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英
從清末至民國,多次發(fā)生的不同規(guī)模的抵制洋貨運動,是近代中國反帝愛國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一運動中,商人群體令人矚目。這是因為對于一般民眾而言,所謂抵貨行動主要是不購洋貨,而不定洋貨和不售洋貨均取決于商人,否則運動將難以真正得到實施。更何況在多次抵制洋貨運動中,商人還主動擔當了發(fā)起者的重要角色。
長期以來,史學界對近代抵制洋貨運動十分重視,商人也是重要考察對象,相關研究成果為數(shù)眾多。不過,以往的研究成果仍存在一些缺陷和不足。例如對抵貨運動中的商人缺乏具體細致的區(qū)別對待與分析,只是籠統(tǒng)地強調商人的妥協(xié)性與軟弱性,尤其對積極參與抵貨運動的愛國商人遭遇的委屈苦悶與艱難處境,基本上予以忽視而很少論及。(1)本文所論之商人,主要是參與抵制洋貨的商家,不包括未參與抵貨仍暗中銷售洋貨的“奸商”。本文擬主要以清末抵制美貨與抗戰(zhàn)初期抵制日貨為例,對此略作論述,冀以引起史學界重視與討論,從而推進抵制洋貨運動研究的深入開展。
在清末民初,隨著民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商人經(jīng)濟實力顯著增長,自我身份認同感日益增強,萌生了合大群、結團體的近代新觀念。于是,各類新式商人社團應運而生。尤其是商會誕生之后,將分散在各行各業(yè)的商人凝聚成為相對統(tǒng)一的整體,具備登高一呼眾商皆應的能量與影響,被視為近代商人發(fā)展成為一支獨立社會力量,乃至近代中國民族資產(chǎn)階級初步形成的重要標志。當時的社會輿論對商會的作用也多有肯定,稱贊“商會為社會之中堅,又為經(jīng)濟之樞紐,關系于一國之強弱存亡者甚大”。(2)《全國商會聯(lián)合會開會記》,《申報》1914年3月16日。由于此后的商人常通過商會以整體姿態(tài)活躍于政治、經(jīng)濟以及社會舞臺,其作用與影響日益壯大,以至我們忽略了商人群體所具有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常常是簡單地對商人群體統(tǒng)而論之,難免造成商人研究中的某些缺陷與不足。這種情況在探討近代抵制洋貨運動中的商人時,有較為明顯的反映。
過去,學界在論述抵制洋貨運動時,大多會提及有許多商人激于民族大義與愛國熱情,積極參加抵貨運動,但同時又強調有不少商人唯利是圖,私下繼續(xù)定購和銷售洋貨,這些奸商乃是破壞抵制洋貨運動,并使運動最終陷于失敗的罪魁禍首。繼而還認為商人的這兩種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民族資產(chǎn)階級既有反帝一面又有軟弱妥協(xié)一面的雙重性格特征??梢哉f,以往無論是論述積極參加抵貨運動的商人,還是談及私定私售洋貨的奸商,都沒有明確將這兩類商人嚴格區(qū)分開來而予以詳細考察,而是籠統(tǒng)簡單地作為一個商人群體予以評說,致使那些積極參與抵貨運動的商人蒙受極大的委屈,也背上了“奸商”的罵名。
實際上,并非今人論著對抵貨運動中的這兩類商人未明確地分而論之,就連當時的社會各界和輿論也大抵如此。而今人論著的這一缺陷,在某種程度上又何嘗不是受時人的影響?一般情況下,在抵制洋貨運動的末期,奸商私定私售洋貨的情況會逐漸增多,引起各界人士的強烈憤恨。這種現(xiàn)象當然會使轟轟烈烈的抵貨運動趨于消沉,再加上其他各種因素的影響,最終難免陷于人們所說的失敗結局。而論及運動失敗的原因,當時的社會輿論往往會歸咎于奸商的破壞,而且大多是不加區(qū)別地對商人予以抨擊,使那些原本積極參與抵貨的無辜商人也受到牽連。例如清末抵制美貨運動期間,《申報》刊登的一篇文章即強烈譴責“刻下商會議定現(xiàn)存美貨粘貼印花即可明售”,是商人蓄意破壞抵貨的舉動,“為美之倀,為眾人所鄙夷,為全國所唾罵”,“而同人公憤,仍必以不用美貨為宗旨”。(3)《梁少梅與反對抵制美約諸君書》,《申報》1905年8月17日。其實,即使是在運動初期,有相當一部分商人踴躍參與抵貨行列,社會輿論對商人群體能否始終如一,從一開始就抱持懷疑態(tài)度。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后,曾有報章指出:“一聞華商之集議,未嘗不心生疑懼,又逆知華商不能堅忍,將徐觀其后,以睹我商人之進退?!?4)《論華商集議抵制美國禁止華工事》,《時報》1905年6月16日。還有人懷疑“華商果能固結團體,堅持大局而永無私自破約之事乎?……所慮者,一時熱力所激,意氣太盛,宣言不久,實力漸衰,或有暗背盟言,貪近利而購美貨者。團體既破,同盟遂隳,而美約之爭,卒不能達其目的”。(5)《論華商集議抵制美國華工禁約》,《時報》1905年6月20日。另外,由于當時的“學界中人,于商務或未深悉”,(6)思補齋主人:《權衡存貨利重害輕可免疏通俾安人心論》,《時報》1905年9月1日。普遍大加撻伐。所以,商人在抵貨運動中受到批評與指責屢見不鮮。
