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人類決策痼結(jié)的終極追問
——通過“鯀禹治水”，屈原究竟想問什么？

毛 慶 李 勇

屈騷研究，歷來稱難，清朝學(xué)者姚培謙、張亦樞即有“讀莊易，讀騷難”之嘆①，而吳世尚也有“騷難讀于詩，難解于詩”之感②。屈騷中，又以《天問》最難解。其難解不僅在于字句及本事，更在于那“放言無憚”的諸多問題里所潛藏浸潤著的屈原的卓越思想和深層心理。前者歷來為人所注意，有學(xué)者甚至窮其一生殫精竭慮去索解；而對于后者，古代學(xué)者卻注意不夠，有的甚至完全忽略，而這恰恰是《天問》研究中最該重視的。下面，筆者便以“鯀禹治水”為例，對此予以深入的探討和說明。

鯀和禹的事跡在《天問》中占有相當比重，它們兩次出現(xiàn)，一次出現(xiàn)于該詩前部：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鴟龜曳弦，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

洪泉極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

河海應(yīng)龍，何盡何歷？鯀何所營？禹何所成？

另一處出現(xiàn)于詩之中部：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塗山女，而通之于臺桑？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

啟代益作后，卒然離蠥，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

皆歸射蘜，而無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

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修盈？

首先需特別說明，歷來有些學(xué)者判定這兩段文字出現(xiàn)的地方有問題，也就是說，有錯簡。他們認為，既然都是寫鯀、禹的事跡，那就應(yīng)放在一起。于是，或?qū)⒑蠖尾⑷肭岸?，放到前面天地宇宙生成部分；或?qū)⑶岸尾⑷牒蠖?，納入夏朝歷史部分③。然而這種做法大多數(shù)學(xué)者并不贊同，筆者對此也作過專門研究，發(fā)現(xiàn)凡是認定《天問》 有錯簡的學(xué)者，均是以敘事文學(xué)之結(jié)構(gòu)強《天問》 文字以就范，而《天問》是抒情文學(xué)，它有著獨特的三維立體的結(jié)構(gòu)方式，而且屈原的宇宙觀也是三維立體辯證的，切不可以二維平面線性的思維來看待。并且特別指出，所有（蘇雪林一人除外） 認定《天問》有錯簡的，都忽略了考察其書寫形式——一簡究竟寫多少字？而在不知《天問》書寫形式的情況下，便動手對《天問》進行整理，無異于盲人摸象。對這些內(nèi)容感興趣的讀者，可參看《析史解難：天問錯簡整理史的反思》 （《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01 年第5 期）、《屈騷藝術(shù)研究·第六章第二節(jié)〈天問結(jié)構(gòu)探索的特殊性〉》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從太一生水看屈原天問之宇宙生成觀》 （《中國楚辭學(xué)》第十八期） 等文。

這里舉出的鯀、禹治水兩段文字就是典型事例。第一段屬于天地和宇宙部分。閱者也許有疑問：一是自然，一是人事，天地、宇宙與鯀、禹治水有何關(guān)系？在屈原看來是有關(guān)系的，因屈原的宇宙生成觀是三維立體的，這其中有一維就是人。天地生成了人，人又反過來對天地起作用，干預(yù)天地的生成，這與楚簡《太一生水》的觀點是一致的。至于第二段，則屬于歷史——夏朝的歷史，歷史雖是人類活動的軌跡，而天地于其中亦有作用，故該段有神話出現(xiàn)。因而，兩段雖同有鯀、禹出現(xiàn)，然側(cè)重點大不相同。認定這兩段錯簡的學(xué)者全不明此道理，強將兩段并在一起，豈不大謬！如果再細細探析、體悟一下潛藏于其中的深邃思想和深層心理，便更會知道偉大詩人安排這兩段文字的獨特匠心。

當然，這里面的內(nèi)容太多、太豐富，不是一篇小文能夠容納的，以下我們將集中探討第一段文字里，所閃爍著的思想智慧的光芒——對人類決策痼結(jié)的終極追問。

先看這四句：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前兩句，王逸注曰：“汩，治也。鴻，大水也。師，眾也。尚，舉也。言鯀才不任治鴻水，眾人何以舉之乎？”④洪興祖補注曰：“《國語》曰：‘禹決汩九州’。汩，通也。 《荀子》 曰：‘禹有功，抑下鴻。’鴻即洪水也。 《堯典》曰：‘湯湯洪水方割，懷山襄陵，下民其咎，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咈哉，方命圮族。岳曰：異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續(xù)用弗成?！?，舉也?！雹萃醴蛑唬骸安蝗?，力不勝任也。尚，推高而舉薦之?！雹藓髢删?，王逸注曰：“僉，眾也。課，試也。言眾人舉鯀治水，堯知其不能，眾人曰：‘何憂哉？何不先試之也。’”朱熹注曰：“堯知其不能，而眾人以為無憂，堯何不且小試之？而遽行其說也？”⑦王夫之則注曰：“何憂，言可任治水而無患。”

