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一和
(中國社會科學院 語言研究所/句法語義研究室,北京 100732)
“賓語前置”是先秦漢語的一個重要句法現(xiàn)象,即動詞的賓語(主要是語義上的受事成分)在特定情況下出現(xiàn)在主語(主要是語義上的施事成分)和動詞之間,形成SOV語序。實現(xiàn)賓語前置通常需要借助一定的句法手段,前人對此做了比較詳盡的梳理,(1)參見王力:《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98—206頁;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780—805頁。其中的“是”和“之”是本文的探討對象。由“是/之”構成的賓語前置結構主要是“SO是/之V”,(2)“來”“斯”“于”“焉”等也可用于賓語前置結構,如“蠻荊來威”“朋酒斯饗”“玁狁于夷”“晉鄭焉依”。由于這些用例數(shù)量較少,且性質尚不明確,故本文只討論“是”“之”二字。另外,賓語前置結構中的“實”“寔”常與“是”通用,一并以“是”代之,不再專作說明。有時還會與“唯”搭配使用,構成“S唯O是/之V”。(3)“唯”有時亦作“惟”“維”等,本文統(tǒng)以“唯”稱之(例句、引文保留原貌)。如:
(1)a. 老夫罪戾是懼,焉能恤遠?(《左傳·昭公元年》)
b. 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書·召誥》)
(2)a. 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尚書·牧誓》)
b. 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荀子·榮辱》)
總體看來,“是”和“之”在結構上有較高的平行性,功能十分相似。但從經(jīng)濟性角度看,“是”和“之”的功能不會完全等同,而應是同中存異,各有分工。本文即對此展開討論,對比分析先秦漢語賓語前置結構中“是”和“之”。
在“S(唯)O是/之V”結構中,“是”和“之”緊跟于賓語后,沒有明確意義,因而關于它們的看法頗有不同。比如:
(一)它們都是“介字”,即“凡虛字用以連實字相關之義者”。(4)馬建忠:《馬氏文通》,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46—251頁。
(二)它們都是“指示代詞”,在賓語前置結構中起復指名詞賓語的作用。(5)王力:《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02—203頁。
(三)它們都是“助詞”而非代詞,因為在句法結構上與之平行的“於”“于”“來”等都不是代詞,而且代詞本身亦可做前置賓語,不必再用其他代詞復指。(6)丁貞蕖:《論前置賓語后的“是”“之”的詞性》,《中國語文》1983年第2期,第120—125頁;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795頁。
(四)它們都是“語法標志”,其作用就是標示前置賓語和動詞之間的句法關系。(7)殷國光:《先秦漢語帶語法標志的賓語前置句式初探》,《語言研究》1985年第2期,第162頁;韓學重:《先秦否定句中“否+代賓+動”結構的語法特點》,《北京大學學報》1996年第6期,第104頁。
(五)“之”是“非定式(nonfinite)標記”,與“主之謂”結構中的“之”相同。(8)楊萌萌:《“主之謂”結構的句法》,《中國語文》2019年第3期,第279頁。
以上諸說中,(一)表述比較模糊,影響較小,不再詳述。(二)比較符合“是”“之”早期的語法功能,但正如(三)所指出的,對賓語進行復指似乎沒有必要,尤其是當賓語本身就是代詞時,更說明“是”“之”不是復指代詞。如:
(3)a. 《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論語·學而》)
b. 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孟子·滕文公上》)
