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行者自重歸山林 其命維新教后進

朝陽升起，照著瀟湘大地。赤艷的霞光映紅了波濤滾滾的湘水，江邊草木含霜凝露。于長沙城外驛站，張仲景騎馬，南嘉帶著女兒坐著家仆駕馭的馬車，等待與離開長沙的劉廙、王粲、霍峻話別。回望已成一片蒼茫的長沙城，張仲景感到一絲寒意，不禁裹了裹衣服。再極目而望，頓感天地之間一股蒼茫之氣恣意縱橫，與胸中那股郁結(jié)之氣像是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猛然上躥，化作一聲怒吼噴涌而出：“哈哈哈！”

張仲景大笑，著實嚇壞了車上的南嘉。

南嘉擔(dān)心地問：“夫君，您因何發(fā)笑？”

張仲景見南嘉滿臉擔(dān)憂，更覺可樂。好容易笑足了，方答：“且放寬心！方才我見湘水沙渚上飛鳥慵懶而起，但我們已經(jīng)身在遠游之途。這讓我不禁想起那些荊襄官人，此時可能也剛剛聽到晨雞打鳴吧？那些昏睡之人哪里能看到這天地之間生機勃勃之元氣？你深吸一口這令人神清氣爽之氣，有沒有覺得耳聰目明，更能洞察這世間真諦？你看這川澤形勢，如此神奇奧妙，賞玩其中，必定令人感到筋骨輕盈！待我煉成龍珠，醫(yī)好龍君，以一場暴風(fēng)雨滌蕩塵世，這天地必是一番嶄新氣象。正所謂：萬里煙云開瘴戶，一天風(fēng)雨護神爐。走吧，回到故鄉(xiāng)涅水邊，回到濟世坊，雖然偏遠，卻正是我欣然向往之所在！”

“你呀，就會和龍君說夢。不過，也總算活得有些通透了?！蹦霞我姀堉倬安o異樣，便也放下心來，“你是因為放下了，所以有些輕松。這樣，你也可以專心和家翁一起驗證藥方，著書立說，造福后人?！?/p>

“人活著，一半時間用來做夢?！睆堉倬靶α诵Γ致杂星妇?，“人非金石，家翁恐怕早就等急了。他上次來信還責(zé)怪我，擔(dān)心再不整理古醫(yī)書，人生時間就不多了。”

南嘉轉(zhuǎn)瞬又含笑意，“是該回去了！我想念家翁和兒子張溫。數(shù)年不見，也不知溫兒現(xiàn)在如何？”

“溫兒去歲已由恭嗣薦于水鏡先生為徒。水鏡先生為人清高拔俗，學(xué)識廣博，有知人論世、鑒別人才之能。有他為師，你盡可放心?！睆堉倬跋肫饍鹤?，心中寬慰，“恭嗣回荊州時，在玉溪山水鏡先生道場，見過溫兒。恭嗣言，溫兒已是翩翩男兒，文武兼?zhèn)?，醫(yī)術(shù)濡染。學(xué)業(yè)之余，常與南陽諸葛亮、襄陽龐統(tǒng)、向朗等幾位俊才交往?！毖约按颂?，張仲景想起一件舊事，“數(shù)年前，我曾在荊州為諸葛玄診病，見其侄諸葛亮雖是年幼，卻至孝至誠，頗懂禮數(shù)，使我印象深刻。也許，再過數(shù)年，天下大任便落在他們肩上?！?/p>

張仲景所言，竟在數(shù)年后得到印證。在張仲景歸隱嶺南采藥著書期間，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迅速平定呂布、袁紹等北方割據(jù)集團后，率軍二十萬，號稱八十萬大軍，揮師南下。劉表病死，繼任荊州牧劉琮為蔡瑁、張允所惑，不戰(zhàn)而投降曹操。曹軍氣勢如虹，沿長江繼續(xù)進軍。時孫堅已死于仇敵亂箭之下，其子孫權(quán)繼任東吳基業(yè)，孫權(quán)命周瑜、程普“為左右督，各領(lǐng)萬人”，共計三萬精銳水軍，聯(lián)合屯駐樊口劉備大軍一起溯長江西進，與曹軍相遇赤壁。曹軍遠道而來，水土不服，軍營之中，瘟疫橫行。然曹操卻因小節(jié)而殺神醫(yī)華佗，致使軍中無良醫(yī)控疫，戰(zhàn)力陡降，士氣低迷。初一交戰(zhàn)，曹軍敗退，暫駐軍于江北烏林地帶，與孫劉聯(lián)軍隔江對峙。周瑜采用劉備軍師諸葛亮所獻火攻之計，命其部將黃蓋率戰(zhàn)船十艘，上裝柴草，灌以膏油，假稱投降，向北岸而進。至離曹營二里之處時，各船一齊點火，然后借助風(fēng)勢，直向曹軍水寨大營沖去，舟船被燒，曹軍大敗。曹操見大勢已去，只好下令將剩余舟船全部予以燒毀，匆忙敗退。此戰(zhàn)中，曹軍將士因饑疫而死者大半。孫劉聯(lián)軍因有李豐、張溫以張仲景所授桂枝湯和青龍湯法，控制軍中瘟疫蔓延，保存將士戰(zhàn)力，成為取勝關(guān)鍵。赤壁之戰(zhàn)，孫權(quán)、劉備聯(lián)軍在強敵進逼關(guān)頭，結(jié)盟抗戰(zhàn)，揚水戰(zhàn)之長、控疫之能，巧用火攻，終以弱勝強，為三國鼎立奠定基礎(chǔ)。此乃后話。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使命！”南嘉也略有感慨，“像溫兒和諸葛亮這代人，生于亂世，飽經(jīng)磨難，自然能夠體會百姓之艱，也會砥礪心智，勇?lián)煜麓笕?。”看著張仲景已?jīng)花白的須發(fā)，“至于你嘛，還是早些脫身亂世紛爭，隱于山林，著書立說，遺福后人?！?/p>

