽種的,風在曠野上激情澎湃,在草尖上、楊樹的枝丫間暢行無阻。這里像一個古戰(zhàn)場,那種莊嚴肅穆非常匹配今天的決斗。
早上九點鐘的光景,太陽升起老高了。我和猴子一先一后如約而至。猴子穿著一件?;晟?,下擺扎在褲腰里,顯得個子更小。我以為他不敢來,因為論身體素質(zhì)他不是我的對手,他可以找個借口臨陣脫逃,可是他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膽怯,還是在我前面到的。我敬他是條漢子。
下戰(zhàn)書那天,我和猴子定了規(guī)矩:一、這是我們兩個男人的事,誰也不許帶幫手;二、徒手搏擊,不帶任何武器;三、愿賭服輸,過后不作任何報復。
在正式?jīng)Q斗之前,我又重申了這三條。猴子說:“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人,我沒帶人來。”他把?;晟览鰜?,掏出褲兜的口袋給我看,表示身上沒有藏任何武器。我也照做了。
決斗前兩天,我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雖然猴子大我一歲,但我壯實,他瘦小,力量上差了我一截。我有勝利的信心。我們最后確定比摔跤,三個回合定輸贏。前兩個回合我沒費多大力氣,就將他壓在胯下。決斗在這個時候應該結(jié)束了。猴子滿頭大汗,?;晟郎媳M是泥土和扭打時我用手揪的印子。他真的是不吃打,坐在地上張著嘴巴一個勁兒喘氣。
我拍拍汗衫和褲子上的土,右手捋一捋額前的長發(fā),準備得勝回朝,向淼淼交差了。
我愉悅地在心里打掃戰(zhàn)場,打算獨自回家了。跟猴子一起走,他會尷尬的,我們之間說什么都不是很合適,我要給失敗者留點面子。
這時,我看到猴子站起來了?!拔覀冊俅蛞槐P,一盤定勝負?!?/p>
猴子的請求我完全可以不予理會,按照規(guī)則他已經(jīng)輸了。再打一盤,也許是想挽回一點面子吧。打,他是贏不了的。我這樣想。
于是兩個小公雞為一個女人重新站上了角斗場。經(jīng)過前面的較量,已經(jīng)知道猴子的實力,我決定不用什么復雜的技巧,直接上去抱住他,然后用身高差和體重優(yōu)勢將他提起來,慣倒在地,取勝連三分鐘都不需要。我確實這么干了,上去一把摟住猴子,抱定,正要提他身體,突然猴子喊了一聲,我一愣神,下意識地松了手,猴子趁機在我的臂彎里向下一溜,一手抓到我的褲襠,我感到下面一股無法名狀的痛沖向腦門。還未來得及罵他,猴子傾盡全力用肩頭猛地一頂,我仰面朝天翻倒在地。
這個過程只有幾秒鐘。當我反應過來,猴子開始撒腿就跑。我惱羞成怒,一躍而起,拼命追趕猴子,要猴子向我道歉。
猴子很聰明,他機敏地在土堆和水塘之間反復繞圈,好幾次眼看接近了,又讓他閃身躲開。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是兩個年輕人在打鬧呢。
事情本該到此為止,猴子能不能被追上,都無關緊要。即使我逮住猴子,也最多捶他一頓,假使他抱頭求饒,不再騷擾淼淼,甚至能免于挨打。但是后來偏偏出了個天大的事情。猴子被我追得急了,一個趔趄摔向水塘,被岸邊一棵樹的枝丫刺破了肋部。我把猴子抱上來時,他已經(jīng)昏死過去,肋骨那邊滲出的血把海魂衫染紅了一大片。
我整個人傻了。
我活了二十年,沒經(jīng)歷過這樣恐怖的場面。
沒有任何懸念,我被關進了看守所。
淼淼來看過我?guī)状?。每次來都哭?/p>
法院審理認定,我是故意傷害,判了三年。我沒有辯解。
離開看守所去服刑的那天是個陰天,季節(jié)跟現(xiàn)在差不多,要穿秋衣秋褲了。淼淼帶著生活用品和幾本書給我送行。看守在前面引導著,我穿過一排平房,拐個彎到了離看守所大門最近的會見室。我被送進看守所時,家里找關系打了招呼,因此我在這里沒有太吃苦。在會見室外面,看守給我打開手銬,神秘地對我一笑:“要見你的這個姑娘很漂亮呢,你小子艷福不淺呀!”
