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著名藏書家倪傳基史事考*"/>
□趙長海 王雨瀟
浙東寧波有悠久的藏書歷史與豐厚的藏書文化,清代及民國曾盛極一時,當今亦是保存藏書樓最多的地區(qū)。近現(xiàn)代以來,政治風云變幻無常,一些藏書家生平事跡長期湮沒,如出身于寧波鎮(zhèn)海望族的倪傳基,即是久被世人遺忘的藏書大家。
在諸多的藏書史志中,倪傳基(1873—1958)長期被寫作“倪春如”,其生平模糊,事跡寥寥。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及黃裳先生諸多題記均稱之為“倪春如”。因二者在藏書界影響很大,故此后的《上海圖書館事業(yè)志》(1996年版)、駱兆平編纂《天一閣藏書史志》(2005年版)、黃百竹著編《雜讀偶記》(2009年版)、范鳳書編《中國私家藏書史》(2001年版及2013年版)等眾多著作,均將倪偆如寫作“倪春如”。據(jù)1924年倪傳基主持編纂《鎮(zhèn)海西管鄉(xiāng)后倪倪氏宗譜》[1](民國十三年培德堂木活字本)卷一之《仕進表》及卷十《世次錄》等明確記載,倪傳基字偆如,又字春墅。此宗譜為倪傳基所主持編纂,故其名字當是確定無疑的。因“春”“偆”“蠢”音同義通,故倪傳基生前或并未拒絕亦未糾正別人以“倪春如”“倪迂”稱之。
倪傳基在五十年代初期的藏書捐贈活動極具悲喜劇色彩,頗有研究價值。其生平情況僅在《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中稍有記述,而其藏書散出情況,海上藏書家黃裳的藏書題記有零星記載,但在諸多片段記載中,前后矛盾歧義之處甚多,故很有考證的必要。
倪傳基(1873—1958),字偆如?!皞ぁ敝x,漢董仲舒《春秋繁露·陽尊陰卑》有:“陰始于秋,陽始于春。春之為言,猶偆偆也;秋之為言,猶湫湫也。偆偆者喜樂之貌也,湫湫者憂悲之狀也?!盵2]故“偆如”即喜樂自如。而“偆如”與其名“傳基”,又何以相應?蓋名傳基,字偆如,源自《詩·小雅·南山有臺》:“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盵3]義謂喜樂自如的君子,是家國的根本和依靠,傳基之名與字偆如正相應。偆、蠢通假。漢班固《白虎通·五行》又有:“春之為言,偆偆動也?!盵4]《禮記·鄉(xiāng)飲酒義》:“春之為言蠢也?!倍渡虾=貢o事詩》即謂倪傳基為“倪迂”,曾到倪傳基家讀書的周采泉謂其“藏書家之‘蠢’”,黃裳等則謂之“垃圾馬車”。而縱觀倪傳基之一生,辦實業(yè),營貨殖,熱公益,興教育,嗜藏書,真乃喜樂自如。其藏書不鈐印,不編目,唯在喜好與搶救,故被行家稱之為“垃圾馬車”;直待土改時藏書被沒收,幾淪為還魂紙而又被售賣到舊書市場之時,八十高齡的倪傳基戴著老花鏡“廁身于群書之中,將幾十年前所購之物再度購回。”[5](20-21)此后再捐給政府。其行跡則近“蠢”。
故倪傳基以字敬稱倪偆如,喜樂自如真君子,恰符其一生行實;而以名稱之倪傳基,基厚傳遠,其子倪家璽為近現(xiàn)代著名實業(yè)家,其孫倪維斗為中國著名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副校長,亦當符其名。
因偆、春音同,所有的藏書史志均謂倪傳基為“倪春如”,蓋以字敬稱其人而又誤其字。又謂其號“椿墅”,藏書處曰“椿墅精舍”。據(jù)倪傳基所編家譜內(nèi)《鎮(zhèn)海倪氏寶墨書樓記》一文,其藏書處當為“寶墨書樓”。
