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病關(guān)天天亦病 大醫(yī)立志志于誠

待南陽郡疫情穩(wěn)定，利用節(jié)省下來的軍糧做種子，張仲景和鄧芝帶著那些死里逃生的災(zāi)民，沿著白河兩岸，開荒屯田。一場久違的春雨過后，白河兩岸禾苗青青，生機(jī)盎然。看著綠油油的希望，百姓們已經(jīng)在心中將張仲景奉上圣壇，這讓張仲景有些不安。鄧芝曾私下對張仲景感慨：“民心所歸，仲景亦歸?！睆堉倬白匀幻靼走@話外之音，若他有一天振臂一呼，難道不又成了一個(gè)“張?zhí)鞄煛?？亦歸，是該回去的時(shí)候了。

在破天荒豐收的秋天里，張仲景帶著徒弟和兒子回到涅陽濟(jì)世坊家中。這里一切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張仲景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北山祖塋，坐在子諾墓前，輕聲述說：“子諾，和你說過的三件事，我已做了一件—讓官兵罷戰(zhàn)，讓郡府賑災(zāi)。過些天，我就去荊州山林尋找家翁，勸他罷戰(zhàn)，讓義軍不再去攻打官府，讓義軍就近開墾荒地。最后，我還要去拜望荊州名醫(yī)沈晆，參證傷寒藥方，從根子上驅(qū)除瘟疫?！彼秸Z般低訴的秋風(fēng)拂過墓地草木，若潮汐的夕陽漫過仲景的身影，他不斷說著，無聲淚流。他不知道在這塊土地上，未來還會發(fā)生多少次瘟疫，但不管怎樣，他想在當(dāng)下制服天下瘟疫。可是，又有誰能讓他去制服天下瘟疫呢？天下如此遼闊，南陽郡不過是天下小小一隅，南陽百姓不過是大漢子民中很少的部分，還有河北、山東、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隴右、嶺南……然而，不同地方的疫情也不盡相同，要有辨證論治的法子，才能藥到病除。

這段時(shí)光里，張仲景在濟(jì)世坊為病人診病后，就抽空去北山祖塋和子諾說話，和自己說話。而一到晚上，難以入眠的張仲景便又會去涅水邊的望亭，和金龍?zhí)渡匣秀贝嬖诘凝埦徽劇?/p>

夜色如嵐。月下涅水如美人之眸，脈脈淌著月華。張仲景閉著眼睛，似夢非夢，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這樣的景象：

金龍?zhí)渡?，龍君冉冉而出，它著一襲金袍，隆鼻擴(kuò)額，髯須如漆，長眉如帶，目光幽遠(yuǎn)，眉間帶著煙水云氣，有喉無結(jié)，若似一介翩翩士子。只是金袍過于耀眼，在張仲景眼中有僭越規(guī)制之嫌。龍君似乎看出張仲景的疑惑，語氣平淡：“我乃真龍，乃天！天色為金，是太陽之色、月亮之色、溫暖之色?！?/p>

“可是，龍君，你依然病著，似乎胸間淤青和烏瘴又深了些。”張仲景深深望著龍君，“心中可有一陣又一陣絞痛？”

“正是。自搏殺忽律之后，敖靈歇息月余，精力稍有恢復(fù)，便順流去了白河散心，正遇著你帶一群百姓播種插苗?！饼埦届`輕咳，卻似悶雷無聲，“不忍你們顆粒無收，只好提氣聚云，降下春雨。”

“敖靈君是帶傷行雨，著了風(fēng)寒?！睆堉倬翱偹阒滥埦拿?，“可否伸出龍臂，讓我把脈？”

月下涅水上，頓現(xiàn)一道白光。張仲景探手而出，握著這道白光的最耀眼處，頓覺指尖有雷電奔涌，氣浪翻滾：“敖靈龍君，脈理上，你內(nèi)傷不輕。寸脈芤，關(guān)脈弦緊，唯尺脈尚和緩平正。肝膽之氣大損，心經(jīng)亦受重創(chuàng)。”張仲景收手，卻感到有一股勁力不瀉，充盈于身，想來是龍君借此贈予天力，以扛人間邪氣。敖靈見張仲景心有靈犀，心懷感念，便收回河面上那道白光：“頑疾非常，煩勞神醫(yī)?！?/p>

