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禮樂之原
——孔子觀周之行述論

張 磊，李金璇

(1.山東師范大學(xué) 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14；2.天津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天澤 300387)

春秋時期，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動，秩序混亂，國家動蕩不安。面對這樣的局面，孔子希望恢復(fù)周王朝的禮樂制度，使社會重新變得和諧有序。孔子的這種想法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出于對周禮的深入學(xué)習(xí)和研究?？鬃邮鍤q就有志于學(xué)，在學(xué)習(xí)禮樂方面可謂是孜孜以求，博采眾長，最終成為了影響中國數(shù)千年的偉大圣人?？鬃釉趯W(xué)習(xí)禮樂的過程中，到洛邑觀周，“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是豐富和發(fā)展儒家學(xué)說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孔子慕周公

孔子到洛邑觀周，在歷史上確有其事。(1)張樹國：《孔子觀周考辨》,《東方論壇》2006年第4期。孔子前往洛邑觀周，其原因當是多方面的。根據(jù)《孔子家語·觀周》所記：“孔子謂南宮敬叔曰：‘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今將往矣。’”(2)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齊魯書社,2003年，第124頁?？梢娍鬃酉胍铰逡匕菰L精通禮樂的老聃是其觀周的直接原因。實際上，孔子到洛邑觀周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他對周公的仰慕和對禮樂的向往。

談及對孔子禮樂思想影響最深的人，就不得不提到周公。周公輔佐武王攻滅商紂，取得了天下，并且平定了周初的叛亂，制禮作樂，鞏固了周王朝的統(tǒng)治，是彪炳史冊的卓越政治家。不僅如此，周公還是一位繼往開來的偉大思想家，對孔子的深刻影響尤為引人注目。他的“敬天保民”“明德慎罰”“勤政尚賢”等政治思想，是儒家政治思想的直接來源(3)楊朝明：《周公事跡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頁。。

孔子生于周公之子伯禽的封地魯國，從小就對禮樂文化耳濡目染，并且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愛，正如《史記·孔子世家》所載“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shè)禮容?！?4)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1906頁?？鬃有r候，就喜歡擺祭祀器具，學(xué)大人祭祀時的禮儀動作，其對禮樂的熱愛可想而知。長大后，更是勤奮學(xué)禮，用功不輟，“入太廟，每事問”(5)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8頁。，顯示出孔子對于學(xué)習(xí)禮樂的渴望。孔子生于魯國，又如此熱愛禮樂，自然也對制禮作樂的周公充滿敬佩之情，孔子曾說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6)楊伯峻：《論語譯注》,第67頁。可見周公在孔子心目中的地位。同時，孔子對禮樂制度下西周安穩(wěn)有序的社會狀態(tài)也充滿向往，曾評價道：“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7)楊伯峻：《論語譯注》,第28頁?？鬃拥囊簧恢币曰謴?fù)周王朝的禮樂文明為己任，他所追求的正是周公的事業(yè)。

孔子仰慕周公，而洛邑又與周公關(guān)系密切。周朝建立后，周王室處于西部地區(qū)，遠離中原地帶，不利于統(tǒng)治剛?cè)〉玫倪|闊疆土，特別是東方地區(qū)距離政治中心較遠，而且商王朝遺民勢力強大，所以對東方地區(qū)的控制最為薄弱。在周武王去世后，紂王之子武庚還勾結(jié)對周公有猜忌之心的管叔和蔡叔，聯(lián)合東方各族進行了聲勢浩大的叛亂。平叛結(jié)束后，營建洛邑以震懾和統(tǒng)治東方刻不容緩，于是周公便開始遷殷民、建洛邑。洛邑建成之后，成王還在洛邑舉行了封命儀式，命周公留守洛邑，可見周公與洛邑的淵源頗深。

除與周公的關(guān)系密切之外，洛邑也是東周時期王室的所在地，保存了大量的禮樂文化。雖然孔子所在的魯國對于禮樂的保存也比較完善，甚至魯昭公二年(前540年)晉大夫韓宣子訪魯時感嘆“周禮盡在魯矣”(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6年，第1357頁。，但是魯國的禮樂畢竟是從周王室而來，而且隨著年代的發(fā)展，也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禮壞樂崩的局面。因此，孔子對洛邑所保存的禮樂文化極其向往，理所當然的產(chǎn)生了到洛邑探尋禮樂之原的強烈愿望。

二、孔子觀洛邑

據(jù)《逸周書·作洛解》載，作為周代都城的洛邑，建有大廟(太廟，先祖廟)、宗宮(文王廟)、考宮(武王廟)、路寢(時王所居)、明堂(布政之所)等重要的宮廟建筑(9)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修訂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38頁。。這些建筑作為祭祀祖先、宣布政令以及接見諸侯、朝臣的場所，設(shè)施完善，制度完備，禮樂文化豐富。因此參觀洛邑的宮廟建筑是孔子觀周之行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