“此言有理！要說，我該感謝孫文臺，他若不來長沙，我豈能脫身？”張仲景淡笑點頭，“當(dāng)我腰間屠龍匕震鳴之時，我就知道他也是負(fù)有天命之人?！?/p>

“這樣就好?！蹦霞吸c頭，“只不過長沙城再易新主，百姓是否接受？”

“放心，司馬毫熟通禮樂，李豐精通醫(yī)術(shù)，若禮樂不廢，瘟疫不侵，再由孫文臺武備加持，長沙會暫享安寧?！睆堉倬氨砬橛行┻t疑，“可惜，當(dāng)今天下大勢若山崩地裂，洪水滔滔，非一人之力可抵?！?/p>

“暫時？”南嘉看著張仲景，“難道長沙還會有戰(zhàn)事？”

“自古至今，天下戰(zhàn)事從未停止，未來還有?！睆堉倬坝行﹤校俺怯幸惶?，有一個強大無敵之明主蒞世，政治清明，而天也剛好給予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方能長久地安居樂業(yè)?！?/p>

正說著，劉廙和王粲、霍峻騎馬趕到，見張仲景連忙下馬施禮：“太守，我等匆匆安排好后事，卻知你連夜已離長沙。若非司馬祭酒轉(zhuǎn)告，這就無法再見太守了。”張仲景隨即下馬，就于路邊說話。

“不是太守了，叫我仲景，或者張醫(yī)師?！睆堉倬稗垌毜Γ伴L沙可安否？”

“孫文臺入長沙后，實行蕭規(guī)曹隨之法，讓程普代行長沙太守之職，屬吏各司其職，長沙遂復(fù)安寧?！?/p>

“孫文臺甚知仲景之心，律法明晰，以聚民心?！眲M回答，“由此可見，孫文臺之志是在天下。”

張仲景略有疑惑：“孫將軍有此遠志，你三位又為何出走？”

“今朝政不存，天下分崩。孫文臺雖有遠志，然非雄主?！眲M拱手，“今劉使君新喪，少公子劉琮繼任荊州牧，孫堅必趁機再奪荊襄。我與仲宣皆是荊襄舊臣，霍將軍又是荊州少公子近臣，我等雖說與蔡瑁、張允不合，但也不能隨孫堅而討伐舊主?！?/p>

霍峻拱手：“劉使君新喪，我須回到少公子身邊?！?/p>

“代我問候少公子！”張仲景點頭，“讓他潛心醫(yī)術(shù)，將我所贈柴胡湯法發(fā)揚光大，既可為民造福，又可遠避災(zāi)禍?！眲⒈聿∈胖?，荊州群吏共同推舉劉琮繼承荊州牧之位。當(dāng)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大軍壓境之時，仁者劉琮不愿百姓苦難，以“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之由臣服，被封青州刺史，得以善終。此乃后話。

“我與曹丞相世子丕有舊交，又得其書信相邀?！蓖豸咏釉?，“曹丞相文功武治，可謂當(dāng)世雄主?！?/p>

劉廙附言：“曹丞相雄才大略，禮賢下士，頗有建立新朝之氣象。故而，我欲和仲宣前去投奔?！?/p>

“天下大勢非一人可以獨撐?！睆堉倬奥杂袘n心，“孫文臺于東吳廣得人心，其五子皆有所能，尤其是孫權(quán)更是人中龍鳳。加之，世間尚有其他豪杰，曹丞相恐怕也一時難以蕩平天下?！?/p>

劉廙是智慧之人：“如此說來，天下再分，鼎立則穩(wěn)？”

“天下再分，鼎立則穩(wěn)！”張仲景想了想，點頭，“我朝自桓靈二帝起，外戚、宦官相繼干政，綱紀(jì)廢弛，天下沸騰，兩次黨錮之禍壓制士林清流，黃巾之亂動搖國本，平叛戰(zhàn)爭造成更加危險的州牧割據(jù)，導(dǎo)致當(dāng)下群雄逐鹿之局面?！毖鲱^望著逐漸升高的太陽，“不過，我歸隱山野，著書立說，也就沒有出世之煩憂?！?/p>

“太守心懷廣闊，是為了遺福后人。我等愚笨，只能活在當(dāng)下?！眲M和王粲、霍峻一同再次施禮，“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見，望太守珍重?！?/p>

“世間無常，生死如電；草露易落，行者自重?！睆堉倬捌鹕砩像R，望著三人不舍的表情，又飽含深意囑托，“《詩經(jīng)》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ㄆ淦D難，更顯勇毅。亡國不過是易姓換代，周而復(fù)始；亡天下則是仁義堵塞，人人相殘。國之興亡，自有君臣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方才是匹夫有責(zé)。愿諸君以天下蒼生為念，推陳出新，再創(chuàng)新業(yè)！”

張仲景打馬，帶著馬車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沿著悠悠遠道，緩緩而去。

遠處，魏延提刀，單人獨騎，孤獨得像一只蜜蜂?？粗鴱堉倬爸饾u消失的背影，遽然撥轉(zhuǎn)馬頭，朝另一條道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