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襲警”規(guī)范的理解與司法適用
——以襲警罪和妨害公務罪的界分為視角

丁學文

（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上海 200336）

引言

據(jù)統(tǒng)計，自2003 年至2015 年的每年全國兩會期間，都有代表們呼吁在我國刑法中增設襲警罪[1]。2015 年11 月1 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本文簡稱《刑法修正案（九）》）對此作出立法回應，其中第二十一條規(guī)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本文簡稱《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中增加一款作為第五款：“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依照第一款的規(guī)定從重處罰?！痹撔拚缸罱K并沒有增設襲警罪，而是確立了暴力襲警行為定罪上構成妨害公務罪、量刑上需從重處罰的立法模式。近年來，“暴力襲警”案件頻發(fā)，其惡性程度和社會影響程度逐步加深，嚴重危害警察的執(zhí)法權威和人身安全。為進一步加強對暴力襲警行為的預防和懲治，2020 年12 月26 日通過并于2021 年3月1 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本文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第三十一條規(guī)定，將《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修改為：“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使用槍支、管制刀具，或者以駕駛機動車撞擊等手段，嚴重危及其人身安全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弊?021 年3 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guī)定（七）》將《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的罪名正式確定為襲警罪。自此，我國刑法正式構建了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相并列的立法現(xiàn)狀，并在量刑幅度方面設置兩檔法定刑。

新罪名的設立彰顯了我國維護警察執(zhí)法權的決心，但也給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提出了新的問題。例如，暴力襲擊手段的含義和類型、暴力的程度要求、襲警罪一般犯罪構成與加重犯罪構成之間的界分、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如何銜接等理論問題亟需解決，襲擊輔警、駕車拖拽警察、襲擊執(zhí)行法警等特殊案件的司法定性問題已刻不容緩。

一、“暴力襲警”的規(guī)范含義

在襲警罪設立之前，是否存在暴力襲擊手段只是影響量刑的因素，但襲警罪設立之后，是否存在暴力襲擊手段就變成影響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重要因素。筆者認為，對于暴力襲擊手段的規(guī)范含義研究應從含義和類型、程度要求、法定刑升格條件這三個方面著手進行。

（一）暴力襲擊的含義

從語義層面看，暴力襲擊通常是指以人身打擊為意圖，針對他人人身突然發(fā)起暴力性攻擊。暴力襲擊具有行為突發(fā)性、主動攻擊性、人身指向性、手段暴力性等特點。但暴力不僅可以與襲擊進行組合，也可以與其他非襲擊型手段進行組合。

在襲警罪設立之前，妨害公務罪中的暴力實際上包括暴力阻礙民警執(zhí)法行為和暴力襲擊民警行為兩者含義。在兩者關系上，首先，暴力襲警行為一定屬于暴力阻礙行為。暴力襲擊行為的實質(zhì)也是一種暴力阻礙行為，屬于眾多暴力阻礙方式中的一種。正如學者所言，“鑒于妨害公務罪中第一款中的‘暴力’是一種暴力阻礙行為，而第五款中的‘暴力’是一種暴力襲擊行為，并且，在日常語言中，阻礙的含義側(cè)重指使某事物不能正常運轉(zhuǎn)，襲擊的含義側(cè)重指對身體健康的侵害，故后者是前者的一種特殊類型，前者對后者具有包含關系。因此，暴力襲擊行為是較高程度的暴力妨害行為”[2]。暴力襲警行為在性質(zhì)上屬于通過對人暴力實施的阻礙行為，在罪名上依然屬于妨害公務罪。其次，暴力阻礙行為并不一定屬于暴力襲警行為。因為任何以暴力方法使得人民警察這類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受到實質(zhì)性阻礙的行為，均可以評價為妨害公務罪的行為手段，暴力阻礙行為并不限于暴力襲擊行為這一種方式，還包括對非人身實施的暴力阻礙行為。此時，暴力的類型對于定罪并無決定作用，因為無論是對人暴力和對物暴力，均屬于暴力阻礙。但是暴力的類型卻對量刑有著重要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我國刑法將“暴力襲警”規(guī)定為妨害公務罪的從重處罰情節(jié)。