“傷寒是表，心病是本?！睆堉倬靶难垲D明，“心病之因由，還請龍君道出?！?/p>

“月余前，”敖靈猛然想起天上與人間的時(shí)間算法不同，所謂“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就改了口，“三十多年前，岐棘山一條千年忽律不忍山澗水窄，強(qiáng)奪涅水，欲入東海。其性兇殘暴烈，以毒霧障天，吞食人畜。敖靈世代皆受涅水兩岸百姓香火供奉，豈能袖手旁觀？不料，忽律已煉成蛟珠，鱗甲似鎧，雷電轟擊，竟似搔癢，奈何不得孽畜。敖靈只得祭出千年修煉之龍珠，與它作生死搏斗，引得云雷交加，暴風(fēng)驟雨，涅水激蕩，山巒崩摧。眼見忽律就要奪水入海，敖靈無奈引爆龍珠，方將其擊昏于云頭，摔落于沙洲葦坡之地。龍珠亦破碎難收，散落涅水。次日，幸虧你師祖攜屠龍匕剝?nèi)ヲ灾椋駝t，忽律復(fù)生，萬物不存！敖靈也被其擊傷五臟，蟄伏涅水，月余行雨不暢，致使天下大旱不絕。更因龍珠缺失，我不能作法以行雷電之擊，致使人間妖人亂世，瘟疫橫行?！?/p>

“人病，天亦可病。天病表在云雨，根在人心。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則人間萬物不盛。人心紛亂，正道不暢，即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會成為人間地獄。龍司云雨，龍病表在雷電，根在天病。雷者，天地正聲，誅邪除惡；雷電不發(fā)，導(dǎo)致人間災(zāi)疫叢生。龍病不能發(fā)雷掣電，即使雷電行空，若無天地正心，龍君也會跌入深淵。”張仲景想起師父張伯祖之論，再聽敖靈龍君所言，感慨萬端，“龍君乃天地正道，為護(hù)佑天下眾生，除妖受傷，”張仲景心生敬意，“我愿赴湯蹈火，為龍君煉制龍珠?！?/p>

“龍珠乃坎火離水混成陰陽交合之奇寶，內(nèi)蘊(yùn)天地正氣。”敖靈龍君輕嘆一聲，河面上陡然風(fēng)起，“敖靈盡快于涅水集齊龍珠碎片，再于北山之巔為你置好丹鼎，以合龍珠。擁有龍珠，百傷可愈。天上人間，皆復(fù)朗朗?！?/p>

“我已集得合成還魂九龍珠所需之蛟珠、青玉珠，只差兩味天物，靈皋珠和赤金珠。”張仲景思索良久，輕嘆，“想來，機(jī)緣未到，而不得也！”

“非機(jī)緣也！而是扶正人心，驅(qū)逐魑魅魍魎?！卑届`龍君低聲呻吟，涅水波濤起伏，“正人心可得赤金珠，逐惡虺可得靈皋珠。”

“如此說來，蛟珠、青玉珠等皆自然饋贈，易得；而得赤金珠、靈皋珠則難矣！”張仲景若有所悟，“請龍君放心，仲景當(dāng)正人心，逐惡虺?！?/p>

“仲景切莫忘了煉制龍珠之藥引—屠龍匕！”龍君言畢，風(fēng)起霧散，金龍?zhí)渡希ü怍贼浴?/p>

一尾大魚在涅水中翻騰，“嘩啦—”一聲響，水花濺了張仲景滿面。張仲景懵然醒來，茫然四顧，涅水悠悠，無語東流。

“此夢甚奇！”張仲景握了握腰間的青銅藥匕，頓覺渾身精力神氣陡然上升，心底澄明，若日月行空……

接連數(shù)日，張仲景腦海里不斷縈繞著與敖靈龍君的夢。更令他驚奇的是，身上竟充溢著一股力量，他可以輕松地拉開黃公留下的銅胎寶雕弓，手偶爾碰著腰間的青銅藥匕時(shí)，短匕還會發(fā)出隱隱顫鳴。

秋日的陽光溫暖。北山墓地上，樹葉金黃，野菊綻放。張仲景望著不遠(yuǎn)處正與趙五伯一起練拳的兒子張溫，自言自語：“現(xiàn)在，連天也病了，天病就是人心病了。我答應(yīng)你阿母，該去荊州勸你外祖翁罷戰(zhàn)，不能再死人了。我要去攏起人心，讓他們相親相愛，而不是挑起仇殺。我還要去驅(qū)除魑魅魍魎，讓它們回到黑暗世界里，而不是在天地之間橫行?！?/p>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好友南陽郡廷掾鄧芝帶著一個(gè)下人爬上山來。張仲景收回目光，起身拱手：“鄧廷掾，多日不見！”

“這些日子只顧安置災(zāi)民屯田，無暇他顧?！编囍ミ€禮，順手接過張仲景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讓下人放下食屜，又招呼不遠(yuǎn)處的趙五伯和張溫，“你們也過來！”

