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怡紅夜宴位次書寫不誤及其他*

樊志斌

(曹雪芹紀念館，100093，北京)

1 學(xué)界對怡紅夜宴研究的爭論點

在《紅樓夢》的諸多魅力中，細節(jié)書寫的準確是重要的一點，但由于行文的簡練，某些內(nèi)容的具體情況如何，容易引起學(xué)界的討論。《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寫賈寶玉生日，晚上，邀請群芳來怡紅院夜宴，擲骰子、行酒令，熱鬧至極。酒令上的“題詞”對諸芳的地位、性格、命運都有寫及，是全書中極為精彩的一章：

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闭f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北娙丝戳耍夹φf：“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闭f著，大家共賀了一杯?！?/p>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币幻嫔焓秩×艘桓?，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fēng)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盵1]

惟與宴會者眾多，掣簽次序作者寫來一絲不亂，故而，讀者愿意就作者寫諸芳的座次排列、游戲規(guī)則進行探討，并予以情景再現(xiàn)。

早在1936年，俞平伯先生就曾作《“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在近代“紅學(xué)史”上開啟了“怡紅夜宴次序”的學(xué)術(shù)探討。俞文引六十三回“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認為，賈寶玉坐在怡紅院(室南向)下首，“寶玉所謂的‘這邊’……黛玉應(yīng)靠西板壁而坐”；并以此為基礎(chǔ)，指出當是行令順手右行，“李紈將骰遞給黛玉后，‘黛玉一擲，十八點’，便該湘云掣”，“總?cè)藬?shù)十六，湘云在黛玉下首，黛玉十八點至湘云，可證行令數(shù)點子不離位算”。[2]所謂不離位，即數(shù)數(shù)包括自己在內(nèi)?？梢哉f，俞論已經(jīng)開啟了“怡紅夜宴”研究的所有方面(人數(shù)、順手右旋、計數(shù)不離位)，但問題是，林黛玉靠西板壁而坐這一假設(shè)前提、如何算作“順手右旋”這兩個假設(shè)并不牢靠。

而周紹良先生認為，與會者應(yīng)該包括探春的丫鬟翠墨(探春派其去請李紈)，故與宴者為十七人，以此為基礎(chǔ)討論擲骰的順序，認為書中寫麝月擲得十點“該香菱”，推算下去不通，倒推回去，當是脫落了一個“八”字，也即麝月擲得“十八點”才“該香菱”；并認為俞文“把翠墨給漏了，因之考定為十六人，并且他用擲出點數(shù)去數(shù)人的位置時，不知道是應(yīng)該除了本人而望前數(shù)，卻是連本人一并也算一點，但就《紅樓夢》書中所列點數(shù)核之，卻有兩處必須改動”。[3]

二說之所以有別，在于對與會人數(shù)差異的認知，而這種差異來源于書中的一段文字書寫“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忝淠诵⊙嘁苍偃恼埩死罴w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盵4]“會齊”二字如何理解，翠墨與會沒有、到了怡紅院沒有、到了怡紅院與宴沒有？

其后，復(fù)有鄧云鄉(xiāng)、趙昆侖、呂瑩文、王慶華對相關(guān)問題進行探討，對以上原則各有取舍，對文本書寫也或有修正。李小龍《“怡紅夜宴”座次綜考及敘事智慧探析》是近年發(fā)表的關(guān)于怡紅夜宴的專文，對前人研究有所歸納，相關(guān)問題考量也比較系統(tǒng)細致，但也要涉及文本修正問題。[5]

可見，由于《紅樓夢》不同版本對相關(guān)人物投擲骰子數(shù)目的記錄有所差異，與會諸釵并丫鬟的人數(shù)多少、位置到底如何安置、酒令擲骰的規(guī)矩(是否離位，即計算人數(shù)時是否包括自己、以哪里為基點看待計數(shù)的順序、計數(shù)順序是順行還是逆行等)、本節(jié)書寫的文本意義等，探討者不能解析清楚妥帖，往往通過改變小說文字數(shù)目，以協(xié)調(diào)自己研究的思路與結(jié)果；甚至輕率地認為，曹雪芹寫作時就未必有清晰的設(shè)想與寫作。

