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舍離

馮北仲

一

我媽從小精力旺盛，走路快，說話快，做事快，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無不夸贊。我媽還特愛臭美，凡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都狂熱地喜歡。時興衣服、小飾品、新式發(fā)型、唱歌跳舞，興什么學什么，學什么會什么。她的床鋪，總是干凈整潔，被褥疊得棱角分明。她閨房的桌上，堆滿了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她的衣柜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她的發(fā)型，天天變樣兒，扎馬尾，梳辮子，樣式不斷變化。她像一朵變幻的奇花，亮麗了周圍世界。

姥爺姥姥是北塔大學教授，聞名于古城學術圈。他們提倡個性自由，觀念開放，以這種方式從小培養(yǎng)我媽。長了心勁的我媽，有底氣有資本變法子倒騰自己，追求屬于自己的自由。有時間有空間盡情展示自己，她努力地向世界綻放自己。她放心大膽地打扮，挖空心思地制作。她制作的是自己本身，魔術師一般，使自己美輪美奐，光彩奪目。北塔大學的教師小區(qū)，她是明星人物，無人不知白教授家的千金是聰明能干的美人兒。

我媽的心思，用在了打扮上、玩耍上、趕時髦上，沒用在學習上。一學期終了，同是教授子女，別家的孩子學習成績好，她的學習成績最差。人么，總有個攀比心，明里不說，暗里在孩子身上較勁兒。我媽學習最差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迅速飛入家家戶戶，落在了每個人的舌尖上。這下子，姥爺不悅了，丟了臉面。他教訓道，你呀，不好好學習，將來肯定沒出息！姥姥護著，小孩子么，懂什么出息不出息，社會對人的標準，不只是學習成績。姥爺抱怨姥姥，虧你還是教授，意識嚴重有問題，沒眼光！沒遠見！一個女孩子要立足社會，必須努力學習，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光鮮外表，沒有內(nèi)涵，擺設花瓶一個！姥姥沒好氣地說，待她長大了，自然懂事，會學習！

我媽躲在房間，聽著父母對話，第一次抹淚兒。

姥姥的話沒錯，我媽隨著年齡漸長，開始學習了。一次次考試，成績一次又一次躍在了前面，像跳高運動員，不斷攀升，節(jié)節(jié)高，很快成了小區(qū)孩子里成績最好的。這回，輪到姥姥得意了，眉飛色舞地對姥爺說，瞧，咱基因多強大？必須相信，基因強大！姥爺雙眉舒展了，不作聲，埋頭寫書法。姥姥說，你倒是說話呀？姥爺說，我還是適合寫歐體，搞不來顏體。姥姥沉下臉。姥爺說，凡事起步，由易到難，過程不能少，更需要堅持。霎時，姥姥心里空落落的，熱切期待的東西，姥爺沒給。她掃興地哼一聲，丟下一句，咱走著瞧！

隨著成績不斷上升，我媽愛熱鬧愛炫耀的興頭，突然間消失了。姥爺望著越來越優(yōu)秀的女兒，樂得咧嘴笑，背地里朝姥姥豎起大拇指。姥姥得意洋洋，為了報復上次姥爺?shù)睦涞?，她講起大道理，先是夸女兒心靈手巧。又說，女孩子愛打扮么，那是天性，就像一朵花，總想綻放，聽別人來贊美?？伤灰娍荚嚦煽儾蝗缛?，父母也嚴肅教育了，暗里下了狠心，一心一意投入學習。咱女兒聰明，基因強大呀，一學便懂，成績自然比別人提得快。很快地，女兒成了優(yōu)秀學生啦。姥爺聽著，還是不言語，眉間掛滿了笑。姥姥問，你不想說點啥？姥爺說，你已經(jīng)全說了。姥姥氣得咬牙，甩一句，庸眾思維！

姥爺一生最自豪的事兒，便是我媽考上了名牌大學，給他爭了光，長了精神。他認為，自己再有成就再有名望，孩子不爭氣，他也是失敗的人。小區(qū)里，我媽成了新聞人物。新聞的焦點是，從小愛打扮愛趕時髦，起先成績最差，收了心進入學習后，再不打扮了，成績開火車似的長驅(qū)直入，勢不可擋。新聞因有故事性，華麗轉(zhuǎn)身變?yōu)檎鎸嵉膭钪救宋?。這撥孩子中，有考上清華北大的，因沒故事性的新聞，而被淡化遮蔽。白家千金考上再好的大學，也不是清華北大，卻出入于眾人口舌。

漂亮的我媽，考上好大學，成了新聞勵志人物，姥姥很開心。她常說，女兒是媽的影子，夸女兒本質(zhì)是夸媽呢。姥姥打了興奮劑似的，精神為之一振，眉目生輝，風姿綽約，仿佛穿了一件華美的錦繡旗袍走在人流涌動的街頭，走過來走過去，成了人們向往的女神。

有人向姥姥取育女經(jīng)，她很得意，又不失謙虛地說，哪里呀，我家白雪，打小個性自由，我們沒費啥心思的，全靠她自個兒努力。對方聽了，先一愣，更是夸姥姥思想開明，教女有方。姥姥回家，把別人的夸獎之辭學給姥爺。姥爺笑得合不攏嘴，說一句，看，你沾女兒光啦。姥姥說，你咋說話呢？沒我，哪有她！

我媽入了大學后，如游進深海里的魚兒，活躍了，也徹底自由自在了。她舊事重提，撿起曾經(jīng)丟失的愛好，開始新一輪的打扮、購物、逛街、旅游，心勁比以往更上一層樓，幾乎是無所不能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她瞬間成了學校有名的?；?，被捧為引領潮流的大明星。

時尚漂亮的她，追求者成群結(jié)隊。情書一沓又一沓，不管是拒絕還是接受，她都一一回信，從不傷害男子尊嚴。她把情書當作戰(zhàn)利品，捆扎好，整齊地擺進箱子。

暑假回到家里，她打開箱子炫耀。姥爺見狀，非常不滿，認為她不務正業(yè)，浪費青春，嚴厲教育她，上了大學應一鼓作氣，進一步考取研究生！她反駁道，考那玩意干啥呀，有甚意思？沒興趣！姥爺耐心引導她，人要有抱負有遠見，應趁著年輕多讀書，志當存高遠。她翻白眼，還想發(fā)表觀點。姥姥趕忙上前，打圓場，好了好了，誰的前途誰負責。上了大學，由她自個兒去決定吧。姥爺努努嘴，氣得吹胡子瞪眼，對姥姥大發(fā)脾氣，瞧，全是你慣壞的，成何體統(tǒng)！丟人現(xiàn)眼，上大學是收情書去啦！我媽不服氣，還想辯解，姥姥順勢把她拉進了房間，關緊了房門。姥爺站在客廳，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媽房門，跺腳，哀嘆，以泄胸中憤懣之氣。

毫不夸張地說，我媽的大學四年，是快樂享受了四年，逛美了，穿美了，吃美了，玩美了，真正的“四美?；ā薄ＥR近畢業(yè)，她在眾多追求者中選了我爸。

離校那會兒，她東西太多，什么都有，裝了四大皮箱，還剩三箱物件沒法收拾。沒法了，她只好痛心割愛，把物件分給了舍友和女同學們。各種款式的漂亮衣服、高檔化妝品、精致皮包、時尚皮靴、各色頭飾、長短圍巾，最多的還是四季衣服。女同學們圍著物件，哇哇叫，來回比試，還相互建議和互換。據(jù)我爸說，當時現(xiàn)場很熱鬧，要是開一家服裝店，人氣絕對是第一。

姥爺對我媽很有意見，又無法發(fā)泄，便對未來女婿表示了不滿。嫌他凡事由著我媽性子，沒男子漢氣概，撐不起局面。姥爺扔出一句判詞，沒出息！姥姥瞪姥爺，不停扭嘴，示意姥爺快閉嘴，有意見可以保留。姥姥喜歡我爸，認為男人應該疼女人，女人是男人的天，撐起的是男人的幸福生活。姥爺認為姥姥一派胡言，和姥姥吵得面紅筋跳。他堅決不同意我媽嫁給我爸。姥姥認為，我爸適合我媽，適合便是最好。鞋子合腳了，才關鍵。姥爺氣得窩在沙發(fā)里，直喘氣。最終，由我媽做了自己的主，嫁了我爸。

