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
從書法藝術的專業(yè)角度評論王衛(wèi)軍者絡繹不絕,現在,筆者更想從文學角度來觀察這位年輕的書法家。
書家常常自嘲“抄書匠”—與文學家相比,書家確實述作不多,更致力于“練功”,用“書法之法”抄寫古代文學名篇;書家書法技藝精進的過程,也離不開對碑帖的大量摹寫??瓷先?,書法家們好像是在“照搬”名家名作,在當代幾乎更成了書法家的創(chuàng)作日常。對此,我們不可持拘墟之見。從某種意義上講,抄寫名作的過程,也是汲取文學精華、向先賢致敬的過程,“抄寫”可算是一種更精進的“閱讀”。由于白話文的普及,今人創(chuàng)作的押韻合轍、體例工整的近古體詩文極其有限,顯然不能滿足書家書寫的需求,即便是林散之這樣兼具書家與詩人雙重身份的大家,自作詩文也僅占其浩瀚書法作品之一粟。觀察一位書家的品位,關鍵在于觀察他們抄寫什么、怎樣抄寫,又是如何借助名作的格調發(fā)掘自我創(chuàng)造的藝術空間、形而上地展現才情。
作為文友,筆者關注王衛(wèi)軍的創(chuàng)作已久。觀其常書的名篇,筆者發(fā)現他尤喜宋人。
蘇軾《靈璧張氏園亭記》作于北宋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仁宗朝,張次立以殿中丞致仕,于安徽靈璧縣筑園養(yǎng)老,此后五十年間張氏子孫在朝為官,辭朝則隱,對靈璧園林擴建完善,到蘇軾來游,已是遠近聞名。張氏子孫請?zhí)K軾賞玩園林并作游記,這位大文豪慨然應允。文章開頭展張園山水亭林、奇花佳樹之美,示果蔬魚蝦之富;主體述張氏筑園過程,稱贊張氏“養(yǎng)生治性,行義求志”的人生理想;在文章結尾,蘇軾表示他也想買田于“泗水之濱”,與張園相望,這可以說是蘇軾厭倦仕途奔波,“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的理想陳述。然而,蘇軾寫這篇文章之時,未曾料想四個月后己身因“烏臺詩案”系獄,被卷入起伏的政治波瀾,“買田泗水”的美好愿望只能留在《靈璧張氏園亭記》中。當然這都是后話,只看這篇文章,當覺東坡筆下風景精致,談仕說隱精辟有加,頭、身、尾結構亭勻,字、句、篇生動鮮活。這樣一篇散文佳作,王衛(wèi)軍以行書恰當展示其精妙之處:筆勢舒展流麗,而能收于蘊藉;結體雅正寓奇,時有閑散溢出。大文豪簡約厚郁的文風,蘊藉于王衛(wèi)軍簡靜而內秀的書風之中。不得不說,這是當代書家對古代文學家作品的一次精彩表達。
同為蘇東坡名作的《三槐堂銘》,王衛(wèi)軍則以穩(wěn)中求古、端莊致雅的書風來表現。“三槐堂”是北宋名臣王旦家祠,王家?guī)资乐伊?,家風篤實勤儉,王旦更是接近儒家“完人”形象的北宋名相。蘇軾帶著崇敬的心情寫下這篇銘文,勉勵王氏后人效仿祖先的美好德行。機緣巧合,王衛(wèi)軍家族恰恰是三槐王氏的后族。三槐王氏英才輩出,不能忽略此傳世佳文的勸勉之功。對先輩傳家之經典,王衛(wèi)軍把握其神韻,極為用心,于文意更是反復揣摩,在多次書寫中,極力發(fā)揮古雅俊麗的行書特點,于清逸中蘊高潔。筆者特別期待王氏一族能有一部特別的“家傳”,使墨跡跨越千年仍能追古溯源,更使文脈綿延后世,成為中國“家文化”和“家藝術”融合的典范。
對蘇東坡另一廣為傳頌的名篇《后赤壁賦》,王衛(wèi)軍的書寫又有了微妙的變化。前、后《赤壁賦》均作于蘇東坡仕途最黯淡的時期,此時他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實際上相當于被朝廷管制,沒有行動自由。蘇軾向往著“羽化而登仙”的自由世界,實際上卻像“孤鶴”一樣只得“玄裳縞衣,戛然長鳴”,孤獨寂寞躍然紙上。王衛(wèi)軍書寫這篇至文,盡得東坡幽憤蒼涼之感,卻不違其端正豁達的高貴品格。王衛(wèi)軍的書寫的確是對文章內蘊的精到品讀,并與蘇東坡有了跨越時空的精神共鳴。對于一位年輕的書法家而言,能在書法藝術中完美融入文學作品的意蘊,實在難能可貴。