“給我?guī)Ш镁剖沉耍俊睆堉倬疤绞謴氖硨侠锬贸鰞傻?、一壺酒，晃了晃酒壺，“這茵陳黃酒好，健胃消食、止咳化痰、清熱解毒！”

“關(guān)鍵是酒方出自你手，滋味鮮美醇厚！”鄧芝喝一口酒，看著張仲景，“仲景，我是為你賀喜來了。咱邊喝邊說。”

“何喜之有？”張仲景笑了笑，愛憐地?fù)嶂鴱垳?，“要說，給我兒子帶好酒食就是喜！”

“侄子又長高了！”鄧芝笑著舉杯張仲景，“子諾不在了，著實(shí)辛苦你了！”

“子諾一直在！”張仲景指了指心，又指了指天，“我這些年能夠忍辱負(fù)重，治病救人，也是她在天上看著呢！”

“上天？”鄧芝點(diǎn)頭，“家翁生前曾說過，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有使命。否則，醫(yī)術(shù)和儒書早就斷了?！?/p>

“廷掾此來，莫非與我談天說地？”張仲景淡笑，“人有病，天亦可病。莫道天地?zé)o心，人心是也！”

“如此說來，天病就是人心病了？”鄧芝發(fā)問，又自問，“亂臣賊子若非心中有病，何以不讓百姓好好過活？”飲下杯中殘酒，表情不由凝重，“仲景有所不知，神天使張曼成所率義軍與荊州官軍在襄陽漢水岸幾次大戰(zhàn)后，使傷寒瘟疫又起荊州?！?/p>

“這天下何時(shí)才能太平？”張仲景輕嘆，“南陽郡剛剛控住傷寒瘟疫，萬不可疫情復(fù)燃。荊州與南陽接壤，尚需盡快截住瘟疫橫行之通道?！?/p>

“我正是奉朝廷之命，前來邀仲景去荊州控制瘟疫?！编囍プ詰牙锶〕龉俑臅?，交與張仲景，“皇甫將軍回朝后，竭力舉薦仲景，而今，你已被朝廷任為荊州醫(yī)丞、行軍參謀，秩六百石?！惫笆?，“可喜可賀！”

“即使不為朝廷，為瘟疫中百姓，我也該去荊州。”張仲景收下文書，表情淡定，“容我略作安排，明日即赴荊州?！?/p>

二人正說著話，就聽山下傳來李豐的聲音：“師父，荊州魏將軍來訪！”

“魏將軍？”張仲景起身，手搭涼棚看去，“哪個(gè)魏將軍？”

“老熟人，荊州郎將魏延，魏文長！”李豐向山上喊，“說是有要緊軍務(wù)，面見師父?！?/p>

張溫仰著臉問：“阿翁，這個(gè)將軍是好人還是壞人？”

張仲景笑了笑：“溫兒，這好人與壞人就是一念之差！”

“大道混沌！”鄧芝若有所思，“荊州郎將？他來做什么？”

“鄧廷掾不妨和我一起下去見見，”張仲景扯起鄧芝，“魏將軍可是有故事之人。”

張仲景帶著鄧芝回到濟(jì)世坊，已是午后。二人剛剛坐下，一身武將裝束的魏延已隨李豐進(jìn)來。

魏延單膝著地，拱手施禮：“數(shù)年不見恩公，甚是掛懷！”

張仲景看著英姿勃發(fā)的魏延：“數(shù)年不見，你已經(jīng)是軍中偏將了！”扶起魏延，“可喜可賀！”

“一將功成萬骨枯！”魏延搖頭輕嘆，“慚愧！慚愧！”

“能有此心，已是新生?！睆堉倬靶挠衅萜?，“但愿魏將軍能夠懲惡揚(yáng)善！”

魏延略有無奈：“當(dāng)今亂世，已是好壞不分、善惡難辨了！”

“心境若鏡，便可分明。”鄧芝拱手魏延，“在下南陽郡廷掾鄧芝，字伯苗。”

“久聞鄧伯苗生于南陽世家，恪守家學(xué)，文武兼?zhèn)?，魏某敬佩！”魏延拱手，“還望伯苗教我?！?/p>

“魏將軍客氣！”鄧芝見素來傲慢的魏延如此言語，也是詫異，“依仲景所言，揚(yáng)善亦須懲惡！”

待魏延坐定，張仲景為魏延端過一杯茶來：“不知將軍找我，所為何事？”

“叫我文長，聽著親切?！蔽貉訉ν庹惺?，“來人，抬上來?！?/p>

兩個(gè)軍士抬著一只檀木大箱進(jìn)來，放在院中。魏延示意軍士打開，檀箱之中頓時(shí)射出一道耀眼光芒，原來全是金銀珠寶。

張仲景手指檀箱：“這是何故？”