我感激地對他一笑。這個看守人不錯,平時對我就很關照;如果戴著手銬見淼淼,多丟人哪。
我和淼淼隔著一道高高的鐵柵欄說話??词卦陔x我們五六米遠的木椅上坐著,身體斜著,不正對我們,但是他略微側(cè)一下頭,就能把我們控制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淼淼那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米色短上衣,頭發(fā)束成一把,翹在腦后,姣好的面容光彩照人,我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她問了一些能不能吃飽穿暖之類生活上的事情,然后告訴我猴子已經(jīng)出院了,肋骨斷了幾根,靜養(yǎng)個幾年問題不會太大。她說,猴子的父母上門到她家鬧了,她父親給人家賠不是,給他們家送禮。日子過得亂七八糟的。語氣里滿是自責。
我反過來安慰她:“沒出人命就成,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誰能一輩子都走運坐順風船?再說事情是他引起的,他就不應該那么下流?!?/p>
淼淼隔著鐵柵欄抓住我的手,用力搖動幾下:“他是有那個企圖,但沒把我怎樣?!表淀迪胱屛蚁嘈潘€是純潔的,我懂她的意思。
可這又能怎樣,我已經(jīng)是一個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囚犯了。
淼淼說:“你在那邊無聊的時候就讀書,看完了我再給你送新的,三年時間很快的,一晃就過去了?!?/p>
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淼淼自始至終沒有哭。知道她要來送行,安慰她不哭的話我都想好了,但她沒有哭。她不停地跟我說話,臉上洋溢著淺淺的笑意,我知道她怕我因此而消沉,在竭力鼓勵我。我能明白她的用意。
看守向我們這邊走過來,我看著淼淼鮮花一樣的臉,異常堅定地說:“找個好人嫁了吧?!比缓箢^也不回,在看守前面走出會見室。
走到監(jiān)舍門口,我再也控制不住,猛烈抽泣起來。
八
房衛(wèi)民的腿慢慢消腫,一天好似一天,只是時不時喊頭疼,醫(yī)生也搞不清原因,只能安慰他。
范天仁這些日子除了擔心房衛(wèi)民的病情,他還有一塊心病,希望張小天、孫有富他們幾個不要知道房衛(wèi)民的真實身份,不然他們會恥笑他交這樣的朋友,把一個弄腳丫子的帶到那個體面的場合,還把他包裝成風光無限的老板。
事情已經(jīng)捅大了,真不能再出這糗事兒了。
按照排班,今天本該是孫有富來照顧房衛(wèi)民,他說有個很大的案子要開庭,來不了。孫有富很忙,他是本城有名的大律師,找他打官司的人要排隊,這不假。范天仁也明白,孫有富是有意推托。但范天仁又沒法計較,誰讓自己是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呢。而且范天仁還想聽房衛(wèi)民的故事,他倒發(fā)現(xiàn),房衛(wèi)民的事情,寫下來,是個不錯的東西,于是毫無怨言,捎上老婆煮的烏雞湯,繼續(xù)去陪房衛(wèi)民。
范天仁進病房的時候,房衛(wèi)民靠在床上打點滴,鹽水就快要滴完了,他老婆去找護士換輸液瓶。范天仁剛把盛烏雞湯的保溫桶放到床頭柜上,房衛(wèi)民老婆就帶著一個滿臉痘痘的護士進來了。一會兒工夫,護士換好輸液瓶,手插在口袋里問了些房衛(wèi)民的身體情況,然后對范天仁說:“病人需要休息,你們少講話?!闭f完,這護士像個老師一樣嚴肅地走了。等護士消失在門口,房衛(wèi)民對范天仁擠擠眼。兩人會心地笑了。接著范天仁與房衛(wèi)民老婆閑扯了幾句,他老婆講要去學校找老師,就麻煩范老師照應一下。范天仁連忙說,你放心去吧,有我在這盯著,反正我是個閑人。房衛(wèi)民老婆對范天仁笑了笑,把房衛(wèi)民的換洗衣服塞進一個包里,對房衛(wèi)民叮囑幾句,出了病房。
范天仁跟房衛(wèi)民的女人接觸不多,不過感覺她不是個粗人,溫文爾雅的。范天仁總覺著虧欠房家人,一見著房家親友,就有種負罪感。
不過,與房衛(wèi)民在一起,范天仁就自如得多,畢竟他們認識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不需要用言語去解釋。范天仁說:“老房啊,昨天你講的故事我給老婆說了,她直掉眼淚,一直想來看看英雄救美的人長什么樣哩!”
房衛(wèi)民擺擺手:“好漢不提當年勇,你真覺得有趣,我今天接著給你說吧。反正我們閑著也是閑著?!狈短烊蕪纳弦驴诖锾统鲆粋€小本,朝房衛(wèi)民跟前湊近些,好聽清楚一點。房衛(wèi)民一邊講,他一邊記。真弄得像個采訪采風了。
我在里面整整三年。
房衛(wèi)民又開始說了。
這三年,跟重新讀了一個高中一樣。高墻里每天重復一樣的生活,沉悶無聊單調(diào),我就像從五顏六色的大街上被一列火車拉進黑洞洞的隧道,隧道長得看不到盡頭。我在這個隧道里待了三年。高墻里什么人都有,不少人在里面待傻了。幸好我只待了三年。煩躁的時候,我曾經(jīng)恨過猴子。我的過失不應該判這么重。不過我后來想通了,畢竟人家受了傷,決斗也是我約他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
唉,里面的事,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傷自尊。
我在里面天天數(shù)著日子,盼著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總算熬到出獄的那天,爸媽在監(jiān)獄門口等我。辦完一切手續(xù),我從監(jiān)獄大門旁邊的便門走出來。那天是個晴朗的天,太陽照得頭都有些暈??赡茉诟邏锩娲昧税桑腿粊淼阶杂墒澜?,一下子不適應。我跨出監(jiān)獄的門,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門口的爸爸媽媽,我上去就抱住他們,當時倒沒哭,后來往公交車站走,沒說幾句話,說著說著就哭了。
那是1979年,大街上到處都是標語,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笑意。在里面服刑,也能看到一些新聞,知道國家發(fā)生了大事。
外面的氣氛很喧鬧,我一時之間倒是難以適應。
那天晚上,家里熱熱鬧鬧地辦了一桌飯,把親戚請進門,為我洗洗風塵。爸爸一個勁地喝酒,媽媽把菜燒好,擺上桌,她也不吃,坐在我旁邊,眼睛一直不離我左右,生怕把我再弄丟了。那天,大家好像約好了似的,絕口不提跟坐牢有關的事。那天的話題就是吃飯和喝酒,媽媽把我喜歡吃的紅燒肉、雞絲粉絲、炸肉丸都燒了一盤,然后往我碗里夾菜。在里面待了三年,我忘記了好多美食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適應眼前美酒佳肴擺滿一桌的盛大場面。
媽媽給我準備了一頂帽子,那是一頂草綠色軍帽,大半新的,不知道媽媽在哪里尋到它的。吃飯的時候,我就戴著它,直到一個月后,我長出了一頭濃密而自由的頭發(fā),烏漆油亮的,把額頭蓋得密不透風。這之前,我一直戴著這個帽子。
回到家里有兩個月時間,我很少出門,怕見人,尤其是熟人。我不敢與熟人的目光對視。我知道,人家是正常的,是我自己心里有一塊傷疤,怕被人揭開。
我整天在家里吃飯睡覺看書。那時沒手機,沒電視,窩家里特無聊,除了吃飯睡覺就只能看書。我爸爸是個工人,沒什么文化,家里的小說書故事書不多,僅有的幾本被我翻爛了,情節(jié)我都能背下來了,后來就看其他雜書。在監(jiān)獄里,淼淼給我送過幾回書,里面有圖書室,也能看到不少書。但我跟書沒緣分,上了年紀才知道,不讀書是沒有出路的??上В也皇悄菈K料。
媽媽說,民哪,你成天在家里蹲著也不行哪,悶壞了咋辦?你不偷不搶,怕個啥呀?