在襲警罪設立之后，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與一般情形下妨害公務罪中的暴力阻礙在含義上有明顯區(qū)分。首先，暴力襲擊警察行為在罪名上屬于襲警罪，且只能包括對人暴力，不包括單純對物暴力。以襲擊方式為劃分，暴力襲擊一般包括人身攻擊型暴力襲擊和人身控制型暴力襲擊。其中人身攻擊型暴力是指毆打、撕咬、抱摔、投擲、抓撓、沖撞、扇打、腳踢等主動攻擊行為，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物理有形力，當然也包括潑硫酸、開水、有毒有害物質(zhì)等化學暴力；人身控制型暴力是指捆綁、摟抱、拘禁等控制身體活動自由行為。其次，暴力襲擊警察行為是襲警罪的唯一行為手段，不存在需依法從重處罰之說，只需按照襲警罪的既定法定刑量刑即可。最后，非襲擊型暴力阻礙警察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在罪名上依然屬于妨害公務罪，而不屬于襲警罪。

（二）暴力襲擊的類型

1.直接對人暴力襲擊

在襲警罪設立之前，《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款和第五款均使用了“暴力”一詞。首先，第一款中的暴力屬于妨害公務罪的定罪要素，是妨害公務罪客觀要件中的行為類型之一，本質(zhì)在于“阻礙”，即達到足以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繼續(xù)執(zhí)行職務的危害結果即可，而不要求達到情節(jié)嚴重或者造成人身傷害后果等程度，考察第一款中的“暴力”，應以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實際阻礙程度為落腳點，其并不一定要求針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身體，而是只要實施了足以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暴力行為即可。所以，第一款中的“暴力”當然包括直接對人暴力。其次，對于第五款中的暴力，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于2019 年12 月27 日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依法懲治襲警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本文簡稱《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其中第一條規(guī)定了“暴力襲警”的類型方式：第一種是實施撕咬、踢打、抱摔、投擲等，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第二種是實施打砸、毀壞、搶奪民警正在使用的警用車輛、警械等警用裝備，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梢?，《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明確了暴力襲警行為的核心要義即對人民警察人身進行攻擊，排除了單純對物暴力。

在襲警罪設立之后，從體系定位上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中的“暴力”則屬于襲警罪的定罪要素，是襲警罪客觀要件中的唯一行為手段；從核心內(nèi)涵上看，第五款中的“暴力”的本質(zhì)則在于“襲擊”，即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達到危及警察人身安全的程度；從種類范圍上看，考察第五款中的“暴力”，依然應沿用《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關于“暴力襲警”類型方式的規(guī)定，即襲警罪中的暴力包括直接對人暴力。

2.間接對人暴力

在襲警罪設立之前，學者們對于《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中“暴力”的含義理解不盡相同。第一種觀點認為，第五款中的“暴力”應作狹義理解，僅指對人民警察的身體實施直接暴力或者強制行為，不包括其他情形[3]。如有學者指出，第一款中的“暴力”是廣義的暴力，但第五款中的“暴力”是狹義的暴力，即對人民警察的身體不法行使有形力[4]。第二種觀點認為，第五款中的“暴力”還應包括間接對人暴力。如有學者提出，“該款的暴力行為無論是在體系地位上還是在具體內(nèi)容上都應當與第一款的暴力行為同等看待，該款的暴力行為應當屬于廣義的暴力”[5]。根據(jù)這種觀點，“暴力襲警”中的暴力包括直接對人暴力和間接對人暴力，即通過對物的暴力行為轉(zhuǎn)化的對人暴力。

在襲警罪設立之后，筆者認為第二種觀點較為適宜，即襲警罪中的暴力也應包括間接對人暴力。首先，從必要性層面看，在襲警罪設立之前，第一款中的“暴力”屬于定罪要素，而第五款中的“暴力”屬于量刑要素①該從重處罰條款僅是妨害公務罪的從重量刑情節(jié)，而不是妨害公務罪的特殊犯罪構成或者從重的犯罪構成。參見張明楷：《刑法學》（上），法律出版社，2016 年，第556 頁。，并且與“襲擊”緊密相關，是對第一款中的“暴力”在含義和類型上的限縮。如果行為人通過對物暴力行為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而間接導致警察人身傷害的，表明該對物暴力已經(jīng)具有致人傷害的高度危險性，其已經(jīng)超過單純對物暴力的范疇，此時該暴力的性質(zhì)已經(jīng)向?qū)θ吮┝M行轉(zhuǎn)化，將該行為評價為“暴力襲警”是有必要的。襲警罪設立之后，基于同樣的法理也應將間接對人暴力納入到襲警罪中，否則，將造成行為人實施打砸、毀壞、搶奪民警正在使用的警用車輛、警械等警用裝備而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的行為不構成襲警罪的局面。其次，從規(guī)范層面看，《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明確了暴力襲警行為的核心要義即對人民警察人身進行攻擊。因此，對物暴力也可以通過人身攻擊而轉(zhuǎn)化為對人暴力，此時其類型就屬于對人暴力，而非對物暴力，因為其根本在于實施了人身攻擊行為，此時物品就成為對人暴力的工具。如果沒有實施任何人身攻擊行為，那么單純的對物暴力不可能轉(zhuǎn)化為對人暴力，也就不屬于“暴力襲警”，諸如單純對脫離人身的警車、警務設施等物實施的暴力就不能適用“暴力襲警”條款[6]。最后，從行為性質(zhì)轉(zhuǎn)化層面，對物暴力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可以在性質(zhì)上轉(zhuǎn)化為對人暴力。筆者認為，實踐中可以通過以下標準評判其性質(zhì)是否發(fā)生轉(zhuǎn)化：一是物與人身的緊密接觸程度；二是物品的自身危險系數(shù)；三是行為人當時的主觀意圖；四是對物暴力的手段方式和持續(xù)時間。