王衛(wèi)軍寫范仲淹《岳陽樓記》,則兼具行草的俊麗蒼茫與作品本身的格調高昂、氣勢奪人。范仲淹創(chuàng)作此文時并非親身游歷,當時他因新政失敗病居鄧州,好朋友請他為新修岳陽樓作記,范仲淹觀賞《洞庭晚秋圖》后乃作此文。范仲淹是仁宗朝名臣,《岳陽樓記》彰顯了他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偉岸的人格,以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社會責任感,超越了古之士大夫所服膺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立身處世原則。在文學上,范仲淹更是北宋詩文革新的先驅,他反對宋初柔靡矯飾的文風,繼承古代風雅比興的傳統(tǒng),并作詩文倡導古文。如是而觀《岳陽樓記》,其文之舒暢洞達、光明磊落,其人之皎皎不昧、偉岸高格,在王衛(wèi)軍的筆端化為洋洋灑灑的行草漫書,有憂思而無衰颯之氣,慨然間呈現書家追摹古圣先賢的精神旨趣。
長期浸潤宋文學名篇,王衛(wèi)軍的書法風貌顯然深受影響。那么王衛(wèi)軍在書寫過程中如何達到與宋文學精神相契合的藝術境界呢?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宋代文學承上啟下,處于文學從高居廟堂的雅文學向傳唱里巷的俗文學過渡期,在古典藝術的豐富性、全面性方面達到了高峰。中國古典詩、詞、文在宋代進入發(fā)展的黃金時代,小說、戲曲等文學形式正在孕育下一階段的輝煌。從文學發(fā)展來審視宋代文學作品,會發(fā)現這個階段的主要文學形式—詩、詞、文,對前代的文學特征兼收并蓄,包括漢文學的雅正,魏晉文學的俊逸,唐文學的軒昂,六朝文學的風流,同時又發(fā)展出清新可喜的平實文風。細觀王衛(wèi)軍的書法創(chuàng)作,與宋文學的藝術特征高度契合。
如書寫北宋王質《沁園春·閑居》一詞:
二百年間,十二時中,悲歡往來。但蓋頭一把,容身方丈,無多緣飾,莫遣塵埃。屈曲成幽,蕭條生凈,野草閑花都妙哉。家無力,雖然咫尺,強作縈回。
竹齋。向背松齋。須次第、春蘭秋菊開。在竹籬虛處,密栽甘橘,荊橋斜畔,疏種香梅。山芋毛羹,地黃釀粥,冬后春前皆可栽。門通水,荷汀蓼渚,足可徘徊。
王衛(wèi)軍以行草書寫本篇,字形扁闊,橫畫和撇畫延長,結體舒展,呈現出一種豁達開闊的風格。王質是王旦的侄子,家風清素,才學過人,甚為時論推重,位至天章閣待制。范仲淹因“朋黨案”被呂夷簡貶斥外放時,眾人不敢送行,王質敢往。小人譏諷他,王質說:“希文賢者,得為朋黨幸矣?!边@樣一位品格高尚的文人,他的精神追求在《沁園春·閑居》中被娓娓道來。這首詞在北宋詞中并非名篇,但它所體現的精神的高度自足,是宋代文學對魏晉風度和俊逸品格的繼承。王衛(wèi)軍書寫這篇詞文,將文學作品瀟灑自得與含蓄蘊藉的風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宋代詩文與唐代詩文相比,有一個公認的特點是宋代詩文更具理趣。如果把唐代文學比作一個熱血男兒,那么宋代文學就是一位成熟的中年人。中年人的穩(wěn)健、深思熟慮,在宋詩文中以“議論”的姿態(tài)表現出來。蘇軾就擅長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加入獨特的哲思,比如這首《木蘭花令·次馬中玉韻》: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故將別語惱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回風去?;ū緹o心鶯自訴。明朝歸路下塘西,不見鶯啼花落處。
這首詞是蘇軾杭州知州任滿時與好友馬中玉的臨別贈答。垂淚、落花、啼鶯、歸路,渲染出一幅惆悵惜別的分離場景,詩人寓人生議論于其中。“落花已逐回風去”,身如飄蓬命不由己,這是古代文人戚戚于心的感喟。想必分離的情緒隱含了前路的憂思,這種細微的情緒被書家敏銳地捕捉到了。王衛(wèi)軍此篇書寫與上篇不同,他縱筆行書,內蘊憂思,于是筆畫勾連,豎畫和撇畫有意放開,結體穩(wěn)定均衡,不失理性意趣。
宋文學以詞聞名。宋詞本出自酒肆歌樓,歌女執(zhí)檀板淺吟低唱,是為宋詞之源。盡管有蘇辛豪放派大張詞格,然而與詩賦相比,宋詞為長短句,重音律,于是大量溫婉、柔曼的婉約派宋詞成為代表,俏立于古典文學之叢。宋代,特別是北宋,其作品往往給后世留下溫雅從容的印象。偏愛書寫宋代詩文的王衛(wèi)軍,作品中那股濃濃的書卷氣,也就其來有自了。