婚后，我媽拉著我爸整天往商場跑，跑了這家，去跑那家，忙得不亦樂乎。每次回來，我爸像個苦力，渾身扛著大包小包，就只差腿腳系上購物袋了。到了家，他累得不能動，全由我媽親手去松綁。取下的東西，差不多擺了半個客廳。我媽拍拍我爸的膀子，高興地說，你這塊頭，好樣的！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選你的理由，明白了吧？我爸憨厚地笑，輕捏我媽臉蛋子。習慣形成了，便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這是我爸說的。

我媽不厭其煩逛商場購物，買的東西能拉一火車皮，家里沒地放了。我爸無奈地說，王母娘娘呀，你干脆把商場搬回家吧。我媽白一眼他說，有啥難的，你買個最大的別墅，我肯定把商場搬回家。我爸蜷在沙發(fā)里，很無助，再不發(fā)聲了。

我爸不理解她的怪異購物方式，喜歡什么買什么，買了，存放著，不一定穿戴。她的理由是，女人天性是占有，霸占住，越多越好，占住了才是我的。她的怪異，一點沒隨姥姥。姥姥講實用，是實用主義者。她不知隨了誰，以姥爺?shù)脑捳f，她是典型的購物狂，瘋子似的狂人。姥爺氣急了，無處發(fā)作，可憐的他對著墻，大力訓斥女兒不會過日子，是漏底子的匣兒，真是個敗家子！這時的姥姥，裝作聽不見，任憑姥爺對著墻去發(fā)氣。

我爸嘗試著引導我媽，慢慢改變她的購物態(tài)度。他盡量言辭溫軟，近乎是低三下四地說，王母娘娘呀，吃有利于身體的，可以保留買。玩呢，是有益的，也可以保留買。游逛是好事，可以保留買。只是購物上嘛，有用的買，沒用的少買吧，穿不過來，買了占地方，咱家快成百貨市場了，家里不整齊，與你美麗形象很不和諧，你說是不是？我媽聽了后，臉色陰了。她頭一揚，漂亮的卷發(fā)飛到了后背，冷冷地說，你養(yǎng)得起，咱一起生活。養(yǎng)不起，咱趁早分手！你以為你是誰呀？跟我討價還價，你也不瞅瞅你，不過一個備胎！追求我的人，哼，還在排隊呢！我爸難為情了，咬咬唇，如小蠅哼哼似的說，別，別生氣呀，我只是小小的建議嘛。我媽細眉一挑，高聲說，建議我什么？我建議你——重新買個大衣柜！我爸不由縮縮雙肩，寒霜打了似的，不吭氣了。

后來，我爸私底下給姥姥和姥爺講了這事兒。

姥姥聽了，很不自在地鼓嘴，沒接話。

姥爺氣壞了，猛地一拍沙發(fā)扶手，吼道，簡直胡鬧！胡鬧！

二

我出生在陽春三月，一個暖意融融的正午。全家人高興，我爸最高興。他托著幼蟲似的我，感慨地說，女兒呀，爸爸再不是備胎了。你的出生，是爸爸堅實的靠山！瞧呀，女兒很了不起，也很可憐，一出生肩承重任?。∨畠貉?，改變你媽媽的事兒，爸爸無能，認輸了，以后全靠你了！

姥爺聽了，在一旁笑。

姥姥說，真怪，這孩子哇哇哭，聽了她爸的話，竟不哭了。

我的名兒，是我媽起的。我爸讓姥爺起，因為姥爺文化深，應起個有意味的名兒。姥爺擺手說，孩子是你們的，父母起名才是正理。我媽說，我想好了，叫蘋果。我爸搖頭，難聽死了，咋不叫香瓜呢？還蘋果，盡想著吃。我媽說，蘋果好看，好吃，光潔，喜氣。姥姥高興地叫好，好蘋果，蘋果好，平平安安，一生福順。就這樣，蘋果成了我的名兒。

我的能耐吧，小時沒發(fā)揮出來，我媽依然我行我素。不怪別的，是信息時代造成的后果，快遞和網(wǎng)購異軍突起。她不出門，不去商場，完全可以買到想買的一切東西。她拿手機在網(wǎng)上找，京東啦，淘寶啦，京喜啦，當當啦，各種店面，各種物品，樣樣齊全。買了，送貨上門。她經(jīng)常是一手抱我，一手在網(wǎng)上選購，嘴里還自個兒嘀咕。看到滿意的物品了，高興，抱住我親幾口。尋不到滿意的東西，不高興，隨手將手機扔到沙發(fā)上，發(fā)幾句牢騷。牢騷過后，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撿起手機，換網(wǎng)址，繼續(xù)搜尋自己想買的東西，找到了，又高興地笑。

兩三天后，她不斷接到短信和電話，又開始一手抱我，一手去取東西。取了東西后的她，很激動，將我放在沙發(fā)上，遞給我一塊餅干。她快速撕開包裝袋，取出衣物，在鏡前比畫，還問我，寶貝，漂亮嗎？我不搭理她，只顧啃餅干。

網(wǎng)購，這種神奇的買賣方式，讓我媽很開心。每次，她取了貨，樂得跳躍，贊嘆社會真好，發(fā)達了，文明了，電子交流，送貨到家。有時，我被她感染，也跟著笑。說實話，我是被她夸張表情逗笑的。

我爸望著我們娘倆，氣得咬牙，黑了臉。

姥爺實在忍不住了，教訓我媽，你呀，浪費錢！物盡其用，胡亂買什么？天下這么大，你能買完嗎？姥姥從她懷里抱過我，對姥爺說，你吼什么呀？嚇著我們小蘋果啦。買什么買？她買夠了自然不買！姥爺指責姥姥，你慣著她吧，遲早把家敗光！一月能掙幾個錢，全貢獻給商家啦！日子，不是這樣過的！我媽噘嘴，氣鼓鼓地說，女人不做貢獻，誰做？誰來拉動內(nèi)需？我爸一見這陣勢，怕姥姥不悅，賠上笑臉，對我媽說，你買，咱媽說得對，買夠了自然不買，給社會做貢獻，我支持！姥爺氣壞了，指著他訓道，你個沒出息的，你呀，真?zhèn)€沒出息的東西！！

我四歲那年，我媽才變了。

我爸感慨，蘋果威力大呀，把你媽改變了，了不起！

我不明白，問他，啥意思？

他說，是你，改變你媽啦！

我瞅我媽，猛眨雙眼，我媽沒變呀，圓圓的臉蛋子，高挑的個頭，穿得鮮艷奪目。我掃我爸一眼，說，你真?zhèn)€沒出息的，你老婆變不變，還需要我呀！他眨巴眼睛，愣了一會，隨即哈哈大笑，抱住我，激動地說，你個小蘋果，這話從姥爺嘴里學來的吧？像姥爺！你以后好好學習，像姥爺一樣當個學者！我頭一扭，說，當不當是我的事兒，個性自由，不由你管！他又大笑，說，這口氣跟姥姥學的吧，太像了，蘋果將來能當演員。我頭一揚，說，看你這傻樣兒，當初我媽怎就選了你呀！他再一愣，笑個不止，喘氣，嗆住了，咳嗽起來。他邊咳嗽邊說，這表情，活脫脫遺傳你媽的。可惜，你沒有像我的地方。我拉下臉說，像你就壞菜了，你個沒出息的！他笑歸笑，可憐兮兮地說，爸爸沒出息，也是你的爸爸呀。

我爸說的沒錯，我媽明顯是變了。她網(wǎng)購明顯減少，開始一心一意在網(wǎng)上找學習機構(gòu)，計劃專心培養(yǎng)我。

一天，太陽特好，雀兒在窗沿蹦上跳下，幾盆花草的葉子被雀兒惹得不斷顫動。我望著雀兒和花草，樂得拍手。我的身體，在我媽雙手間來回擺弄，花裙子上身了，頭發(fā)扎了櫻桃花飾，白色的襪子和紅色的小皮鞋也上了腿和腳。我媽讓我朝前走兩步。我沒聽見，雙眼盯著雀兒。她扭正我的身子，讓我正望她。我只得將目光不情愿地移開了雀兒，轉(zhuǎn)向她。她說，走兩步看看。我在她的指揮下，走了幾步。她笑著說，漂亮的寶貝，走，學習英語去啦。