（三）暴力襲擊的程度要求

1.危及人身安全即可

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手段不僅要符合“質(zhì)”的內(nèi)涵，而且應具備“量”的要求。這里的“量”可以理解為暴力襲擊手段需達到通常情況下會危及民警人身安全的程度。理論上，任何與人身接觸的行為都具有對他人人身造成傷害的可能性，只不過這種可能性存在大小之分。而襲警罪中所要求的“危及人身安全”程度，應理解為某一行為通常情況下會導致民警人身安全受到傷害的后果，或者說概率很大，至于行為最終是否真正演變?yōu)榭陀^傷害后果在所不問。因此，諸如拉扯衣領、摟抱民警、輕微推搡等行為在性質(zhì)上也屬于暴力襲擊，但是此類行為不具有通常情況下危及民警人身安全的高度危險性和高度蓋然性，如拉扯民警衣領的行為造成民警受傷的可能性很小，不宜評價為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犯罪手段，可視具體案情給予治安管理處罰，以做到行政法與刑法的銜接。值得強調(diào)的是，就擺脫、抗拒警察的控制而言，應視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行為人為了單純擺脫民警的控制而實施的輕微拉扯、推搡、掙脫等行為，在性質(zhì)上也屬于對人暴力，其必然對民警的人身實施了正向有形力，但在程度上屬于輕微暴力，達不到通常情況下會危及人身安全的程度，不能認定為“暴力襲警”，即使該暴力行為造成了民警輕微傷以上的后果。但如果行為人在抗拒警察控制的過程中，實施了明顯超出擺脫控制必要限度的暴力，如手抓、腳踢、撕咬、拳擊、毆打等有形力，那么就屬于暴力襲擊手段，因為這種行為已經(jīng)屬于通常情況下會危及警察人身安全，即使未實際造成警察人身傷害后果。

2.無需實際造成傷害

襲警罪設立之前，對于妨害公務罪中的暴力襲警條款是否以造成民警身體傷害為標準，《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明確指出，“不能將襲警行為等同于一般的故意傷害行為，不能僅以造成民警身體傷害作為構成犯罪的標準，要綜合考量襲警行為的手段、方式以及對執(zhí)行職務的影響程度等因素，準確認定犯罪性質(zhì)，從嚴追究刑事責任”。因此，民警身體是否受到傷害不是判斷襲警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入罪標準①有學者認為，“暴力襲警”需從重處罰的根本理由不在于侵犯了人民警察的人身權利，而在于使人民警察的公務活動受到侵犯的危險性增高。參見楊金彪：《暴力襲警行為的體系地位、規(guī)范含義及司法適用》，《北方法學》，2018 年第2 期。。襲警行為的手段、方式以及對執(zhí)行職務的影響程度才是影響犯罪性質(zhì)準確認定的決定性因素。這其中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襲警行為未造成民警身體傷害的，也可能構成襲警罪。例如，被告人張某為逃避處罰采用手抓等方式掙脫反抗，雖然民警經(jīng)鑒定不構成輕微傷，但法院依然認定張某屬于“暴力襲警”②參見（2019）滬0115 刑初3728 號刑事判決書。。二是襲警行為的手段、方式及對執(zhí)行職務的影響程度等達不到襲警罪所要求的入罪標準，即使造成民警身體傷害的，也不構成襲警罪。例如，民警在出警時欲帶被告人沈某離開事發(fā)現(xiàn)場，遭沈某強烈反抗，導致民警構成輕微傷，但法院并未認定被告人構成“暴力襲警”③參見（2016）滬0109 刑初141 號刑事判決書。。