圖1 《紅樓夢》愛好者制作的“怡紅夜宴”各本骰子數(shù)量[6]

這樣的作法、理解雖然有其合理性，但需要極為慎重，因為很有可能會忽略《紅樓夢》文本書寫的妙處，埋沒作者的苦心與寫作技法。[7]

通過對前文的仔細考察，筆者認為，根據(jù)早期文本(己卯、庚辰、親戚序三本為底本)的書寫，考察各說的合理之處，可以實現(xiàn)在不調(diào)整文本書寫的情況下解釋的圓融；并分析怡紅夜宴書寫的意義、文本書寫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問題。

2 夜宴主席的人數(shù)探討

2.1 夜宴主席共十六人

正如前輩學(xué)人俞平伯、周紹良先生所言，要探討夜宴的位次，首先要確定“夜宴主席”的人數(shù)。書中明確寫道：

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有假的不算……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p>

既然八人組局單為寶玉過生日，則八人自然都要參與夜宴。因為寶玉要行令占花名，人少不好操作，小燕提議請大觀園中其他主子與會，于是分別去請：

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頑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怕什么，咱們?nèi)媚镆渤跃疲僬埶宦暡藕?。還有琴姑娘。”

……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8]

彼時，寶琴與李紈同住，自然隨著李紈前來；而史湘云與寶釵同住，又好熱鬧，自然與寶釵同來。這段文字雖然未明寫此，卻非作者疏漏，固因?qū)憣氣O、黛玉之不肯前來，不寫湘云之推讓；香菱亦與寶釵同住，但其身份卻不是主子，故又特別寫襲人拉了香菱來?？傊寡缰袑氣O、湘云、黛玉、探春、李紈、寶琴、香菱一共七人，合前面所言怡紅院丫鬟八人、壽星寶玉，共十六人。

2.2 關(guān)于翠墨的角色和與宴問題辨析

不過，周紹良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探春的丫鬟翠墨在活動組織過程中扮演的角色：

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北忝淠诵⊙嘁苍偃恼埩死罴w和寶琴二人。

探春之所以命翠墨同小燕前往，是令翠墨代表自己來請李紈。周先生認為，翠墨既然參與組織，則自然應(yīng)該與會，故他認為主席上應(yīng)該有翠墨的位置；俞平伯先生則根本沒有考慮這一層；鄧云鄉(xiāng)先生引“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認為探春在秋爽齋命翠墨請李紈、寶琴，到秋爽齋三人會齊，一起到怡紅院，翠墨即留在秋爽齋了。[9]

實際上，周紹良先生的關(guān)注是對的，翠墨確實在文本中明確寫及，但鄧云鄉(xiāng)先生關(guān)于翠墨沒來的解釋卻顯得輕率，因為原文寫的是：

探春……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

如果李紈、寶琴先到秋爽齋，與探春會齊，再一同到怡紅院，“會齊”之后，當寫“一起都到了怡紅院”，又怎么會寫“先后都到了怡紅院”呢？另外，以探春的年齡、身份，她為什么不去稻香村，而請李紈到她的秋爽齋呢？這不僅不禮貌，而且也違背大觀園的地形和各館舍的位置：稻香村位于怡紅院北，秋爽齋位于瀟湘館隔溪水的西部，李紈若來秋爽齋，再去怡紅院要繞很大的彎路。[10]

圖2 大觀園地理

實際上，“會齊”的是李紈和寶琴。雖然寶琴住在稻香村，稻香村是李紈的居所，但寶琴與李紈恐怕不是住在一處屋子里(園林中，各景區(qū)皆由諸多正房、偏房組成，且稻香村為大觀園中建筑最多景區(qū)之一)，這才有翠墨、小燕同去稻香村，分別請(專門請某人，顯得尊重)二人，李紈、寶琴二人會齊，一起前往怡紅院，而探春則從秋爽齋出發(fā)，這才有探春與李、薛二人“先后到了”怡紅院的文字。如此，也就沒有鄧云鄉(xiāng)先生所謂的，翠墨回到秋爽齋、留在秋爽齋的問題。

