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悅
(中山大學信息管理學院 廣東廣州 510006)
錢亞新是我國著名的圖書館學家、目錄學家,先生學問精深、論著豐富,尤其在索引領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作者謝歡自2011年開始研究錢亞新先生以來,已有十載,終成此作,于202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50余萬字的《錢亞新年譜》(以下簡稱《年譜》)不僅記錄了中國近代著名圖書館學家錢亞新先生完整的一生,而且是繼《裘開明年譜》與《顧廷龍年譜》之后,中國大陸圖書館界正式出版的第三本圖書館學學人年譜專著。依據(jù)程煥文教授“圖書館四代學人”的說法,錢亞新先生屬于中國本土培養(yǎng)的第二代圖書館學人,且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并與四代圖書館人都有交集。長久以來,學界對“開天辟地”的第一代圖書館學人關注有加,但對于“承上啟下”的第二代及之后的“國產(chǎn)化”圖書館學人研究較少。本譜一定程度上填補了上述空白,記錄了以錢亞新先生為代表的第二代圖書館學人對我國圖書館事業(yè)作出的杰出貢獻。該書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和社會意義。
《年譜》圍繞錢亞新及其家人活動、交游情況、治學及圖書館學實踐活動三個方面展開,事無巨細地敘述了錢亞新自出生到逝世的所有事跡,清晰地展現(xiàn)了其人生歷程,使讀者清楚地了解到其思想成長、工作治學的過程,讓讀者準確地認識到錢亞新先生醉心圖書館學研究與教育,竭力推動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燦爛人生。同時,作者還重視將事件還原到具體時空和人的事實聯(lián)系中,將錢亞新先生的生命史置于波瀾壯闊的20世紀的歷史背景中,記錄關鍵的歷史節(jié)點,還原更加真實的歷史場景,使讀者能夠清晰地了解到個體在大環(huán)境下所做的抉擇及其背后的原因與契機,從而能夠?qū)ψV主有更深的理解與認識,使譜主的形象更加豐滿完善。
例如,作者在記述了錢亞新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相關活動時,著重強調(diào)了當時的時代背景,譜中記到,“(1938年)4月10日,日軍飛機轟炸湖南大學……4月11日,攜湖南大學圖書館同人至湖大圖書館廢墟整理……”以及“(1939年)2月26日,日本敵機9架轟炸辰溪,先生全家險遭害,于是決定居家遷往龍頭腦附近;3—6月,數(shù)月間因日機不間斷侵擾、轟炸,先生既不能工作,又不能安居,于是決定居家遷往山溝中之張家大屋。居住在張家大屋期間,先生常向任凱南請教古籍版本知識?!弊髡卟⒉粚ι鲜鲥X亞新先生的決定與行為附加額外的解讀和評價,但將時代背景與先生所為相聯(lián)系,自然能夠讓讀者能夠感受到錢亞新先生在戰(zhàn)亂的艱難條件下仍心系圖書館學研究、牽掛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光輝形象。同樣的例子還有《年譜》所載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以下簡稱《憲法草案》)通過后,先生參加南京圖書館對于《憲法草案》的學習及討論一事,并收錄了先生對于學習、討論《憲法草案》的感想:“再沒有什么事情能比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公布使我感到更大的興奮了。因為有了憲法,社會主義建設就更有保障了”,寥寥幾句話,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先生對于《憲法》頒布的激動欣喜之情,可以更深刻地認識到錢亞新先生關切社會、心系家國的拳拳之心。
作者系統(tǒng)地研究了錢亞新先生的生平,發(fā)掘了許多錢亞新先生的原始資料。尤其是關于譜主童年、少年時期的記述,向讀者展現(xiàn)了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錢亞新先生走上圖書館學、目錄學道路的全過程。在錢亞新先生的回憶錄《青少年時代》的基礎上,作者還通過對先生長子錢亮、先生表弟陳耀祥以及毛相騫、張志偉先生進行訪談得到了一手的口述資料,通過整理和稽別后收入本譜。
口述資料、回憶錄等文本的使用貫穿本譜始末,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譜主為人處事之道。在先生子女與學生的回憶里,錢亞新先生的形象更加飽滿而生動。其子錢亮回憶,“(1946年)6月10日,早上8時,與我(錢亮)同登南岳衡山,12時到達峰頂,中午在山頂一寺廟食素面一碗。下午下山時,先生第一次見到茫茫云海,嘆為觀止”;在被下放到句容后,先生“與當?shù)剞r(nóng)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先生返回南京后,與當?shù)剞r(nóng)民仍保持聯(lián)系,當親戚一樣走動”;學生徐培基回憶,“…我在蘇州并沒有什么親戚,危機之下就跑到錢亞新先生的寓所平安過了一夜,然而錢亞新先生一家卻因擔心學生安危而一夜未得安睡”。部分口述資料看似并非要事,甚至是生活中的“瑣事”,但正因為這些細節(jié),使先生對學生關愛、對農(nóng)民親愛、對子女慈愛、對生活熱愛的形象躍然紙上。