襲警罪設立之后，筆者認為《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中的相關內(nèi)容也同樣應當適用到襲警罪中，即襲警罪也不要求實際造成民警身體傷害，襲警罪的認定應重點著眼于襲警行為的手段、方式及對執(zhí)行職務的影響程度的判斷。《刑法修正案（十一）》并未對襲警罪設置“情節(jié)嚴重”“造成民警身體傷害”等條件，當暴力襲擊手段達到刑法所要求的通常情況下會危及警察人身安全的程度時，即說明該行為已經(jīng)具備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和刑罰當罰性，如果要求必須造成民警身體傷害才能構罪，則無形中提高了襲警罪的入罪門檻，縮小了襲警罪的打擊范圍，有違立法初衷。當然，如果行為方式在性質(zhì)上不屬于襲擊手段或者不具備暴力屬性，則即使造成民警身體傷害，也不構成襲警罪。

二、“暴力襲警”的司法適用

（一）暴力襲擊輔警行為的刑法定性

在現(xiàn)行立法下，妨害公務罪的犯罪對象是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襲警罪的犯罪對象是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從行政法上的身份屬性看，輔警既不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也不是人民警察④按照2012 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第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人民警察包括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監(jiān)獄、勞動教養(yǎng)管理機關的人民警察和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的司法警察。而按照2016 年11 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關于規(guī)范公安機關警務輔助人員管理工作的意見》第三條規(guī)定：“本辦法所稱警務輔助人員，是指依法招聘并由公安機關管理使用，履行本辦法所規(guī)定職責和勞動合同約定的不具有人民警察身份的人員，主要包括文職、輔警兩類從事警務輔助工作的人員……”該規(guī)定明確了輔警雖然配合人民警察從事警務執(zhí)法活動，但是并不屬于人民警察。。那么，暴力襲擊輔警行為該如何準確進行刑法定性？

在襲警罪設立之前，暴力襲擊輔警是否應該從重處罰在理論和實務層面均存在爭議。在理論層面，有觀點認為，暴力襲擊輔警行為僅構成妨害公務罪而不應從重處罰，若在主體身份上將輔警解釋為人民警察，“屬于在法律存在疑問或爭議時所作出的不利于被告人的類推解釋，而禁止不利于被告人的類推解釋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7]。也有觀點認為，暴力襲擊輔警不僅構成妨害公務罪，且應從重處罰，如有人提出，“在執(zhí)行公務時，協(xié)警聽從人民警察指揮，和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稱為一體”[8]。還有人提出，輔警等依法配合民警從事警務執(zhí)法活動，應遵循同等的立法精神[9]。在實務層面，有的法院將暴力襲擊輔警行為僅認定為妨害公務罪而不從重處罰①參見（2019）滬0115 刑初2357 號刑事判決書、（2019）鄂0526 刑初29 號刑事判決書。。另有法院認為，暴力襲擊輔警也應當構成妨害公務罪并應從重處罰②參見（2019）黔0102 刑初704 號刑事判決書、（2019）遼0102 刑初437 號刑事判決書。。

在襲警罪設立以后，由于襲警罪已經(jīng)獨立于妨害公務罪，犯罪對象也有所不同，那么上述舊問題就轉(zhuǎn)化為暴力襲擊輔警行為構成妨害公務罪還是襲警罪的新問題。兩者的核心均在于輔警作為犯罪對象時是否應與人民警察同等對待。也即，對襲警罪中的人民警察范圍理解應以身份論，還是以職務論？如果唯身份論，認為在本次刑法修正之前，暴力襲擊輔警行為僅構成妨害公務罪而不應從重處罰，則修正之后該行為依然構成妨害公務罪而不應構成襲警罪；如果以職務論，認為在本次刑法修正之前，暴力襲擊輔警行為構成妨害公務罪且應從重處罰，則修正之后該行為就構成襲警罪而非妨害公務罪。