或謂，翠墨請了李紈、寶琴后，即自己返回了秋爽齋、向探春匯報，故而，沒有前往怡紅院。此論無據(jù)，無法討論，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并不影響怡紅院夜宴的主席的人數(shù)。

彼時，大家小姐夜行，都有丫鬟陪同(打燈、攙扶)。且大觀園規(guī)模宏大，處處假山、林木，又無夜間照明，自然需要不少丫鬟隨視——寶玉一個男孩子夜探黛玉，還要兩個婆子、兩個丫鬟陪同。

本次宴會，不僅翠墨被派去邀請、陪同李紈前往怡紅院，探春前往怡紅院也有丫鬟陪同。翠墨等人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在怡紅院夜宴的主席上，是因為身份和活動性質(zhì)的雙重原因(既非組局出錢者，也非小姐身份，況且還有其他小姐丫鬟亦來怡紅院)，至于到底是另席吃喝，還是暫時離去、屆時來接，不得而知。

3 在北炕上安席與席面的格局

3.1 在寶玉北炕上安席

怡紅院夜宴在怡紅院寶玉房間舉辦，這自然是無疑的，但是，具體安排在怡紅院寶玉房間哪個位置的哪個炕上，卻似乎是從來沒有討論過的問題。第六十三回寫道：

這里，晴雯等忙命關(guān)了門……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闭f著，大家果然抬來。

怡紅院房屋寬大，炕有東西南北，這里并沒有說明方位；但是，在寶玉對黛玉的話中卻透露了一些信息：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庇帜脗€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11]

林黛玉體弱，雖然是農(nóng)歷四月天熱，卻禁不得冷，所以寶玉請她“靠板壁坐”(當靠著北墻，否則不能說“怕冷”)。飲酒完畢：

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cè)，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qū)γ娲采锨屏艘磺疲灰姺脊兕^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狈脊俾犃?，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12]

可見夜宴是在寶玉夜晚睡的炕上，當是北炕(襲人本夜睡的榻當在南窗下)——“同榻”作同床講，非指寶玉、芳官兒睡的是“榻”，則林黛玉當是靠北墻(墻面裝有板壁)而坐。

3.2 炕上安放一圓桌、一方桌

怡紅夜宴安席，不僅關(guān)系著實際情形的再現(xiàn)，也關(guān)系著各人的位置與關(guān)系：

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簧嫌植⒘艘粡堊雷?，方坐開了。[13]

可見，怡紅夜宴是在北炕上安放一圓桌、一方桌。“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說明主子們(含香菱)炕上坐，而襲人以下丫鬟皆炕下椅子上坐。

4 夜宴主席十六人的座次考察原則與邏輯

弄清楚了夜宴的人數(shù)、位置、形制，就可以此前提為基礎(chǔ)，結(jié)合原文書寫，探討怡紅夜宴的次序。

4.1 原文明確寫及各人的關(guān)系與位次

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因看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

可知，史湘云上首是黛玉，下首是賈寶玉。

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14]

則賈寶玉當沿炕沿而坐，唯有如此，才好將酒遞給在炕沿下椅子上就坐、靠近自己的芳官兒。

又，考慮襲人的身份，她自然是靠近寶玉好就近照顧的，則寶玉的下首是襲人，襲人的下首是芳官兒。

又，“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f著，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則林黛玉在李紈的下首。[15]

如此，李紈、林黛玉、史湘云、寶玉(靠炕沿)位置關(guān)系可以確定?？紤]寶釵、探春、寶琴、香菱的身份，則李紈上首當分別是寶釵(靠北壁坐，與李紈、黛玉齊身)、探春(在寶玉斜對面)、寶琴、香菱。

4.2 五行相生、擲骰順序：順時針傳遞

游戲擲骰子的順序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關(guān)系到游戲中具體的規(guī)則與點數(shù)的查對。清晚期俞敦培(江蘇無錫人，官樂平知縣，工詩、畫，尤喜填詞)《酒令叢鈔》卷三“擊鼓傳花令”云：“令官左手執(zhí)花，由腦后遞于右手，交與下家左手，如式傳遞。”并稱：“本應(yīng)右旋，忽而左旋亦可”，可知右旋是常態(tài)。