倪傳基之家世生平,原概莫能曉。近查上海圖書館藏《鎮(zhèn)海西管鄉(xiāng)后倪倪氏宗譜》[1],此譜即為倪傳基所編纂,其家世生平得以明了。此譜由倪傳基聘請里人陳祖詔(字敏遜)總纂,譜名由慈溪周毓邠署簽。周毓邠又有《倪氏宗譜序》謂:“今鎮(zhèn)海倪氏,為漢兒寬之后。宋時有諱綿者,官節(jié)度使,高宗紹興初,扈蹕南來,居鎮(zhèn)海清水里澗橋。寬之二十一世孫也。綿九世孫諱胤恪,復遷縣之西管鄉(xiāng)。實為后倪之祖?!盵6]漢代兒寬與唐代倪若水均為其先祖,而倪胤恪,即是西管鄉(xiāng)倪始之初祖。
倪傳基為遷西管鄉(xiāng)后之十四世孫,此譜編纂即由倪傳基總其事,聘請總纂及資金主要來源亦倪傳基所為。倪傳基所作《續(xù)纂宗譜序》謂:“爰于辛酉之秋商諸宗老,聘同里陳君敏遜為總纂,新昌石君之英佐之,而就正于慈溪周葦漁先生。三閱寒暑,幸觀厥成。因以畢升板排印若干部?!盵7]又據(jù)民國十一年(1922)孫啟炆《重修宗譜記事》,光緒庚子(1900)即開始修纂宗譜,傳基曾出一百五十金贊襄此事,此后即由傳基掌管所積資金。此后共得銀一千二百余元。其不足者,悉由傳基出資卒成之。
此譜體例精整,資料豐富,記載其先世源流十分清楚。
倪傳基之祖父倪鏞(1814—1862),初名孝元,字雪堂?!坝浊诿?,好讀書。先世曾設藥肆于嘉興,公繼主其事,兼攻舉業(yè),累試不售。咸豐間,粵匪竄浙,藥肆蕩然。家鄉(xiāng)遭變,匪退,公旋歿。”[8]有子四人,仁泮乃其三子。倪傳基之父仁泮(1841—1883),乳名阿利,字懷清,號芹香。清船政局采辦,分發(fā)江蘇通判加四品銜,賞戴藍翎賞換花翎,誥授中憲大夫。
由以上可知,倪氏發(fā)家,起自倪傳基之父,為船政局采辦。倪傳基之母朱太夫人,嫻靜文雅,教子有方。傳基之父仁泮去世后,“偆如君承先志設肆于滬,益張大之。會其時海禁大開,異邦之貨日至,偆如君乘機億中積貲致鉅萬,家以大饒”[9]。
對于倪傳基情況,“仕進表”“職銜”一欄里有“傳基,第十四世,居行字偆如,一字春墅,仁泮之子,國學生,敕授徵仕郎,中書科中書銜。民國十一年二等金色單犀河務獎章?!盵10]家譜“世次錄”又謂“仁泮之子傳基,字偆如,一字春墅,清中書科中書,中華民國十一年二等金色單犀河務獎章。生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十一月初九日寅時。元配鄞東五鄉(xiāng)碶傅經(jīng)浚次女,生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十一月初二日,卒清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十月二十四日,存年二十三歲。繼配鄞城王磐泉三女,生清光緒四年戊寅八月二十二日申時。生子三:長家鎮(zhèn),傅氏出;次家劍;三家璽。女三,長適杭籍武昌高等師范畢業(yè),官費游學美國,周其曛。次適鄞城湖西袁錦堂,三未字。王氏出”[11]。
其有子三人,“家鎮(zhèn),第十五世,家行字子靜,傳基長子,南洋路礦學校畢業(yè)生。”“家劍,第十五世,家行字治仙,傳基次子,四明高級中學畢業(yè)生。”“家璽,第十五世,家行字綰章,傳基三子,肄業(yè)四明高級中學”[11]。