此外,(五)也有待商榷。持此說者認為,漢語中的“賓之謂”等同于“主之謂”,因為只要承認漢語的“受事主語句”,就應承認語義上的“賓之謂”就是句法上的“主之謂”;而且,“賓之謂”與“主之謂”都不能獨立成句用以陳述事件,故二者的句法結構性質應該一致。然而在我們看來,受事主語句與“賓之謂”有本質區(qū)別,因為受事主語“有自身強調作用,謂語是針對它的描述、評論或判斷,與動賓結構中賓語的作用大不相同”。(9)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764—765頁。簡言之,受事主語句側重對受事成分自身的說明,受事成分之前不可能再出現(xiàn)其他主語(如施事成分),描寫性較強;賓語前置句不是對賓語的說明,受事成分之前通常會出現(xiàn)施事主語(即便不出現(xiàn)也隱含在語境之中),敘述性較強。例(4)是典型的受事主語句,顯然不同于“賓之謂”:
(4)a.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論語·微子》)
b. 趙以其大吉,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韓非子·飾邪》)
而且,非定式句即便“主—謂—賓”齊全也不能獨立成句,但當“賓之謂”前加上主語后便可獨立成句。如:
(5)a.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論語·公冶長》)
b. 富而不驕者鮮,吾唯子之見。(《左傳·定公十三年》)
另外,(五)并未提及“是”的性質,若將“之”視為非定式標記,則無法對類似的“賓是謂”做出合理的解釋。可見,“賓之謂”不宜與“主之謂”合并,其中的“之”也不宜看作非定式標記。
(三)(四)雖然在表述上有所不同,但本質上其實都認同“是”和“之”主要用于標記句法結構關系。結合“是”“之”在文獻中的表現(xiàn),我們的看法與此相合。即:賓語前置結構中的“是”和“之”沒有實在意義,它們是在句法上幫助賓語實現(xiàn)前置的功能性成分。不過,“標記句法結構關系”似乎仍是對現(xiàn)象的描寫,尚不足以說明“是”“之”的功能。鑒于此,下文將參照二者產(chǎn)生、發(fā)展的脈絡,對其功能作進一步剖析。
上文提到,“是”“之”常與“唯”搭配使用。從歷時角度來看,甲骨文中只有“S叀/唯OV”,“SO是/之V”于西周中后期產(chǎn)生,春秋初年“SO是V”盛行,并與“S唯OV”融合為“S唯O是V”,而較為弱勢的“SO之V”此時開始迅速發(fā)展,“S(唯)O之V”成為春秋中期以后肯定句中最常用的賓語前置結構,“S(唯)O是V”則逐漸失去活力。(10)參見殷國光:《先秦漢語帶語法標志的賓語前置句式初探》,《語言研究》1985年第2期,第162—166頁;黃德寬:《甲骨文“(S)叀OV”句式探蹤》,《語言研究》1988年第1期,第42—50頁;唐鈺明:《甲骨文“唯賓動”式及其蛻變》,《中山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第120—126,133頁??梢?,“唯”是分析“是”“之”功能的重要參照,本節(jié)即討論“唯”及其否定形式“非”。
“唯”在甲骨文中用于標示出“一句話里說話者最強調的成分”(即“焦點”),故可看作“焦點的標記”,(11)沈培:《殷墟甲骨文卜辭語序研究》,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30,141頁。因此“S唯OV”結構中,O是全句的焦點。這種結構到西周以后幾近消亡,只在一些文獻中零星可見。如:
(6)a. 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尚書·大誥》)
b. 易牙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嘗,易牙烝其子首而進之。(《韓非子·難一》)
那么,“唯”的性質是什么呢?有學者認為它是表示強調的語氣副詞,(12)張玉金:《甲骨卜辭中“惠”和“唯”的研究》,《古漢語研究》1988年第1期,第4—9頁。也有學者認為它是上古漢語中的系詞,類似現(xiàn)代漢語中的“是”。(13)梅廣:《上古漢語語法綱要》,三民書局,2015年,第161—164頁;Aldridge, E: Subject/non-subject movement asymmetries in Late Archaic Chinese. Glossa: a Journal of General Linguistics, 2019, 4(1): 1—38.“唯”與系詞“是”的確有相似之處——一方面,現(xiàn)代漢語中可用“是”標示焦點(具體而言是“對比焦點”,詳下);(14)方梅:《漢語對比焦點的句法表現(xiàn)手段》,《中國語文》1995年第4期,第279—288頁。另一方面,“唯”在先秦漢語中也可帶賓語(或稱表語),如:
(7)a. 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周易·序卦》)
b. 終鮮兄弟,維予與女。(《詩經(jīng)·鄭風·揚之水》)
但與典型的系詞相比,“唯”的語義時常比較具體,可解讀為“只”“唯獨”,從這一角度看,我們更傾向將其視為副詞?,F(xiàn)代漢語中的副詞“只”是“焦點敏感算子(focus-sensitive operator)”,“只”字句中的焦點一般是其后第一個VP中的補足語,比如“他只吃中國菜”一句中,“只”語義上指向“中國菜”,因而將“中國菜”理解為句子的焦點是最自然的(他只吃中國菜,不吃西餐)。(15)董秀芳:《無標記焦點和有標記焦點的確定原則》,《漢語學習》2003年第1期,第10—16頁。這樣的分析同樣適用于“唯”,不過與“只”不同的是,“唯”直接將動詞的補足語提前至與它緊鄰的位置,更為明確地標示出句子的焦點。
其實,“焦點的標記”還不足以說清楚“唯”的功能,因為“焦點”可分為“自然焦點”“對比焦點”“話題焦點”等不同類型。其中,自然焦點是句子內(nèi)部“說話人賦予信息強度最高的部分”,在漢語中通常處于句末;對比焦點跟句外的背景對象形成對比,具有“對比性”“窮盡性”“排他性”;話題焦點則要求話題與述題都構成對比,可以與其他類型的焦點在同一句子中并存,只有“對比性”,沒有“窮盡性”與“排他性”。(16)參見劉丹青、徐烈炯:《焦點與背景、話題及漢語“連”字句》,《中國語文》1998年第4期,第243—252頁;徐烈炯:《焦點的不同概念及其在漢語中的表現(xiàn)形式》,《現(xiàn)代中國語研究(中國版)》總第2期,華語教學出版社,2017年,第172—190頁。從文獻中的使用情況來看,“唯”不僅有“對比性”,也有“窮盡性”和“排他性”。如(6a)中的“惟卜用”表示“只使用占卜的方法(其他方法都不使用)”,(6b)中的“惟人肉未嘗”表示“只有人肉還沒品嘗過(其他肉都已品嘗過)”。因此,本文將“唯”看作一個標示對比焦點的副詞。
學界對先秦漢語中的否定詞“非”與“唯”的關系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非”就是“不唯”的合音,(17)Pulleyblank, E. G: Fei, Wei and certain related words, In Egerod & Glahn ed. Studia Serica Bernhard Karlgren Dedicata, Munksgaard, 1959, 178—189.也有學者不以為然,因為在甲骨文中,“唯”的否定形式還有“亡”,并且存在“非唯”連用的現(xiàn)象。(18)管燮初:《甲骨文金文中“唯”字用法的分析》,《中國語文》1962年第6期,第243—250頁。但不論如何,都不能否認“唯”與“非”的關系十分密切。本文對“合音說”持謹慎態(tài)度,但認同“非”是“唯”的否定形式,理由如下。
首先,它們在先秦的賓語前置句中呈現(xiàn)出互補分布的狀態(tài),且常用于對舉格式,如:
(8)a. 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左傳·僖公五年》)
b. 非宅是卜,唯鄰是卜。(《左傳·昭公三年》)
上例顯示,在形式上,它們都用于相同的句法結構,二者對立并舉,體現(xiàn)出功能上的平行性;在意義上,二者一正一反,具有互補性,其轄域(scope)內(nèi)都只有前置賓語本身。如(8a)中,“(鬼神)惟德是依”表示“鬼神所依者是德”,“鬼神非人實親”表示“鬼神所親者不是(某個)人”。從邏輯上說,“唯”和“非”所表示的命題之間是p與-p的關系。
其次,甲骨文以后的先秦文獻中“亡”與“唯”對應使用的情況已十分罕見。而且,盡管“不唯”“非唯”連用的情況確實存在,但它們都是對“唯”字結構整體的否定,并非“唯”的否定形式。另外據(jù)我們考察,“非唯”基本不用于賓語前置句。如:
(9)a. 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唯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左傳·隱公十一年》)
b. 郈非唯叔孫氏之憂,社稷之患也,將若之何?(《左傳·定公十年》)