我也覺得老貓在家里不是辦法,而且讓爸媽擔心,于是我白天睡覺看書,晚上戴著帽子上街漫無目的地閑逛。
我從劇場路走到了小海路,小海路南邊拐角就是我們廠,遠遠地就看到廠門口的燈很亮。我在廠對面的小巷口,躲在一個水泥電線桿后面,對著那個熟悉的地方張望,看到廠門口用石灰水刷得很白的門樓,門樓下面掛著四個紅燈籠,每個燈籠上一個隸體的大字,連在一起讀就是“歡度春節(jié)”。那天晚上天很冷,我縮成一團,邊看邊想著往事,接著到了下晚班的時間,門衛(wèi)周師傅穿著那件油漬麻花的黃大衣,把正門的鎖打開。他斜著身子用力拉開大門,大鐵門移動時,“吱呀”“吱呀”作響,這個聲音那么熟悉,聽得我激動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后來一大群人從鐵門里走出來了,我看到了猴子、顧圓圓、淼淼他們,個個都快快樂樂的樣子,門衛(wèi)老周跟他們打招呼的聲音一直飄進我的耳朵。
回來這么長時間,我都不敢到這里來。這一刻,我靠在墻上,眼睛一熱,兩行淚水滾涌而出。
當初找工作,家里能用的關系都用了,現(xiàn)在我一個坐過牢的人,沒有地方肯要我,我把身份丟了。
我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爸爸找關系求人,吃了不少閉門羹。看著爸爸拎著酒、糕點心事重重地出門,又心灰意冷地回來,我很難受。爸爸在外面不知道受了多少冷面孔。我算是弄明白了人為什么要有一個體面的身份。
淼淼時不時地過來,給我?guī)С缘暮蜁?,給我很大的安慰。開始她來我們家,媽媽沒有好臉色,她恨淼淼,如果不是那場決斗,我還會繼續(xù)在紡織廠上班,平靜地過一輩子,但是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廢人、閑人,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這一切都跟淼淼有關。
我不想埋怨淼淼,但是我媽繞不過去。
一個星期天下午,淼淼拎著兩瓶酒、二斤白糖到我家里,興沖沖地對我說,她姨父是紅星商場的書記,或許他能幫我的忙。我本來對找工作不抱希望,但是架不住淼淼勸,就跟她去了。路上,淼淼說,她爸已經(jīng)大概地跟姨父介紹了我,只要姨父的商場要我,不管多苦多累的崗位都先應承下來。我心想,眼下這個身份哪還有挑揀的權利?姨父的辦公室在商場的三樓,最東邊一間。姨父坐在辦公桌后面,他看起來沒什么架子,還給我們倒了兩杯茶,剝了兩塊奶糖給我們吃。他起來倒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有點瘸,好多年后我想起這件事,問了淼淼,淼淼說,姨父在軍分區(qū)工作時,一次事故留下了殘疾。姨父親切地問了我的情況,當說到那次過失我被判刑的經(jīng)歷時,姨父收起了笑容,看著我:“你就是房衛(wèi)民?。 薄绊淀?,你怎么不早說呀?”然后姨父對我說:“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單獨與淼淼說兩句話?!彼又盐谊P到門外。
我在走廊上猜想著他們會說什么,門關上的時候幾乎聽不見里面的聲音。我暗自決定,不管什么崗位,哪怕紅星商場讓我掃廁所我都干,我現(xiàn)在一心要上班,再不能這么胡亂蹉跎下去了。胡思亂想的時候,里面漸漸有聲音,而且好像還有爭執(zhí),后來門打開了,淼淼哭著跑出來,姨父的情緒已然失控,從門里一直追到走廊上,不顧我在場,指著淼淼說:“你要跟他劃清界線,他這個身份沒有單位會要他。”
姨父口中的“他”,當然是指我了。也許這個瘸子姨父根本就不在乎我聽到他的話,甚至是故意讓我聽到,警告我離他漂亮聰慧的侄女遠遠的。
從那以后,我死心了,謝絕一切人給我找工作,開始出去打工。
我在建筑工地搬過磚,給糧食配送站扛過大包,在城西水運碼頭卸過貨……
一天下來,沒有工夫想東想西,累得只想睡覺。這種日子很苦,但總比悶在家里強。走投無路的時候,想想紡織廠的那份工作很不錯,天天上班下班,按月拿工資,做到退休,大半輩子就過來了。人圖個什么呢?不就是沒病沒災、平平安安嗎?
九
范天仁拍拍房衛(wèi)民的手背說:“馬上醫(yī)生查房,又不讓你多講話了,剛才說到哪了?”
房衛(wèi)民說:“老范,你是真要把我寫進小說嗎?”
范天仁有意吊他胃口,說:“這就看你說得精彩不精彩,能不能打動人了。”
房衛(wèi)民說:“你想寫就寫吧!不過,這些天一直都是你陪著我,真要感謝你,不然我就悶死了。既然你這么想聽,我就接著給你講吧?!?/p>
我回家的第二年立夏,上海一個表親有事上我們家,吃飯時談到他在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我聽了很興奮。他說有個河南的朋友,是個采購員,提供了一個信息,需要一批編織袋,防洪加固黃河大壩用得著。一只編織袋賺四分錢,他們第一批要兩萬個,問我們有沒有這方面路子。我爸說,這是個好生意,可是到哪弄編織袋呢?我頭腦里突然蹦出個信息:“我們老家的河對岸不是有個編織袋廠嗎?我小時候夏天游泳玩,到那個廠去過?!蔽野终f:“真是的呢!騎馬找馬,我們怎么沒想到呢?”
我有些激動,這些年我太背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他老人家終于睜開大慈大悲的雙眼認認真真瞧我了!我算了一下,做成這筆生意,能賺好幾百塊錢。這不是餡餅往我頭上砸嗎?