在清末的大規(guī)模抵制美貨運動中,不僅因部分奸商私售美貨而牽連到參與抵貨的愛國商人,甚至連勇于發(fā)起這場抵貨運動,表示為此而不惜犧牲生命的上海商董曾鑄(字少卿),盡管事后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但也曾多次蒙受莫名的冤屈。先是坊間傳聞曾鑄“受美甘言所飴”,或“受人賄托”,遽變初心,逼迫曾鑄不得不在報上發(fā)表聲明,表示“如變初心,有如皦日”。(7)《曾少卿復本埠外埠函》,《申報》1905年6月21日。隨后,報章又載曾鑄改變兩月后正式實施抵制行動的承諾,“已允展期不用美貨之說,昨已傳遍官商”。如此非議使其不得不再次發(fā)表公開函,澄清“鄙人并未允許”,并深感委屈地告知國人:“初心未變,阻力忽來,我同胞有何善策以濟吾,窮子日望之?!?8)《曾少卿已允展期不用美貨之異聞》,《申報》1905年7月6日;《曾少卿聲明未允展期不用美貨來函》,《申報》1905年7月7日。
在抗戰(zhàn)初期,社會各界曾掀起全國規(guī)模的抵制日貨運動,但日貨卻屢禁不絕。輿論指出:“抵制劣貨,是救國第一良法。無如屢次抵制,結果仍獲失敗,此皆奸商圖利之故。……雖有熱心同志,立意不買劣貨,無奈多數(shù)奸商,只知漁利,不顧國亡,明是劣貨,指為國貨,致買者不覺?!?9)《柜友工友自行抵制日貨方法》,《申報》1931年10月12日。這顯然是認為“奸商”對抵貨運動的失敗應承擔主要責任。輿論還直接批評商人“不愛國”,認為商人“只為個人圖利,不顧國家存亡”,“不但販賣仇貨,且將仇貨冒充國貨,使買主國貨仇貨無從辨別??傊?,他們唯利是圖,無惡不作,卻不想國家滅亡,所嘗亡國奴滋味的苦痛”。(10)《我國商人的缺點》,《商人救國》創(chuàng)刊號,1932年12月16日。其實,當時雖有一部分奸商確實如此,但同時也有大量商人積極參與了抵制日貨運動,體現(xiàn)出很高的愛國熱情。如果不加區(qū)分而籠統(tǒng)地譴責商人見利忘義,甚至視之為破壞愛國運動的禍首,這些愛國商人當然會大呼委屈。
受到牽連而深感委屈的愛國商人,除在報上登載聲明澄清事實,也在多種場合竭力向社會各界說明,所謂奸商只是商界中的少數(shù)人,多數(shù)商人具有愛國心。同時,他們也對奸商的惡劣行為予以譴責。例如針對抵制美貨運動中出現(xiàn)的問題,曾鑄就曾經(jīng)指出:“不定美貨公同認定,仍有私定美貨之事,其于破壞團體為何如,其于虧損公德為何如。是使竭眾人之力提倡而成之事,遽敗于一二纖人之手,使外人藐視我之義舉,以為華人聚議,所謂到者千數(shù)百人,皆不足為據(jù),向美定貨依然如故。夫今日所恃以抵制美約者,僅此不定美貨之一策,乃一人號召于前,眾人附合于后,卒之有始無終,以一二人徇私,使眾人竭力維持之全局,為之擾亂,使聲震全球之舉,忽成為無效果之舉動,不亦至可哀痛歟?”(11)《曾少卿遵限答中外日報館書》,《時報》1905年8月12日。曾鑄的這番話反復強調破壞抵制運動而私定美貨者,只是少數(shù)“一二人”,而參與聚議贊同抵貨的商人卻多達“千數(shù)百人”。當然,奸商人數(shù)雖少,但影響惡劣,必須引起高度警覺,否則將會對抵貨運動造成極其嚴重的不利影響,愛國商人受到牽連也在所難免。