“恩公真是不知？”魏延有些詫異，“恩公曾舉孝廉，因制服瘟疫有功，朝廷特賜嘉獎，加荊州醫(yī)丞、行軍參謀?！鳖D了頓，“我這次是奉荊州劉使君之命，前來接迎恩公入荊州?！?/p>

“噢，原來都是一件事?！睆堉倬翱戳丝脆囍ズ臀貉樱?，“南陽和荊州都如此看重于我，倒讓仲景有些忐忑不安?！?/p>

正和李豐一起布著酒食的趙五伯與魏延早年相熟，聽魏延一說，有些吃驚：“朝廷出清官了？還是當(dāng)今陛下醒了？魏將軍慢慢道來?！?/p>

“朝廷依舊，陛下依舊，”魏延呷了一口酒，“只是荊州傷寒瘟疫又起，來勢兇猛，將士和百姓死者甚眾。為平戰(zhàn)亂，消除瘟疫，左將軍皇甫嵩舉薦恩公，去荊州救急。”

“文長該是聽說過春秋戰(zhàn)國時(shí)，秦越人話醫(yī)之事?！睆堉倬案锌叭q我聞荊州接連幾次大戰(zhàn)，義軍和官軍死傷無數(shù)。加之，今歲大旱，田地荒蕪，餓殍遍野，就知瘟疫必起！”感傷不已，“我曾托皇甫將軍代奏朝廷，罷兵屯田。若能為陛下接納，又何至如此？”

“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壁w五伯搖頭嘆息，“這世道到底怎么了？”

“不管世道如何，咱為醫(yī)者就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睆堉倬懊媛秷?jiān)毅之色，“雖說黃巾軍和荊州軍連年交戰(zhàn)，死傷無數(shù)，暴尸荒野，引發(fā)瘟疫，但為醫(yī)者，眼中只有生命，沒有殺戮，更沒有仇敵。南陽病了，我為南陽治?。磺G州病了，我為荊州治??；天下病了，我為天下治病。病理皆同，無非辨證論治而已?！?/p>

“這么說，師父就要去荊州了？”李豐看著張仲景，“這濟(jì)世坊剛剛有些起色。再說，涅陽城尚算安寧?！?/p>

“要去荊州，不是為官，是為民?！睆堉倬包c(diǎn)頭，面色凝重，“況且，我答應(yīng)子諾，勸義軍罷戰(zhàn)?！?/p>

“雖說你在涅陽潛研醫(yī)書醫(yī)術(shù)，采藥打獵，生活安寧，但天下紛亂如此，總是讓人難安！”趙五伯理解張仲景，“這幾年，你勤求古訓(xùn)，博采眾方，醫(yī)術(shù)大有長進(jìn)，就連你那幾個(gè)徒弟也都成了好郎中。”舉杯張仲景，“去吧，按照活神仙和你共同驗(yàn)證六經(jīng)論傷寒之法，你能制服橫行荊州之瘟神?！?/p>

“怪不得黎民百姓到處稱頌恩公！”魏延起身，跪地施禮，“我家主公也對你贊賞有加，讓我?guī)现亟穑瑒?wù)必請恩公出山，為荊州百萬民眾驅(qū)除瘟疫，還百姓一個(gè)太平日子！”

“荊州牧劉使君素有愛民之名?！编囍ワ@然更了解劉表，“劉使君早年曾為太學(xué)生之群首，結(jié)交天下清流名士，號荊襄八駿。仲景若至荊州，說不定大有可為。”

“寧可無病可醫(yī)！我為醫(yī)者，只求天下無病人，萬物共生長?！睆堉倬暗?，“倒是伯苗該去荊州！”

一語點(diǎn)醒夢中人！

當(dāng)下南陽郡局勢動蕩。江夏校尉秦頡初為太守，好謀寡斷，重用故吏，與南陽郡豪族日相齟齬。江夏趙慈系秦頡故人，曾對鄧芝言，秦頡自荊州赴任南陽郡途中，見宜城城中有戶人家，門朝東并有大道，秦頡停車，言“此屋可做吾冢”。鄧芝以為不祥，正有離開南陽郡之念。聽張仲景之言，醍醐灌頂，“愿隨仲景去荊州，招民屯田！”

聽鄧芝也這么說，魏延更是高興，連忙讓軍士去卸馬車上的金銀寶物，卻被張仲景伸手?jǐn)r阻：“我非貪財(cái)之輩！你和伯苗、李豐拿著這箱金銀珠寶，帶著軍士先去藥市采購草藥，多備艾蒿、茵陳、桂枝、甘草、芍藥和紅棗，即刻運(yùn)往荊州?！?/p>

當(dāng)夜，按照張仲景吩咐，魏延先行返回荊州，向劉表復(f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