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論“自欺”
——以《朱子語類》卷第十六“釋誠意”為中心

吳 婕

朱子作《大學(xué)章句》在宋淳熙十六年（1189），次年刊定。而后，章句多有修改。如《朱文公文集》中的證據(jù)表明，紹熙二年（1191）〔1〕、紹熙四年（1193）〔2〕、紹熙五年（1194）〔3〕、慶元四年（1198）〔4〕以及朱子易簀前，對于“誠意”內(nèi)容皆有所調(diào)整。而紹熙五年（1194）所作《經(jīng)筵講義》論“自欺”亦與《章句》微有不同?！吨熳诱Z類》卷第十六“傳六章釋誠意”中凡涉及“自欺”論述的內(nèi)容又最為豐富。在此，筆者通過對門人所從學(xué)年份的大致定位，嘗試爬梳其思想的脈絡(luò)，最后再回歸經(jīng)傳定本的可能形態(tài)。

一、何謂自欺？

“自欺”出現(xiàn)在“誠意”章中，首先是在意識、意念、即心之作用處討論的情況，屬于誠意工夫需要克服的環(huán)節(jié)。那么，自欺如何發(fā)生？自欺的根由是什么？如何下“毋自欺”之功？此是圍繞自欺話題必要展開的內(nèi)容。

朱子所論自欺，具有明顯的內(nèi)向性。《語類》言：

自欺，非是心有所慊。外面雖為善事，其中卻實不然，乃自欺也。譬如一塊銅，外面以金裹之，便不是真金。〔人杰〕〔5〕

［按：萬人杰，淳熙七年（1180）庚子以后所聞。］

自欺之人的行為、處事表現(xiàn)為善，但“其中卻實不然”，此“其中”在心上說，涉及心義名目下的知、意等內(nèi)容，知為德性真知，意屬心之發(fā)用。但自欺卻非直接屬“知”，知者卻是其根源。以下楊道夫［淳熙十六年（1189）己酉以后所聞］所錄二條，即討論“不識不知”“知不至”與“自欺”的關(guān)系與區(qū)分。

問：“知不至與自欺者如何分？”曰：“‘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只為是知不至耳。”問：“當(dāng)其知不至?xí)r，亦自不知其至于此。然其勢必至于自欺?！痹唬骸皠荼刂链??！表曋?，復(fù)曰：“不識不知者卻與此又別。論他個，又卻只是見錯，故以不善為善，而不自知耳。其與知不至而自欺者，固是‘五十步笑百步’，然卻又別?！眴枺骸耙?，其病源只是欠了格物工夫?！痹唬骸叭弧！薄驳婪颉场?〕

從物格知至順下說，“自欺”者仍是“知不至”，故其趨向必如此，而自身亦“自不知”，按照《大學(xué)》的理路，知至則意必誠而無自欺的可能性。此與“不知不識”者區(qū)別開，自欺并非全然不知，全然不知者對道理是非無判斷定準或者判斷出現(xiàn)差失；自欺者對于“善”有所理解與認知，但未能見得十分親切、牢靠，故仍有不肯之意發(fā)生，與善念相抗。因此，朱子把“自欺”者定義為“半知半不知底人”，〔7〕此固非“真知”，〔8〕即非知至?！白云邸蹦擞纱税l(fā)生，而“不知不識”者已然是“欺”。

葉賀孫［紹熙二年（1191）辛亥以后所聞，時朱子年六十二］所錄一條，即說此意。曰：

……若知之已至，則意無不實。惟是知之有毫末未盡，必至于自欺?！操R孫〕〔9〕

董拱辰［紹熙五年（1194）甲寅所聞，時朱子年六十五］所錄，則云：

人固有終身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有，心中欲為善，而常有個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須是要打疊得盡。蓋意誠而后心可正。過得這一關(guān)后，方可進?！补俺健场?0〕

“終身為善而自欺”，亦是行動表象看似善而無惡，如此條言“外面有”“外面雖為善事”，而“里面”有不善、不實處。“欲為善”雖是意向為善的念頭，然尚另有“不肯底意思”，前一意不能抗衡后一意，淪為自欺。

紹熙五年，朱子《經(jīng)筵講義》謂：

……所謂自欺者，外有欲善之形，而其隱微之間常有不欲者以拒乎內(nèi)也；外有惡惡之狀，而其隱微之間常有不惡者以主乎中也。是以其外雖公而中則私，其形常是而心則否，是皆自欺之類也?！?1〕