在抗戰(zhàn)期間的抵制日貨運動中,商界有識之士也曾發(fā)表文章,譴責奸商破壞抵貨運動的行為,并將中國的抵制日貨與印度的抵制英貨進行比較,說明“經(jīng)濟絕交確是被侵略的弱者對抗強者的唯一有效的方法”,然而“同是經(jīng)濟絕交,為什么在印度會發(fā)生那樣大的影響和效果,在我國卻不能使敵人受多大的損失?”原因很簡單,“印度對英實行經(jīng)濟絕交是大規(guī)模的,上下一致的,持久的,所以能夠使對方窮于應付,但在我國則一部分人在那兒作抵制仇貨的運動,另一部分人卻在暗中私與日人作買賣”。(12)《抵制日貨與商人救國》,《商人救國》創(chuàng)刊號,1932年12月16日。這意味著商界中存在著行為大不相同的兩類人,不能混而論之。還有的詳細闡明在中國有著以偏概全而使全體商人蒙受冤屈的傳統(tǒng):“從歷史上觀察,農(nóng)工士商四界之內(nèi),唯有商字上面,常被人冠以‘奸商’或‘奸商賣國’之丑惡口號。實際上,‘盜運仇貨’喪心病狂之輩,在商界中害群之馬僅為少數(shù)人耳,絕非商界全體俱皆如是。嗚呼!以少數(shù)奸商,而使商界全體長久蒙此傳統(tǒng)之侮辱,我知其非商界中人所愿忍受也。試觀每次救國捐款之數(shù)目及所買庫券之多,遠非農(nóng)工士三種人所能望其項背,即可證明商人愛國不后于人”。該文作者還指出,我廣大商人在此國難當頭內(nèi)憂外患之際,應更加團結一致,嚴密組織起來參加抵貨運動,不僅要“誓死雪盡國家之奇恥”,而且必須“洗去‘奸商’兩字之大辱”,否則,“我輩商人將永遠成為中華罪人”。(13)《談商人與救國》,《商人公論》第12期,1933年6月15日。此番論述既為蒙受冤屈的廣大愛國商人正名,也闡明國家處于存亡絕續(xù)的危急之秋,正是廣大愛國商人洗去“奸商”大辱的機遇,實際上是號召廣大商人更加積極地投身抵制日貨這一愛國運動。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傾向是,無論近代輿論還是后人論著,幾乎都會批評愛國商人參與抵貨運動普遍存在妥協(xié)表現(xiàn),指責商人的抵貨行動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并認為這是導致抵貨運動不能完全達到預期目標的重要原因。具體而言,這種批評主要指商人中具有愛國思想者,在抵貨運動興起之初雖大都能積極投身運動,但在持續(xù)一段時間之后,其自私自利轉而壓倒了愛國思想,態(tài)度逐漸趨于妥協(xié)而不再堅持抵制,抵貨運動也隨之夭折。至于商人在參與抵貨運動后容易遭遇的苦悶與困境,則很少有人顧及,更無人幫助他們解除這些苦悶與困境。
商人在參與抵貨運動之后會遭遇苦悶與困境,與他們所賴以謀生的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有著直接關聯(lián),也是無以避免的一種職業(yè)性后果。其他社會各界人士參與抵貨運動,其收入與身家財產(chǎn)一般不會蒙受損失,個人與家庭生活也不會受到明顯影響。有些從事國貨生產(chǎn)的工廠主和手工業(yè)者,甚至還能借助抵制洋貨與宣傳國貨的機會,獲得較諸平常更多的經(jīng)濟效益。商人則由于收入來源依賴于正常的商業(yè)貿(mào)易,如停止商業(yè)活動即意味著沒有收入,先前墊資批發(fā)購進的商品不能銷售,不僅無法獲得利潤,而且會嚴重虧本。這種虧蝕狀況如果延續(xù)的時間較長,許多商家還將面臨歇業(yè)破產(chǎn)困境,家庭生活也將難以為繼。特別是以經(jīng)營洋貨為主的廣大中小商人,損失會更為慘重;如果在遭遇這種困境之后,一直得不到任何外來幫助,將很難渡過難關。以往我們只是強調以經(jīng)營洋貨為主的商家,由于在經(jīng)濟上與洋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會積極參加抵貨運動,但事實卻并非完全如此。例如1905年7月20日上海各業(yè)商董在商會舉行大會,決定按照事先向美國提出的兩月期限,于當日正式實行“相戒不用美貨”,當場“簽允不定美貨各幫巨商”,有鐵業(yè)祝蘭舫、機器業(yè)項如松、洋布業(yè)邵琴濤和蘇葆笙、火油業(yè)丁欽齋和徐文翁、洋廣五金業(yè)朱葆三和丁欽齋、面粉業(yè)林純翁、木業(yè)曹予翁。其中洋布業(yè)、火油業(yè)、面粉業(yè)等,在當時都以經(jīng)營美貨為主。這些行業(yè)領袖當然知曉停止交易后所遭受的損失將會十分慘重,但他們?nèi)栽跁现鲃印昂炘什欢镭洝薄V劣趶V大中小商人,由于資本薄弱,一旦進貨與銷售出現(xiàn)停滯,尤其是已進的貨物無法銷售,就會面臨極大困境,甚至難以為生。人們或許會說在不能銷售洋貨的情況下,可以改售國貨,許多中小商人也正是這樣做的,但事實證明這樣做并不能解除其困境。
抗戰(zhàn)初期,一位積極參與抵制日貨的中小商人寫給《商人公論》編輯的信,反映了其面臨的這種苦悶與困境以及無以解脫的無奈,在當時具有普遍性。其主要內(nèi)容如下:
因為我是一個洋貨商人,朋友們都告訴我不買東洋貨是救國的一法。著實,自九一八到現(xiàn)在,我的店里從沒有進過仇貨,可是因此我就感到十二分的困難了。我的店里每月房租要二百多元,用一個和幾個伙計又花幾十元,此外什么稅和捐以及別樣零零碎碎的正當消耗,總要在五百元以上;而收入呢?從前買賣日本貨雖然不是一本萬利,但是至少可以容易賺些錢,同時因為購買者多,賺的錢除了開銷外,倒還可以。等到后來日本貨的買賣一日停止,顧客就一天少一天,因為西洋貨價錢大多,買的人少,國貨既不及西洋貨來得好,又不及東洋貨來得漂亮,買的人自然不大歡迎,我們的生意,從此一天冷淡一天。去年年底結賬,虧蝕了二三千元,積貨銷不了,而擱下的利息還不算數(shù)。照目前情形,要如我們繼續(xù)維持這種生意,那末非至關門大吉不可。(14)《商人的苦悶》,《商人公論》第12期,1933年6月15日。
通過以上來信的具體內(nèi)容,我們可以明顯看出這是一位愛國心較強的中小商人,雖然以銷售洋貨為主,但自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即不再進銷日貨,堅持了一段時間后即遭遇艱難困境。盡管也曾改銷西洋貨和國貨,但由于各種原因不受顧客歡迎而不斷虧蝕,多年基業(yè)到了即將崩塌的嚴峻時刻。雖有人勸其重做日貨交易,但作為有血性的愛國商人,又不愿有此冷血之舉,于是內(nèi)心極為苦悶,不得不求助于專向商人宣傳抗日救國的刊物編輯。然而,編輯也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只是鼓勵他“奮起愛國的精神,堅決地保持個人愛國的主張”,采取緊縮政策,減少各方面開支,通過經(jīng)銷更多受顧客歡迎的國貨品種,爭取做到“不會再虧本”。這些建議在短期內(nèi)顯然不可能幫助這位商人擺脫困境。
愛國商人的這一困境得不到解除,與抵貨運動的民間屬性與缺乏有力領導不無關系。近代中國爆發(fā)的歷次抵制洋貨運動都是民間性質的愛國運動,屬于民眾自發(fā)行為。時人雖認為“商民以眾志赴敵于前,國家以實力盾乎其后,成功乃可望”,(15)《論華商集議抵制美國華工禁約》,《時報》1905年6月20日。但政府不僅沒有出面組織,也沒有“盾乎其后”,而且面臨列強的外交壓力,不得不對抵貨運動予以約束。如在抵制美貨運動期間,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一再以抵制美貨“有礙邦交”為由,“照會外部請電致各省督撫,一體禁阻”。(16)《外務部照復美使之得體》,《時報》1905年7月13日。另還要求清政府革懲“首創(chuàng)抵制”的曾鑄,外務部曾兩次致電江督周馥予以處理,周“恐眾怒難犯,轉致滋生他變”,要求上海道迫使曾鑄離開上海,使得曾鑄不僅多次蒙受冤屈,而且面臨來自清政府和美國方面的雙重壓力。另外,作為民眾自發(fā)行為,歷次抵貨運動都缺乏強有力的領導機構,只是非常松散的群眾運動,對參與者并沒有約束力。中國駐美公使梁誠曾預料:“若中國果能實行其事,將來必以上海華商會所為總局,總攬運動全權。”(17)《美報論載禁約及華人之會議抵制》,《時報》1905年7月14日。但抵制美貨運動爆發(fā)時,被譽為全國第一商會的上海商務總會并沒有成為這場運動的領導者,僅由年近六旬的曾鑄擔任運動發(fā)起者、聯(lián)絡者甚至領導者的重要角色。(18)有關這方面的詳細論述,參見拙文《清末商界“第一偉人”曾鑄與中美工約風潮》,《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曾鑄雖勇于承擔重任,堅持承擔向海內(nèi)外發(fā)布無數(shù)函電的通訊費用,并將海外華商捐助的經(jīng)費悉予退還,但以其一己之力,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除愛國商人參與抵貨運動遭遇的困境??箲?zhàn)期間,中國雖成立了為數(shù)眾多的抗日救國團體,但卻始終缺乏一個能夠統(tǒng)一協(xié)調和領導抵制日貨運動的權威機構,這不僅制約了抵貨運動的深入發(fā)展,也限制了對困境中的商人提供有力幫助。抵制美貨運動期間,有識之士曾建議成立“廢美苛例公會”,“此會應以上海為總會”,各商埠設分會,“與美爭約之事,無論大小,一切皆聽總會節(jié)制,通國聯(lián)為一氣,團體之力結,辦事乃有濟,方冀達其目的也”。(19)《抵制美約辦法私議》,《時報》1905年6月17日。但這一設立全國性抵制團體的重要建議并沒有引起關注。在主觀認識方面,當時也極少有個人或團體意識到商人處于困境,不利于抵貨運動持久進行,應該予以幫助。因此,始終未見有任何個人或團體,對積極參與抵貨運動而處于困境的愛國商人,采取切實措施幫助他們解除困境。