又，《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寫賈府于凸碧山莊夜宴：

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huán)、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p>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后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于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zhuǎn)，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16]

圖3 中秋凸碧堂賞月賈母桌次序

賈母自然面南背北而坐，先傳于賈赦，依次轉(zhuǎn)到賈政，可見是右轉(zhuǎn)。

之所以右轉(zhuǎn)，大概與我國的五行八卦說有關(guān)。《周易·說卦傳》云：“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zhàn)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闭亲詵|方、東南、南方、西南、西方……如此而行。而五行又有相生之說，東方甲乙木生南方丙丁火，南方丙丁火生中間戊己土，中間戊己土生西方庚辛金，西方庚心金生北方壬癸水，北方壬癸水生東方甲乙木，如此循環(huán)。

圖4 八卦相生(順序)

游戲中貫徹哲學(xué)上的認知，是國人的習(xí)慣，酒宴上的傳花、擲骰規(guī)矩也是五行相生而來。酒席上各人的上、下首關(guān)系也是按照五行相生的右旋來確定的。

4.3 計數(shù)要將自己計算在內(nèi)

如上所言，炕上坐次(右轉(zhuǎn)：順時針)分別為香菱、寶琴、探春、寶釵、李紈、黛玉、湘云、寶玉；寶玉以下為襲人、芳官兒。其他丫鬟的位置如何確定呢？

先是晴雯?！扒琏∵^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shù)至寶釵?！盵17]也即，由寶釵逆轉(zhuǎn)五是晴雯，則諸人位次分別是寶釵、探春、寶琴、香菱、晴雯，則晴雯緊鄰香菱，坐在炕下椅子上，與襲人分別位于炕下丫鬟的兩頭上。

圖5 “怡紅夜宴”諸人位置

四兒、碧痕、秋紋、春燕、麝月五人中，唯一參與到游戲中的是麝月：“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shù)去，該麝月?！盵18]自湘云起，順時針，九點次序分別為湘云、寶玉、襲人、芳官兒、(四兒、碧痕、秋紋、春燕)、麝月。也即，麝月緊鄰晴雯，在晴雯的上首(右邊)?？梢姡缮厦娓魅岁P(guān)系妥協(xié)的分析來看，“怡紅夜宴”上擲骰子計數(shù)，是要將自己計算在內(nèi)的(也即所謂傳統(tǒng)所言的“不離位”)。

至于四兒、碧痕、秋紋、春燕的位置，文中并未提及，考察她們在怡紅院中的身份、年齡，似乎應(yīng)當四兒、春燕在末座，較為合適(芳官兒緊靠襲人，完全是因為長相頗類寶玉，又得襲人等喜歡)，而碧痕、秋紋大概都在麝月的右邊。

4.4 探春擲骰子擲了個九，還是十九？

文中湘云拿著探春的手強擲了個骰子數(shù)出來，多數(shù)本子寫作“九點”，甲辰本寫作“十九點”，而己卯本、庚辰本原寫“九點”，后在“九”字上斜側(cè)加一“十”字，九變成了“十九”。

探春擲出點數(shù)后，“便該李氏掣”。怡紅夜宴主席一共十六人，若是九點，則自探春右旋轉(zhuǎn)九，為芳官兒下一位(某小丫鬟)，則不能是李氏；以十九點計算，為探春下兩位，則正是李氏?？梢娂壮奖局笆劈c”不錯，己卯、庚辰加一“十字”準確無誤，又可知各本抄錄時皆漏抄一“十”字(或抄錄母本已經(jīng)漏抄了“十”字)。

圖6 “己卯本”探春擲骰數(shù)量書寫與修改

文中，黛玉也參與了游戲：“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便該湘云掣。”[19]則湘云在黛玉下首，可證上述之共十六人在主席、炕上諸人次序一絲不亂。

5 夜宴座次右旋問題

李小龍《“怡紅夜宴”座次綜考及敘事智慧探析》一文首先考察夜宴占花名順序的“右旋”問題，認為“右旋”為從主座右手而轉(zhuǎn)(逆時針)，并結(jié)合《紅樓夢》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傳花順序書寫(“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手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手賈政、寶玉、賈環(huán)、賈蘭”，傳花“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zhuǎn)，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文字，認為傳花先賈赦為左旋，認為此處文字有錯訛，并在此基礎(chǔ)上，懷疑各本文字的差異，進行相關(guān)解讀。