清末民初,倪傳基繼承其父產(chǎn)業(yè),在上?!昂缈谠O有五金、顏料、煤炭等十余家商號,都有相當?shù)囊?guī)模。尤其設在百老匯路的老順記、新順記五金號,以專營船上五金聞名于上海。又于1904年與朱葆三等一起在上海成立商務總會……在上海、寧波商幫中享有極高的聲望。”[12]對于倪傳基所經(jīng)管的家族產(chǎn)業(yè),倪家璽及倪維斗對其父其祖亦有大略的描述,謂倪傳基“早年有投身仕途之意,一直在原籍攻讀經(jīng)書,后因科舉廢除,遂繼承祖業(yè),但不直接管理企業(yè),繼承的商號都由資方經(jīng)理人經(jīng)營,只在需要做出重大決策時才親自過問。”[13]從以上敘述可知,倪傳基有濃厚的書香情懷,并不直接參與商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故使其有充分的精力和時間從事?lián)尵葓D書的“偉業(yè)”。
倪傳基醉心典籍的搶救收藏,晚年或皈依佛門。1953年底至1954年,金陵刻經(jīng)處補刻《大毗婆沙論》缺版,其題記有載“佛弟子倪傳基、王定基合施壹百零叁萬玖仟伍百元,認刻第百九十一卷壹卷”[14]。
倪傳基之子家璽(1908—1990),畢業(yè)于滬江大學,為著名實業(yè)家。許滌新1990年主編之《中國企業(yè)家列傳》第4冊載有張帆撰《路遙知馬力的倪家璽》一文,詳載其商貿(mào)實業(yè)盛況。三十年代曾在上海創(chuàng)辦大華實業(yè)社,抗戰(zhàn)期間在大西南后方從事運輸業(yè),抗戰(zhàn)勝利后創(chuàng)辦義利食品公司,1950年遷至北京。
倪傳基藏書散失滬上書肆之1952年,正當“三反”“五反”運動之時,而“五反”對當時私營工商業(yè)震動頗大,亦正是其子傳璽創(chuàng)辦企業(yè)最為困難之時,故倪傳基此時于書肆重新購回自己的藏書,獻之國家,其情景或可揣摩一二。
倪家璽之子倪維斗,為清華大學原副校長、中國工程科學院院士、教育部科技委員會主任、北京市科協(xié)副主任,現(xiàn)居北京。
倪傳基,浙江寧波莊市(原屬慈溪)人,為當?shù)赝?、清末諸生,因大量收書,故有綽號“泥菩薩”“垃圾馬車”。蓋“‘垃圾馬車’這一不雅的外號是當年黃裳等內(nèi)行的古籍藏家所稱,為其多財而少學,收藏上免不了做冤大頭之故”[15]。
倪傳基一生不理家業(yè),唯書是嗜,苦心網(wǎng)羅,搜尋精善。對于其藏書來源,黃裳在其《書叢雜識》一文中謂:“其收書也,不論完缺與佳否,凡明刻,每冊一金,尤重白棉紙書。其收書在民國初元,又居浙東文獻之邦,所識遂富,凡數(shù)屋?!盵16](659)《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則謂:“清末民初滬杭甬鐵路初辟時,沿路一帶故家舊族紛紛攜所藏部籍于寧波出售,京滬書估麇集甬上,坐莊收書,先生以本地人士且不惜金錢,力與外地書客角逐,多得精善?!盵5](20)寧波著名藏書樓鄭氏二老閣藏書散出,倪氏即曾入藏。據(jù)虞浩旭考證,“民國初,鄭姓七世孫公議,將二老閣存書及版片賣于上海書賈,為沈氏抱經(jīng)樓所得,后大多歸北京圖書館。鄭氏先人手稿賣歸楊泰亨。剩殘者為倪春如所得,焚于火。”[17]據(jù)此得知,倪氏藏書又曾得之于二老閣。但所謂其書曾遭火厄,不知虞先生此論來源何處。
隨著藏書的劇增,倪傳基于1920年代在寧波鄉(xiāng)間構精舍五楹專以貯書,并聘請紹興籍工人嚴阿毛為其修補舊書,從其專構書樓五間的規(guī)模來看,知其藏書量可觀。
此時期倪家做塾師的周頌清(字品立,1829—1934)攜其子周采泉(1911—1999)在周家伴讀,其父子得以閱覽倪家藏書。周采泉,原名周湜,新中國成立后,曾長期任職于杭州大學圖書館古籍善本室,晚年為浙江省文史館館員,其于古籍是十分熟稔的。其在倪家讀書時目睹寶墨書樓藏書情況,并有如下記錄:
1922年我隨先父、先兄到寧波市去讀書,先父為江北岸鎮(zhèn)?!澳吖^”的西席。主人倪椿曙先生是以煤業(yè)起家的,家貲鉅萬,新建了一幢“洋房”,有門房,??词匾坏黎F門,鐵門上有金光閃閃的“倪公館”一方銅牌。這在甬上的紳士家里要算最闊氣的了。主人經(jīng)年不出門,為的是防匪徒綁架,而卻喜歡購買舊書、古董,每天書估和古董掮客麇集其門。并請了一位專修補舊書的邵老,和先父朝夕相處,奇書堆案,先父可以信手翻閱。主人買進書以后,有破舊的書即修補完整如新,大致都做“惜古襯”,在愛書、搶購文獻,珍護叢殘方面,確是不惜工本的。但他的缺點是自己買了書后,把書打入“冷宮”不再會面,既不蓋藏印,也沒有藏書目,家里究竟藏了多少書,有哪些好書,自已也心里無底,藏書家之“蠢”,無過于此公[18]。
周采泉所記倪傳基藏書細節(jié),很是寶貴。但其仍把倪傳基之名誤作了“倪椿曙”,蓋為“春墅”之誤讀。又其所記為倪氏修補古書的為“邵老”,而在黃裳筆下所記則是在上海開春秋書店的嚴阿毛,究不知孰是孰非,或另有他情。而《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及黃裳筆下多次提到的春秋書店店主嚴阿毛,本名嚴慕陵,是個很有趣的小舊書店店主,在諸多和其打過交道的淘書大家筆下,也多不知其本名了,這在當時也是極平常的事兒。
以上所記多為外人之觀感和猜度,對于其藏書動機及何以收藏宏富,還是其主持編修的宗譜中《寶墨書樓記》述之真切:“鎮(zhèn)海倪君偆如,今之君子也,質實謙沖,嗜古尤好聚書。凡攜冊籍登其門者,皆弗之拒。杭湖蘇松諸賈客,聞君之風,率多遠道而來。君一一延接之,親為抉擇,非必宋雕元槧,茍合其意,無不受。日積月累,居室寖不能容,乃別建樓以貯之。樓凡五楹,繚以周墻,池亭卉木錯落其間?!盵19]倪偆如嗜好藏書,為著文獻搶救目的,凡攜冊籍登門者,來者不拒,故不數(shù)年其藏書即“當其盛時,善本甲于東南”。
《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有詠倪之詩曰:“抱殘守缺有倪迂,耄歲猶收劫后書。明刻元鈔供俯拾,竟無目錄志璠玙。”[5](16)此處所謂之“倪迂”能“耄歲猶收劫后書”,其作為著實令人不解。好在周采泉先生于1986年所寫自傳中道明了其主要因由:“他常對先父說:曾看到一個洋鬼子在買大批線裝書。他問洋人買這些做什么?洋人是個‘中國通’,他回答說:你們中國人有寶不知寶,我們代你們?nèi)ケ9苤?,將來你們感到需要時,再向我國去求學就是了。他就是聽了洋人‘有寶不知寶’這句話,發(fā)憤收購舊籍的”[18]。
對于這位發(fā)憤搶救國寶的倪傳基,現(xiàn)在查考各類資料,均無倪氏藏書印鑒及藏書目錄的記載?;蛘缰懿扇^不讀、不編、不鈐之謂。唯在其捐贈后,上海圖書館整理捐贈,據(jù)云有倪氏捐書目。
新中國成立之初,寧波鄉(xiāng)間土改,倪之藏書喪其大半,殘零燼馀亦論秤歸之還魂紙廠。在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中,對倪傳基藏書的散佚曾有如下記載:
(倪傳基)抗戰(zhàn)前于鄉(xiāng)間構精舍五棟以貯藏書,解放后經(jīng)土改,鄉(xiāng)間藏書喪其大半。時紹興人嚴阿毛設春秋書店于復興中路淡水路口,嚴原為倪家修補舊書之雇工,深知先生家藏之精美,于1952年上半年貸款人民幣數(shù)千元將倪家舊藏剩余部分悉數(shù)捆載以歸。因嚴急于償還本利,不敢居奇,不得已由三馬路(即漢口路)數(shù)家大店先行挑選,其中元明鈔本幾被席卷一空,據(jù)阿毛回憶,有清一代不經(jīng)見之書不勝枚舉。時春如已八十高齡,不辭辛勞亦廁身于群書之中,將幾十年前所購之物再度購回,日數(shù)十種,不乏秘本,其嗜書如命之情可見[5](20-21)。