積極參與抵制洋貨者甚廣,包括社會上層精英和下層普通民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場全民愛國運動。這一運動并非出于保護某一階級或階層利益的目的,而是維護整個國家和民族權益,抵制美貨運動同時也是維護旅美華人的利益,抗戰(zhàn)初期的抵制日貨運動更是救亡圖存的重要舉措。就此而言,抵制洋貨運動的受益者應該是國家及其各階級各階層。為開展這場運動不得不付出的成本與代價,也應該由國家和全民承擔才比較合理,但事實上參與抵貨的愛國商人付出了沉重代價,陷入嚴重困境,而沒有得到救助。在這種情況下,一味要求他們堅持抵貨到底,可謂相當困難。
令人遺憾的是,不僅當時的各界愛國者未曾意識到這個問題,現(xiàn)今的研究者基本上對此也都避而不談。查檢相關研究論著,僅有個別學者在分析抵制美貨運動失敗的原因時指出:“當運動要求人們做出特別犧牲的時候……此種舉動一般需要有相應的補償措施方能持久、有效”;“某些愛國運動所采用的斗爭手段往往使一部分社會成員的利益遭受特別重大的損失,抵貨運動中的商人即屬于此種情況”;所以,“從決定抵貨的那一刻起,運動便迫使一小部分人犧牲自己眼前的利益去承擔全民族的久遠的歷史責任。結果自然是不難預料的”。(20)王冠華:《愛國運動中的“合理”私利:1905年抵貨運動夭折的原因》,《歷史研究》1999年第1期。該文雖然主要是分析抵制美貨運動夭折的原因,但注意到抵貨運動中商人承受了得不到補償?shù)奶貏e重大損失,獨自為全民族利益付出了巨大代價,這在眾多相關論著中稱得上是新穎別致不乏啟迪意義的學術見解。
在抵貨運動中陷于困境的愛國商人在得不到外界幫助的情況下,只能想方設法進行自救。但這往往被各界愛國人士視為破壞抵貨的賣國行動,而難以付諸實施。其結果不僅沒有達到自救目的,反而招致更多的詈罵與指責。
在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后,曾有商人在上海商務總會舉行的會議上提出建議,將“不定”美貨與“不用”美貨分開實施,意即“不用美貨可展緩四個月,而不定美貨則從今日始,庶幾已定之美貨仍可銷行”,以便減少商人損失。按照慣例,商家需提前半年向美商定貨,“遠者動逾經(jīng)年”,故而在抵貨運動開始之前華商訂購了大量美貨。據(jù)張謇呈商部函稿披露,當時僅洋布一業(yè)即有“在滬一千七百余萬兩之貨外,尚有五千余萬兩未到”,(21)《張謇等復商部函稿》,《時報》1905年9月7日??傆嫿咔f兩。退貨勢必引起華洋貿(mào)易訴訟,將受到美商多方敲詐與勒索。在抵貨行動蓬勃興起與愛國熱情普遍高漲之際,愛國商人積極參加了抵制美貨的行動,并闡明:“宜速定一不定美貨之辦法,其已定之貨,宜切實調查,標明牌號疏通,以后不得再定,庶不致強人所難,方能做到真正不用美貨地步?!?22)《上海商務總會之大決議》,《時報》1905年7月21日。這是最早提出“疏通”之法的建議,目的是“做到真正不用美貨”。
在抵貨運動期間,只有少數(shù)言論注意到商人參加抵貨行動,經(jīng)濟損失嚴重,尤其中小商人將面臨生計困難,應設法予以救濟等問題。例如有的指出,“商家資本有限,凡一切所存所定之美貨,均當為之設法,最妙由有力者集股躉買存儲商會”,只有“顧全商力”,然后方“可責其實行”。(23)《無錫東林學校學生擬抵制華工禁約善后事宜》,《申報》1905年7月30日。天津商董王宗堂在《不售美貨說貼》中,提出堅持抵制美貨必須注意若干問題,包括結堅固之團體、采擇各埠議論、聯(lián)合南北意見、泯除高下等級、持永遠之能力、辦法始終貫徹、規(guī)條隨時改良、護持無力店鋪等。之所以需要護持無力店鋪,是因為眾多“小本營生,僅恃美貨為生涯者,一經(jīng)停售,無所糊口,易生怨恣,須賴各商號代為設法以護持之,庶不至商界中有一人失業(yè)”。(24)天津市檔案館等編:《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03—1911)》(下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81頁。以上兩說在當時可謂獨特見解,但建議由商界自身加以護持恐難做到,因為在抵貨運動中無論大小商人并沒有余力護持中小商人,應該由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各社會團體承擔這一責任。抵制美貨運動后期還曾有人提出“拒約善后宜設立積聚銀行”的建議,其具體方案為各省各埠均設分行以收存款,存款以1元起,在4億國人中集得1億元,“以一萬萬元之存款,押五千萬金之貨,固充然且有余裕矣”。(25)《論拒約善后宜設立積聚銀行》,《時報》1905年9月5日。但卻沒有哪個機構愿意實施這一方案,只能束之高閣。