這幾家的解釋，只有一點小小的差異（如究竟是任鯀治水無憂還是無患），總的來說是一致的。其意為：堯知道鯀不能勝任治理洪水之責(zé)，而眾人卻為何推舉他，大家都說不必憂慮，何不讓鯀治水試試。 詳觀歷來研究屈騷者，絕大多數(shù)都幾乎將全部精力放在這四句之注釋上，只有少數(shù)幾人——如黃文煥，注意到屈原問這幾句的深層心理與特定意義：

堯之任鯀，此千古君臣之恨端；禹不能救鯀，此千古父子之恨端也。故敘次天地日月之后，而亟繼以禹、鯀之事也。信任上官，懷之不聰，原所深嘆。而知人為艱帝猶爾爾。曰“何以尚之”“何不課而行之”，蓋曰誤信之嗟自帝世而已然矣，獨今哉?、?/p>

應(yīng)該特別說明，對文本字句的訓(xùn)詁與注釋，絕對是必要的，它是作家作品研究之基礎(chǔ)，沒有這個基礎(chǔ)，很多研究就無法進行下去。但另一方面，我們的研究又不能只停留在這個基礎(chǔ)上，就像蓋大樓，不能只打基礎(chǔ)而不蓋主體，漢以后一千多年的《天問》研究，便頗有點與之類似。此狀況到明代才開始有了改變，黃文煥就是一典型事例。他開始探索屈原寫這四句詩的動機，認為它們表達了君臣遇合之艱難，以及君王識賢臣之不易。君臣相識是一個千古難題，作為專制帝制時代的學(xué)者⑨，由堯、鯀的歷史傳說和屈原的政治活動聯(lián)想到這一難題，是很自然的。不過黃文煥的這一研究畢竟處于起步階段，他對此處屈原思想與心理的探析還處于政治層面，并且多少還有點牽強。

如果仔細分析認真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屈原這里叩問蒼天的，是長期郁結(jié)于胸的基本無解的難題——人類在決策認知上之痼結(jié)。

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 開篇即曰：“（屈原） 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⑩司馬遷用這幾句高度凝練的話，說明屈原知識淵博、明于治國，且語言能力超群，更重要的是他實際參與了最高層的決策，還經(jīng)常代表國家進行外交活動，以實際能力和成績得到楚王的高度信任。對于處理國事和決策中的艱難，他必深有體悟。至于他體悟到什么？我們自然無法全面了解，不過倒是可以通過《天問》的一些詩句，作點部分的了解。比如以上四句，就說明屈原已體會到人類在決策問題上的一個痼結(jié)——一個也許是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