(9a)中,“不唯許國之為”表示“不只是為了許國”,因為其目的還有“固吾圉”,被否定的是“唯許國之為”,而非“許國之為”。(9b)不是賓語前置句,“郈非唯叔孫氏之憂”表示“郈不只是叔孫氏的憂慮”,“叔孫氏之憂”也沒有被否定。也就是說,當“不”“非”與“唯”連用時,它們的否定轄域包含整個“唯”字結構,而不是“唯”本身。換言之,“唯O”表示“(只)是O”,“非O”表示“不是O”,而“不/非唯O”表示“不只是O”,三者各司其職,互不干涉,故將“非”看作“唯”的否定形式是合理的。
“之”在甲骨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最早見于西周,二者產(chǎn)生之初都是代詞。學界對代詞“是”“之”的性質看法不一,我們比較諸家論述,(19)參見王力:《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65頁;向熹:《簡明漢語史(修訂本)下》,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8—92頁;郭錫良:《試論上古漢語指示代詞的體系》,《漢語史論集(增補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82—105頁;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42—149頁。認為“之”應是“泛指代詞”(即不同于“遠指”“中指”“近指”,只是一種廣泛的指代),“是”應是“近指代詞”。(20)參見郭錫良:《試論上古漢語指示代詞的體系》,《漢語史論集(增補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82—105頁;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42—149頁。在甲骨卜辭中,代詞“之”作賓語時未見前置用例,也就是說,“之”早期均后置于動詞。(21)沈培:《殷墟甲骨文卜辭語序研究》,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23—27頁。與之相反,早期的代詞“是”作賓語時總是置于動詞之前,這種用法直到戰(zhàn)國時期仍不乏用例。(22)參見裘錫圭:《談談古文字資料對古漢語研究的重要性》,《中國語文》1979年第6期,第437—442,458頁;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792頁。如:
(10)a. 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詩經(jīng)·周南·葛覃》)
b. 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左傳·僖公四年》)
可見,早期的代詞“之”和“是”在功能上有明顯的分工,而“是”與賓語前置結構有著更為深厚的淵源。在共時層面,除直接做前置賓語之外,“是”還可以指示賓語,形成“V是O”結構,這就和典型的賓語前置結構“O是V”形成整齊的對照。(23)“之”也有指示的功能,但它做定語的情況極少,“V之O”結構更是難得一見。因此,即便“之”作定語時似乎也能解讀為近指義,類似于“是”,但從總體的使用情況來看,它仍然是以“泛指”為主。如:
(11)a. 靖共爾位,好是正直。(《詩經(jīng)·小雅·小明》)
b. 靖共爾位,正直是與。(《詩經(jīng)·小雅·小明》)
(12)a.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詩經(jīng)·大雅·崧高》)
b. 于邑于謝,南國是式。(《詩經(jīng)·大雅·崧高》)
這種情況在先秦漢語中頗為常見,《詩經(jīng)》中尤為普遍,此時“V是O”與“O是V”在意義上無甚差別,這種結構變換或許主要是為了追求“諧韻”,“是”仍具有指代作用。(24)敖鏡浩:《略論先秦時期“O/是/V”句式的演變》,《中國語文》1983年第5期,第355—359頁。例(11)、(12)引自敖文。由于“是”本來就經(jīng)常獨立做前置賓語,所以(11b)、(12b)中的“O是V”可以分析為“話題—說明”結構,即:“正直是與”相當于“正直,是與”,“正直”是話題,“是與”是對“正直”的說明,即代詞“是”做“與”的前置賓語,復指話題“正直”?!澳蠂鞘健币嗍峭?。
