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獲得了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網(wǎng)絡(luò)上瘋傳著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上有四個人:三個男人,一個女人。三個男人是張藝謀、姜文、莫言;一個女人是鞏俐。
這張照片是二十五年前,在我的故鄉(xiāng)山東高密我們家的院子里照的。
當時我們四個人都很年輕。張藝謀最大,也不過三十四五歲,而鞏俐是一個大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只有二十二三歲。
我想,二十五年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變老了。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名,現(xiàn)在我們都有名了,但可惜我們老了。如果讓我拋棄我所得的所有獎項和榮譽,回到當時的青春歲月,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去。
《紅高粱》這部影片在當時拍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想到會造成那么大的影響。
這部影片總共的投資只有六十萬人民幣。
現(xiàn)在張藝謀拍一部電影要好幾億人民幣。
他用六十萬人民幣拍的電影變成了經(jīng)典,我想,為什么《紅高粱》這部電影會獲得這么大的成功呢?那我就可以很驕傲地說,因為我的小說《紅高粱》寫得很好。
這部小說于1986年3月份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上,大約過了有四個月,張藝謀就找到了我。
當時張藝謀光著膀子,黑得跟煤炭差不多。他是左腳穿著一只鞋子,右手提著一只鞋子。因為他手里提的那只鞋的鞋帶在公共汽車上被人踩斷了。
我一見他,馬上想起我們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
后來張藝謀說,我一見莫言,就想起了我們生產(chǎn)隊的會計。
于是,一個小隊長和一個會計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合作。
當時張藝謀說,我很可能對你的小說進行很大的改動。
我說,隨便你改,因為我信任你。
我說,我在小說里描寫的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面戀愛,你可以讓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面實驗秘密武器。
但最終還是讓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面戀愛。
當時有很多人認為我的小說讓張藝謀改編成電影,我發(fā)了很大的財。
我回到故鄉(xiāng),有一位老鄉(xiāng)問我,聽說張藝謀給了你一百萬?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百萬人民幣,我想比現(xiàn)在的一億元都讓人驚喜,但實際上張藝謀購買我這個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只花了八百元人民幣。
但這八百元,在當時讓我感覺到我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富翁。因為八百元在我的故鄉(xiāng)可以買一頭很大的黃牛!一部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就可以換一頭黃牛,你說能不讓我高興嗎?
我也是這個電影的編劇之一。我們最早寫出來的劇本分上下集,大概有六萬多字。
等到第二年秋天的時候我回到故鄉(xiāng),張藝謀的劇組也到了。他拿出定稿的劇本讓我看,只有薄薄的十幾頁紙。
我說,我們的劇本原來這么厚,你現(xiàn)在怎么就剩了這么薄呢?張藝謀說,這些就足夠了!
這個電影拍成以后,我才知道一個電影劇本確實要不了多少文字。
我記得他這個劇本里面有兩段,每段只有兩個字。
一段的兩個字是“顛轎”。這一段在拍成的電影里面,足足顛了五分鐘。
還有一段兩個字,叫“野合”。大家會看到,這個“野合”,需要多長時間。
所以后來我給他們寫劇本也寫得很短。導(dǎo)演嫌劇本短,我就說,你去看看《紅高粱》吧!
后來有很多宣傳,說張藝謀為了拍這個電影在我們高密種了幾千畝高粱,但實際上總共種了不到四十畝。
在電影鏡頭里面出現(xiàn)的那種一望無際的高粱地實際上都是騙人。
在我的小說里邊,高粱是紅的,在電影里邊高粱都成了綠的。
當時我對張藝謀的這個改動很不滿,我說:你為什么要拍綠高粱?
張藝謀說,當高粱紅了的時候,高粱的肢體是僵硬的;只有當高粱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它的肢體才是柔軟的,而且是像女人的軀體一樣的柔軟。
這個比喻確實有點莫名其妙。
這是中國的電影第一次在西方的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得大獎,引起的轟動一點點都不亞于我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當時中國從南到北都響起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粗獷豪放的歌聲。
我記得我從高密回到北京,一出火車站就看到一個青年人手里提著一個啤酒瓶子,一邊走一邊搖晃,一邊搖晃還一邊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當時我就想,這樣一部電影,為什么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反響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它獲得了國際電影節(jié)的大獎嗎?后來我想不是。因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正是中國思想解放的時候。經(jīng)過了長期壓抑的人們,內(nèi)心深處有很多東西要釋放。而《紅高粱》這個電影里,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敢說敢做、能夠喝酒、敢愛的人。
他們的身上當然都帶著很多粗鄙的東西,粗魯,甚至有幾分野蠻。
但是這樣一種追求自由、無所畏懼、追求個性解放的精神,滿足了大家精神的需要。
另外,《紅高粱》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是一種故事的新的講法。在過去的中國電影里邊,描寫這樣的題材,往往主角都是英雄人物。但這部電影里邊的主要人物、正面人物實際上是一群土匪。他們在和平年代里干的是殺人、放火、搶劫的壞事。但是當外敵入侵、國家民族面臨著覆滅命運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民族自豪、民族自尊被調(diào)動起來了。用這種方式來講述這樣的故事,在當時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這部電影在其他的藝術(shù)方面也有很多的創(chuàng)新。
比如在音樂的運用上,它大量地使用了地方的、民間的旋律;在色彩的運用上,它也大量地使用了民間藝術(shù)的強烈對比。
當然了,如果我們現(xiàn)在再來看這部電影,肯定還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許多令人不滿意的地方,這個電影也帶著很多當時的歷史所造成的局限性。
但是正像讓我再寫一部《紅高粱》我寫不出來一樣,你讓張藝謀再拍一個《紅高粱》,我估計他也拍不出來了。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講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