英語班在熱鬧的市中心，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們到了一幢深藍色玻璃裝飾的高樓前，大屏幕正在滾動播出廣告，閃動的圖影，刺耳的音樂，讓我眼花繚亂，周身不由得緊張。四面全是一座座高樓，直直地沖向天空，非常高，我不由得哆嗦了幾下。我媽牽著我的手，進了一座樓。我睜大雙眼瞅，電梯里站滿了人。我的眼前，盡是一條條裹著五顏六色褲子和長短不一的雙腿。我害怕了，我整個人沒有其中任何一條腿長。我被眾多的長腿包圍了，一圈柵欄似的，圈住了我。我呼吸急促，緊貼在我媽身上，驚懼地瞅著一條條長腿，仿佛柵欄是無數(shù)蟒蛇組成的，要吃了我一樣，很恐怖。我在電視上見過蟒蛇，現(xiàn)實中，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腿像蟒蛇。十八層到了，出了電梯，我松了一口氣。拐過樓梯邊的鞋帽柜臺，我們進了一間寬敞的房子。我媽說，學習班到了。

班上共有十五個孩子，和我一般大。老師是大高個兒，脖子長，跟長頸鹿差不多了。他皮膚黑，嘴唇厚，對著我們嘰里呱啦，雙手夸張地比畫著。他一說話，脖子朝前一伸一伸，雙肩也一聳一聳，特別像姥姥家養(yǎng)的大烏龜。他說啥，我聽不懂。我猜測同學們也聽不懂，全愣愣地瞅著他，很好奇，心想他到底說什么呀，為啥長得和我們不一樣。

他講了很久，動作越來越夸張。我們盯著他，沒一點反應。他睜大雙眼，做鬼臉，這下，我們咯咯笑了。他見我們有了反應，聳聳肩，下嘴唇突出來，長長吐一口氣。他又開始講了，講一下，雙手勾起嘴角扮個鬼臉。已見過了，沒新奇感，盯著他，又沒一點反應。

他感覺到了，我們對他很陌生。為了緩和氣氛，他上前擁抱我們，一個一個擁抱。他太高大了，雙臂又粗又黑像大火烤過的樹枝，我們看著很害怕。他依次擁抱了每個人，每個人，眼神驚慌，嘴扯著，欲哭的樣子。輪到我時，他擁抱了我，還逗我。我害怕，哭著跑向教室后面，要我媽，邊跑邊喊。我媽疾步過來，一把抱住我。教室最后面一排椅子上，全坐著同學們的媽媽，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同學們扭過頭，看著我。他們沒人哭，唯獨我哭了。

老師看著我，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攤開雙手，顯出無辜的樣子。一個和我媽年紀差不多的女老師走過來，細聲細語地哄勸我，小蘋果別怕，邁克叔叔是外教，專教英語的好老師。我緊緊摟住我媽的脖子，死活不抬頭。我媽說，沒事，蘋果膽小，我抱著她聽課吧。

后面的課，我媽抱著我聽，也成了我的講解員。她小聲告訴我，老師在講什么，他的動作表示啥意思。我坐在她懷里聽課，踏實又安全。頭一次，我感受到媽媽的懷抱最重要，給了我安全和溫暖。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媽媽的懷抱相比，對我來說，安全最重要了。

上了半個月課，我喜歡上了英語。

每到上課這一天，我歡欣跳躍，讓我媽給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用花皮筋扎頭發(fā)。她說，到底是我的寶貝女兒，隨了我啦，愛臭美。我爸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一聽她的話，一臉不悅，側(cè)過身子去了。我剛好回頭，逮著了爸爸的表情，傻氣地問，爸爸，你側(cè)身子干啥？立馬，我媽停下手中的活兒，擺正臉朝向他。我爸擠出笑紋，拍拍報紙說，我看報呢，這房價呀一路上漲，看得我不舒心。我媽拉長聲腔問，是——嗎？你啥時關心房價了？房價跟你有關系嗎？你是關心我的話吧！我爸小聲說，就你心思多，趕緊走吧，女兒上課要遲到了。我媽臉上浮出勝利的一笑，對我說，你爸就這樣，想啥不敢說啥。我接住她的話說，爸爸沒出息，真沒出息！她輕拍我肩膀，佯裝生氣地說，不準這樣說爸爸！爸爸有沒有出息，沒你說的份！我委屈了，心想我為啥不能說，你不整天在說嗎？她好像懂我的心思，說，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要學大人說話，會變成小鸚鵡的。我爸走過來，笑著刮我鼻子說，蘋果乖，快去上課，別遲到了。

日子一長，我和邁克老師成了朋友，也能用英語簡單對話了。我媽再不用陪我上課，坐在教室外面的休息室和家長們一起聊天，陣陣笑聲，偶爾傳到教室來。

邁克老師像個演員，表情豐富，說話幽默，常常做些逗人動作。在他的課堂上，沒有半點睡意，注意力一直高度集中。我記憶力比較好，他講一遍，我便記住了。他講上幾遍，我就能流利說出來。快下課時，每次會做活動，我表現(xiàn)越來越好，英語說得精刮流利。邁克老師點名夸獎了我，說我語言天分極好。

下課后，我媽向邁克老師詢問我學習的情況，他表揚我聰明，學得快，說得好。聽到老師夸獎我，我媽很開心。

邁克老師是北塔大學的留學生，從埃及來的。他崇拜中國文化，很喜歡古城，因為他母親是中國人。他漢語講得半生不熟，走音跑調(diào)，聽著總怪怪的。我媽在北塔大學里長大，熟悉學校環(huán)境，本身又是學中文的，兩人有了交流話題。偶爾，兩人會聊世界文學和文化。他說，非常喜歡中國文化。我說，身上流著中國人的血，我最愛我母親，中國是我的根。鐘樓、大雁塔、兵馬俑，真是太神奇太偉大了，我非常喜歡。我媽說，埃及也偉大，和中國一樣是文明古國，有舉世聞名的金字塔。他聽了，直聳雙肩，豎起大拇指說：A regular beauty!

三

可能是邁克老師夸獎我聰明有語言天分，也可能是我媽和同學家長聊天聊出了意外收獲。我媽又動了心思，給我找了另一家學習機構(gòu)，讓我又去學鋼琴。我媽的理由很多，一口氣說了一籮筐。她最堅定的一句是，蘋果你必須學鋼琴。莫名其妙的我，在英語之外，多了一項學習任務。

對鋼琴，我根本沒有認識。站在鋼琴面前，我是茫然的，如面對一個極其陌生的人，這人是冷冰冰的，令我發(fā)怵。望著黑白相挨的一條條豎道，像鐵棒一般的巨指，我感覺很硬很沉。我媽牽起我手，放上去感覺一下。我手指輕輕一挨，連忙縮回，后退了兩步。我媽說，怕啥呀，這是鋼琴，世上最優(yōu)雅的樂器，全世界喜歡聽。我不懂，直搖頭，繼續(xù)后退了一步。

秀美的女老師過來，笑瞇瞇地安慰了我?guī)拙?。她坐在鋼琴前，拉我站她身邊。她雙手往黑白豎條上輕輕一摁，靈巧的手指一上一下來回跳舞，霎時，耳邊響起美妙的樂曲。我驚呆了，黑白豎條如此神奇，音樂是這樣產(chǎn)生的呀！我聽著，不知不覺地，腳尖隨著節(jié)奏動起來。

女老師雙手停了，耳旁樂聲即刻沒了。她對我媽說，蘋果很有天賦，將來能當音樂家哩。我媽說，你這話我信，我小時候喜歡鋼琴，可惜那時盡貪玩了，沒有學，白白浪費了愛好?，F(xiàn)在我讓女兒學，彌補我的缺憾。女老師說，放心，蘋果一定能學好，藝術這東西，天分很重要。我媽驚喜地說，真是太好了，女兒可以把我的缺憾補上了。