從歷時角度看,由于在(11b)、(12b)這樣的結構中,“是”緊鄰話題,且話題與動詞之間存在動賓關系,故“話題—說明”結構“O是V”逐漸重新分析(reanalysis)為賓語前置結構;又因為“SO是V”在漢語中屬于非常規(guī)語序,而位置提前意味著信息重要性的提高,因為說話人為了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最重要的信息傳遞給對方,會遵循簡練原則(economy principle)和清楚原則(clarity principle),把最關心的問題放在句中靠前的位置。(25)張伯江、方梅:《漢語口語的主位結構》,《北京大學學報》1994年第2期,第66—75,57頁。如此,在語用驅動下,前置賓語逐漸具有了強調意味,“O是V”不再是“V是O”的同義變體,“是”也語法化為一個意義空靈的功能性成分。另外,“SO是V”產(chǎn)生于“S唯OV”消亡之時,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繼承關系,并逐漸融合為“S唯O是V”結構。(26)參見黃德寬:《甲骨文“(S)叀OV”句式探蹤》,《語言研究》1988年第1期,第42—50頁;唐鈺明:《甲骨文“唯賓動”式及其蛻變》,《中山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第120—126,133頁。上文已指出“唯”用于標示對比焦點,具有排他性,包含著強烈的肯定語氣?!癝O是V”能夠接替“S唯OV”并與之融合,充分說明“是”的功能與“唯”有相似之處。這種相似性在后世著述中反復得到印證,比如朱熹在《詩集傳》中將“上帝是祗”“正直是與”訓為“惟上帝是敬”“惟正直是助”;再如馬建忠提到賓語前置結構中“如動字或有弗詞,或為疑詞者,率間‘之’字,辭氣確切者,間參‘是’字”,并將《左傳》中的“固敗是求”“群臣是憂”釋為“固惟以求敗也”“惟憂群臣”,明確指出“是”常含“唯”義。(27)馬建忠:《馬氏文通》,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46—251頁。其實,所謂“近指”,就是說“是”所指代的是說話人心目中比較確定的、具體的甚至是唯一的事物,因而與“唯”類似,也包含強烈的肯定意味,可標示對比焦點。從這一角度來說,我們不妨將早期的“是”稱為“強指代詞”。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語義滯留原則(Persistence)”,(28)Hopper, P.: On Some Principles of Grammaticization, In Traugott & Heine ed. 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 Vol.1,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1, 17—35.賓語前置結構中的“是”仍保留著些許強指代詞的特征,這一點從“O是V”的句法表現(xiàn)上可見一斑,詳見下文。
不論從共時還是歷時的角度看,“之”顯然不具備上述“是”的特征,相較于“是”,我們將早期的“之”稱為“弱指代詞”。那么“SO之V”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本文認為,這或許是“類推(analogy)”的結果——由于“SO是V”在春秋初期率先產(chǎn)生,而“是”“之”是當時最為常用的指代詞,故在類推作用下,“SO之V”逐漸出現(xiàn)。另外,“是”源于強指代詞,一般只適用于表示肯定、確切之義的賓語前置結構,在使用范圍上受到一定限制,而“之”則自由得多——“SO之V”不僅能與“唯”搭配使用表示強烈的肯定意味,還能單獨用于非強烈肯定的場合,故其使用范圍不斷擴大,使用數(shù)量不斷增加,表現(xiàn)形式也愈加復雜,而“之”本就不強勢的代詞功能在這一過程中也逐漸淡化,所以賓語前置結構中的“之”基本喪失了指代性,其語法化程度更高,成為一個單純的功能性成分。
上文提到,源于弱指代詞的“之”可用于非強烈肯定的場合。據(jù)我們觀察,此時它標記的不是對比焦點,而是話題焦點。如:
(13)a.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詩經(jīng)·邶風·新臺》)