實際上，按照筆者理解的傳令、傳花“右旋”(以主座位置為中心順時針旋轉(zhuǎn))，李小龍文章中所謂“列藏本”七十五回賈府夜宴書寫文字錯訛的結(jié)論并不成立。

5.1 何謂右旋：言者的面向問題

左、右二字看似簡單明晰，實則不然，因為這涉及到言說者(討論者)的面向：面對場景說時，以言說者的右手為右；而言說者若以場景中方向(與前正面對)，則說左右又是另一種方式，此時場景中的右邊恰恰是前面所說(面對場景)的左邊。

筆者認為，《紅樓夢》中相關(guān)游戲當然為一般游戲右旋規(guī)則，但這種“右旋”是按照五行相生順序(順時針)運轉(zhuǎn)的，這種“右旋”是以言說者面對場景時的“右旋”。

圖7 李小龍論文對“怡紅夜宴”位置的呈現(xiàn)

我們看李小龍先生文章中的圖示，可知他所謂的“右旋”是按照“逆時針”運轉(zhuǎn)的，也即他所謂的“右旋”是以圖中寶釵的面向為基點的，而這恰與傳統(tǒng)以五行相生產(chǎn)生的“右旋”(面對整個場景而言，右旋指順時針順序)相反。

5.2 賈府凸碧山莊夜宴的次序與擊鼓傳花問題

“右旋”的基點問題，各人理解有異，自然正常。問題是，李小龍的“右旋”法，在碰到《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賈府凸碧山莊夜宴次序與擊鼓傳花時出現(xiàn)了問題。賈母居中，左垂首賈赦，右垂首賈政，擊鼓傳花，自賈母起，次賈赦，后傳到賈政手中。李小龍先生認為這種順序是“左旋”，又稱：

再回到《紅樓夢》第七十五回，會發(fā)現(xiàn)這里很可能有文字錯訛。據(jù)列藏本正文作“賈母起，次賈赦賈政”，但據(jù)原文，赦、政二人分列賈母的左、右，不可能一左一右傳遞；列藏本的抄錄者或許也覺得這不妥當，所以在前文述及座次時，便改為“左垂首賈赦、賈政、賈璉、賈蓉，右垂首賈珍、寶玉、賈環(huán)、賈蘭”，這個排列非常凌亂……筆者懷疑列藏本之祖本起令時為“賈母起，次賈政”，因為后邊又說“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大部分版本的抄錄者或以其重言“賈政”頗為復(fù)沓，便將前邊的“政”改為“赦”；列藏本抄錄者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但解決方式與他本不同，不是直接將“賈政”改為“賈赦”，而是在“賈政”前增“賈赦”二字，以消解“賈政”出現(xiàn)兩次的影響，但這又讓行令左右搖擺，又不得不把前邊座次也依行令順序再為改換。[20]

圖8 “列藏本”中秋賞月諸人次序

實際上，按照五行相生順序(順時針)的“右旋”方式擊鼓傳花，“賈母起，次賈赦”，最后傳到“賈政”手中，并無任何不妥，也就沒有李所謂的“列藏本之祖本起令時為‘賈母起，次賈政’，因為后邊又說‘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大部分版本的抄錄者或以其重言‘賈政’頗為復(fù)沓，便將前邊的‘政’改為‘赦’”的問題；因此，列藏本“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政”問題，也與擊鼓傳花傳遞次序無甚關(guān)系了。

之所以出現(xiàn)書寫錯亂，是因為在《紅樓夢》印本之前，《紅樓夢》靠手抄傳播。手抄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抄手邊看邊抄，某些行草字、形近字往往被看成他字，導(dǎo)致抄寫文字出現(xiàn)錯誤，甚至抄錯字、抄錯行、抄漏行、抄漏頁都是正常情況；再一種是，一人讀、一人或多人抄寫，如此便導(dǎo)致了同字音異字寫法。以這些情況下抄寫的文字閱讀，往往有不能通順、不知所以的地方。