商會是由各業(yè)商董組織的團體,不能像其他社會團體那樣置商人困境于不顧。在抵制美貨運動持續(xù)一段時間以后,上海商會即提出通過疏通的方式,緩解商人積壓美貨造成的巨大損失。其具體做法是,由商會出面調查核實各商家抵制實施前積壓的美貨,在貨物上或貼印花或蓋圖記,準許繼續(xù)出售,如仍有私向美商續(xù)定者,查出公同議罰。對于這種“疏通”之法以及“不定”“不用”分別進行的主張,歷來的研究論著幾乎都認為是商人和商會在抵貨運動中軟弱妥協(xié)的表現(xiàn)。時人也認為“疏通即是破壞抵制,并足以解散各埠拒約團體于無形”,(26)《公忠演說會來函》,《申報》1905年8月21日。是破壞抵貨運動的賣國之舉,很少有人意識到這是減少商家損失,使抵制美貨行動能夠更加持久的“公私兩宜”之舉措。在社會各界一片反對聲中,商會擬定的疏通之法一直難以實施,其結果是私下暗地銷售美貨的所謂“奸商”越來越多。稍后,商會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欲堅持實行疏通之法,通告“各公所速將已買已定之貨,調查詳細號單,報明交由本會注冊,備用印花,以便營銷,幸無遲誤”。(27)《上海商務總會告白》,《申報》1905年8月15日。在學界知名人士中,只有滬學會會長馬相伯等少數(shù)人贊同“不定與不用,不可同日而語”,提議“為持久計,宜請商界合全力將已定之貨于初十前在美國未報關出口者一律退去,然后調查已進之美貨,均貼印花出售”。(28)《滬學會會商抵制美約辦法》,《時報》1905年8月7日。吳趼人也贊同疏通,并較早向曾鑄提出類似辦法,“庶于保全商本與實行抵制,可并行而不悖”。(29)《匯錄各埠致曾少卿籌抵制禁約函·吳趼人函》,《申報》1905年7月15日。但因反對聲眾,商會的疏通之法不能順利進行。中國教育會指出,“印花可以偽造,定貨可以倒填年月,若任疏通之責者,不能立一劃一無弊之規(guī)程,而使此后續(xù)定之貨仍可以混入其中,則吾輩自有不認為非美貨之權利,亦不必預為逆億而有反對疏通之舉也”,因此,只能堅持以“公認不買美貨為唯一之主義”。(30)《中國教育會對于抵制美國華工禁約問題之意見書(續(xù))》,《時報》1905年9月15日。公忠演說會等團體則向各界發(fā)出呼吁:“彼盡疏通,我只不用……雖有印花,亦暫勿買?!?31)《公忠演說會集議抵制美約辦法》,《申報》1905年9月1日。
商學兩界圍繞“疏通”問題發(fā)生尖銳矛盾,不僅商人的困境無法緩解,而且抵貨的主干力量也出現(xiàn)了嚴重分裂傾向,這對抵貨運動顯然極為不利。在此情況下,張謇、湯壽潛、周廷弼、汪康年、張元濟等商學兩界名流應邀出面調停。先與商會商議疏通之法,后與各學堂代表詳細溝通,“一再陳說,始能相諒”,同意由“商會發(fā)給印花,擔任調查之責”,(32)《張謇等復商部函稿》,《時報》1905年9月7日。疏通之法始得以勉強實施。但在此之后,公忠演說會、文明拒約社等團體仍“痛駁疏通之非”,堅決表示“不用美貨,不從疏通,不買印花貨物,以堅團體”。(33)《文明拒約社集議拒約》,《申報》1905年9月19日;《柴炭同業(yè)定期會議》,《申報》1905年9月10日。
抗戰(zhàn)初期的抵制日貨運動始于九一八事變之后,斷斷續(xù)續(xù)延至1933年,是近代中國堅持時間最長的一次抵貨行動,大量日貨被長期封存。除上海商人之外,其他地區(qū)的商人均感到難以維持。早在抵制日貨運動興起之初,上海商會就制定了處置封存日貨的疏通辦法,規(guī)定:凡已向反日援僑會登記查訖者,由商會逐件加蓋印記,給予發(fā)賣證,準予銷售;未向反日援僑會登記之貨物,向各該同業(yè)公會或商會填報封存日貨表,繳納實業(yè)基金,準予發(fā)賣;九一八事變后所進貨物,若有反日援僑會通行證者,準予發(fā)賣,否則一律送至商會定期公賣、將所得貨價,除開支外,六成發(fā)還商人,其余捐賑水災;“如有違反本處置辦法者,查獲日貨,概予充公,并得并處以相當懲罰”。(34)《商界經(jīng)濟絕交會第四次常務會議》,《申報》1931年11月11日。但上海市抗日救國會隨后致函商會,聲稱“封存日貨處置辦法,非經(jīng)本會通過,不生效力”。另還發(fā)表公告,強調商會“未征本會同意,遽行將擬訂辦法正式登報通告發(fā)表,實有未合”。(35)《封存日貨處置辦法應由抗日會決定》,《申報》1931年11月15日;《上海市抗日救國會執(zhí)行委員會公告第十七號》,《申報》1931年11月20日。結果,商會制定的處置封存日貨辦法無法實施。