我媽有些不放心:“生意是好,可河南那么遠,你的朋友可靠嗎?萬一遇到……”我媽遲疑了一下,沒把“騙子”兩個字說出口。
表親說:“把心穩(wěn)篤篤放肚子里好啦。人家先打訂金過來,剩下的錢貨到付款?!?/p>
這下我們就更加放心了。
我爸那天精神特別足,好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似的,對我媽吆五喝六的,又是支使我媽拿酒,又是吩咐她燒菜。我媽一一照辦,給足了面子。
一家人都喜滋滋的,輪番給表親夾菜敬酒。
我爸喝高興了,把右腳撐到椅子上,對表親說:“大民在家沒事干,你要帶他摸摸門路。就是這筆生意不賺錢,學學經(jīng)驗也是好的?!?/p>
表親滿口應承下來。
第二天,我和表親動身往老家編織袋廠去。我爸不放心,也堅持跟著去。從縣城到鄉(xiāng)下的一段路,我們沒趕上公共汽車。為了趕路,我們租了一輛三輪柴油車,一路搖搖晃晃地趕往鄉(xiāng)下。車子加速時,車屁股后面噴出嗆人的黑煙。
廠里也想不到有這么美的生意,將我們待為上賓,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擺了一桌。這幾年,我一路走霉運,事事不順,今天被這些陌生人奉承著,笑臉侍候著,壓抑已久的沉重忽然釋放,感到心花怒放。
我爸說:“說起來我們也不算是外人,我祖上就住在貴廠的河對岸,房家?!?/p>
相貌堂堂長著一張標準四方臉的廠長更加客氣起來,端起酒杯走到我爸面前,對我爸說:“貴府在我們這里是大家族呢,我們都聽說過?!?/p>
然后廠長坐上我的位置,與我爸攀談起來。聊著聊著,就聊出很多熟人。他們就一個熟人干一杯酒,好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相認一樣親熱。
我后來和表親還有廠辦公室的一個女同志到廠長室打電話,打給河南那邊,電話里談好供貨的各個細節(jié)。
我在腦子里用心記,向表親學習做生意的經(jīng)驗。
河南那邊很講信用,第二天,一千元訂金電匯到廠里。我們對這筆生意更加深信不疑。
全廠的職工都非常高興,廠里開足馬力趕制兩萬只編織袋。一周以后,裝了滿滿兩卡車,由副廠長黃寶喜親自壓陣,帶上我,馬不停蹄地踏上赴河南的征程。眼看雨季要來,一旦黃河洪水泛濫,這批編織袋就能擔負起保家安民的重任,多么偉大而神圣!
我在路上這樣豪邁地想著。
臨行前,母親在我兜里放了十塊錢,我說:“人家廠里說了,這次去河南,我也算出差,來去費用全是廠里的,用不著我花錢?!?/p>
媽媽說:“出門在外,哪有不花錢的?長點眼力見識,該用錢就用錢,不要省。小氣的人招人嫌,人大方才有人歡喜。”
我媽有先見之明,想不到,后來這十塊錢真派上了用場。
十
黃寶喜那天情緒特別飽滿,我想睡覺,他拉住我說個不停,話題基本離不開女人。送貨車一共兩輛,廠里采購員在后面那車。
路上不寂寞,黃寶喜說個不停,煙不離手,嗆得我一身煙味。長這么大,我還沒有出過遠門,對經(jīng)過的地方非常好奇,白天我抓緊看窗外的風景,那一望無際的平原、郁郁蔥蔥的大山,在車子外像電影鏡頭一樣快速掠過了。
一路奔波。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鐘到達河南遂平縣。對方廠長在一個倉庫那里等著我們,見到我們來,熱情地上前握手寒暄,招呼他們的人幫助卸貨。同我們一起來的采購員四十出頭,比較有經(jīng)驗,他把黃寶喜拉到一邊,低聲嘰咕一會。黃寶喜有所醒悟,對我們的駕駛員直搖手:“貨不著急卸,路上你們二位辛苦了。先歇一會。”
對方廠長看出苗頭,給黃寶喜和采購員、駕駛員發(fā)了一圈煙,用濃重的河南地方口音說:“信不過俺們是啵,俺訂金打給你們是真是假?”
黃寶喜臉漲得通紅,竭力掩飾自己的尷尬,連連否認有這樣的意思。
“這樣,”對方廠長對他的會計招一下手,“把支票給這個老哥,讓他們放放心?!?/p>
會計把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支票交到黃寶喜手里,黃寶喜湊近看了好幾遍,又把支票給采購員看,兩人商量了一下,滿意地笑了。
對方廠長拉住黃寶喜的手說:“這下行了吧?支票有沒有問題?”
黃寶喜連說:“沒問題,沒問題?!?/p>
我插嘴說:“那我們?nèi)″X去?!?/p>
對方廠長瞟了我一眼:“吃飯住宿都給你們安排好了,我們晚上好好喝一口。明天早上去,定定當當?shù)??!?/p>
采購員對黃寶喜說:“先去取錢吧,吃飯不急?!?/p>
對方廠長說:“開戶行在駐馬店,你們趕到那邊,恐怕銀行早閉門了。吃了飯,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去?!?/p>
黃寶喜看看天上的日頭,就不再堅持:“那就按廠長說的辦好了。”
駕駛員打開車廂后面的圍擋,對方的人開始卸貨。
晚上的宴會很高檔,酒是當?shù)孛?,菜是當?shù)靥厣?,擺了滿滿一桌。我們幾個吃得汗流浹背。
對方廠長給黃寶喜夾了一筷黃河大鯉魚放碗里,雙手捧杯,面對黃寶喜站著:“這幾天黃河水漲得猛呢,形勢很危急,你們來得很及時啊。我代表全縣人民敬你一杯?!币谎霾卑丫聘闪?。
黃寶喜看到他們送的編織袋對河南人民如此重要,心里無比激動自豪,也爽快地一飲而盡。
酒局大概過半,我看到對方廠長招呼兩個模樣俊俏的當?shù)嘏拥剿磉?,然后對黃寶喜說:“老哥,這兩個是我們廠的廠花,她們要代表全廠職工敬你酒?!?/p>
黃寶喜上了酒桌就瞄上那兩個女人了,看到兩人來敬酒,喜不自勝,一杯接一杯把酒往油汗閃閃的嘴里倒,還借著酒勁,摟住其中一個豐滿的女人不放。我一看這陣勢,趕緊出來護駕,幫黃寶喜擋了不少酒,不然,他早就被熱情似火的主人放倒了。
就那一次,我知道我的酒量還能抵擋一陣。
我們洗過澡,準備睡覺時,發(fā)現(xiàn)床上沒被子,柜子桌子翻了幾遍,也沒有。我要找賓館服務員,黃寶喜說算了,不要讓人家笑話,把我們當鄉(xiāng)下人進城,反正這天也不冷。于是我們把帶的衣服都蓋在身上,將就了一宿。
第二天起床,我不甘心,不相信一個縣城招待所沒被子,扯起床單、枕頭,把床上東西全部掀起來一通亂翻,竟然發(fā)現(xiàn)被子鋪在床單下面。黃寶喜不好意思,叮囑我說:“這個事情不要對人家說,難為情呢!”