這四句里出現(xiàn)了兩類人物——堯和眾人。堯是傳說中的帝，按歷史學(xué)家的說法是氏族首領(lǐng)；而“師”，按王逸等的注釋是眾人。堯知道鯀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治水，可眾人一致舉薦他，還說讓鯀試一下沒關(guān)系。堯只能服從眾人的意見——要知道他雖被后人尊為帝，卻不是后來歷史上的帝王，他只是部落長，不能完全置眾人意見于不顧，這當是堯無可奈何的選擇。這就體現(xiàn)出人類在決策問題上的一種無奈：客觀地說，個體與群體的意見都會有對有錯，在這點上也不能以出現(xiàn)概率的多寡來肯定某一方——關(guān)鍵一刻之重要性往往勝過多少年。俗話“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也只能是俗話而已，當時沒有治國用兵才能的一千個臭皮匠，也頂不了一個諸葛亮的。這道理其實誰都懂，我們常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然而到了關(guān)鍵時刻，在關(guān)鍵問題上，往往又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因為民主總歸比專制好——盡管許多時候正確決策在少數(shù)人手里。因此，這一痼結(jié)人類今天仍然未能解決。如果用今天的習(xí)慣性語言來表述，鯀是在群眾意見與個人意見對立的背景下被推到前臺的，他服從了群眾意見，為部落利益勇敢地承擔(dān)了風(fēng)險，由此也種下了禍根。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頭兩句之解釋，眾說紛紜。王逸曰：“言鯀治水，績用不成，堯乃放殺之羽山。飛鳥水蟲，曳銜而食之，鯀何能復(fù)不聽乎？”這是說鯀治水不成，被堯流放羽山，后死于此處?。鳥和蟲子食其尸體，首尾相銜，鯀能再不聽嗎？意為鯀治水未聽堯的話，被殺后只能聽憑鳥與蟲子食其身體。王逸之注沒有證據(jù)，憑空想象太多。洪興祖大約覺得不妥，便補注曰：“鴟，一名鳶也。曳，牽也，引也。聽，從也。此言鯀違帝命而不聽，何為聽鴟龜之曳銜也？”洪注將“鴟龜曳銜”解釋為一種行動，將“鯀何聽焉”解釋為鯀聽從了鴟龜以行動顯示的建議，這就比王注要合理一些。不過是何種行動？洪注仍未注明。至于與王逸一樣說鯀未聽堯的話，《天問》 里看不出這點，或恐是按儒家經(jīng)典所言，亦或恐是將《山海經(jīng)》的神話傳說坐實。大概是看到王說和洪說的缺陷，朱熹作了另外的注釋：“鴟龜事，無所見。舊說謂鯀死為鴟龜所食，鯀何以聽而不爭乎？特以意言之耳。詳其文勢，與下文應(yīng)龍相類，似謂鯀聽鴟龜曳銜之計而敗其事?！敝祆渲赋觯跻菡f為“以意言之耳”，按文意應(yīng)是鯀聽了“鴟龜曳銜”之計而失敗。

至于“鴟龜曳銜”是何計？大多研究者認為是筑堤堵水，這點應(yīng)可以肯定。然而鴟龜如何“曳銜”，說法則各種各樣。有說是鴟龜首尾相接的；有說是鴟銜龜尾的；也有說鴟龜本為龜之一種，“曳銜”即“曳尾涂中”之意；還有說是鴟銜土，龜曳木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然將不同說法歸納其共同點，則都肯定是暗示鯀筑堤堵水。此共同點并不影響下面的論析，故這里不必就那些細微分歧作一一考辨。

在這六句詩里，屈原問道：鯀為何要聽從鴟龜?shù)慕ㄗh呢？若按鯀的方案堅持執(zhí)行，最終應(yīng)能獲得成功，堯為何不讓他繼續(xù)下去呢？反而把他關(guān)到羽山三年后殺死？這里，人類在決策問題上的第二個痼結(jié)出現(xiàn)了——取得成功客觀所需時間與人們主觀要求難以統(tǒng)一，即是說，人們要求他完成任務(wù)的時間與客觀上需要的時間往往有相當差距。這一痼結(jié)今天人類同樣沒有解決。鯀用阻與堵的辦法治水，自有他的道理，可能還與眾人商量過，也許現(xiàn)實中就有小規(guī)模成功的例子。有些人說的鯀用錯了方法，應(yīng)該疏導(dǎo)而不應(yīng)堵，未免失之武斷。眼前就有實例，黃河大堤不是堵嗎？長江大堤不也是堵嗎？史料證明，人類在中華大地繁衍前，黃河、長江就是通向大海的，人類在它們兩岸筑堤怎能說不是辦法呢？不過鯀的堵的辦法，所需時間長，客觀事實證明九年是不夠的，也許需要十幾年、二十幾年。這里又有一個矛盾：辦任何事情總得有一個時間期限，不能無限期拖下去。如果有以前類似的事務(wù)倒還好辦，難的是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很難有參照系的，只能有一個估計，可誰都不能保證估計給予的時間能滿足客觀所需的時間——歷史上無數(shù)杰出人物往往就犧牲在這個矛盾中！鯀就是其中之一。