筆者認為，應當秉承職務論的理念，而并不能唯身份論，即暴力襲擊輔警應當構成襲警罪，理由如下。

第一，從規(guī)范角度看。首先是刑事規(guī)范，根據(jù)2002 年12 月28 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九章瀆職罪主體適用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瀆職罪主體適用立法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輔警在配合人民警察從事公務時，屬于“雖未列入國家機關人員編制但在國家機關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在代表國家機關行使職權時，在作為犯罪主體入罪評價方面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并無差異，該立法解釋的背后精神是職務論，其本質(zhì)是一種擴大解釋。此外，根據(jù)2000 年10 月9 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合同制民警能否成為玩忽職守罪主體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合同制民警主體問題批復》）的相關規(guī)定，在作為犯罪主體入罪評價時，依法執(zhí)行公務的合同制民警應以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論。筆者認為，雖然上述兩條規(guī)定屬于輔警作為犯罪主體的入罪評價規(guī)范依據(jù)，但是當輔警作為犯罪對象而應受到刑法保護時也同樣適用上述規(guī)定。其次是行政規(guī)范。2019 年2 月1 日起正式施行的《公安機關維護民警執(zhí)法權威工作規(guī)定》第三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了“警務輔助人員在協(xié)助民警依法履行職責、行使職權過程中受到不法侵害的，參照本規(guī)定開展相關工作”，該規(guī)定旨在確立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輔警和人民警察應受同等保護的理念。

第二，從法益侵害角度上看。妨害公務罪與襲警罪之間是法條競合關系，襲警罪的本質(zhì)仍是妨害公務犯罪，其侵犯的法益主要是警察的正當執(zhí)法權。襲警罪單獨設罪的立法目的在于更加有力地保障警察執(zhí)法權，而非單純對人民警察這一主體的人身權的特殊保護，其落腳點在于警察執(zhí)法權而非警察本身。所以，從“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角度看，輔警與人民警察并無差異。在警察執(zhí)法權一體化的背景下，警察的執(zhí)法權并非只有人民警察才能享有和實施，雖然輔警不能單獨執(zhí)法，但在人民警察的帶領下，按照人民警察的指示所實施的行為當然屬于警察執(zhí)法權范疇。

第三，從客觀危害性和主觀惡性上看。暴力襲擊輔警和暴力襲擊人民警察在客觀危害性和主觀惡性方面并無區(qū)別，行為人客觀上都妨害了公務的正常執(zhí)行秩序，侵犯了警察的執(zhí)法權，行為人主觀上也并非刻意挑選襲擊對象，其核心意圖是通過暴力襲擊手段逃避警察對其執(zhí)法的不利后果。將人民警察擴大解釋為包含輔警，既沒有超出襲警罪的可能含義和國民可預測性，也沒有使得襲警罪的規(guī)制范圍肆意擴大。

第四，從罪刑相適應原則看。在襲警罪設立之前，暴力襲擊輔警不應從重處罰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違反了罪刑相適應原則，因為《合同制民警主體問題批復》和《瀆職罪主體適用立法解釋》將依法執(zhí)行公務的輔警規(guī)定為以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論，已經(jīng)屬于對行為人不利的法律擬制。如果再將輔警擬制為人民警察，暴力襲擊輔警行為也隨之從重處罰，就等同于對行為人進行雙重不利評價，有違罪刑相當原則。那么在襲警罪設立之后，該問題不復存在，因為暴力襲警行為不再是妨害公務罪項下的從重處罰條款，其已經(jīng)單獨成罪，將輔警擬制為人民警察就不存在進行雙重不利評價的問題。而且當行為人使用槍支、管制刀具，或者以駕駛機動車撞擊等手段，嚴重危及輔警人身安全的，如果不依照襲警罪而升格法定刑，對行為人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反而會導致輔警和人民警察僅因為身份不同，但受到的妨害相同，卻在法律適用、法定刑幅度方面有所差異的局面，不利于保護輔警的執(zhí)法積極性，不利于輔警執(zhí)法工作的開展，更甚者妨礙了整體的警察執(zhí)法權。

（二）駕車逃逸拖拽民警行為的刑法定性

所謂駕車逃逸拖拽民警，是指行為人為了逃避交通違法行政處罰，拒不配合民警執(zhí)法而選擇駕車逃逸，最終導致執(zhí)法民警被拖拽倒地受傷或者剮蹭擦傷等情形①《懲治襲警行為指導意見》第三條規(guī)定：“駕車沖撞、碾軋、拖拽、剮蹭民警，或者擠別、碰撞正在執(zhí)行職務的警用車輛，危害公共安全或者民警生命、健康安全，符合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二百三十四條規(guī)定的，應當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殺人罪或者故意傷害罪定罪，酌情從重處罰……”。此種情形下，民警身體一般緊靠機動車側(cè)面，手扶門把手、手扒車窗等，或者手拉電動自行車側(cè)方、后方位置，防止行為人逃跑。