很快我們忘了這個插曲,一路說說笑笑趕到駐馬店銀行。采購員把支票遞到柜臺里面,戴眼鏡的女柜員接過支票,先把票面認真看了一下,然后在一堆賬單里查找,反反復復好長時間,最后抬起頭嚴肅地對我們說:“這支票是假的?!?/p>
我一聽,立刻渾身冒冷汗。黃寶喜也慌了,帶著巴結(jié)的口氣對女柜員說:“請你再看看,上面印章都是全的,怎么能是假的呢?”
女柜員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不要看了,假的就是假的。聽口音你們不是我們本地人,趕緊去找開支票的人。”
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涌上來。完了!我們遇上騙子了。
我借口肚子疼上廁所,趁他們不注意,順著廁所旁邊的一條小巷跑了。黃寶喜他們?nèi)绻也坏津_子,還不將我撕成一塊一塊的?
我跑到駐馬店長途汽車站,掏出媽媽給的十塊錢,買了一張汽車票,馬不停蹄趕回家。后果不敢多想。
路上我生怕黃寶喜帶采購員他們追上我。
后來我得到的消息是: 黃寶喜他們殺到那天下貨的倉庫,找那伙人,可哪里還有他們的影子?守倉庫的人說,這個倉庫是那伙人租的,當天晚上他們就把編織袋轉(zhuǎn)移走了。人和貨,一概不知道去向。
黃寶喜他們到遂平縣公安局報警,警察說,你們找到那伙騙子,才能給你們立案。
回到家,爸媽了解到事情經(jīng)過,也很害怕。媽媽哭了,一個勁地抱怨老天爺對我們家不公。我在外地親戚家躲了半年。爸爸說,我離家出走,廠里派人找了我?guī)状?,直到后來黃寶喜因為作風問題被開除,這個事情廠里才不再糾纏我們。
我一個人把這事復盤了很多次: 也許那天不卸貨,就不會有損失。但這事其實一點不能怪我,我一個小年輕缺少經(jīng)驗,沒見過世面,你們一個副廠長、一個采購員,走南闖北的,怎么也不懂行,上了人家的當?我們同去的人沒一個聰明,這生意一開始就該看出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騙子說,編織袋是用來加固黃河大堤的,我查了地圖,河南遂平縣離黃河幾百公里,一推敲就能戳穿謊言。
不過這時說什么都晚了。
上班不成,做生意被騙,我懷疑自己的人生是后媽安排的,不然,對我下手能這么狠嗎?最后我爸說:“爸就這么大能耐,安排不了好工作。你學個手藝吧,荒年餓不死手藝人?!?/p>
我除了一身疙瘩肉,一無所有,于是聽從爸的意見,學了推拿按摩。
四十歲以后,我的生活漸漸慢下來,我不再想榮華富貴。我命不好。一個人本事再大,還能扳倒命運的安排么?
房衛(wèi)民講到這兒,范天仁忽然想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問房衛(wèi)民:“那個淼淼后來去哪了?”
這時,房衛(wèi)民臉上泛出大片的紅暈,他笑盈盈地對范天仁說:“淼淼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呀!”那種得意是范天仁認識房衛(wèi)民以來從未見過的。
范天仁很驚訝,他們的故事是這個結(jié)局。范天仁無法把房衛(wèi)民老婆與淼淼對上號。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他在這個女人身上找不到房衛(wèi)民敘述的美好——那個范天仁想象的美麗動人青春四溢的淼淼。
房衛(wèi)民說:“作為男人,我沒錢沒權,她跟我?guī)资隂]享到福。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我的人生如果還有光彩的話,淼淼就是上帝賜予我的最珍貴的禮物?!?/p>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嗎?”范天仁看著病房門口,自言自語。
那個圓臉小護士恰好進來了,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里拿著輸液瓶。她的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皮膚緊致,泛著透明的白光,非常好看。
淼淼的青春大概就是這樣子吧?范天仁癡癡地想。
十一
范天仁夜里做了個奇怪的夢,他看見房衛(wèi)民一身白衣,站在床邊跟他說話,說著說著就流淚,懷中抱一個酒瓶子,看不清上面的字。范天仁想坐起來近前去看,怎么使勁也動彈不得。
早上八點多,范天仁才起床,早飯放在桌上,老婆已經(jīng)去公園唱京劇了。范天仁被這個夢籠罩著,提不起精神,手頭的小說已擱下好多天,雜志社編輯來了幾個電話催稿。
范天仁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天他跟房衛(wèi)民聊天到最后,房衛(wèi)民說:“兄弟,我高攀稱你一聲,像你這樣熱心腸的人,不多了。我有個三長兩短,家里有什么事,拜托你照顧照顧?!?/p>
這話沒頭沒腦的,范天仁搞不懂什么意思,但想想就讓人心驚肉跳,這房衛(wèi)民,最好別再出什么事了。
范天仁把豆?jié){在微波爐里熱了一下,就著面包,草草吃了早飯,有些心不在焉的,沒有心情寫小說。他關門下樓,到小區(qū)門外的馬路上瞎溜達。
范天仁突然想起房衛(wèi)民的話。房衛(wèi)民說他不喜歡秋天。秋天總有大事發(fā)生。
可不,也就過了兩天,一個讓人煩躁不安的下午,范天仁得到消息,房衛(wèi)民去世了。
范天仁沒有感到很突然,可是,心里五味雜陳,難過、擔憂、驚愕都有,理不出個明確的頭緒。他只是不能接受:眼看著房衛(wèi)民一天天好起來,怎么突然就走了?