b. 四境盈壘,道殣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厭,其速怨于民多矣。(《國語·楚語下》)
(14)a. 吾百姓之不圖,唯舟與車。(《國語·越語下》)
b. 非子之求,而蒲之愛,董澤之蒲,可勝既乎?(《左傳·宣公十二年》)
前文已提到,話題焦點沒有“窮盡性”與“排他性”,可與其他焦點并存,且通常滿足“話題與述題都構成對比”。(13a)中的“燕婉之求”表示“尋求一個儀態(tài)安順之人”,不等于“只尋求儀態(tài)安順之人”,沒有窮盡性與排他性;而且 “燕婉”與“戚施”構成對比,“求”與“得”構成對比,符合話題焦點的特征。(13b)中,“是之不恤”表示“不顧‘四境盈壘……民無所放’這種情況”,“不恤”與“蓄聚不厭”構成對比;雖然“蓄聚”的賓語沒有出現(xiàn),但結合語境來看,仍與“是”構成對比,故“是”為話題焦點。(14a)中,“舟與車”顯然是句中唯一的對比焦點,且“百姓之不圖”沒有排他性,故“百姓”是話題焦點。(14b)中,“非”是“唯”的否定形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對比焦點被否定之后,在邏輯上便失去了窮盡性,故“子”和“蒲”、“求”和“愛”分別構成對比,“子”和“蒲”都是話題焦點。
“是”和“之”的功能差異在句法上還有多方面體現(xiàn),前人已做了細致的描寫,如:(29)殷國光:《先秦漢語帶語法標志的賓語前置句式初探》,《語言研究》1985年第2期,第162—166頁。例句不完全引自殷文。
A. 前置賓語包含疑問詞時,只能用“之”。如:
(15)晉何德之務而有是臣也?(《國語·晉語九》)
B. 前置賓語為代詞時,一般只能用“之”。如:
(16)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孟子·離婁下》)
C. 否定詞在動詞前時,只能用“之”。如上文例(13b)、(14a)。
D. 否定詞在前置賓語前時,“是”“之”均可。如:
(17)a. 敢不惟命是聽?(《左傳·宣公十二年》)
b. 今王非越是圖,而齊、魯以為憂。(《國語·吳語》)
c. 是夫也,將不唯衛(wèi)國之敗,其必始于未亡人。(《左傳·成公十四年》)
d. 大夫其非眾之謂。(《左傳·桓公十三年》)
E. 當句末出現(xiàn)語氣詞時,只能用“之”。如:
(18)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國語·晉語三》)
已有文獻尚未對這些現(xiàn)象作統(tǒng)一解釋。在我們看來,這些句法表現(xiàn)差異的根源正是“是”“之”的來源及功能差異。
從意義上看,由于“是”源于強指代詞,原始功能的痕跡尚存,具有強烈的肯定意味,故由“是”標記的前置賓語在意義上也是明確的,“SO是V”通常包含一種確定無疑的語氣;倘若賓語中包含疑問詞(或賓語本身就是疑問代詞),那么不論它表示疑問還是不定指,都不可能有明確的指稱對象,在意義上有模糊性,與“是”相矛盾。而當賓語是代詞時,又會與“是”殘存的指代功能發(fā)生沖突,故無法與“是”共存。從形式上看,“O是V”早期是“V是O”的變換形式,后來雖然發(fā)展為獨立的賓語前置結構,但如果不考慮意義上的區(qū)別,大多“O是V”基本上仍可變換為“V是O”,而疑問詞或代詞顯然無法進入“V是O”結構。相反,“之”源于弱指代詞,且語法化程度更高,基本不再具備指代功能,故不受上述意義、形式方面的限制,所以才會出現(xiàn)A、B這樣的現(xiàn)象。
“O是V”結構產(chǎn)生初期,動詞都是肯定形式,“是”與動詞之間從不出現(xiàn)否定詞,這一點與“唯OV”的情況極為相像。除參考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成果外,我們又考察了《詩經(jīng)》《尚書》《周易》《道德經(jīng)》《論語》《孟子》《荀子》《韓非子》《左傳》《國語》《呂氏春秋》等十余部傳世文獻,僅發(fā)現(xiàn)一例包含否定詞的“唯OV”結構:
(19)唯亂門之無過。(《左傳·昭公二十二年》)
這里的否定詞“無”表示禁止,不同于一般的否定。這說明,“唯”“是”強烈的肯定意味與動詞的否定形式相互排斥,而“之”無此限制,所以C成立。其實,現(xiàn)象D可與C相互參照。當否定詞在前置賓語前時,主要有兩種情況——“S不唯O是/之V”和“S非O是/之V”。據(jù)上文2.2節(jié)可知,第一種情況中“不”否定的是賓語前置結構“唯O是/之V”整體,而在該結構內(nèi)部,動詞仍是肯定形式,所以“是”“之”均可出現(xiàn);第二種情況中“非”否定的只是前置賓語本身,動詞并未被否定,因而也不排斥“是”。如此看來,C和D其實是對同一規(guī)律的不同反映。