以道德心理為內(nèi)在面向，行動處事為外部表象，朱子說“外有欲善之形”“惡惡之狀”，是好善惡惡見于人前，往往顯現(xiàn)為良善的意愿與具體的行動。然“隱微之間”，即心內(nèi)尚有“不欲者”“不惡者”相以抗拒，故起心動念不能如外在行為之表現(xiàn)，而有不一、不實處。公與私、是與非在此一間，自欺者雖非全然不知、毫無道德價值之原則，但有一毫不善的意念，已非至公無私，即有不誠。

在后期與李敬子答問三條中，敬子則偏向“外為善，而中實容其不善之雜”〔12〕之說，朱子始則認為“‘容’字又是第二節(jié)”，〔13〕蓋尤為強調(diào)“自欺之根”。必先說“緣不奈他何”，〔14〕方說到“容在這里”。“緣不奈他何”即是知之分數(shù)有欠，如真知為十分，此時僅有七八分。因此，朱子強調(diào)不知源頭工夫所在，只是去遏制后起的不善之念，終究無法根除問題。

然而，只強調(diào)源頭工夫、致知的深化，“誠意”一節(jié)的獨立意義畢竟如何成立？因此，朱子在次早、次日，又分別對此前意見進行省思，此亦見朱子作經(jīng)解必字斟句酌，不敢稍有偏離圣賢原意。

次早，又曰：“昨夜思量，敬子之言自是，但傷雜耳。某之言，卻即說得那個自欺之根。自欺卻是敬子‘容’字之意。‘容’字卻說得是，蓋知其為不善之雜，而又蓋庇以為之，此方是自欺。謂如人有一石米，卻只有九斗，欠了一斗，此欠者便是自欺之根，自家卻自蓋庇了，嚇人說是一石，此便是自欺。謂如人為善，他心下也自知有個不滿處，他卻不說是他有不滿處，卻遮蓋了，硬說我做得是，這便是自欺。卻將那虛假之善，來蓋覆這真實之惡。某之說卻說高了，移了這位次了，所以人難曉。大率人難曉處，不是道理有錯處時，便是語言有?。徊皇钦Z言有病時，便是移了這步位了。今若只恁地說時，便與那‘小人閑居為不善’處，都說得貼了。”〔僩〕〔15〕

此段之意，朱子雖仍然強調(diào)“自欺之根”確是自欺發(fā)生之原由，但“容”之一字，實是說到“自欺”的本位處。所謂“知其為不善之雜”“又蓋庇以為之”即是“容在這里”，既明知有不善之雜偽，心中卻不能加以克制，反而自我包庇與欺騙，使不善之念存留于心。因此，對自欺意思的直接說明，有助于解決誠意工夫如何實踐、在何處用力的問題。

次日，又曰：“夜來說得也未盡。夜來歸去又思，看來‘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一段，便是連那‘毋自欺’也說。言人之毋自欺時，便要‘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樣方得。若好善不‘如好好色’，惡惡不‘如惡惡臭’，此便是自欺。毋自欺者，謂如為善，若有些子不善而自欺時，便當(dāng)斬根去之，真?zhèn)€是‘如惡惡臭’，始得。如‘小人閑居為不善’底一段，便是自欺底，只是反說?！e居為不善’，便是惡惡不‘如惡惡臭’；‘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便是好善不‘如好好色’。若只如此看，此一篇文義都貼實平易，坦然無許多屈曲。某舊說忒說闊了、高了、深了。然又自有一樣人如舊說者，欲節(jié)去之又可惜。但終非本文之意耳。”〔僩〕〔16〕

從敬子答問三條，可以了解到朱子對于“自欺”的訓(xùn)釋其實多有調(diào)整。但需要注意的是，所謂“自欺”雖是心所發(fā)之意有不實，內(nèi)外、表里有不一，朱子卻始終認可自欺之根在“知不至”上，因此，解決的路徑必然是從根源上截然斬除病痛。

然而，經(jīng)文“知至而后意誠”，〔17〕知至至于意誠的環(huán)節(jié)并非一蹴而就，其間仍有“自欺”發(fā)生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知為善以去惡”，并不能完全保證人心所發(fā)之意念即為善、為實者，也不必能肯定一個人可以如其所知者去實實在在地行善（誠意尚為行之始），而尚須使其意念無一毫之偽、唯真實無妄，所謂“實用其力”“禁止其自欺”〔18〕正在于此。