我“被決定”去學鋼琴，這事定了。我媽很快辦理了繳費手續(xù)，一點兒沒猶豫，似乎一個音樂家馬上從她手中的鈔票中飛翔出來，面向全世界演奏，她正在分享全世界的喜悅，很激動，很驕傲。猛然間，我明白了我爸的話。我媽確實讓我改變了，她把網(wǎng)購的錢轉(zhuǎn)移了，全部投向我的學習。好像她已忘了購物是什么了，目標已經(jīng)徹底轉(zhuǎn)變。難道我改變了我媽？自問的同時，我心里有了沉重感，說不清是什么，壓在我幼小的心頭。完全是直覺，我瞅向鋼琴那一排靜默的黑白豎條，腦子嗡嗡作響。女老師好像明白我的心思，指著黑白豎條說，蘋果，這叫琴鍵，上課時我會詳細給你講。我木然地搖頭，又點頭。

每周，上兩次琴課。女老師說，抽空到琴房來練琴，學琴重在練習。一周時間，兩次去學英語，兩次去學鋼琴。抽空，再練一次琴。我的生活過得充實且快樂，說實話，我還挺喜歡呢。

學了兩個月鋼琴后，在女老師的極力說服下，我媽準備買一架鋼琴。我媽說，方便么，在家里練習，不用去琴房了。我爸聽了，反對，認為不值得買，就是要買，一年后再說。我媽不悅了，認為他沒音樂細胞，是個白癡。他說，蘋果才學了兩月，還不知后面怎樣，買一架鋼琴回來，萬一蘋果以后不學了，不是白浪費幾萬元？我媽情緒激昂了，大聲說，蘋果不可能不學，鋼琴老師說了蘋果有天分能當音樂家的，要買！一定要把蘋果培養(yǎng)成鋼琴家，彌補我小時的欠缺！我爸說，不是不給蘋果買，再學上一年，如果她真有興趣，再買不遲啊。我媽冷笑兩聲，不理會他了。

一周后，她執(zhí)意買了一架鋼琴，鄭重地擺放在客廳一角。為了這架鋼琴，她還購買了昂貴的遮布，又買了一件上等的白瓷瓶，每天換上嬌艷的玫瑰。她打量自己的杰作，開心地說，鋼琴是高雅的樂器 ，家里有了鋼琴，那才叫上檔次！我們蘋果，一定能成為音樂家，走向全世界！我爸站在一旁，望一眼鋼琴，瞅一眼我，無語。

起先，我對鋼琴興趣滿滿，沒事就爬上凳子，認真練習指法，邊練邊哼唱。我媽端著咖啡，一臉自得，對我爸說，你看，咱女兒天生是音樂家！我爸說，待她熱心勁兒過了，再看吧，以觀后效。我媽生氣了，說，你這人，咋說話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爸說，咋了，難道我說錯了嗎？

琴課不多，練習得多，練琴需要大量時間。我媽又有了想法，因她執(zhí)意要把我培養(yǎng)成音樂家，英語和鋼琴，兩者必擇其一。她下了決心，準備把英語課停了。她和我爸說這事，我爸一改往常淡泊的態(tài)度，極力反對。他說，英語才很關鍵，蘋果正是學語言的好時段，不能停！我媽說，鋼琴買回來了，專心學鋼琴。我爸說，現(xiàn)在全球一體化了，英語和母語一樣重要，要終身學習的。小孩子學英語快，接受力強，才開始，堅決不能停！我媽擺擺手說，你胡說啥呀，再怎么著，不可能天天說英語，我們到底是中國人！啥叫全球化，中國人總歸是天天說漢語！我爸說，你呀，讓我無法理解，目光短淺！我媽說，對，我是目光短淺，不短淺，怎會嫁了你？！我爸咬著牙根，直搖頭。

英語課，沒了。

我對自己學什么沒有決定權，可英語課實在是我喜愛的，一下子沒了，我無法接受。幽默的邁克老師，再見了，我再也見不上你了。再見了，可愛的邁克老師。我在心里默默地與邁克老師道別。我很難過，這是事實，很難過，卻無法對誰去說，沒人能理解我的心情。

夜晚，空中掛滿星星。我坐在桌邊，癡癡地望著夜空，淚水從我的心里闖了出來，爬滿了我的臉頰。我喜歡的英語課，喜歡的邁克老師，連個招呼也沒打，再見了……半夜了，我才爬上床，脫衣睡下。窗外是黑的，關了燈的房里也是黑的，在一團無望的黑夜里，我的淚水不停地流，一直流到睡著。夢中，我在英語課堂上，邁克老師雙手比畫，嘴里說著，叫我名字，apple！apple！我大聲應答，哎！哎！突然，我從夢里醒來，打開臺燈，看鐘，凌晨三點。我回味著夢，再也睡不著了。癡癡地望著窗外，我又哭了……我的英語，邁克老師，不聲不響地與我再見了。我呆呆地望著深不可測的夜空，披上被子坐起。天上，有一顆星很亮，它也正呆呆地望著我。我想它是金字塔，在召喚我，希望我將來去埃及瞻仰聞名于世的偉大建筑。滿天的小星星在閃爍，忽隱忽現(xiàn)，我的思緒隨之飛揚，越飛越遠……我想象著，將來見到金字塔會是怎樣的心情。一陣風兒從窗子溜進來，擁抱了我。冷，我拉緊了被子。冷風讓我清醒，更沒了一點兒睡意。

鬼使神差地，我穿上衣服，悄然走到客廳，輕輕拉開墻角的落地燈，輕輕揭開鋼琴遮布，坐上凳子，彈起肖邦的《離別》?；蛟S是心情的緣故，或許是要進行一次長長的告別，我彈得很認真，很投入……

啪！啪！啪！我聽到鼓掌聲，客廳的水晶燈打開了，世界光明了。這個世界不是我的，是我媽的，與我無關。

我媽走到我身后，給我披上衣服，笑著說，蘋果喜歡鋼琴，媽知道的，不至于不睡覺啊。乖，該睡覺去了。我爸一改往日態(tài)度，說，咱蘋果真是找到興趣了，真正的興趣才是這樣的，不用誰說，不用誰提醒，主動去做，是獨有的心靈享受。我媽朝他顯擺地一笑，說，你少賣弄啦，還是我最了解咱蘋果！

我轉(zhuǎn)過頭，望著爸媽，說，我喜歡聽邁克老師上課，我喜歡英語，很喜歡。我爸愣了，問我，誰是邁克老師，男的女的？我大聲說，男的，他從金字塔的國家來！我爸不解地瞅我媽。我媽說，是個外教，也不能說是外教，他母親是中國人。他很喜歡蘋果，說蘋果很有語言天分。霎時，我爸臉色變了，吼道，誰讓他教蘋果英語啦？誰稀罕外國人啦？我媽制止道，你小聲點，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是英語老師！我爸哼了一聲，扭身進了臥室。

我的英語課，不止讓我媽停了，現(xiàn)在我爸更是讓停，態(tài)度很堅決。我沒得到他的支持，反而把他推向了我媽的陣營?？蓯塾哪倪~克老師，他怎會得罪我爸呢？我實在不理解爸媽的做法，爸媽為啥不理解我呢？

這次以后，我再也不敢提英語了，怕我爸生氣，也怕我媽不悅。可我想念邁克老師，想念講英語的他。他是長得不好看，黑得像木炭，也像長頸鹿，可他愛笑，表情豐富，每一句英語從他嘴里蹦出來都是好玩的，很有意思。為什么我爸不喜歡他？我爸從沒見過他，他哪里惹我爸了？疑惑歸疑惑，在我心里翻騰，面對我爸，我不吱聲。

一個月后的一天，我們?nèi)谌藝雷樱瑴蕚涑酝盹?。我問，爸，邁克老師哪里得罪你了？我媽正在舀米飯，我一句冷不丁的問話，她手里的碗差點掉地上。她直眼瞅著我，明顯生氣了。我爸說，我一直討厭外國人。他們素質(zhì)不高，清朝時他們就來了，欺負我們中國人。歷史告訴我們，要遠離外國人。我媽繼續(xù)舀飯，沒接話。我說，爸爸你說得不對，邁克老師是個好人，愛笑，上課很有意思，同學們都喜歡他。他一講英語單詞，我就一下子記住了。爸爸，邁克老師真是個好人。我爸擺正臉子，放下筷子，嚴肅地說，蘋果你記住，你是我女兒，離外國人遠遠的！我媽給我碗里夾菜，說，知道蘋果喜歡學英語，才這樣說。不著急，等上小學了，英語是必須學的課程。我扔了筷子，拉著哭腔，大聲說，我喜歡邁克老師教英語！我喜歡聽邁克老師上課！我爸瞪我媽，沉了臉，起身走向書房。我媽望著我，陰著臉。咚！書房門用力關閉，沖過來一股強風，吹散了我額前的劉海，我不禁打個冷戰(zhàn)。