下面再看第三小節(jié)：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

這一小節(jié)轉(zhuǎn)問大禹治水之事。前兩句，王逸注曰：“禹，鯀子也。言鯀愚狠，愎而生禹，禹小見其所為，何以能變化而有圣德也？”洪興祖曰：“愎，戾也。詩云：‘出入腹我。’腹，懷抱也?！敝祆鋭t干脆把“愎”改為“腹”——“伯禹腹鯀”，并注曰：“禹，鯀子也。腹，懷抱也。詩曰：‘出入腹我’”，其后又注曰：“若禹之圣德，則其所稟于天者清明純粹，豈習(xí)于不善所能變乎？”兩句的關(guān)鍵字是“愎”，然而要正確解釋“愎”，不是簡單的訓(xùn)詁能解決的，這里需略作辨析多說幾句。儒家經(jīng)典記載中，鯀是個惡臣，是堯時的四兇之一。就在前面“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兩句后，洪興祖補注所引《尚書·堯典》 幾句下，孔安國傳曰：“鯀性很（通‘狠’） 戾?！?后來儒生們即按此傳授，王逸注也本著這一思想注“言鯀愚很（狠）”，洪興祖可能感覺王注有問題，但又不能徹底否定儒家的結(jié)論，于是來了一個兩相矛盾的注釋——一邊注“愎，戾也?！绷硪贿呌忠对娊?jīng)·小雅·蓼莪》詩句，委婉地注“愎”為“腹”，是“懷抱”之義。至于兩解哪種為確，洪興祖只字不提?？粗祆渥⒌拈_頭幾句，似乎是拋棄王注而就洪注。然而在后面的注釋中，又以贊揚禹為天生圣德的方式，側(cè)面說明鯀之“不善”——終究不敢直接否定儒家權(quán)威的經(jīng)典。

那么屈原的觀點呢？屈原對鯀也是如此看法嗎？非也。從前兩節(jié)詩句看，屈原對鯀應(yīng)是高度同情的；從前面引錄的另一處鯀禹治水的詩句看，也是如此。我們再看屈原的其它作品，《離騷》中，屈原也寫到了鯀：“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婞直”為剛直之意?，這就是說鯀是因剛直敢言而亡。《九章·惜誦》中，屈原也寫到了鯀：“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鯀堅持剛直敢言而不變，以致功敗垂成。三篇作品中，屈原對鯀的明確肯定和高度同情是一致的，與儒家經(jīng)典記載和儒生們傳授的觀點截然不同，那么形成屈原觀點的材料來源于何處呢？很可能的是，來源于傳說：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這簡直就是中國版的普羅米修斯！而很可能是以神話方式記錄的鯀禹治水之歷史。于今許多學(xué)者認為，《山海經(jīng)》是楚人的著作，記錄的不僅是神話，還有實在的地理狀況和族群歷史。屈原是高度熱愛本民族文化與神話的，《山海經(jīng)》中之神話他肯定熟悉，而且其范圍也肯定不限于《山海經(jīng)》一書?。了解了這一點，對“伯禹愎鯀”的“愎”字之訓(xùn)釋，我們心中就有底了。

儒家的鯀“狠戾”之說，屈原肯定是不取的。而“愎”通“腹”?，但解“腹”為在懷抱中，亦屬牽強。至于將“腹”通“復(fù)”，解為“后”，或通“復(fù)”依《說文》解為“行故道也”，終嫌迂曲。這里“腹”的訓(xùn)釋，應(yīng)與《鯀禹治水》是一致的，就是“腹中所生”之意，屈原在《天問》 的這一段里，用的就是神話。那么這一小節(jié)的意思即是：大禹從鯀之腹中出來，是如何變化的？他承繼了其父治水的規(guī)模與經(jīng)驗，終于獲得巨大成功。為何當初繼承父親遺業(yè)，而其謀劃方法不同？

由此，結(jié)合這第三小節(jié)詩文，聯(lián)系屈原對鯀悲慘遭遇的高度同情及為其鳴不平，他心中淤積著的人類決策上的第三個痼結(jié)就顯現(xiàn)出來了。

禹接替鯀治水，改變了他的方案，以疏導(dǎo)法歷經(jīng)13 年而取得成功。于是后人多肯定禹而否定鯀，禹作為成功者被人們無數(shù)次歌頌，鯀作為失敗者而被無數(shù)次斥責(zé)。然而在這點上屈原是極少數(shù)的清醒者之一，他在《天問》明確指出，禹是繼承鯀的事業(yè)在鯀的基礎(chǔ)上取得的成功。他在該小節(jié)詩句的后面還問道：“鯀何所營？禹何所成？”——鯀治水究竟做了些什么？禹的成就具體又在何處？其潛臺詞是，人們對于這二者其實是并不清楚的。這就導(dǎo)出了第三個痼結(jié)——失敗與成功的兩極反向放大。其實人們很清楚，在現(xiàn)實中，失敗與成功往往只是一步之遙。成功者往往是踩著失敗者的肩膀向上攀登的，失敗者往往比成功者付出更多的精力與血汗?？墒且坏┏晒φ叩巧夏亲詈笠徊剑藗儽慵娂姲鸦ōh(huán)拋向他，把垢詆甩向失敗者。成功者占有了全部榮譽，失敗者承擔(dān)了全部責(zé)任。雖然歷史上有夏、商、周三代祭祀鯀之記載（《左傳·昭公七年》），然那是將其作為“化為黃熊”之神來祭祀。有人說歷史與現(xiàn)實最終是公平的，其實遠非如此，在有些問題上，歷史與現(xiàn)實永遠是不公平的！