須是表里如一，便是不自欺。然所以不自欺，須是見得分曉?！沧娴馈场?9〕

［按：曾祖道，慶元三年（1197）丁巳所聞。］

“知為善以去惡”與“見得分曉”看似齟齬，然知有深淺，有七八分與十分之差，有知而不能守之弊?！白云邸比允恰耙姷貌环謺浴保捶钦嬷?。若真知者，則行無不勇。此處，我們是在工夫意義上談?wù)?，格致必知一分、行一分，誠意則勉力實之、行之，使兩者不至于互相推諉，而能知行相須并進。

二、自欺深淺

在門人沈僩［慶元四年（1198）戊午以后所聞，時朱子年六十九］所記語錄中，關(guān)于新、舊注論述“自欺”之別而呈現(xiàn)的不同層次，最為詳盡：

問：“‘誠意’章‘自欺’注，今改本恐不如舊注好?！痹唬骸昂我玻俊痹唬骸敖褡⒃疲骸闹l(fā)，陽善陰惡，則其好善惡惡皆為自欺，而意不誠矣?！肿x書者不曉。又此句，《或問》中已言之，卻不如舊注云：‘人莫不知善之當(dāng)為，然知之不切，則其心之所發(fā)，必有陰在于惡而陽為善以自欺者。故欲誠其意者無他，亦曰禁止乎此而已矣?！搜悦靼锥讜??！?/p>

曰：“不然。本經(jīng)正文只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初不曾引致知兼說。今若引致知在中間，則相牽不了，卻非解經(jīng)之法。又況經(jīng)文‘誠其意者，毋自欺也’，這說話極細。蓋言為善之意稍有不實，照管少有不到處，便為自欺。未便說到心之所發(fā)，必有陰在于惡，而陽為善以自欺處。若如此，則大故無狀，有意于惡，非經(jīng)文之本意也。所謂‘心之所發(fā)，陽善陰惡’，乃是見理不實，不知不覺地陷于自欺；非是陰有心于為惡，而詐為善以自欺也。如公之言，須是鑄私錢，假官會，方為自欺，大故是無狀小人，此豈自欺之謂邪！”又曰：“所謂‘毋自欺’者，正當(dāng)于幾微毫厘處做工夫。只幾微之間少有不實，便為自欺。豈待如此狼當(dāng)，至于陰在為惡，而陽為善，而后謂之自欺邪！此處語意極細，不可草草看?！薄矁g〕〔20〕

沈僩為朱子六十九歲以后門人，此條所記，當(dāng)在1198—1199 年間。對比“自欺”新、舊注，朱子認為舊注主要有兩點差失：第一，舊注引入“知之不切”，牽扯致知問題，即便理論上可以推說，然傳章并無文，解經(jīng)恐有僭越；第二，傳文“說話極細”，“陽善陰惡”本義乃是“見理不實，不知不覺地陷于自欺”，而非有意于為惡（“陰在于惡”）。然二者之同，皆于知上有病。朱子此段中認為，“為善之意稍有不實”“幾微之間少有不實”更貼合經(jīng)文，已說到極細的地步，亦可見其晚年工夫于“意”上愈加深入體認。

說“自欺”，“幾微之間”既為自欺，則有意為惡者更屬自欺而欺人，只是此間仍有分別。因此，關(guān)于自欺的層次與深淺，可以進一步分說。

凡惡惡之不實，為善之不勇，外然而中實不然，或有所為而為之，或始勤而終怠，或九分為善，尚有一分茍且之心，皆不實而自欺之患也?！矁g〕〔21〕

此條列出自欺之患的情形，可歸納為兩種：首先，好善惡惡之不實（包括“外然而中實不然”“九分為善，一分茍且”），“好善惡惡之不實”，好惡非出于純粹無偽；“為善之不勇”，則行為之善動力不足。其次，即使行動發(fā)生，但終究可能懈怠。

而當(dāng)門人分析“自欺”有三樣時，朱子以為“只是一路”，但亦認有“深淺之不同”。

國秀問：“大學(xué)誠意，看來有三樣：一則內(nèi)全無好善惡惡之實，而專事掩覆于外者，此不誠之尤也；一則雖知好善惡惡之為是，而隱微之際，又茍且以自瞞底；一則知有未至，隨意應(yīng)事，而自不覺陷于自欺底?！痹唬骸斑@個不用恁地分，只是一路，都是自欺，但有深淺之不同耳?！薄矤c〕