孔子在洛邑“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10)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2003年，第125頁?？鬃涌疾炝俗趶R和朝廷的法度，對周王朝的政治制度和禮樂文化有了更深入的見解?！犊鬃蛹艺Z·觀周》中詳細敘述了孔子參觀明堂的情況：

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負斧扆，南面以朝諸侯之圖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謂從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鏡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人主不務(wù)襲跡于其所以安存，而忽怠所以危亡，是猶未有以異于卻走而欲求及前人也，豈不惑哉！”(11)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第128頁。

在明堂的墻上用畫來宣揚前人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和豐功偉績是周代明堂的一個重要特點，目的是為了讓觀者們通過前人的事跡懂得治世的道理，以起到宣傳教育的作用。孔子正是通過觀看洛邑明堂四面墻壁上堯舜和桀紂的畫像、有關(guān)王朝興廢的誡語以及周公輔佐成王和接受諸侯朝拜的圖像，從中感悟到了“周之所以盛也”等治世的道理。

除明堂外，太廟也是孔子在洛邑參觀的重要建筑。洛邑的太廟是周王室供奉先祖后稷的宮廟，也是周天子祭祀祖先的重要場所，所以太廟禮樂文化之豐富亦非一般諸侯國所能比。根據(jù)現(xiàn)有的史料，孔子在參觀洛邑太廟后也頗有感觸，這主要體現(xiàn)在孔子觀看太廟堂前的青銅銘文方面?！犊鬃蛹艺Z·觀周》詳細敘述了孔子觀看青銅銘文這一史實，銘文的內(nèi)容是古時審慎的人所說的用來告誡后人的話，以警示人們說話做事要謹慎，不要因為言行招來禍患。孔子在閱讀這段銘文后告誡學(xué)生們說：“此言實而中，情而信。《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行身如此，豈以口過患哉？”(12)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第129頁。由此可見，孔子對銘文的內(nèi)容充分肯定，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孔子為人處世的謹慎態(tài)度。

孔子在洛邑歷覽郊社之所，參觀宗廟建筑，考察典章制度，了解歷史往事，發(fā)出了“吾乃今知周公之圣，與周之所以王也”(13)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第125頁。的感嘆，得出了“明鏡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14)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第128頁。等有關(guān)治世的結(jié)論，切身感受到了禮樂文化的無限魅力，深刻認識到了禮樂文化的博大精深。

三、問禮于老聃

洛邑作為東周時期周王室的所在地，不僅有宗廟建筑和典章文物，而且還匯集了老聃、萇弘這樣精通禮樂的博學(xué)之士。“問禮于老聃”是孔子到洛邑的重要目的，是孔子“通禮樂之原”的主要方式。

老聃，世稱老子，曾在周王室任守藏室之史，他博古知今，精通禮樂，在當時以學(xué)問高深而聞名于天下?？鬃拥铰逡叵蚶像鯁柖Y的這一段史實，不僅見于《孔子家語·觀周》，而且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也有記載：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笨鬃尤ィ^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fēng)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15)司馬遷：《史記》,第2140頁。

孔子到洛邑問禮于老聃，老聃教導(dǎo)孔子，君子要順應(yīng)時勢，保持謙虛，去除自身的驕氣、過多的欲望以及不自然的神態(tài)和過大的志向，因為這些對于自身都是沒有好處的。老子的這段話對孔子是有所影響的，《論語·述而》中有“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等語句，正與此段話中老聃對孔子的教誨相對應(yīng)。然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和《孔子家語·觀周》中都只是記載了老子對孔子在處世方面上的教導(dǎo)，并沒有過多的談及孔子“問禮”的內(nèi)容。關(guān)于“問禮”的記載，我們只能從其他的史料中察得一二。

《禮記·曾子問》中提到曾子問孔子“葬引至于堩，日有食之，則有變乎？且不乎？”孔子回答說：“昔者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让鞣炊笮小Ｔ唬骸Y也?！?16)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07頁。這段記載中孔子從老子助葬于巷黨之事正是發(fā)生在孔子到洛邑觀周時期，可以通過《孔子家語》和《春秋》中的內(nèi)容證明。在《孔子家語·觀周》中，孔子的弟子南宮敬叔引用其父孟僖子的遺命，向魯國國君請求資助孔子到洛邑觀周。遺命中提到，南宮敬叔拜孔子為師是孟僖子的臨終囑咐，所以孔子到洛邑觀周應(yīng)該是在孟僖子去世之后。而據(jù)《春秋·昭公二十四年》中“春王二月丙戌，仲孫貜卒”(仲孫貜即孟僖子)的記載，可知孟僖子在魯昭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18年)春二月去世，即孔子到洛邑是在昭公二十四年春二月后?！洞呵铩吩谕晡逶掠钟涊d了“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此時距孟僖子去世已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孔子很可能正在洛邑，從而可以推測孔子與老聃助人送葬遇到日食正是發(fā)生在這個時期，有學(xué)者指出，“從時間上推算，這是完全可能的”(17)李炳海：《孔子赴周學(xué)禮、老子由周入楚考辯——兼論孔、老之間的交往及傳說》,《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3期。。由此能夠看出，孔子在洛邑曾向老子學(xué)過有關(guān)喪禮的具體內(nèi)容。