對于此時的“垃圾馬車”,黃裳不無動情地說到:“解放之初,嚴阿毛秤取來滬,倪年已八十馀,聞訊亦來,坐小矮凳,戴老光眼鏡,續(xù)選若干以歸。其人頗趣,亦藏書家之別格,而有功于書林者也?!盵16](659)“聞訊亦來”句,可知售書者并非其本人,最有可能的則是倪氏藏書于土改中被沒收后,再次流入市場。
倪氏藏書散出后,同為寧波著名藏書家的朱鼎煦(字酂卿、贊卿)亦曾入藏。朱贊卿在其1950年代為《讀莊窮年錄》題記中說到:“《讀莊窮年錄》上下二卷,鎮(zhèn)海倪春如所藏,近年散出,余于舊書擔上得之。書根之字乃倪手筆,雖識其人,未識其字,此與‘一見書根之字即知為范氏天一閣之物’同一他年佳話也。倪君兼收并蓄,當其盛時,善本甲于東南,今夫已無,可慨也夫?!盵20]同時同城的藏書家朱鼎煦所言當是實情。但倪氏藏書規(guī)模、質量及最后散出的具體情況,竟然沒有一篇完整的文字有所記述。
嚴阿毛于1952年下半年(1)周退密,宋路霞著《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謂嚴阿毛于1952上半年購歸倪氏藏書,據(jù)黃裳題記及日記,則當為下半年。貸款將倪家舊藏剩余部分悉數(shù)捆載以歸,安置于書店隔壁弄堂中。黃裳先生曾從中選取數(shù)十冊殘刻。黃裳1952年10月26之日記云:“下午去嚴阿毛許,聞奉化舊紙聯(lián)購處有舊書六屋,將次第化為還魂紙。中多白棉紙書,可慨也。”[21](16)由此可知,倪氏藏書被嚴阿毛捆載至滬,當在1952年的10月末至11月初之間,共計有2萬斤12大包。此后嚴阿毛尚有“甬上尚有故書一屋”之說,則可推斷,此亦當為倪氏藏書,其地或當在寧波市內(nèi)倪氏老宅。故倪氏藏書被以廢紙運至上海,待黃裳及郭石麒等挑選后,絕大部分仍為倪氏本人選去,所以,才有此后的1952年倪氏家人不愿再次因書惹禍,把書捐贈上海市文管會的舉動,捐贈之書尚有17000余冊。
幾十年后,黃裳先生在其為《古逸詩載》題記中曾記述此事,謂:“我曾借與購書款五十元,書至后承先期見告,拆包觀書。從早晨直至傍晚,兩手如漆,選得書數(shù)十冊,大半殘本,未見明以前刻也。此《古逸詩載》即當日所得諸書之一。”[16](660)對于《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中“倪春如”條所記失實,黃裳先生糾駁謂:“記嚴阿毛貸款人民幣數(shù)千元去甬收書,實未確,秤斤不需如此巨數(shù)也。又云由三馬路數(shù)家大店先行挑選,其中元明抄本幾被席卷一空,亦未確,當時選書者僅書友郭石麒等三數(shù)人耳?!盵16](660)歷史塵煙浩渺,故人蹤跡難尋,黃裳先生親身所歷之說或更符當日之實。
黃裳在購到倪氏藏書《唐文類》后,于1953年曾為此書題跋謂:“嚴阿毛自四明倪姓家買來舊書二萬斤,約余往觀。共十二大包。自日中至黃昏,只畢七包。塵垢滿身,兩手泥污,只檢得此四冊書,尚堪快意。此明初銅板活字印本,當在正、嘉以前。卷首有‘祁東李氏銅板印行’一行,絕未經(jīng)見。較蘭雪堂、桂坡館等為罕見也。書名亦古,迨自南宋坊本出者,自是孤帙,因為題記。癸巳正月廿五日?!盵22]而在黃裳晚年2004年的回憶文字《買書記趣》中,記憶則稍有差別:“春秋書店的嚴阿毛,舊日曾在寧波倪姓家裝潢書籍,知道倪家尚存舊書一屋,即將論斤賣作還魂紙料,欲往收購,卻沒有路費,向我借了五十元得以成行。