當天晚上，我睡不著，心情不好。我在床上翻滾，很傷心。為什么爸爸媽媽不理解我呢，我的確是個小孩子，可我有自己的喜歡和愛好，為什么要強行改變我的喜歡，去順從他們的安排呢？我很需要爸爸媽媽理解，偏偏他們不理解。

我起身，坐在窗前，對著浩瀚的星空，一顆心從胸腔里飛出來，飛離了家，飛向了遙遠的星星。我好羨慕星星，自由地掛在空中，不用難過，不需誰來理解，不用看爸爸媽媽臉色，不用聽我媽嘮叨。

半夜，起風了。我仍沒睡意，起身上廁所。

我怕打擾了爸爸媽媽，輕手輕腳開了門，盡量不弄出任何聲響。路過他們臥室時，我聽到倆人在吵架。我爸聲音很大，指責我媽，為什么讓蘋果上外國人的課，那是狗屁外教，人渣，跑中國來，哄中國人錢的，只是嘴臉長得不同罷了，專騙你們這些弱智女人！我媽說，嘴巴干凈點，你才是狗屁！人家邁克有禮貌，仰慕中國文化，說中國是他的根。他是留學生，不是人渣！你心存偏見，對外國人有意見，不就是心眼小嗎，忘不了以前外國人死勁追求過我，你是跟自己過不去。憑什么罵邁克是人渣？你思想狹隘，自以為是，你才是弱智呢！我爸吼道，你到底是忘不了那個外國人，心里還想著他，是不是？我媽也吼道，你滿口噴糞，太齷齪了，滿腦子惡心事！人家邁克教幾十個孩子，不是蘋果一個！我爸聲音小了，說，我是擔心嘛，我看不慣外國人。我媽說，你是心眼小，忘不了以前的事兒！你那點心思以為我不懂？你如果再提那事，我可真找他去了，別忘了他還在中國呢！我再沒聽到我爸的聲音，我媽也安靜了。

我上完廁所，悄悄溜回臥室。

我繼續(xù)坐在窗前，望著天上繁多的小星星，感覺我爸太可笑了，說我媽喜歡外國人？外國人咋了，不是人嗎？那我們喜歡貓呀狗呀鳥兒干啥呢，貓和狗都一樣可愛呀。管什么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紅人還是綠人，都是人呀，只是長得有點不一樣，形狀有點差異，我爸有理由討厭人家啦？哼，我爸真是小氣！太小氣啦！難怪姥爺說他沒男子漢氣概，連我媽也不如呢！

我望著滿天的星星，在心里數(shù)落著我爸。好像我是對著遙遠的地方，在表明心跡，希望有誰能聽到，一個傳一個，傳給邁克老師。

自那天以后，我再沒提過邁克老師了。

生活恢復了平靜，爸爸媽媽正常上班。周二和周四晚上，我媽帶我學琴。我在家里練琴時，心思開始不專了，明顯缺了什么，內(nèi)心空蕩蕩的，指下總是出錯。一出錯，我媽便教訓我。我一生氣，干脆不練了，回房間去了。我媽氣得發(fā)抖。我爸勸她，學習要主動，強扭的瓜不甜。她發(fā)火，誰讓你來說話了啊？你說風涼話給誰聽呢？他說，唉，當初買琴，我讓再考慮考慮……你滾！少來刺激我！她聲嘶力竭地喊，蘋果，給我出來，練琴啦??！我不理會。她更是撕心裂肺地喊。我爸過來敲門，勸我，蘋果快出來，把你媽氣死了你就沒媽了。我實在不明白，我不彈琴，會把她氣死了？！想到死字，我后怕了，沒媽我是不愿意的。我讓步了，從房間出來，坐到鋼琴前，湊合彈了一曲。

從此刻起，我不喜歡鋼琴了，生了強烈的逆反心理，非常討厭學琴了。每次上鋼琴課，我就應付。練琴時，我湊合。一見鋼琴，心堵得慌，我恨不能逃離這個家。

我媽無法忍受了，對我狂吼。一切，對我不起作用。她再怎么給我講道理，我一個字聽不進去。我爸也不敢勸她了，一見她擺開架勢教育我，他鉆進書房再不出來了。

我媽失望極了，要回娘家去。走時，她又哭又罵，說我傷透了她的心，怨自己當初瞎了眼，嫁了我爸這個沒出息的，生了個女兒也是不省心的料。

她把我的情況給姥姥說了，邊哭邊說，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姥姥在陽臺侍弄花草，邊澆水邊說，孩子愛好什么，對什么感興趣，讓她學什么，誰說的長大非得當音樂家呀？我媽說，剛開始那會兒，蘋果喜歡鋼琴。姥爺吸著煙斗，插話說，那是她新奇，覺得好玩，還談不上愛好。我媽說，現(xiàn)在咋辦呀？姥姥說，隨她個性發(fā)展，不要強迫。我媽說，我小時喜歡鋼琴，沒學，現(xiàn)在總感覺缺憾，不想讓蘋果欠了什么。姥爺說，你小時愛臭美，我和你媽說你了嗎？還不是由你性子去折騰。這下好了，后果出來了，全讓你媽擔著吧。姥姥急了，說，我擔什么呀？姥爺說，蘋果的事！姥姥說，蘋果由父母帶，每個父母都要成長的，不要推卸責任。我媽說，我沒說讓你們帶，我是遇到了困難。姥爺說，困難是夫妻雙方的事，學會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庭，回家和你丈夫商量去吧。

沒找到外力支援，我媽只好回家來。她和我爸沒有商量，自己拿了主意。她斷定，這一切是停了英語課后造成的。我不學鋼琴，用抵觸情緒來反抗她。她開始另想法子，再來收服我。很快，她找了一家學習機構(gòu)，讓我去學書法。

書法使人安靜，陶冶性情，她認為我需要安靜。安靜了，才能彈好琴。她怕我不同意，沒直接告訴我，暗里聯(lián)合我爸。我爸說，學書法是好事，蘋果一個小人兒，學鋼琴，又學書法，累不累呀？她說，有啥累的？我爸說，你如果上兩個單位的班，累不累？她說，胡扯，這是培養(yǎng)興趣愛好，與上班不是一回事。我爸說，學兩門課，東跑西顛，比上兩個班還累人呢，孩子能吃消嗎？兩人爭來爭去，說不到一塊。她氣得背過身子去，不說了。

我，最終還是上了書法班。

教書法的是一位和藹可親的爺爺，白頭發(fā)白胡子。一見我，他講了書法是如何神奇和偉大，中國古代出了多少書法家。我只記住了一個叫王羲之的人，因為他把墨吃到了嘴里，我笑得差點岔氣。然后，他教我拿筆，教我寫“一”，一個筆畫練一周，說不要心急，書法講慢功。我提著毛筆，慢慢地寫，倒是寫得有模有樣。寫完一張的“一”，自己看著，也開心。

放學了，我媽來接我。爺爺說，這小蘋果呀，是個寫書法的料。好好練，將來能當書法家哩。我媽笑得眼睛放光，連聲道謝。

說也奇怪，我喜歡上了書法。軟軟的筆，拿在手里寫字的感覺真好，像一只魚兒在紙上游走，有規(guī)矩，又自由。我爸書房里有筆墨紙硯，一時興起，我自己去了書房，倒了墨，攤開紙，練習寫字。我爸下班回來，見我滿臉滿手的墨汁，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他說，蘋果能主動學習了，這才叫興趣愛好呀。我媽問，蘋果你練琴了沒？我搖頭。我媽說，趕緊練琴去！我搖頭說，不喜歡彈琴，討厭彈琴。我媽氣得發(fā)恨聲，想打我。我爸攔住她，說，讓蘋果自己決定，愛好不能強求！我媽委屈地說，我還不是為她好啊，將來當個音樂家，滿世界巡回演出，多風光，賺錢快！我爸說，你呀，功利心太重了！蘋果五歲不到，當什么音樂家啊！什么賺錢不賺錢，盡想的啥事呀！你看看你，成什么了，庸俗的市儈！我媽指著他，臉色發(fā)白了。我爸說，還是由著蘋果性子吧，不要幫她謀劃未來，她是獨立個體，彌補不了你和我小時候的欠缺，讓她走自己的路。我媽一揮胳膊，吼道，胡說八道，你懂個屁？！