寫到這里，筆者不禁陷于了沉思。對這三個決策痼結(jié)，人類有了解決辦法嗎？沒有，一個也沒有！盡管與公元前時代相比，人類的科學(xué)技術(shù)不知進步了多少！現(xiàn)在人類已能潛入深海，飛上月球，并將飛船送入太空，卻在決策這樣極重要的問題上面對三個痼結(jié)束手無策。自西方古希臘與中國先秦時代以來，關(guān)于思想理念、政治策略、決策方法、謀略手段的書籍可謂汗牛充棟，可沒有那一本著作解決了這三個問題，甚至連發(fā)現(xiàn)、提到這類問題的人都極少。然而在2200 多年前，屈原能通過自己的治國理政活動，以自己淵博的知識和哲思睿智，深刻理解了這三個痼結(jié)，且借由歷史傳說和神話故事，以深邃的目光叩問蒼穹、叩問歷史，發(fā)出了對宇宙、人類歷史與未來的終極之問！那么，將來會有答案嗎？沒有，解決這些問題恐怕遙遙無期——屈原這是明知故問。

屈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詩人，也是世界歷史上的偉大詩人，這已毫無疑問；而他同時又具有獨特杰出的思想，那么他同時又是偉大的思想家嗎？今天仍有不同看法。不過，“借一斑而窺全豹”，《天問》中屈原通過“鯀禹治水”對人類決策痼結(jié)的終極追問，也許會給我們一些重要啟示。另外，思想不等于哲學(xué)，思想也不等于政治。聯(lián)想到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一些杰出或偉大的思想家并非哲學(xué)家，而是詩人、作家、政治家、宗教改革家，如但丁、薄伽丘、馬丁·路德、馬基雅維利等；而既為杰出哲學(xué)家又是偉大思想家的，如培根、斯賓塞、伏爾泰等，都不是純粹哲學(xué)家等既定事實，屈原是否為偉大思想家？實際已有了肯定的答案。

注釋：

①姚培謙:《楚辭節(jié)注·張亦樞序》，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 刻本。按：此雖為張亦樞所言，而姚培謙亦有相似看法。

②吳世尚《楚辭疏·自序》，清雍正五年（1727） 尚有堂刊本；清代學(xué)者賀亦孫亦有同感，可見《騷筏·前言》，康熙庚子（1720） 《西河文集》本。

③參見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天問解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3 年版；蘇雪林：《天問正簡》，臺灣文津出版社1992 年版；臺靜農(nóng)《楚辭天問新箋》，臺北《東吳學(xué)報》1977 年第二號。

④王逸：《楚辭章句·天問》，清同治十一年（1872）金陵書局?？奔彻砰w本。

⑤參見洪興祖《楚辭補注·天問》 （中國古典文學(xué)基本叢書本），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89 頁。

⑥王夫之《楚辭通釋·天問》，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9 頁。

⑦?朱熹： 《楚辭集注·天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54、55 頁。按，鯀在羽山究竟后來是自然死亡還是被堯殺死，也有兩說。儒家學(xué)者多主張自然死亡，認為圣人寬厚仁慈，四兇都是流放自然死亡。朱熹即持此觀點，可見《天問》該句之注。傳說則是被堯殺死，可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

⑧參見黃文煥：《楚辭聽直·天問》，清順治十四年（1657） 補刻本。

⑨筆者認為，我國只有西周時期才是封建社會，而從秦至清兩千余年社會的性質(zhì)，決非封建的，而是東方特有的一種社會制度，我且稱之為“中央集權(quán)帝制”。可參閱拙著《六十年讀書一得·誤會的歷史》，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20 年版，第150—152 頁。

⑩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81 頁。

?參見《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堯典》，中華書局影印清阮元刻本1980 年版，第122 頁。按此孔安國傳有些學(xué)者認為是“舊傳”，可見王力《古代漢語》 第二冊第563 頁注釋①。

?王逸等注“婞”為“狠”，不確。

?袁珂：《山海經(jīng)全譯·海內(nèi)經(jīng)》，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36—337 頁。

?關(guān)于這點，筆者曾于拙著《屈原與中華文化和民族精神》 （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 第一章第五節(jié)《言為心聲——屈原文化心理試探》中，作過詳細探討。

?亦有一些學(xué)者判斷“愎”是“腹”之傳抄或版本之誤，如俞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