在襲警罪未設立之前，司法實務部門對于該種行為的定性存有較大爭議。有的法院認為該種行為僅構成妨害公務罪而不構成暴力襲警，如被告人趙某為逃避交通違法處罰，駕駛電動自行車將民警帶倒在地，致使民警面部、體表擦傷，經(jīng)鑒定分別構成輕微傷，某法院認為，被告人趙某以暴力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已構成妨害公務罪，遂依據(jù)《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款，判處有期徒刑七個月，但并沒有適用第五款從重處罰②參見（2019）滬0115 刑初3635 號刑事判決書。。再如被告人徐某因駕駛電動自行車等候紅燈時超越停車線，民警遂上前對其違法行為進行處置，徐某趁民警不備，伺機駕駛電動自行車逃逸，其明知民警阻止其逃離現(xiàn)場，仍加速駕車逃離，并將民警拖拽倒地，致民警左肘、右腕、右踝軟組織損傷、右手軟組織挫傷、頭部外傷、頭部軟組織挫傷，經(jīng)鑒定，造成民警4 處輕微傷，某法院也沒有認定其構成“暴力襲警”③參見（2019）滬0104 刑初885 號刑事判決書。。但還有法院認為該種行為不僅構成妨害公務罪，還應構成“暴力襲警”并依法從重處罰。如被告人丁某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被民警發(fā)現(xiàn)后依法進行處置，丁某為逃避查處，駕駛車輛逃逸，造成民警閃躲不及，被拖拽十米后摔倒在地，造成頭皮挫傷、體表挫傷，經(jīng)鑒定分別構成輕微傷，某法院認為被告人丁某以暴力方法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執(zhí)行職務，并致2 處輕微傷，其行為已構成妨害公務罪，應予從重處罰，遂依據(jù)《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款、第五款，判處有期徒刑一年④參見（2020）滬0104 刑初750 號刑事判決書。。可見，此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尚未得到統(tǒng)一。

在襲警罪設立之后，上述問題演變?yōu)轳{車逃逸拖拽民警行為是構成襲警罪，還是妨害公務罪的問題，但是問題的核心仍在于駕車逃逸拖拽民警的行為是否屬于暴力襲擊手段。如果認為駕車逃逸拖拽民警行為在刑法修正前應認定為妨害公務罪且從重處罰，則在刑法修正后應構成襲警罪；如果認為駕車逃逸拖拽民警行為在刑法修正前應構成妨害公務罪但不應從重處罰，則在刑法修正后應構成妨害公務罪而非襲警罪。筆者認為，駕車逃逸拖拽民警行為屬于暴力襲擊手段。理由在于，逃逸拖拽民警的行為手段體現(xiàn)為以車輛作為工具，借助車輛向前的動力，直接作用于緊密接觸車輛的民警。行為人雖然不是主動駕車正面撞擊民警，但其作為車輛駕駛員，甚至作為一名普通老百姓，應當知道自己加速逃跑的行為可能會導致身處車輛旁邊的民警受到拖拽受傷的后果，仍為逃避查處駕車逃跑而放任該后果發(fā)生，客觀上存在作用于民警人身的主動性、攻擊性暴力行為，符合暴力襲擊的行為特征，主觀上具有暴力襲擊民警的故意，其應以“暴力襲警”論，在罪名上構成襲警罪。

三、結語

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的界分不僅僅是犯罪對象的不同，而是一種行為性質(zhì)、行為手段、行為后果、行為對象的綜合判斷。以往妨害公務罪的入罪標準嚴重忽視了社會危害程度判斷，導致只要與警察有惡意身體接觸均可以妨害公務罪定罪并且從重處罰的尷尬局面。這種局面不能在襲警罪中延續(xù)。對襲警罪的理解，必須嚴格把握以下幾點：一是襲警罪中的“暴力”必須是一種對人身體的暴力，且這種暴力一般不能是輕度、輕微的暴力，也即必須達到一定的社會危害程度，不能只看是否有身體接觸，但并不要求實際造成輕微傷以上；二是“襲擊”必須表現(xiàn)為在阻礙警察執(zhí)法的主觀引導下的主動攻擊行為，包括正面攻擊、背后偷襲、逃逸拖拽等形式；三是“人民警察”可以包括按照民警指揮而行使警察執(zhí)法權的輔警。同時，有必要及時出臺關于妨害公務犯罪的專門司法解釋，嚴格界分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統(tǒng)一司法實務中的操作標準，明確不同暴力妨害公務行為的罪名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