我全力支持我爸，高聲喊，我不當音樂家，我要當書法家，跟姥爺一樣天天寫書法！我媽說，姥爺不是書法家，是茶余飯后消遣玩的！我爸說，什么不是玩？玩著玩著，就玩出成績了。我說你呀，幾十歲了，名利心太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蘋果，什么都拿她將來做賭注，你是看不開，放不下，你呀活得太累啦！我媽難過了，邊抽搭邊說，我嫁給你這沒出息的，我能不累嗎？我爸說，我是沒出息，沒當官沒為宦，可我活得頂天立地，對得起自己良心。蘋果想學什么就學什么，不想學就拉倒，不要強迫她。她能健康成長，我就滿足了！我一聽，感激地望著我爸，感覺他又高又壯，很有男子漢氣概。我媽對他又是一頓指責。我爸說，孩子有孩子的興趣愛好，她一出生，是獨立公民，你不能左右她。你呀，想不開，總以為孩子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不是的，孩子就是孩子，將來要獨立面對世界。

因為我爸的話，從這天起，我徹底疏遠了鋼琴。

我媽很難過，不過，再不強迫我了，也不吼罵了。她帶著近乎絕望的神情用遮布套住了鋼琴，不停嘆氣，不滿地朝我掃了一眼。我是無所謂的，照樣開心玩玩具，不理會她。我的姿態(tài)可能激怒了她。她說，蘋果你不要得意，看著吧，你遲早還得練琴！我也不滿地掃了她一眼，繼續(xù)擺弄手中的玩具，哼，打死我也不練琴，你看著吧，不會練的。

四

我快樂地生活了半年，書法大有長進。

拿著一沓練習的字，我們一家去了北塔大學，看望姥爺和姥姥。字是爸爸提議拿的，專門挑選了一沓，他認定我要受姥爺表揚。

姥爺看了我的字，笑了，果真表揚了我。他說，小小個人兒，字寫得倒大氣呢。說著話，姥爺把我的字遞給姥姥看，指著一個道理的道字，讓姥姥看筆的走勢。姥姥也仔細看，笑著說，蘋果遺傳了姥爺?shù)奶亻L，書法寫得不錯呀。

我高興地跳，一把抱住姥姥，又親又啃。

我媽說，蘋果你成什么樣子，對姥姥上頭撓臉，成什么體統(tǒng)！我爸捂嘴笑了。姥姥說，講體統(tǒng)？小孩子家，沒有體統(tǒng)不體統(tǒng)之說，皇帝老子跟前，也照樣撒尿呢。全家人笑了。姥爺說，喜歡書法，要堅持寫，堅持下去就有了功力。姥姥說，等長大了，自然也會畫畫，書畫同源。姥爺欣然點頭。

姥姥的這句話，又把我媽引入歧途了。

從北塔大學回來后，我媽對我爸說，凡事要趁早，我想讓蘋果去學畫畫。我爸一驚，說，你又想哪出呢，學畫畫？早著呢，等蘋果長大了，自然會畫畫。我媽瞟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呀，現(xiàn)在不學，長大了哪趕得上！我爸說，我建議你還是上網(wǎng)去購物吧，放過咱們蘋果。我媽搖頭，堅定地說，我不喜歡購物了，與購物斷交了！我的心思呀，全在蘋果身上啦！我爸說，我倒希望你重新?lián)炱鹳徫锏臒崆椋锸菦]有反應的隨你購，可蘋果是人，她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我媽說，我的女兒，必須把她培養(yǎng)好。我爸鼓起腮幫子吹氣，知道說話不起作用，很無奈。

還好，我媽這次沒固執(zhí)，多少聽進去了我爸的話，沒讓我去學畫畫。結(jié)果，讓我去讀經(jīng)。這事兒吧，是她單位一個同事挑起的。同事讓女兒去讀經(jīng)，征求我媽意見。我媽說，好事，讀經(jīng)好，我家蘋果也該去讀。

就這一句話，我和一個叫桔子的小姑娘到了讀經(jīng)會，開始讀經(jīng)了。讀經(jīng)會是一座亮堂的大廳，擺著幾張?zhí)瓷笌祝厦驿佒鴰妆竟派畔愕木€裝書。一位穿古裝的年輕叔叔，對我們賣弄斯文，搖頭晃腦地講了幾句古文。我媽聽了，大喜，對我說，蘋果呀，認真讀經(jīng)，將來當個滿腹經(jīng)綸的才女。我小時，沒聽你姥爺?shù)脑掑e過了讀研究生，如果讀了，媽媽今天也是大學者了，不會嫁給你那沒出息的爸爸。蘋果你要聽話，不要走媽媽的老路，讀經(jīng)讓你學習古人智慧。桔子媽聽著，直夸我媽說得好，她也后悔當初沒有好好念書。

安頓好我們，她們走了。

讀經(jīng)，其實就是背誦古文。年輕叔叔是老師，架子擺得大，是能擺譜的人，課講得不大明白，很繞，聽著云里霧里的。我問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他搖頭晃腦講了一通，我還是不明白。他說，不明白就對了，古人的深奧智慧，不可能一兩句話說清，以后慢慢體悟吧。我皺眉，對他的話不滿意。桔子呢，瞪大眼，不說話，沒反應，估計也沒聽懂。其他的孩子，和桔子一樣，木頭似的，坐著不動。

晚飯后，我給我爸講了老師的糊涂答案。我爸大笑，說，這老師有意思，繼續(xù)去讀吧，哎呀，我女兒長智慧啦！我媽琢磨了一會兒，說，老師講得有問題呢，學問是嚴謹?shù)?，哪有糊涂搪塞學生的道理？我得和他交流交流。

接下來一次課，我媽和老師探討了問題。老師被我媽問住了，臉紅脖子漲，很難堪。我媽說，我是學中文的，對《論語》略知一二，我是堂堂大學教授的女兒，自小受過四書五經(jīng)熏染，你這點雕蟲小技豈能騙得了我！她當即一甩書，說，什么讀經(jīng)會，哄騙普通大眾的吧？趕緊退我學費！老師嚇住了，忙說，別，有啥話咱們慢慢講嘛。她像個勇士，警告道，這是騙子機構(gòu)，我要告你！老師拉她到僻靜處，忙不迭地把學費如數(shù)退給了她，又低聲下氣地嘀咕了幾句。她頭一揚，說，不可能，坑人事小，誤人子弟事大！

第二天，胖壯的桔子媽帶著可愛的桔子來到我家，對我媽說，你真厲害呀，那讀經(jīng)會搬走了，現(xiàn)成空房啦。多虧了你，揭穿了騙子。我媽說，要謝謝我家蘋果，第一次見面咱被他蒙了，蘋果問他問題，才露了餡。桔子媽說，問題是，桔子的學費沒退呀，你得幫幫我。我媽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下來查找，肯定能要回學費。桔子媽連聲說好，笑瞇了眼，拉住我的手夸道，蘋果長得好看，又聰明懂事，將來一定是個人物。

我爸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聽了桔子媽的話，不悅。他說，小孩子嘛，正在成長，什么人物不人物的。我家蘋果不成什么人物，健康成長就行啦。我媽瞥了一眼他，說，你去樓下看看快遞來了沒？我給你買了一盒口罩，防病毒的。他放下報紙，走了。