次早云：“夜來國秀說自欺有三樣底，后來思之，是有這三樣意思。然卻不是三路，只是一路，有淺深之不同?！庇忠蛘撘浴凹偻小睋Q“掩覆”字云：“‘假托’字又似重了，‘掩覆’字又似輕，不能得通上下底字。又因論誠與不誠，不特見之于外，只里面一念之發(fā)，便有誠偽之分。譬如一粒粟，外面些皮子好，里面那些子不好。如某所謂：‘其好善也，陰有不好者以拒于內(nèi)；其惡惡也，陰有不惡者以挽其中?！w好惡未形時，已有那些子不好、不惡底藏在里面了?！薄矤c〕〔22〕

［按：呂燾，慶元五年（1199）己未所聞。朱子年七十。］

析而言之：第一，不誠之尤；“內(nèi)全無好善惡惡之實”為無知，“而專事掩覆于外者”有意為惡，即“陽善陰惡”最甚者。第二，隱微自瞞；“知好善惡惡之為是”者固有知，只是知不切，故有意地自瞞。第三，不覺自陷；“知有未至，隨意應(yīng)事”，即上節(jié)語錄所言“見理不實，不知不覺地陷于自欺”之意，亦是知不切，然非有意不實。第一與第二、第三根本區(qū)別在知與不知，而第二與第三皆為“知不切”，異處則在有意自瞞抑或“不知不覺”。朱子最后答語說“陰有不好者”“陰有不惡者”，“好惡未形，已有那些子不好、不惡底藏在里面了”屬第三種。若“見理不實”，意未發(fā)時，即有不好存留在心，故發(fā)出必有不實。

然而，在陳林《朱熹〈大學(xué)章句〉“誠意”注解定本辨析》一文中，卻未注意到第一種情形是“無知”，而又以第三種情形為“全然不知善惡之所在”，謂“常常不自覺地陷入自欺而完全不知”，〔23〕此既與原文“知有未至”有明顯區(qū)別；且陳文只是歸并所謂“有意之欺”與“無意之欺”〔24〕兩種。鄭澤綿《朱子晚年誠意思想考論》又接續(xù)陳文的思路，將朱子誠意論定位為：從“有意自欺論”轉(zhuǎn)為“無意自欺論”，最終為“溫和的‘有意自欺論’”?！?5〕此實牽涉對于朱子如何談?wù)摗爸迸c“意”，如何區(qū)分“自欺”與“自欺之根”的理解。若此見得不明，亦必導(dǎo)向?qū)τ诮?jīng)傳解釋的偏失。

已分析自欺到極細處，但仍有“不誠之尤”一語，“欺人”與之相區(qū)分。所以說“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6〕只要有“一毫”不實，便屬自欺，便是意不實，可見格致與誠意皆要徹底。

三、自欺與自慊

傳章中對“誠意”進行了具體解釋：“毋自欺”?！拔恪弊纸怪o，如人發(fā)一道命令，是工夫用力處，非“無”字效驗。故而，自欺與自慊相對，“毋自欺”與自慊相當(dāng)?！墩Z類》中亦有兩條論此：

“……前日得孫敬甫書，他說‘自慊’字，似差了。其意以為，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如此了然后自慊。看經(jīng)文，語意不是如此。‘此之謂自慊’，謂‘如好好色，惡惡臭’，只此便是自慊。是合下好惡時便是要自慊了，非是做得善了，方能自慊也。自慊正與自欺相對，不差毫發(fā)。所謂‘誠其意’，便是要‘毋自欺’，非至誠其意了，方能不自欺也。所謂不自欺而慊者，只是要自快足我之志愿，不是要為他人也。誠與不誠，自慊與自欺，只爭這些子毫發(fā)之間耳?！庇衷唬骸白糟粍t一，自欺則二。自慊者，外面如此，中心也是如此，表里一般。自欺者，外面如此做，中心其實有些子不愿，外面且要人道好。只此便是二心，誠偽之所由分也?！薄矁g〕〔27〕

自慊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好惡處有工夫，故非是做得了，方能自慊，而當(dāng)下便是自慊，故自慊也是毋自欺之展開說?！白糟徽c自欺相對”，自欺（不誠）則不慊，無自欺（誠）則慊，故能“自快足于己”，此段明“自慊”非僅效驗。然“毋自欺”者究能好善、惡惡如“好好色”“惡惡臭”，循善去惡如本能自然，那么也可以說達到德行的自快自足。“不自欺而慊”者，其目標在此，而非務(wù)外為人。