作者不僅在縱向上對史料進行深入挖掘,在橫向上,其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研究態(tài)度遍尋錢亞新先生的文稿、信函、講話、作品、檔案、日記甚至于先生所就讀學院相關通告、彼時的生活補助費預算書和名冊等文書,挖掘了民國報刊、民國多位名人傳記、回憶錄等各種與先生有關的文史資料,所涉參考數(shù)百種,可見作者所下考證功夫之深。這些資料的利用不僅保障了《年譜》內(nèi)容的真實性,同時還能夠為其他相關研究提供借鑒和參考。
作者在敘事過程中不僅切實地做到了有言必據(jù),而且常常引多種不同類型的資料進行佐證。例如先生投考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一例,作者在參考了先生的回憶錄《青少年時代》的基礎上,還從《申報》上找到了當年招考預科生的信息,可信度高。又如錢亞新拜訪馮玉祥一事,其根據(jù)首先來自于先生晚年《登泰山》《訪馮將軍》詩,據(jù)先生詩作記載,此事發(fā)生于1933年。但作者并未直接使用這一時間,而是一視同仁地進行了仔細認真的考據(jù),發(fā)現(xiàn)“1933年”應是先生記憶錯誤,此事真正發(fā)生于1934年,所贈圖書是馮玉祥個人文集。作者在譜中依據(jù)實際客觀情況進行記述,并就時間勘誤一事進行了標注,使讀者在閱讀時能夠明確其信源,便于后來者的研究。先生訪馮玉祥一事著墨并不多,但于細微處見真章,對待細節(jié)的態(tài)度更加反映出了作者求真務實、嚴謹細致的作風。
《年譜》不僅細致地展現(xiàn)了錢亞新先生躬耕于圖書館學研究和圖書館事業(yè)的偉大人生,還反映了其作為中國第二代圖書館學家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杰出貢獻。錢亞新先生有著豐碩的學術成果,他一生中撰寫了圖書館學、目錄學方面的專著17種、論文180余篇[1],有些直至今日仍在發(fā)揮著重要影響,如我國第一部現(xiàn)代索引著作《索引和索引法——書籍雜志和報紙》、廣為采用的《拼音著者號碼編制法》《圖書館學論文索引》等。《年譜》作者謝歡在其另一著作《錢亞新圖書館學學術思想論稿》中評價錢亞新先生是“中國近代索引運動的集大成者、中國圖書館學的重要建設者、中國‘新古典目錄學’的重要奠基者”[2]191-193,《年譜》也完整呈現(xiàn)了先生在此三個領域的巨大貢獻,對其可考的編撰目的、過程、意義、影響都予以一一記錄,有著豐厚的學術史料價值[3]。
《年譜》對于重要的、能夠體現(xiàn)先生專業(yè)水平和大家思想的文獻不吝筆墨,予以摘錄,從而使讀者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先生學識的廣博和思想的魅力。例如《兩漢書姓名韻之索引〈凡例〉》《善本書目綜合索引〈輯例〉》《古今書刻索引〈輯例〉》《私立立信會計??茖W校圖書館計劃書》《研究及寫作計劃》等都以原文呈現(xiàn)。此外,作者對于先生因戰(zhàn)亂等原因而散佚的作品也進行了不懈的搜集和整理,新發(fā)現(xiàn)了先生以“練佳”為筆名的書評等文章?!赌曜V》對遺失或塵封的文稿進行記錄,推動了對先生生平學術成果的考據(jù)。新的史料的發(fā)現(xiàn)是推動學術史研究的重要動力,可以認為《年譜》進一步完善了中國圖書館學史料體系的建設。
此外,《年譜》還體現(xiàn)了從抗日戰(zhàn)爭到改革開放中國社會風貌的變遷,為圖書館史乃至其他學科近代史的研究提供了有力參考。例如,譜中記載了民國末年先生收入的變化,1945年先生在國立師范學院的研究補助費為1 000元/月,抗戰(zhàn)結(jié)束后的8月起,補助費上調(diào)至44 400元/月;此后幾年,補助費絕對數(shù)額成倍增長,1948年,先生所在國立社教學院采用“食米代金”的方法發(fā)放薪金,“先生本月得米三斗,折合市價369 000元,夫人吳志勤本月工資亦為米三斗”,而補助費達到了驚人的1.17億元。1946—1948年先生工資絕對數(shù)字的變化直觀呈現(xiàn)了彼時通貨膨脹的嚴峻形勢,從先生的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讀者得以一窺當時動蕩的時局,了解這一時代背景以先生為代表的“學者教授”這一特定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