我笑起來，問我媽，口罩還有防病毒的？桔子媽說，是呀，有的！我媽看一眼縮在桔子媽懷里的桔子，說，桔子真懂事，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不知啥原因，我媽竟然提出，讓我彈琴給桔子聽。我說，不會彈了，全忘了。我媽說，試試吧。說著話，她走到鋼琴前，揭開了遮布，打開琴。桔子的眼神告訴我，她很想聽我彈琴。我走到鋼琴前，強烈的陌生感包圍了我。真是好久沒彈了，早已忘了家里還有鋼琴。我坐在凳子上，試探著將雙手摁上琴鍵。其實我沒忘曲子，很想彈一曲《歡樂頌》?？墒?，一團無名的逆反情緒襲來，烈火一般烘烤我。我不喜歡這樣，專門給別人表演。我明白，我媽是故意炫耀給桔子媽看的，讓別人知道她女兒多優(yōu)秀呀，多聰明呀，我很討厭我媽這行為！我雙手亂摁一氣，雜音四起，回響在整個客廳。我停下，說，忘了，真是全忘了。桔子媽表情古怪，桔子一臉失望。

桔子媽走后，我爸才回家，兩手空空。我問，防毒口罩呢？我爸一笑，沒回答。我媽面色平靜，說，蘋果今天表現(xiàn)非常不好。我爸說，我表現(xiàn)好就行了，不要說蘋果。我媽說，讀經(jīng)的事沒了，也不能這么完了，以后蘋果讀經(jīng)的事我親自管，每天背誦一篇古文。我爸說，好，我完全贊同。我著急了，不想讓她教我讀書，不想面對又吼又罵的她。我忙說，我反對，我提議讓爸爸教。我爸說，咱家呀，你媽學問深，還是讓你媽教吧。我瘋了似的，眼冒金星，頭發(fā)倒豎，大喊，堅決不行！堅決不要！讓爸爸教??！

五

我態(tài)度強硬，堅決不配合媽媽，讀經(jīng)的事兒就此擱下了。為此，我媽發(fā)表了嚴重聲明，不管蘋果什么態(tài)度，讀經(jīng)是遲早的事，必須讀！我爸勸她，蘋果已經(jīng)懂事了，你就滿足孩子一次吧，舍棄一次，行不行？她脖子一挺，不行！

誰知這當兒，姥爺去世了。

姥爺?shù)谩叭摺苯炅耍t(yī)生叮囑過，一定要注意，不敢大意。這病說是病，平時沒啥明顯征兆，一旦犯了病，就跟性命相關。沒料想，病突然發(fā)作，撒手走了。姥爺走得太快，一家人無法承受。

來了很多吊唁的人，年老的，年輕的，姥爺是知名教授，同學朋友弟子遍布天下?；ㄈ[成了一條龍，望不到邊。凡來者，無不夸獎姥爺學識多么淵博，做人多有風范，人品多么高尚。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姥爺不是普通人，這么多的人來哭，來上香，來鞠躬，來獻花圈。這等場面，我只在電視上見過，只有大人物去世，才這樣隆重。

姥爺?shù)膯适拢俏覌屢皇执蚶淼?。她很能干，辦得很有條理，一絲不亂。我爸給她當幫手，跑腿的，前后買東西。我媽處理事情的能力，得到了左鄰右舍、親戚朋友的一致好評。有位老教授奶奶說，白雪小時候呀，做事干脆利索，把自己穿得整齊又漂亮，天天一個樣兒，天天笑逐顏開。古人言，將小看大，白雪上了好大學，有了好工作，真是人才啊！姥姥謙虛地說，白雪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你們是看著她長大的，知她性子，她爸沒白疼她，這下安心了。又有人說，蘋果隨白雪了，看那雙大眼睛，多有光彩啊。姥姥又是謙虛一番。我坐在姥姥身邊，聽這些褒揚話，心里不太舒服，感覺全是假話套話。我不明白，大人之間為啥這樣。

埋葬了姥爺后，我媽開始尋找姥爺去世的原因，第一個矛頭指向了姥姥。她抱怨，媽，你怎么照顧我爸的，好好的人，咋就走了？姥姥委屈地哭，說，你爸自己說，活一天算一天，別看一天樂呵呵的，多病纏身……人老了，說走就走，佛祖安排好的，隨時在西天等著。我媽說，什么時候了你還說佛祖呢。姥姥說，你還不信？佛祖就在那兒等著呢。我爸不滿意我媽對姥姥說話的態(tài)度，說，你這是怎么跟媽說話呢？爸已經(jīng)走了，咱要好好照顧媽！姥姥擺手，淡然地說，我不要誰照顧，我也活一天算一天。我抱住姥姥哭，掩住她的嘴，不準她胡說。她抱住我，嚶嚶哭泣，像個無辜的小孩子。我陡然發(fā)現(xiàn)，姥姥也是孩子，跟我一樣。

失去了姥爺后，我媽陷入悲傷中，常常坐著發(fā)呆，盯著姥爺?shù)恼掌?，目不轉(zhuǎn)睛。她不吃，不喝，不睡。姥姥勸她，她不聽。我爸勸她，她也不聽。我站在旁邊，看著姥姥和爸爸勸她，說了許多話，她始終無動于衷。

她為什么成了這樣？姥爺生前一定最疼她了，猛然走了，她接受不了，很痛苦，在悲傷中懷念姥爺昔日對她的好。連著好幾天，我媽一直呆坐。

姥姥急了，對我爸說，快去勸她，人死不能復生，活人要緊，讓她想開些，還有我呢，我陪著她呢。我爸將這番話轉(zhuǎn)給了她，一顆豆大的淚珠兒從她眼里滾出，“哇”地一聲哭了……

姥爺去世，她忙前忙后，沒有哭一聲?，F(xiàn)在，她才哭出第一聲來。我爸說，咱還有媽，有蘋果，你再這么傷心，不吃不喝，我就亂了陣腳啦。我媽撲打他，哭著說，你個沒出息的，你能干啥呀！爸不在了，以后再沒人給我撐天啦，沒人護著我啦……我爸緊緊抱住她，安慰說，有我呢，我給你撐天，我護著你！她渾身顫抖，邊哭邊說，可憐的爸呀，走得太快了，還沒好好說話呢，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姥爺離世，對我媽打擊很大。

我真沒想到，一個能干又堅強的女人，姥爺?shù)娜ナ罆屗货瓴徽?，直接擊垮了她。是姥爺，改變了她，再沒有以往那般風風火火了。

一年過去了，她依然精神委頓，臉色越來越黯淡，簡直和以前判若兩人。

我問姥姥，姥爺以前對我媽太好了吧，我媽離不開姥爺，才傷心成這樣。姥姥說，你不懂，等你長大了，自然明白了。我問我爸啥原因，復述了姥姥的話。我爸說，姥姥說得對，你太小了，以后會懂的。這人世間呀，生離死別，尤其親人的離去，對人打擊最大了。你媽是個執(zhí)念很重的人，對名利，對生死，有她自己的想法，很執(zhí)著自己的念想，不斷，不舍，不離，咱們不能強求她，讓時間給她慢慢治愈吧。不過，蘋果你放心，你媽會回到以前的。

我想讓我媽早點恢復過來，我是她的親生女兒，我見不得她這樣?？吹浆F(xiàn)在的她，想想以前的她，我特別難過。我喜歡那個拉著我的手，讓我跟她到處跑，去逛去學習的媽媽。那時，她像希臘神話故事里的美人海倫，年輕，亮麗，精神，光彩照人，那才是我媽！她失去了親愛的父親，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我要喚回以前的我媽，那個爭強好勝、說一不二的我媽！我要放棄自私和不滿，真誠擁抱現(xiàn)在的我媽！

怎么辦？我把目光投向了塵封已久的鋼琴。

我上前，揭開了鋼琴遮布，端直地坐在凳子上，認真地彈奏起來。琴聲悠揚，飛舞著，像無數(shù)的美麗蝴蝶，在家里翻飛歡唱，從窗子飛向了天空，變成了一顆顆亮閃閃的星星，聚會在金字塔的上空，一股兒盤旋，再一股兒盤旋……姥姥從房間出來，看著我，笑了。我爸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毛筆，若有所思地點頭。我回頭，送上一張淚水橫飛的臉，繼續(xù)讓繽紛的蝴蝶從我指尖跳躍而出，成群成群地在屋頂盤旋，在金字塔的上空飛舞，那是我向往的地方，有自由和友愛，有溫暖和關懷，有理解和體諒……