書到之日,通知我往看。書有七大麻袋,堆在書店隔壁的弄堂里,打開來看,多半是殘零冊籍,從中午直到傍晚,弄得兩手烏黑,還只看了三袋。我選出了幾十種,其中卻有澹生堂抄本兩冊,但都是殘本。還有銅活字本《唐文類》,范大澈抄本《史記摘麗》也是殘書。全的只有《果堂集》和《第一香筆記》,還有點意思。如此而已。”[21](121)同為一事,黃裳先生五十年前后的回憶亦相差懸殊,前者言十二大包,自日中至黃昏,只畢七包;而后者則言書有七大麻袋,從中午直到傍晚,只看了三袋??磥砘貞浭请y靠譜的。如果以時間論,則1953年的回憶,因即在倪氏藏書散出之次年,或更可靠些吧。
對于范大澈抄本《史記摘麗》,黃裳于1953年初有題跋:“范大澈臥云山房抄本書,遠較天一閣書罕見。余去夏于北京買得《離騷草木疏》四卷,絕珍重之。洎殘臘,余客四明,重于林集虛家買得抄本醫(yī)方一厚冊,詫為奇遇。近嚴阿毛自甬上販來倪姓書二萬斤,約余往觀,乃又揀得此稿本九冊。墨格精寫,鈐章累累,實至精之冊也。當日寫此,以備墨板,乃終未果,或編輯迄未畢功,未可知也。余所收明人寫本書多矣,若言精麗,當以此為甲觀,得書歸來漫題?!盵23]而黃裳在得此書后,尚有續(xù)記,謂:“得此書后聞嚴阿毛言,甬上尚有故書一屋,即以三百萬金付之,倩其載來”[24]。此處所言“甬上尚有故書一屋”,或當為倪傳基鎮(zhèn)海老宅之藏書;嚴阿毛所販來之二萬斤則當倪氏之新宅“寶墨書樓”之藏書。而黃裳又付款之“三百萬金”,即幣制改革后的三百元,這于新中國成立初的物價而言,亦不為小數(shù)。
從以上藏書題記可知,黃裳所選出的幾十種倪氏藏書,并非普通之物。且這些散至滬上的藏書,當為劫后所余,其中精善或許真的為他人所攫取。黃裳等雖稱之曰“垃圾馬車”,蓋藏書旨趣不一,當時鄭振鐸、黃裳這樣的新一代藏家眼光更高而已。
倪氏寶墨書樓藏書劫后猶有17000余冊捐贈上海有關政府。但其藏書質量及總量究竟如何,現(xiàn)僅能從零星記載中勾勒一二了。對于倪傳基藏書的捐贈事宜,目前在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中僅有如下簡要記錄:
1952年8月上海市政府號召大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家人誑以他語,促先生將新購之書連同舊藏圖籍悉數(shù)捐贈市政府,未留目錄,亦未見鈐蓋藏印。書至上海圖書館后,該館為之整理,歷時一年,編有書目一冊,尚得書一萬七余冊云[5](20-21)。
而此17000余冊藏書,蓋為倪傳基在上海原有藏書及這次搶救自藏所得。據(jù)20年代在倪傳基家讀書的周采泉回憶,“倪家的書分貯三處:一處是他的故鄉(xiāng)鎮(zhèn)海,主要是江北岸的新宅,一部份是抗戰(zhàn)后在上海收購的,解放后,捐贈上海圖書館,據(jù)說這部份倒有書目的?!盵18]周采泉之說及驗之藏書散出情形,則倪之藏書當為三處,鎮(zhèn)海新宅藏書散出后自己搶救出來部分,加之上海原有藏書,一起捐贈給了上海圖書館。而其第三處藏書,當即鎮(zhèn)海老宅所藏,或當捐贈給天一閣后,其余則逐漸散失。
但據(jù)黃裳先生的多種記載查考,倪之捐贈當在1952年末或1953年初期,而《上海藏書紀事詩》僅記之為1952年8月后。又謂“促先生將新購之書連同舊藏圖籍悉數(shù)捐贈市政府”,亦不確。據(jù)天一閣博物館虞浩旭先生對倪之藏書考察,在此后的1954年,倪向天一閣捐贈圖書296冊,其中大部分為抄本。此事寧波市文物保護討論會第十二次會議有記錄[25]。據(jù)此,則1952年末或1953年的捐贈,并非新購及舊藏悉數(shù)捐贈,其重要的抄本在1954年捐贈給了天一閣。