最為關鍵的是,《年譜》還側(cè)面展現(xiàn)了先生所歷88年間從索引和索引法到中圖法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壯大,是圖書館學史研究領域的又一力作。先生一生與學科緊密相連,從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以下簡稱“文華圖?!保┑膶W脈之源,到戰(zhàn)亂年間以先生為代表的圖書館人對事業(yè)的堅持不懈;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學科的飛速發(fā)展,到文革時期學科的式微、多位圖書館學家接連辭世,再到改革開放后學科的欣欣向榮,先生一生的學術生涯與學科發(fā)展同頻共振,兩次學術生涯的高潮是學科發(fā)展的高光時刻。從先生波瀾起伏的一生中,讀者可以看見近代以來中國圖書館學、圖書館事業(yè)薪火相傳、砥礪奮進的發(fā)展之路。
《年譜》突破了以往個人研究“內(nèi)史”視角的桎梏,緊密圍繞錢亞新先生的生命歷程,卻并不局限于“人物個體生平、事功、學術思想的敘述”[2]9。作者將視野放寬至整個20世紀的廣闊圖景,以充分的史料作為支撐,密切關注譜主與時代和其他學人的互動,從而不僅能夠更加客觀、準確地評價先生的學術貢獻和學術地位,更能以先生為觀察點和切入口,了解到民國至今幾代圖書館學學人熱愛學術、關心事業(yè)、親睦友善的群體共性。
《年譜》全面、詳細地記述了錢亞新先生與第一、二、三代圖書館學人的交往,記錄了恩師杜定友(以下簡稱“杜師”)先生的幫助和支持、同輩的引介與幫襯以及對后輩的提攜與關愛。先生走上圖書館學的道路,離不開杜師的引導——在譜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面對一個對“圖書館學系”感到好奇的青年,杜定友先生不僅平等、親切地接待、答疑,而且鼓勵錢亞新先生報考圖書館學系;在文華圖專招收新生時,杜師也給予了先生充分的肯定與鼓勵,先生考取后,杜師亦十分喜悅;在武昌求學期間,先生也通過信件與杜師保持著密切的交流,分享所思所學,探討學術問題;直至五十五歲,先生雖已成為知名教授,仍常常向杜師虛心求教;而在杜師去世后,先生也通過整理文稿、著書立說的方式懷念恩師。全譜提及杜師之處共計六十有余,可見先生與杜師的師生情誼貫穿終生,非常厚重。
《年譜》中同樣也呈現(xiàn)了諸多先生與學生的交流:張德芳晚年回憶錢亞新先生,“錢先生不管不顧地搶著幫我們提行李、拿網(wǎng)籃,帶我們?nèi)蟮健晃恢膶<摇⒔淌?,卻那么毫無架子,那么平易近人,那么熱情地對待學生、后輩”;盧賢忠回憶先生擔任研究生導師時,“孜孜不倦……每堂課都有完整、詳細的講稿……錢先生幫我確定了論文題目,并從頭到尾進行了指導”;張郁芳深情憶及請錢老審閱研究生畢業(yè)論文的情形,“他強忍著疼痛,用皮帶一勒,又像沒事一樣,繼續(xù)講解”。
而在與朋輩的交往上,先生與毛坤、周連寬等圖書館學學人在學術上共精進,在生活上相幫襯。在學術上,先生與毛坤一同辦報、討論學術、研究教學[4],在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毛坤幫助先生一家在長沙團聚;在民國末通貨膨脹時期,先生在周連寬幫助下謀得上海市立圖書館閱覽部兼職主任一職以增加收入,緩解了經(jīng)濟拮據(jù)的窘迫,而后來也曾對周先生的研究生進行悉心的指導[5]。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其他年譜,《年譜》譜后還附有一份《錢亞新年譜索引》,包括了主題、人名、文獻名、機構名索引四部索引,極大便利了筆者學習和研究本譜,能夠更直觀地了解到先生畢生所關聯(lián)之人、事、物。正因如此,筆者也對索引之必要性有了更切身的體會,更對先生的學術造詣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先生本人精于索引,其一生編撰了幾十部索引,其索引思想亦十分豐富,包括索引基本理論、歷史、實踐以及教育與人才培養(yǎng)等諸多方面[1],是中國索引學的重要人物[6]。先生曾呼吁,“希望把教材中提到的書名、人名編成索引附在書后?!盵7]年譜后的這一部索引,正是依據(jù)先生的呼吁構想而制,不僅極大地方便了讀者檢索年譜內(nèi)容,而且映照了先生畢生投入的事業(yè),以別樣的方式對先生作出的貢獻給予了崇高的敬意。
早在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成立之初,先生便同杜定友、毛坤等其他五位索引委員會委員聯(lián)合發(fā)布了《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索引委員會啟示》并指出了索引之優(yōu)勢,即“隨時隨地所見之索引,均有同一之規(guī)則及方式,于檢查施用上,可獲莫大之便利?!北緯剿姆N索引為讀者查閱提供了極大便利,滿足了不同方向的查檢需求,筆者在查閱和寫作過程中也深感便利。但是,縱使先生在近百年前已有編制索引的先見之明,深諳索引之功用,當前書后索引仍并不多見,圖書館學界應發(fā)揮自身學科優(yōu)勢,加快建立書后索引規(guī)范,引導書后索引編撰,提高學術專著整體質(zhì)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