淼淼一家人向醫(yī)院要說法。房家人認為是個醫(yī)療事故。而醫(yī)院的解釋是,房衛(wèi)民是死于卒中,上次事故導致腦子里的血管堵塞,淤血沒有處理干凈,房衛(wèi)民夜里起來小便,滾到床下,腦血管破裂死亡。
“怪不得房衛(wèi)民經(jīng)常喊頭疼?!狈短烊嗜鐗舫跣选K蝗炭磦牡膱雒?,遺體告別那天找了個借口沒有去,只是給房衛(wèi)民送了花圈。
房衛(wèi)民的喪事操辦以后,范天仁找了張小天、孫有富、何道遠幾個,在張小天房產(chǎn)公司辦公室開了個小會。因為房衛(wèi)民走得突然,那個事故沒來得及處理。辦案民警張彪給范天仁打電話,要他們有心理準備,房家哪天提出要賠償,他們一起喝酒的幾個人要寬容,好好跟人家把事情解決了。
他們今天就是一起商量如何處理事故的。
張小天還好說話,而孫有富和何道遠一直責備范天仁,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房衛(wèi)民的身份了。他們覺得范天仁帶一個推拿捏腳的來與他們喝酒,很跌份兒。而且他們這些有身份的人,居然把房衛(wèi)民當成玩收藏的大老板恭維著,還逐個向他敬酒,顏面掉了一地。
孫有富說:“這下有好戲看了,那個捏腳的一家不知道會怎么訛我們呢!那天吃飯我就感覺姓房的不是老板?!?/p>
范天仁漠然看著他,不想辯解。帶房衛(wèi)民去喝酒,如今成了范天仁洗脫不了的罪過。
事故調(diào)解會在房衛(wèi)民所在轄區(qū)的先鋒派出所進行。會議室在二樓,房衛(wèi)民親屬和范天仁這邊雙方當事人來了二十多個,辦案民警張彪坐在東邊主席位置上,接受調(diào)解的雙方圍著長條桌的其余三邊坐,人多挨著桌子坐不下,還有七八個房家親屬拿塑料凳在不靠桌的地方旁聽。從陣勢上房衛(wèi)民家占了明顯的優(yōu)勢。
淼淼帶著兒子,和房衛(wèi)民的父母坐在一起。淼淼的位置離張彪最近,她的臂上纏著黑紗,面容憔悴。范天仁不敢看她的眼睛。
張彪介紹了事故的經(jīng)過,然后單刀直入地說:“潑水難收。事情發(fā)生了,我們只能去面對。我希望你們雙方面對現(xiàn)實,今天就把事處理了,不要拖到猴年馬月?!?/p>
接著是寂靜的冷場。張彪的目光轉(zhuǎn)到范天仁身上,他知道范天仁比較同情房衛(wèi)民,想讓范天仁帶個頭,為事故處理定個調(diào)子。范天仁會意,剛想說話,這時竟然是張小天先開口了:“出了這個事,我們和房先生家人一樣難過,吃飯是我召集的,我不會推卸責任,我不清楚這種事故的處理方式,經(jīng)濟補償是多少?”
孫有富一聽急了,打斷他的話,向張彪示意:“警官同志,我能發(fā)表意見嗎?”
張彪說:“你也是當事人,當然可以?!?/p>
孫有富朝房家人看了一下,然后說:“我很理解房先生家人的悲痛心情。事情發(fā)生后,我們?nèi)メt(yī)院做陪護,帶禮物去看望房先生,表達自己的心意,但法律講的是規(guī)則,我們都喝酒了,而且喝了很多。要說責任,誰有責任呢?”
旁聽席上一個火氣很大的青年人站起來,氣憤地指著他:“你這個戴眼鏡的,說話沒有人味。”他是房衛(wèi)民的侄子房連杰。
孫有富梗著脖子說:“誰沒有人味?請你不要罵人,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p>
張彪抬手示意房連杰坐下:“先聽他講好不好?”
孫有富繼續(xù)他的陳詞,就像在法庭上一樣:“我是本城著名的律師,因為一個酒局攤上這么個事,可謂是陰溝里翻船。我也是受害者。房先生因為那天喝多了,才發(fā)生這種不幸的事,我深表同情。但喝酒應該量力而行,我們都是成年人,喝不喝、能喝多少,自己應該有數(shù)?!?/p>
房衛(wèi)民的父親氣得發(fā)抖,握成拳頭的手往桌上猛地一捶:“那你們要把我兒子送回家呀!”
孫有富擺出一副辯論的姿勢,回擊道:“問題是我也喝多了,不省人事了。我們六個人喝了整整五瓶。誰也送不了誰。”
何道遠也跟著幫腔說:“我都摸不著回家的路了,在公園里的椅子上睡了一覺,滾到地上,還摔了一跤?!?/p>
張彪很嚴肅地對何道遠說:“你也喝多了?所以不能送房衛(wèi)民?”
何道遠連連點頭。
張彪說:“做筆錄時,你不是說你沒喝嗎?對公安機關作虛假陳述,你的責任可不小哇?!?/p>
張彪這句話像一記勾拳,把何道遠打暈了。何道遠小臉嚇得煞白,再不敢言語了。
何道遠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多嘴是多么愚蠢。
淼淼一直沒有說話。她的表情甚至看起來冷峻而堅毅,似乎并不是這件事的主角。
范天仁已經(jīng)下決心要講話了,哪怕和這些體面的朋友割袍斷義也在所不惜。他心里清楚,如果房家得不到合理的賠償,不光房家人不會善罷甘休,而且從情理上他也對不起房衛(wèi)民。人都不在了,還在錢上斤斤計較,就太無恥了。
于是范天仁說:“各位房衛(wèi)民的親朋好友,首先我要向你們道歉,我對不起你們。是我請房衛(wèi)民去喝酒的,民警同志定多大的責任我都愿意接受。俗話說,死者為大,我們今天在這里辯論是對房先生不敬。與生命比起來,一切都輕如鴻毛。我希望老房妻子代表你們家人,提出你們家里的訴求,我們一定積極配合?!?/p>
張彪頻頻點頭:“嗯,這個同志的態(tài)度不錯,像你這樣事情就好辦了?!?/p>
孫有富說:“他同意賠償,那就由他一個人賠,沒我們什么事。這個所謂的作家就是個騙子,他居然騙我們,把房衛(wèi)民包裝成老板。早知道他是洗腳房的,我根本就不會參加這個飯局?!?/p>
房連杰氣不過,跟孫有富杠上了:“洗腳房的怎么了?洗腳水比你唾沫都干凈。你內(nèi)心這么骯臟的人就不配做律師!”