探春擲骰子數(shù)目，或?qū)懽鳌笆拧?，或?qū)懽鳌熬拧保袑幐窭詹亍妒^記》寫作“幾”。之所以如此，或者是“九”看成幾，或者寫“九”時倉促寫作“幾”都很正常。

至于“列藏本”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政”，“右下首賈珍、寶玉”問題，很可能是“列藏本”的抄手或列藏本原本的抄手在抄錄時，出現(xiàn)了串行或誤認導(dǎo)致的，與作者游戲順序書寫“有誤”無關(guān)。

6 怡紅夜宴與《紅樓夢》情節(jié)書寫

6.1 對故事架構(gòu)的回應(yīng)

《紅樓夢》第一回通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對話，講述了神瑛侍者、絳珠仙草前世因緣和二人要下世歷幻之事，并且談到：“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鄙耒陶呱形聪路仓畷r，渺渺真人稱：“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币布词钦f，《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相當數(shù)量的角色都屬于陪寶、黛下世“了結(jié)此案”的“風(fēng)流冤家”。

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道人又云：“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盵21]可知，曹雪芹對《紅樓夢》整個故事的架構(gòu)，就是神瑛侍者、絳珠仙草與諸多相關(guān)人等下世歷劫、回到太虛幻境銷號的故事。

第五回通過賈寶玉對《金陵十二釵》冊子的翻看，知道有正、副、又副三冊各十二人——警幻仙姑稱余者皆無足入冊，副冊中展現(xiàn)了香菱，又副冊中展現(xiàn)了晴雯、襲人。因此，《紅樓夢》的故事就是不斷展現(xiàn)正、副、又副三冊人物與賈寶玉活動的過程。

《紅樓夢》的書寫中，各主要人物都要在故事演進過程中不時展現(xiàn)他們的身份、與相關(guān)人等的關(guān)系。怡紅夜宴就是這樣的一個場景。

在本回怡紅夜宴中，主席參與者共十六人，除賈寶玉外，皆是“金陵十二釵”冊中人物(按照身份等級排定的)：“正冊”(主要人物：夫人、小姐)有寶釵、黛玉、湘云、探春、李紈五人；“副冊”(稍次要人物：小姐、妻、妾)有寶琴、香菱二人，“又副冊”(丫鬟)有晴雯、襲人、麝月等八人。

按照書中相關(guān)人物的書寫和身份對等、角色展現(xiàn)，“金陵十二釵”副冊、又副冊名單應(yīng)當如下：寶琴、邢岫煙、李玟、李琦、香菱、平兒、尤二姐、尤三姐、秋桐、夏金桂、喜鸞、四姐兒。晴雯、襲人、麝月、碧痕、鴛鴦、紫鵑、金釧、玉釧、四兒、秋紋、春燕、芳官兒。

6.2 倒卷簾法：薛寶釵的前世暗示與今生書寫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林黛玉命運的圖畫與判詞：

寶玉……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嘆停機德，堪嘆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22]

需要注意的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其他人物皆是每人一圖一判，唯有寶釵、黛玉圖、判合一。之所以有這樣的現(xiàn)象，正是因為薛寶釵的前世與神瑛侍者也有一段因緣，只是曹雪芹使用了虛實對照的藝術(shù)手法，只講述了林黛玉前世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因緣故事，而將薛寶釵前世和神瑛侍者的因緣放到圖、判中予以點題。同時，在圖、判中，薛寶釵還較林黛玉位置靠前。因此，社會認知中，薛寶釵母女蓄意制造、傳播金玉良緣的說法，都是對文本書寫的“誤讀”。

怡紅夜宴中，寶釵、黛玉的這種定位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寶釵……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薄瓕氂駞s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p>

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fēng)當自嗟?！薄娙诵φf：“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p>

6.3 非悲?。罕憩F(xiàn)主要人物性格、暗示命運

由于“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命運多不佳，故王國維稱《紅樓夢》為悲劇，后世多延續(xù)此說給《紅樓夢》定性，并以此為基調(diào)解析、闡釋小說的故事和人物。實際上，《紅樓夢》并不如此簡單，在這些基本面貌下還隱藏著種種希望。