隨后,還引發(fā)一場如何處置封存日貨的討論?!渡陥蟆窔w納各家之說,并予以評論:(1)焚毀。此法取快一時,雖有激起一般人注意的效力,然于經(jīng)濟上損失巨大,萬不可行。(2)公賣。將宣告抵制以前的存貨,依相當手續(xù)予以公賣,“所慮者,此端一開,奸商盡可于宣告抵制以后,私進混充,遂開舞弊之門,直等于自己取消抵制,故此法必須十分慎重”。(3)向外國銷賣。此法雖然妥當,但貨品各有銷路,彼此不同,“此法究有多少可能性,尚待研究”。(4)由慈善機關收買而給予災民。此法雖可使一般人視日貨為災民所用,但貨品恐怕不能合災民所需,慈善機關也無此購買能力。(5)待抵制結束后發(fā)賣。此法可以杜塞日貨來源,商民所負之損失,僅抵制時期貨本的利息。(6)半年后集中公開發(fā)賣。(7)有限制的分期發(fā)賣。(8)責繳實業(yè)基金,使加重貨價而發(fā)賣。此法“雖然面面顧到,但一方勸人勿買勿用,一方又準買準用,此自相矛盾之一點,仍無法解決”。(9)組織押款機關,使商人得以存貨押款,延至抵制完結時發(fā)賣。以上種種處置方法,《申報》希望主持抗日救國團體斟酌采用。而“吾人所應絕對反對者,為私賣與無條件的公賣,使兩月來全國同胞呼號奔走之功,壞于一旦,從此吾國并最后之武器,而破壞凈盡”。(36)《關于處置封存日貨辦法問題》,《申報》1931年11月21日。
當時,占壓倒性優(yōu)勢的說法是不能發(fā)賣封存的日貨,認為上海商會制定的疏通辦法一旦實施,“不特將有奸商發(fā)生舞弊情事,抑且使抵制日貨,無形消滅”。至于商人的經(jīng)濟損失與困境,則很少有人予以關注。有的甚至認為商人的損失其實并不嚴重,只是抵貨時期貨本的利息而已,應該可以承受,況且是為國家遭受損失,不應有怨言。例如江蘇國難救濟會發(fā)表的對日經(jīng)濟絕交意見,即認為“就販賣商方面言之,稍具愛國良心,斷不至甘買日貨。萬一誤買日貨,斷不至因扣留封存日久,損去全部價值。況販賣大宗日貨,在商業(yè)習慣上多已預先抵押,封存日久,不過利息增加,在商業(yè)上因銷市呆滯,而損失拆息者,亦系恒有之事。今為國難,受此微損,于情于理,未為不合”。(37)《江蘇國難救濟會對日經(jīng)濟絕交意見》,《申報》1932年1月11日。這顯然是對商人遭遇的損失與困境缺乏切實了解,如此置商人利益于不顧的說法,在當時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裕瑢嶋H上并不利于抵貨運動的持久進行。
上海抗日救國會否定了商會制定的處置封存日貨辦法之后,曾發(fā)布公告稱“封存日貨處置辦法應俟調查統(tǒng)計后再行擬訂”,并令調查部統(tǒng)計股從速辦理,要求各業(yè)填報封存日貨調查表。(38)《上海市抗日救國會執(zhí)行委員會公告第十八號》,《申報》1931年11月25日。坊間傳聞該會鑒于商人和商會的一再請求,所擬處置封存日貨的“公賣”草案與商會原訂方案大同小異。于是,該方案未經(jīng)正式公布即受到許多人反對,有的認為“所謂發(fā)賣證,所謂逐件加蓋印記,適成奸商的一種護身符。以前還是偷偷摸摸的來,現(xiàn)在竟可以明目張膽的出賣。已登記的貨跟未登記的貨,舊存的貨,跟新進的貨,勢必混淆不清,檢查的工作也無從進行。這個堤防一破,日貨一定像潮水般涌進來,泛濫全中國,幾個月來種種努力,種種犧牲,只不過替奸商造發(fā)財?shù)臋C會”。(39)《反對散賣封存的日貨并質薛光前先生》,《申報》1931年12月21日。還有的指出:封存日貨“若一旦公賣,則等于續(xù)以金錢接濟暴日,為彼殺戮我國人民之工具也”。同時,還批評“主張公買者,非別有用心,即等于自殺”。主張“封存日貨,非在兩國交涉圓滿解決以后,不能公買。此為我全國人民必須堅持之原則,無論何種改頭換面之公賣辦法,皆為授日人以殺我之利器”。(40)《反對日貨公賣》,《申報》1931年11月24日。