有宋三百年間,中國古代文化達到巔峰,陳寅恪所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已是學界公認之論;而“宋學”的特征,在其巔峰時期所體現出來的精致、深邃、優(yōu)雅、完備,在宋代詩詞文書畫各方面都有體現。宋代文學的繁榮,體現在宋詩的深邃、宋詞的精致、宋文的平正敦和……王衛(wèi)軍耳濡目染,習字漸趨格調莊重、氣韻端正??此麜鴮懙睦畎住恫輹栊小贰⑿翖壖病段鹘隆ひ剐悬S沙道中》、袁枚《隨園詩話》等篇章,雖以草化行,但單字結體與謀篇布局,仍能使觀者清晰地感受到那種洋洋灑灑的壯觀氣象。
宋代文學只有溫文爾雅的面貌嗎?當然不是。與唐朝相比,宋朝確乎文治發(fā)達,武功欠缺,但是宋人不缺鐵血情懷。宋朝立國三百年,外部威脅始終巨大,于是乎宋代文學彌漫憂患意識,宋人亦有耿耿氣節(jié),關于抵御外辱,有太多的事跡和詩文,不能遍數。王衛(wèi)軍也曾身著戎裝,他懷揣文學的夢想從軍入伍,用文字表達心中的豪情。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登載于當時知名軍事類文學期刊《昆侖》,書法作品也頻頻獲獎。威武與溫雅的交融,升華了這位年輕人的謙謙君子氣質。他從此起步,雖以文雅見長,但也有意氣風發(fā)、鐵畫銀鉤、筋骨崢嶸的一面。觀摩他的幾首詩詞小作書法,如歐陽修《定風波·把酒花前欲問公》、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蘇軾《木蘭花令·次馬中玉韻》、朱敦儒《踏莎行》、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這幾篇行草于涓涓自然的書寫中,時露勁節(jié)有骨的筆勢,逶迤而出的是張弛有度、靜氣藏鋒。
中華五千年文明創(chuàng)造了璀璨的文化,書法作為中華民族的國粹,有著簡約的形式和豐富的內涵,是一門體現文人精神品質的藝術。書法藝術是書家內心情感、人格修養(yǎng)的表達,更是長期藝術訓練的結果。書家選擇了某種文學作品,賦予這些作品個人化的藝術呈現,同時也受這些作品的反哺,入于心靈,發(fā)于筆端。王衛(wèi)軍學古而不摹古,作品氣格純真、雅致樸實,令人耳目一新。他童稚學書,幾十年的求索使他感悟到以簡馭繁是書法的妙處所在:于寂靜之處回歸本我,才能更好地將書法藝術發(fā)揚光大。所謂“淡泊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檢飭之人,多為放肆者所忌。君子處此,固不可稍變其操履,亦不可露其鋒芒”,其作品于技藝的爐火純青處盡顯沉穩(wěn)大氣:墨色的濃淡枯潤處變化生動自然;線條動靜結合、張弛有度;章法大開大合、返璞歸真,滿紙禪意撲面而來。古人云:“心正則字正?!贝蟮佬泻啠跣l(wèi)軍的作品大處落筆見氣度,小心收拾見精妙,靜氣藏鋒,乃得渾厚。透過其作品,看到的是他溫潤謙和的精神氣質、難能可貴的文化堅守以及包容恢廓的人格魅力。王衛(wèi)軍能達到這樣的藝術成就,絕離不開古代文學藝術的常年滋養(yǎng)。
王衛(wèi)軍,江蘇泗陽人。第七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行書委員會委員,第四屆江蘇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國家一級美術師,南京大學藝術學碩士。曾為江蘇省政協(xié)委員、共青團江蘇省委委員、江蘇省文聯(lián)委員、江蘇省青年聯(lián)合會常委、文藝界別主任,第十次全國文代會代表。獲第五屆中國書法“蘭亭獎”一等獎,全國第七屆書法篆刻展“全國獎”,全國第八屆書法篆刻展“全國獎”,全國第三屆正書展最高獎,全國第二屆扇面展銀獎,全國首屆行書展三等獎。首屆“中國書法院獎”書法作品入展首屆全國書法“三名工程”書法展、“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chuàng)作學術批評展”“翰墨傳承—中國美術館當代書法邀請展”“亥歲禎祥—中國國家博物館新年迎春書畫展”。作品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等多家美術館、博物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