至于現(xiàn)象E,或許與更多因素有關。我們發(fā)現(xiàn),帶有“唯”的賓語前置結構之后也很少出現(xiàn)語氣詞,而且前人指出早期由“于”“斯”等標記的賓語前置結構也不與句末語氣詞共現(xiàn)。(30)殷國光:《先秦漢語帶語法標志的賓語前置句式初探》,《語言研究》1985年第2期,第162—166頁。據(jù)此我們認為:“唯OV”與“(唯)O是V”產(chǎn)生之際,本身就含有極強的肯定語氣(這也是為什么有學者將“唯”看作“語氣副詞”或“語氣助詞”(31)參見張玉金:《甲骨卜辭中“惠”和“唯”的研究》,《古漢語研究》1988年第1期,第4—9頁;黃德寬:《甲骨文“(S)叀OV”句式探蹤》,《語言研究》1988年第1期,第42—50頁。),不需要甚至排斥其他語氣詞;再者,“(唯)O是V”結構主要用于比較正式、嚴肅、莊重的場合,在春秋前期就已成為典雅之言,(32)殷國光:《先秦漢語帶語法標志的賓語前置句式初探》,《語言研究》1985年第2期,第162—166頁。而語氣詞多用于表達某種強烈的個人情感,顯然不宜在這些場合出現(xiàn);此外一個重要的客觀因素是,漢語的語氣詞直到春秋時期以后才逐漸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33)王力:《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95—296頁。所以產(chǎn)生較早、消失較快的賓語前置結構基本不帶句末語氣詞,而源于弱指代詞、興起于春秋中期的“之”自然最容易和語氣詞共現(xiàn)。
最后需說明,盡管“是”和“之”存在種種功能、句法上的差異,但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二者之間的界限也逐漸變得模糊。比如“是”也開始標記話題焦點:
(20)a.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b. 釋君而臣是助,無乃不可乎?(《左傳·昭公二十一年》)
(20a)中“新”與“舊”、“謀”與“舍”分別構成對比,(20b)中“臣”與“君”、“助”與“釋”分別構成對比,且兩例均無明顯的排他性,故前置賓語都是話題焦點。
“之”亦可標記對比焦點:
(21)壽子載其旌以先,盜殺之。急子至,曰:“我之求也,此何罪?請殺我乎!”(《左傳·桓公十六年》)
(21a)中的“我之求也”是急子看到壽子被殺手殺死之后說的話,強調只有“我”才是殺手的目標,這種意味在現(xiàn)代漢語中需用“準分裂句”(pseudo-cleft sentence)來表達,并且“我”帶有對比重音,即“你們要追殺的是我(而不是壽子或其他人)”,具有明顯的窮盡性和排他性,體現(xiàn)出對比焦點的特征。
本文對先秦漢語賓語前置結構中的“是”和“之”作了淺要的分析,并嘗試從歷時發(fā)展和共時功能方面對二者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異同進行解釋。
簡言之,“是”源自強指代詞,“O是V”初期是“V是O”的同義變體,后經(jīng)重新分析成為賓語前置結構,產(chǎn)生出強調意味,與“唯OV”類似,表示強烈的肯定,可標記對比焦點,后來“是”雖然語法化為賓語前置結構中的功能性成分,但仍保留著較多強指代詞的痕跡,這些痕跡在“SO是V”結構的意義和句法分布上都有所體現(xiàn);“之”源自弱指代詞,在類推的作用下逐漸語法化為賓語前置結構中的功能性成分,而且比“是”的語法化程度更高,意義更虛,“SO之V”常用于標記話題焦點,亦可與“唯”組合標記對比焦點,其適應范圍更廣,發(fā)展空間更大,最終成為最通用的賓語前置結構。
大約到戰(zhàn)國時期,“是”和“之”功能上的界限愈發(fā)模糊,除了一些句法表現(xiàn)上的對立之外,很難對它們作明確的區(qū)分,這也為深入分析二者的差異造成了較大困難。本文結合一些比較突出的現(xiàn)象,對“是”“之”的功能進行了辨析,是一個初步的探索。目前看來,“是”“之”的功能差異并非毫無例外、涇渭分明的對立,而是一種傾向性差異。至于更多細節(jié)方面的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