孫有富哪里受過這等羞辱,指著房連杰吼道:“你算什么東西,敢來挑釁我?我是大律師,如果再出言不遜,當心告你侮辱罪?!睂O有富情緒失控了,他忘了今天房家人多勢眾,還占著理。
房連杰從小就喜歡跟在房衛(wèi)民屁股后面,與房衛(wèi)民的感情很深。房衛(wèi)民這么走了,房連杰特別難過,一肚子的傷心找不到去處,被孫有富的話一刺激,心里竄出一大團火,按也按不住。他扒拉開前面的人,跨了幾大步,杵到孫有富跟前,一把揪住孫有富的上衣:“今天我想打你這個體面人,你服不服?”
孫有富嚇得語無倫次:“你松開手,打人犯法,你要講道理?!?/p>
房連杰依然揪住孫有富不放,他對張彪說:“警察同志,教訓這種不說人話的東西是不是不犯法?”
孫有富說:“誰是東西?再跟你講一遍,我是律師,我要告你侮辱罪?!?/p>
房衛(wèi)民父親此時像個將軍,一生難得像現(xiàn)在這樣有種,很霸氣地指揮著房連杰:“他不是要告我們侮辱罪嗎?愛怎么告就怎么告,不攔他。我活在這世上,怕了一輩子,現(xiàn)在兒子走了,不在乎了!連杰,你給我把他打殘了,要坐牢,算我的!”
房衛(wèi)民父親神色堅毅。
房連杰怒目圓瞪,嚇得孫大律師殺豬般地慘叫:“救命??!救命!”
場面越來越亂,要不是淼淼上前制止了房連杰,孫有富肯定要受皮肉之苦。
張彪一直在觀察著局勢的發(fā)展,按道理,作為警察他早就該出手平息眼前的騷動了,可他也對孫有富看不順眼,所以故意讓局勢延宕一會,殺殺大律師的威風。真要再袖手旁觀,一旦出事,領導那里不好交差,現(xiàn)在他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對房連杰厲色道:“公安局是打人的地方嗎?胡鬧!今天我們是來處理事故的。賠償問題,他說了不算,相信我們公安機關會主持公道的?!?/p>
房連杰這才把手松開,回到座位上。會議室恢復了平靜。
張彪對淼淼說:“房大嫂,剛才大家的發(fā)言你都聽到了,按照慣例你們可以得到相應的賠償,參與喝酒的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實事求是地提出賠償數(shù)額,這次解決不了,下次再協(xié)調(diào)。這種事情,我經(jīng)手過很多次了。”
大家把目光聚焦在淼淼這里。她頷首低眉想了想,異常冷靜地說道:“老房走之前,他跟我商量過了,我們不要任何人的賠償?!?/p>
淼淼的話一出口,像一聲夏天的炸雷,在氣氛僵硬的會議室里炸出了巨大的波瀾,人們開始交頭接耳騷動起來。那些為賠償整理思路準備艱苦談判的人,那些有些走神想著其他事情的人,在心里計算賠償金額多少的何道遠,會議室所有的人,都打起精神聽淼淼講話。事情往這個方向發(fā)展,出乎所有人意料,連張彪都驚訝不已,他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情。要不是親見,打死也不信。
他提醒淼淼說:“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放棄賠償,就不能反悔了。我們要記錄在案的?!?/p>
淼淼說:“當然不會反悔?!?/p>
張彪說:“那你接著講?!?/p>
淼淼說:“老房早就對自己的身體有不好的預感,他準備了一個遺言,今天借這個機會,我想讀一下,也算是告慰我們家老房的在天之靈?!?/p>
淼淼把一張紙放在面前的桌上,攏了攏耳邊的頭發(fā),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讀道:“我房衛(wèi)民是一個慫人,一輩子沒干過大事,沒有風光過。我像一粒塵埃,毫不起眼;我像一顆路邊的石子,被人踢來踢去。小時候,大孩子欺負我,我打不過,也不敢回家告訴父母。我學習不行,捧起書就打瞌睡,考試從來沒有考過第一。我羨慕人家考上大學,有知識有文化,彬彬有禮,受人尊敬。我沒有做過官,在家父母管,上學受老師管,在紡織廠被主任廠長管,一輩子做的最大干部,是小學二年級被任命為三組組長,不過只做了一學期就被撤職了。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年輕時候,也想做生意賺大錢,可是我把老家的編織袋廠介紹給河南的客戶,結(jié)果遇到騙子,將兩車編織袋弄丟了。在外面東躲西藏幾個月,怕編織袋廠找我賠。
“我做許多事都不成功。除了一身力氣,我沒有其他本事。
“在世上走了幾十年,我想通了,社會的水太深,聰明人很多,我的腦筋跟不上,大事我干不了。我不跟你們玩了,我認慫還不行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生氣,不掙扎,不折騰,人家欺負我,我不還手,不反擊,不做夢咒他被車撞。我死心塌地任勞任怨心平氣和地接受命運。它說什么就是什么。你還要我怎么著?