孔子援引老子的話來回答弟子疑問的記載在《禮記·曾子問》中還有出現(xiàn)。如曾子問孔子：“下殤土周葬于園，遂輿機而往，涂邇故也。今墓遠，則其葬也如之何？”(18)楊天宇：《禮記譯注》,第308頁。又如子夏問孔子：“金革之事無辟也者，非與？”(19)楊天宇：《禮記譯注》,第310頁。而孔子面對曾子和子夏的疑問，都是用“吾聞諸老聃曰”來進行回答。

老子作為周守藏室之史，其豐富的知識和高深的見解影響了孔子，使孔子能夠?qū)χ艽纳鐣贫群投Y樂文化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鬃优c老子的這次會面促進了儒家學(xué)說的發(fā)展，同時也向我們展示出了早期儒道關(guān)系的情形，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四、訪樂于萇弘

“禮”和“樂”兩者相輔相成，都是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共同維護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論語·泰伯》云：“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睏畈壬赋觯骸翱鬃铀^‘樂’的內(nèi)容和本質(zhì)都離不開‘禮’，因此常?！Y樂’連言。”(20)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16頁孔子本人對“樂”也是相當熱愛的，甚至“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21)楊伯峻：《論語譯注》,第70頁。從《論語》中也可見孔子曾多次言及“樂”， 可見“樂”的重要地位。所以孔子觀周“通禮樂之原”，不僅“問禮于老子”，還拜訪了精通音樂的萇弘。

萇弘是周王朝著名的大夫，不僅在音樂方面造詣深厚，而且還有治國之才能，可最后卻被周人所殺?！肚f子·雜篇·外物》云：“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22)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920頁?！氨萄ば摹边@個詞正是由此引出。萇弘對周王室忠心耿耿，對禮樂自然也堅決維護。春秋社會禮壞樂崩，但是萇弘仍然十分重視和堅持傳承禮樂文化，這也是孔子特意拜訪萇弘的原因。

孔子訪樂于萇弘，所探討的內(nèi)容在傳世的典籍中并沒有過多的記載，但我們?nèi)匀荒軓囊恍┦妨现锌吹搅阈菙?shù)語，例如《史記·樂書》記載：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答曰：“病不得其眾也?！薄釉唬骸拔ㄇ鹬勚T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23)司馬遷：《史記》,第1226-1228頁。

同樣的內(nèi)容在《禮記·樂記》中也有記載，可以相互佐證。從這段內(nèi)容中能夠看出，孔子曾經(jīng)與賓牟賈有過關(guān)于《武》樂的問答。而孔子談道：“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边@就說明了孔子在洛邑拜訪萇弘時，與萇弘談?wù)撨^關(guān)于《武》樂之事，并且我們也能夠知道，賓牟賈的回答與萇弘相似。萇弘也曾對孔子做出過很高的評價，《孔叢子·嘉言》篇有如下記載：

萇弘語劉文公曰：“吾觀孔仲尼，有圣人之表，其狀河目而隆顙，黃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龜背，其長九尺有六寸，成湯之容體也。然言稱先王，躬禮廉讓，洽聞強記，博物不窮，抑亦圣人之興者乎？”(24)傅亞庶：《孔叢子校釋》,中華書局,2011年，第1頁。

萇弘認為孔子有圣人之表，將孔子與黃帝和成湯相提并論，還提到孔子“言稱先王”，行為舉止也十分的守禮，并且博聞強識，從而有了“抑亦圣人之興者乎”的感嘆。萇弘對孔子十分贊賞，也對圣人之事和禮樂文化非常熟悉，是一位十分重視禮樂的賢士。

孔子到洛邑實地考察，參觀了周王室的宮廟建筑，并先后拜訪了精通禮樂的老聃和萇弘，“通禮樂之原”，加深了對周王朝政治制度和禮樂文化的認識，學(xué)問也更加地精進?！犊鬃蛹艺Z·觀周》云：“(孔子)自周反魯，道彌尊矣。遠方弟子之進，蓋三千焉。”(25)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第125頁?？鬃拥倪@次學(xué)習(xí)之旅，不僅自己獲益良多，而且也促進了儒家學(xué)說的發(fā)展，對此后的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