探春是賈府后代中特別突出的人物，才分突出、性格鮮明。詩社由她而起、理家她也是主要人物，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順序僅次于寶黛、元妃：

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云栽?！弊⒃疲骸暗么撕炚?，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薄?/p>

可知，探春的未來命運是比較光明的。

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北娙饲颇呛炆希嬛恢厦?，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23]

此正對應(yīng)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的書寫；而李紈圖、判中“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正是未來李紈的兒子賈蘭金榜題名、誥封李紈、世人艷羨的證明。[24]也就是說，《紅樓夢》中的賈府命運先是“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后是“希望”再現(xiàn)。

基于此，《紅樓夢》不是所謂悲劇，它不過寫的是正常的人生，也就是禍淫善福、一元復(fù)始而已。

6.4 麝月、香菱與襲人的命運

麝月在《紅樓夢》中表現(xiàn)并不甚多，也不出彩，但正如襲是釵副，麝月即是襲人之影。故而，襲人不得已出賈府，囑咐寶玉“好歹留著麝月”：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縻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盵25]

也就是說，麝月是賈寶玉“女兒癡情執(zhí)著”過程中怡紅園中女孩兒的殿軍，她就是賈寶玉今生故事中最后的“韶華勝極”。自來討論香菱命運，只以第五回中“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后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為據(jù)，[26]認為香菱被薛蟠的太太夏金桂(兩地、孤木隱“桂”字)折磨而死，并以此否定后四十回中香菱先嫁薛蟠、后生子而亡的命運。

第五回中，香菱的圖畫、判詞暗示夏金桂對香菱的折磨嚴重損害了香菱的身體，但并不是說香菱直接死于夏金桂之手。實際上，怡紅夜宴中香菱的花簽正隱含了香菱的命運(先得“連理”)，而此與第五回的圖、判可以互相印證。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lián)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

又，襲人在又副冊中位于第二，是因為其與寶玉關(guān)系、為人處世的適當，而位于晴雯之后，則是因為其“不得已”而改嫁的命運。此處也有暗示：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桃紅又是一年春?！?/p>

“又是一年春”，即襲人有寶玉之后又有蔣玉菡。但是，作者并未對此給與批評。

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zé)狒[有趣?！?/p>

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鐘。”[27]

襲人之一生沒有任何污點，也只不過是少有“微玷”罷了，這正是大多數(shù)正當人的人生罷了。而在賈府中，襲人的人性、為人諸多方面都受到大眾的喜歡，且生辰與眾相關(guān)，故大眾皆賀。

6.5 對主要人物性格的書寫

此夜宴寫探春、湘云性格最好，寫湘云、李紈、香菱等行為都極為貼切。寫探春掣簽的反應(yīng)：

湘云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酱盒Φ溃骸拔疫€不知得個什么呢?！鄙焓殖噶艘桓鰜?，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

寫大家灑脫知禮小姐如此，寫探春害臊時，且看眾人反應(yīng)：

探春哪里肯飲，卻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28]

寫親情下眾人中活潑者熱心如此。不僅如此，“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在灌探春酒時，都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的位置，位置(身姿)移動到探春處，此又是曹雪芹常用的“不寫之寫”技法。

7 結(jié)語

曹雪芹才大意精，《紅樓夢》描寫高明在細微處。在筆者看來，曹雪芹在撰寫《紅樓夢》時，各主要細節(jié)，不管是《紅樓夢》的世間、諸人的年齡，還是賈府、大觀園的位置、方向和怡紅夜宴的席次等，都應(yīng)該是有精心的考量。合理推測，曹雪芹手中存在場景草圖。唯有如此，才能寫作精細如斯、一絲不亂；而文本中這種圖示并未呈現(xiàn)，而讀者讀書不夠細致，忽略作者書寫的諸多細節(jié)，加之對當時諸多文化生疏，導(dǎo)致種種誤讀，甚至以為作者寫作、文本傳抄有誤。

因此，在《紅樓夢》的研究與閱讀中，除了要細讀文本、比較異同外，注意細節(jié)描寫，增強相關(guān)知識的素養(yǎng)，也是極為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