“我不怪老范和那天一起喝酒的朋友。要不是老范帶我去,我們平時走不到一起。反過來,我還要感謝你們。不怕你們笑話,我從來沒有喝過茅臺酒,沒人請我喝,自己買又舍不得。那天我真貪杯了,平時酒量頂了天五六兩,可是那天喝了大約有一斤,走的時候,頭腦還有意識,后來酒勁上來就不行了。我稀罕茅臺酒,是我自己想喝的,我不怪你們。在喝酒上,現(xiàn)在我沒有遺憾了。我喝過中國最好的酒,真正的茅臺?!?/p>
讀到這里,淼淼已經(jīng)泣不成聲,讀不下去了。她難過得渾身顫抖,伏在桌上不顧一切地哭出很大的聲音。
張小天、孫有富、何道遠都默默低下頭。范天仁的眼睛也潮了。
待情緒稍稍平復,淼淼接過兒子遞過的紙巾,拭了拭眼睛和鼻子。房衛(wèi)民的遺言放在桌上,她沒有繼續(xù)讀。她抬起頭,甚至有一點昂首的姿勢,眼里還有淚痕,卻閃爍著堅定的光。她接著說:“今天我們到這里來,不是要求得到什么賠償,我是代表我們老房,表達他的真實想法,我們要的是一份尊重。別人做官發(fā)財,過豪華的生活,我們不嫉妒。天下人那些眼花繚亂的生活技巧,我們頭腦簡單學不了。我們拼盡全力,只是想安慰自己,撫養(yǎng)孩子,孝敬老人,自食其力,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p>
她把目光轉(zhuǎn)向?qū)O有富:“如果你們這些有錢人認為我們房家想借機訛詐,那就小看我們了。老房這些年悄悄買了健康保險,按照規(guī)定,我們能拿到七十多萬的賠付,這筆錢足夠我們以后大項的開支,況且我有退休金。”
話說到這里時,孫有富和何道遠埋下了頭,不敢看淼淼的眼睛。
淼淼又對范天仁說:“老房講,那天喝酒,他把你的手串弄丟了,說是很貴重,要我們?nèi)鐢?shù)賠給你。”
不等范天仁說話,張彪插話說:“怎么不早說呀,我們在現(xiàn)場撿到一個。會后——”他對范天仁打了一個手勢,“你來認領就行了!”
范天仁連忙說:“丟了也不礙事。那不值多少錢,我在舊貨市場兩百塊錢淘到的?!?/p>
張小天這時突然走到淼淼身邊,深深鞠了一躬:“房大嫂,我對不起你們老房,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否則,我的良心要受到譴責。那天我們喝了五瓶茅臺酒,事實上只有第一瓶是真的,其他四瓶都不正宗?,F(xiàn)在我后悔得不得了?!睆埿√熘挥X得一股熱氣沖上喉嚨鼻腔,哽咽住,說不下去了。
“不正宗?!就假酒!這種齷齪事你們也做得出來?”房家親戚堆里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此刻,內(nèi)心最飽受蹂躪的其實是杜峰,那天飯局上的酒菜是他一手操辦的,茅臺酒這事也是他后來告訴張小天的,被張小天好一頓斥責?,F(xiàn)在張小天說出真相,他臉上也掛不住,被房家親戚這一嗆,更加無地自容。他把張小天扯到一邊,對著淼淼鞠一躬,滿懷歉疚地說:“這不關張總的事,要怪就怪我吧,茅臺酒是我買的?!?/p>
事情到這里,猛料一個接一個,驚得眾人差點趴到地上撿下巴。范天仁是以編故事為生的,也自嘆弗如。這么一波三折的場面,他今生還是第一次見到,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令他突然感到恍惚不已……
一開始,范天仁還撐著、忍著,后來張小天和杜峰面對房家人說出酒是假酒的事,他再也沒法控制了,急匆匆地跑到二樓的洗手間,嚎啕大哭起來……
二十多年,他沒這么哭過了!他心里說:房衛(wèi)民啊房衛(wèi)民,你讓我們欠你多少啊?我為什么要帶你喝這個酒呢?一頓飯,送了你一條人命。你這個慫人啊,讓我以后永遠是個戴罪之身,我拿什么彌補我的過錯哇?
十二
每年大雁南飛的時候,房衛(wèi)民的忌日就到了。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與房衛(wèi)民家居民樓一墻之隔的行道樹開始像老人掉頭發(fā)一樣落葉。那是南方常見的楊樹,橢圓的葉子離開膨大的樹冠,被風卷到空中、地上,無處安身。盡管一開始就那么幾片,整個樹望上去還是碧綠的,但是,黃葉不可逆轉(zhuǎn)地一天天增多了,生命力不夠的葉子,就要離開枝頭,想留也留不住。
11月18日,范天仁每年都要到房衛(wèi)民家里去磕頭。房衛(wèi)民的靈位設在客廳里,照片有一尺多高,用一段黑紗裹了一圈。房衛(wèi)民始終微笑著,這副表情從來沒變過,范天仁幾乎能刻在腦子里了。房衛(wèi)民很多年不拍照片,僅有幾張還是年輕時的,布置靈位時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還是范天仁提醒淼淼,足浴店一樓大堂里有工作人員的姓名照片欄,那上面有,他見過。房衛(wèi)民家里人到足浴店取下那上面的工作照,放大了做成遺像。
每次去,范天仁先要面對遺像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然后對著遺像看幾秒鐘。房衛(wèi)民一直對他笑,粗硬的短發(fā)像鋼絲樣直立著。范天仁一年一年地老了,而房衛(wèi)民停留在2014年的秋天,歲月對他的容顏已經(jīng)不起任何作用了。剛開始兩年,范天仁和淼淼,會自然而然地說到那次事故,談談房衛(wèi)民的往事,淼淼眼里有傷心和悲戚,感嘆他走得太早。這時候,范天仁就會感到無比自責。后來的忌日,這種情緒就慢慢緩解了,范天仁像走親戚一樣,上房衛(wèi)民家里看望他的家人,在一塊拉拉家常,甚至還說笑一番。
時間慢慢稀釋了悲痛。
在房衛(wèi)民的遺像前,放著一瓶茅臺,房產(chǎn)公司的張小天送的,那是一瓶正宗的飛天茅臺,瓶蓋都沒打開過。張小天說要讓這酒一直陪著老房,不能讓他在那頭有遺憾。茅臺酒瓶的脖子上有一圈紅絲帶,打了結(jié)以后,兩頭分岔向下垂著,火紅的絲帶那么鮮艷,房衛(wèi)民的老父親說,就像房衛(wèi)民小時候圍在脖子上的紅領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