媽，我很愛你……淚水淹沒了我的雙唇，我的聲音在我的身心里回蕩。

門鎖響了，是我媽下班了。

她一進家門，愣在門口，沒動。我回頭，叫了一聲，淚水再次淹沒我的面龐和雙唇。她肩頭的皮包掉在地上，鐵環(huán)子碰到地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聽到她吸鼻子，小聲說，是我的蘋果嗎，是我的蘋果嗎，在彈琴嗎？我爸上前，拾起了皮包，對她說，是的，是咱蘋果在彈琴。

窗外，金色的余暉染紅了天空，一只只美麗的星星從天而降，鋪在琴鍵上，化為一只只蝴蝶在我的指間靈動飛舞，精靈似地蹦跳，給了我神性的指引。我恍然明白，天上的星星都是孩子，都有自己的媽媽。媽媽是孩子們的太陽。白天，媽媽管教孩子們，讓孩子們認真地學習和做事。到了晚上，媽媽讓孩子們出來，在夜空里盡情玩耍。遙遠的金字塔上空，也有在白天勤奮奔跑的星星，也有在夜晚自由快樂的星星。只有金字塔最明白，什么是媽媽希望的，什么是孩子追求的。理解，體諒，是天空的賜予。媽媽和孩子，總在白天和黑夜的誤解里陷入摩擦和傷心。金字塔是埃及的，是邁克老師的家鄉(xiāng)。在金字塔的上空，星星的世界里，哪里又分得出中國人和外國人？星星是一個樣，全世界的人也是一樣的……

琴鍵在我指間不斷變幻，金字塔的上空也不斷變幻，一會兒是星星，一會兒是太陽，一會是邁克老師，一會兒是我爸，一會兒是姥爺，一會兒是姥姥，一會兒是我媽。我多么希望，琴聲穿越遙遠的距離，到達金字塔的上空，讓天下所有的人變成一顆一顆星星，享受自由和快樂。

我的心頭涌起一股股熱流……

我媽走過來，站定。我問，媽媽，我彈得還好嗎？曲子都記著的，現(xiàn)在全想起來了。媽媽，我喜歡鋼琴。她輕輕摟住我的雙肩，沒說話。我說，從明天起，我天天彈琴給媽媽聽。她說，乖，媽媽高興。

晚飯是我爸做的，六菜一湯，很豐盛。我舀飯，我爸盛湯。我媽坐在姥姥身邊，一改往日容色，笑意重新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姥姥激動地說，蘋果長大了。我說，是媽媽教育我長大的，給我講了很多故事，陪我到處學習。我媽說，蘋果你告訴媽媽，為什么彈琴了？我沒有強迫你呀。我說，還是讓我爸來回答吧。我爸說，不是蘋果彈琴了，是蘋果放下了以前的反抗情緒。蘋果割斷了不滿情緒，離開了怨氣，主動地反省了自己，知道媽媽的良苦用心了。她主動彈琴，是為了更好地擁抱媽媽，更好地理解媽媽，更好的愛媽媽。她彈琴，是她主動的選擇，發(fā)自內(nèi)心真實的喜悅。姥姥點頭。我媽看著我，眼里有一層濕潤的淚光，盡是柔和的愛意。

我爸笑了，調(diào)侃地說，咱們這個家，就我是個沒出息的。他的話，逗樂了一家人，全笑了。因我彈琴了，我媽改變了。她變回了以前的自己，漸漸恢復了曾經(jīng)的樣子，精神了，風采了，又是一個愉快的、漂亮的、精明能干的我媽了。

鋼琴，也真是成了我的愛好。

直到我考上大學，我媽一直風采依舊。

六

我說，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把我媽寫出來。

姥姥聽了，微笑。她久病的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很滿足很幸福的樣子。姥姥說，蘋果，你姥爺托夢給我了，他孤獨得很，讓我趕緊去陪他。我緊握住姥姥的手，說，姥姥不能走，蘋果需要姥姥。

姥姥躺在病榻上，薄得像一張老報紙，很虛弱，呼吸時緩時急。我陪在她身邊兩天了，聽她講我媽的往事。她對我說，蘋果呀，你上大學了，是大姑娘了。我說，姥姥等著，看我大學畢業(yè)的樣子。姥姥說，等不到啦。蘋果，你要多理解你媽，做個好女兒，能做到嗎？我重重地點頭，說，一定。

十天后，姥姥隨姥爺去了天堂。

這是個春天的早晨，天空飄著寒意的細雨。我站在寒雨中，仰望遙遠的天空，沒有星星，只有一層又一層的陰云。星星隱在云后，偷偷地看我哭泣。雨滴鋪在我臉上，我知道這是星星送來陪伴我的。

姥姥走了，我媽再次陷入極大的悲痛之中，整個的，又變了一個人。

我成人了，懂事了，懂了什么叫愛恨交加，什么叫生離死別。我理解我媽，很愛我媽，想著法子開導我媽?？墒牵覌屓匀浑y以從悲痛中走出來。

姥姥的離去，徹底打倒了我媽。

我們父女再怎么勸她，一點作用也不起。我們只好陪著她，一起陷在痛苦中，一起品味失去親人的滋味。生活，很沉重，忘了日子的推移，唯有沉重的痛苦。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

每年的清明，我爸陪著我媽去給姥爺姥姥上墳。一到墓前，我媽跪下，哭得死去活來。她邊哭邊訴說，爸媽呀，你們走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太孤單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爸勸說，還有我和蘋果呢，你不孤單。這世上的人，如草木一秋，一茬一茬的去，一茬一茬的來。你放下吧，心就輕松了。我媽搖頭，哭得愈發(fā)厲害。每次，我爸近乎是扛著她回家。她在家里，時不時地哭一場，幾天緩不過氣息，漸漸地，人越來越瘦。

大學畢業(yè)那年，我下了決心，再不想讓我媽痛苦下去。

這個決定，源于我去了一趟埃及。我是學文物遺產(chǎn)保護專業(yè)的，去埃及，是大學之間的學習和實踐交流活動。當我站在金字塔面前，內(nèi)心很震撼，小時的渴望真正實現(xiàn)了。我靜默，感受這片神奇的土地，思考了很多。小時，從窗口看到的星空。彈琴時，想象金字塔上空的種種。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似的，我的雙腳真實地踏在了金字塔的土地，實實在在仰望金字塔的上空。天空很藍，很凈，沒有誤解，沒有傷心，沒有偏見，有的是幾千年古老傳統(tǒng)的神性。我恍然了，世上一切，在金字塔面前皆是渺小，是在偉大中體驗出的渺小。那塔底的，一層一層。那塔尖的，再往上，便是無垠的長空。

人到底是什么？是謎。

離開金字塔時，我眼前出現(xiàn)了我媽。她仍然沉陷在失去母親的痛苦里，不回頭。她不應該繼續(xù)痛苦，我要拉起她，讓她重新開始，回歸日常。

回國后，我和父親有一次長談。

他說，你站在金字塔前有思考，很好，更需要實實在在去踐行。保護和修復文物，從小的方面說，是工匠。從大的方面說，是在堅守人類神性的地盤。我點頭，說，爸，很同意你的神性之說，是守護神斯芬克斯，我自小就有感知。爸，咱倆一起把我媽拉上來吧，別讓她在痛苦中掙扎了。他說，誰不想??？我拉了多少年了，你不知嗎？蘋果啊，你媽執(zhí)念很重，我了解她。她要走出來，得有另一件事出來代替，她才會斷了這份我執(zhí)。你姥爺去世那會兒，因為你小，你的改變可以扭轉(zhuǎn)她的念想。如今你已長大，改變她不容易了，得靠她自己了。我們普通人在紅塵中來回翻滾，能真正放下的，走出來的，有幾人？現(xiàn)實的誘惑，同時也是恐懼。

我閉了嘴，沉默……

我媽是個普通人，我們都是普通人。人活著，經(jīng)歷了太多，面對了生，面對了死，又面對茫然的未來。生命如此短暫，又如此美麗，更如此沉重。生命落腳在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中，棲居在蒼茫的大地上，看似簡簡單單，卻充滿誘惑和抵制，充滿悲歡和離合。作為人，總懷有一份現(xiàn)實之上的渴望。精神維度里那點需求的落腳，在無常變幻的人世，作為一個普通人，向上的渴望如何到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