由于反對之聲十分強烈,抗日救國會猶豫不決,商人的困境也無從解除。延至1932年5月,商困更加嚴重。上海棉布業(yè)、彩印業(yè)等15個同業(yè)公會聯(lián)名致函市商會,說明:“自本市抗日救國會停止工作后,對存各貨,迄無處置辦法。惟查該項貨物,雖系劣貨,要皆為我國人于沈案之前,以汗血所購進,若不謀適當之解決,豈僅商人受巨大之損失,亦且危及社會經(jīng)濟。”市商會執(zhí)行委員會經(jīng)討論作出決定,封存日貨由各同業(yè)公會擬訂詳細處置辦法,報商會審核批準后試行,“務以杜絕流弊,使營私者無從朦混為宗旨,各業(yè)必須責成其所屬同業(yè),一律填具愿書,嗣后決不再進日貨,由公會隨時切實稽察”。上海市商會還函告各業(yè),要求“應一方注意提存貨之處置,使其不能朦混取巧,一方尤應注意于以后日貨之杜絕,使不致死灰復燃??傊?,欲中國民族之不墮落,必先求我商人之不墮落,此巨大之責任,本會愿與各公會共勉之”。(41)《市商會擬定對存日貨處置辦法》,《申報》1932年7月20日。通過這一嚴格的變通方式,各業(yè)商人長期封存的日貨逐漸得以售出,一方面減輕了商人的經(jīng)濟損失,另一方面也使抵貨運動能夠繼續(xù)進行,起到了“公私兩宜”的效果。
事實表明,在商人損失無人彌補,困境無從緩解的情況下,采取“疏通”的特殊方式,輔以嚴格的督察程序,公開發(fā)售已訂購積壓的洋貨,或許是行之有效的變通方法,并非必然會使抵貨運動很快陷于失敗。抵貨期間,真正的奸商們采用的方法是私下暗中銷售洋貨,根本不會提出所謂“疏通”要求,只有那些不愿私進私售的愛國商人迫于經(jīng)濟損失的巨大壓力,才一再希望以“疏通”這一公開方式緩解壓力,可惜難以得到時人和今人的理解,甚至也被斥為破壞抵貨的奸商。
對于參加抵貨的愛國商人來說,這樣的結果不僅使他們感到委屈,而且也認為有些不近情理。前曾提及,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后,在上海商務總會召開的重要會議上,有商董提出將不用美貨和不定美貨分開進行,不定美貨即日實行,不用美貨延緩四個月之后實行(此系美國駐華公使的要求)的建議,被否定,最后決議“不用美貨、不定美貨宜合力并辦”。但對于先前已定之美貨,有人提出進行切實調查,“標明牌號疏通,以后不得再定”,這樣才能“做到真正不用美貨地步”,此提議在會上并沒有受到反對。正式實行不定與不用美貨自開會當日才開始實行,此前之定貨并不違反抵貨之規(guī)定。但是,當時的激進愛國人士卻不加區(qū)別,認為凡繼續(xù)銷售美貨者均為奸商,不僅要查收貨物,還要予以懲處。這些激進人士不分青紅皂白的處理辦法自然會使這些商家大感委屈,并使其經(jīng)濟損失更為慘重,導致他們無法持久進行抵制。今人論著批評當時的商家不能堅持抵制洋貨,進而譴責商人破壞反帝愛國運動,同樣也是不加區(qū)別,簡單地沿襲時人的看法。
抵制美貨運動期間,《時報》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是輿論中少有能意識到商人參與抵貨之不易,提出不應由商人獨自承受經(jīng)濟損失的看法,可惜這樣的言論實在太少,無法引起各方關注。該文指出:在商務總會的大會上當場簽允不定美貨者,“有百萬以上之財產(chǎn)至十家以外之商家,于一日之中均為公益故而棄私利,此世界文明國中所不常有也。以世界最無團體之中國,以中國最為腐敗之上海,而乃一朝成之,此古今千萬世所未之有也。未之有而有之,簽約諸公之所以不可及也”。這是對積極參與抵制美貨的大商人給予的高度肯定。該文繼續(xù)說明:“各埠商人,群以不賣美貨為抵制,而商務總會各大商,且肯以不定美貨為抵制,斯誠難之又難者矣。何謂難之又難,蓋其受之利害有大小也,雖然抵制禁約,為華人者,人人有應盡之義務也,非可使商務總會諸公獨為其難也,非可使簽約不定美貨諸公,獨捐其大利而受大害也,皆當各盡其能力而分任。分任之道奈何,方今有至重至要之事二,其一為謀不用美貨之事之能持久,欲謀不用美貨之能持久,則陳貨不可不速議處置,以釋不定美貨諸公之負;其一當防抵制之策之旁決,欲防抵制之策之旁決,則抵制之策只須認定不用美貨一端而已,是不必別生枝節(jié),或致釀成意外,授美人以口實,而重傷今日不定美貨諸公之心?!?42)《論十八日商務總會各大商簽允不定美貨事》,《時報》1905年7月23日。言論是說不能讓積極參與抵貨的商人“獨捐其大利而受大害”,社會各界均應“各盡其能力而分任”。唯有如此,抵貨運動才能持久進行。
綜上所述,近代商人在明知會造成經(jīng)濟損失的情況下,仍積極投身抵制洋貨運動,體現(xiàn)了商人的高度愛國熱情。但這些商人至今還未獲得公正的對待與評價,愛國商人的困境也是近代中國抵制洋貨運動難以長久堅持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