上海圖書館在得到其捐贈的17000余冊藏書后,究竟有否完整的捐贈目錄,現(xiàn)在亦不得詳。至于在50年代初期土改中,其藏書何以被沒收,重新購回又是怎樣捐贈的,僅在一些零星的他人題記中稍有涉及,然終不得其詳,令人嘆慨。
黃裳在購得倪傳基藏書《史記摘麗》后,曾再次聯(lián)系嚴阿毛收購倪傳基藏書,“未幾而嚴病,三月后終以不起,其事遂寢。寡婦孤子,勉支門戶,書遂不可更問矣。倪菩薩亦顛于地,中風,不能行矣。曾幾何時,而人事變換如此,深可慨也?!盵17]倪傳基在捐贈其藏書后,不久即中風,延至1958年在大躍進中離世。
縱觀倪傳基的一生,其喜樂自如,要做的正是世人目中的“蠢”事,戇直寶墨孜孜所念的全是典籍的搶救。對于倪傳基藏書情況,《鎮(zhèn)海西管鄉(xiāng)後倪倪氏宗譜》卷十四載有一篇著名的藏書樓記,為慈溪周毓邠撰《鎮(zhèn)海倪氏寶墨書樓記》,因此文從未他見,寧波藏書史志亦從未有人涉及,是考證倪氏藏書最重要的文獻,故予以標點附于此。
附:鎮(zhèn)海倪氏寶墨書樓記(原載《鎮(zhèn)海西管鄉(xiāng)後倪倪氏宗譜十六卷》之卷十四)
物之可寶者安在乎?在乎人之所好而已!夏鼎、商彝、楚璧、隋珠、珍禽、奇獸、瑤草、琪花,非不可寶,然皆不過供一時之玩賞,不若以書為寶之足以千秋也?!端膸臁啡w弗論已,以吾所知,如長塘鮑氏、吳門黃氏、維揚阮氏、陽湖孫氏、歸安陸氏、番禺孫氏,其最著者也。即以吾郡論,如鄞之范氏、盧氏,慈之鄭氏、馮氏,亦莫不筑室儲藏,名垂不朽。此無他,其所見者遠,而其所寶者遂令人景仰欽慕而不能置。
鎮(zhèn)海倪君偆如,今之君子也,質實謙沖,嗜古尤好聚書。凡攜冊籍登其門者,皆弗之拒。杭湖蘇松諸賈客,聞君之風,率多遠道而來。君一一延接之,親為抉擇,非必宋雕元槧,茍合其意,無不受。日積月累,居室寖不能容,迺別建樓以貯之。樓凡五楹,繚以周墻,池亭卉木錯落其間。憑檻遠望,太白諸峰歷歷在目;俯瞰大江,帆檣往來,晝夜不絕。君日寢饋其中,儼對古人,賞心悅目,陶然自得。署其額曰“寶墨”。介余友新昌石君之英,屬為之記,蓋以余與君有同嗜也。雖然,余之好書不過好吾所好,不能如君知書之可寶者無不好。故余以君所見之遠與古人同,拳拳于吾心,有愿得一識荊以為快,不自覺其戇直而竊有所貢于君者:
君好書,尤愿君與眾共好之,如鮑氏之知不足齋、黃氏之士禮居、阮氏之文選樓、孫氏之平津館、陸氏之皕宋樓、孔氏之三十有三萬卷樓,每得宋元槧本,輒師毛氏汲古閣遺意,景寫重雕以公諸世。雖其間或有子孫不能守,流入于書賈人之手,而其姓名垂天壤間,亙?nèi)f古而不可磨滅。即鄞之范氏天一閣、盧氏抱經(jīng)樓,慈之鄭氏二老閣,馮氏醉經(jīng)閣,雖刊布不能如鮑、黃、阮、孫、陸、孔諸家之多,而其人之流傳千古,亦足與之相埒。外此則金山錢氏、南海伍氏、鎮(zhèn)洋畢氏、鄱陽胡氏、錢塘丁氏、江都秦氏、江陰繆氏諸庋藏家,莫不各有刊布,嘉惠士林。以視虞山錢氏絳云樓之秘而不出,造物忌之,卒罹祝融之阨者,其所見之遠,相去何啻千萬也哉。
君之先世唐尚書右丞若水公藏書甚富,列架不足,疊窗安置,使子弟直日觀覽。君筑斯樓,吾固知君之不徒寶書,必將繼右丞公之志,俾宗人得共觀摩,并將追鮑、黃、阮、孫諸先輩流通古書之盛意,取奇古秘佚世所罕見者,精校而叢刻之,廣播海內(nèi),則豈特一鄉(xiāng)一邑拜君之賜,寶君之書,將胥天下后世寶君之名矣!君倘有意于一得之見乎。中華民國十三年古歷甲子三月,慈溪周毓邠葦漁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