故而所謂“自慊則一”，一則皆實無偽；“自欺則二”，二則有雜、有偽。自慊是表里如一，自欺則徒有其表而內(nèi)無其實。此便是誠與偽、真與假之分際，君子修為在此一間。故以“誠意”為圣凡關(guān)，過此一關(guān)，以下更節(jié)節(jié)無礙。

或問“自慊”、“自欺”之辨。曰：“譬如作蒸餅，一以極白好面自里包出，內(nèi)外更無少異，所謂‘自慊’也；一以不好面做心，卻以白面作皮，務(wù)要欺人。然外之白面雖好而易窮，內(nèi)之不好者終不可掩，則乃所謂‘自欺’也?！薄矇炎妗场?8〕

此條比喻，亦以內(nèi)外、表里為言。自慊是一于善，內(nèi)外無有異；有一毫摻雜即不是。然外之雖好，內(nèi)無其實，既無其根基，故“終不可掩”，而外之雖好亦終不能為人所肯信。是自欺雖在“人所不知之地”，然終有不可掩而人皆知之之時。因此，君子必行慎獨之功。

傳章以小人、君子作比，小人所為不善，而又“掩其不善”，是自欺、欺人也。

朱子曰：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黄鋵嵟c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9〕

上節(jié)分析“自欺”深淺，其實直接對應(yīng)到此處“慎獨”工夫。故何謂“獨者”，只“己所獨知之地”即是，未消說到有意不善而欺人地步。因此，慎獨之功亦為己所知，而“他人所不及知”。是以誠意章工夫在“審其幾”，幾者動之微，蓋意稍有不實，只是端芽萌蘗便要慎之又慎。說小人之事，較之君子審幾，為不誠之尤，因此，屬于誠意章反面之例。由此來說君子所為誠意之功，一毫不實不得。

或說慎獨。曰：“公自是看錯了?！鐞簮撼?，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已是實理了。下面‘故君子必慎其獨’，是別舉起一句致戒，又是一段工夫。至下一段，又是反說小人之事以致戒。君子亦豈可謂全無所為！且如著衣吃飯，也是為饑寒。《大學(xué)》看來雖只恁地滔滔地說去，然段段致戒，如一下水船相似，也要柂，要楫?！薄操鐚O〕〔30〕

［按：林夔孫：慶元三年（1197）丁巳以后所聞。朱子年六十八。］

從自慊說到慎獨，“是別舉一句致戒，又是一段工夫”，然此皆不出乎“毋自欺”，亦非二事，只是誠意章亦言“段段致戒”。既正反說，或就工夫言，或就效驗言，然無事不致謹戒，是以實意、實理得以可能。

朱子對“自欺”的解釋與討論，既可以說明格致與誠意兩章的融貫性，疏通《大學(xué)》的規(guī)模與次第；而我們通過對“自欺”的具體定位，結(jié)合朱子前后改注變化，最終意必朝向經(jīng)傳本身，從而獲得圣賢所傳《大學(xué)》工夫本領(lǐng)要旨。因此，分析“自欺”也不僅是義理思辨，而必要落實在具體的道德實踐之中。

回到朱子對于經(jīng)文“誠意”的訓(xùn)釋：

誠，實也。意者，心之所發(fā)也。實其心之所發(fā)，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

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1〕

所謂誠意，在“實其心之所發(fā)”?！皩崱弊质钦\愨不欺，誠實之功落在意念處，然須由本及末——格致與誠意并進，皆“一于善”。只在“心之所發(fā)”處用力，終究不能從根子上杜絕其所發(fā)仍有惡的可能性；從“一于善”，誠意之功更不待費力，蓋有“進德之基”。故經(jīng)文謂“先致其知”，雖知者始終為本，亦非待知至而后行誠意也?！耙挥谏啤奔词窃谧裱径谓?jīng)文次序中，由本及末銜接著講，直透辟到根源處，那么，既是以“欲一于善”自期，而后終能一歸于善，故“一于善而無自欺”也是工夫做成之效。在傳之六章，朱子則結(jié)語道：

傳之六章，釋誠意。

經(jīng)曰：“欲誠其意，先致其知?！庇衷唬骸爸炼笠庹\?！鄙w心體之明有所未盡，則其所發(fā)必有不能實用其力，而茍焉以自欺者。然或己明而不謹乎此，則其所明又非己有，而無以為進德之基。故此章之指，必承上章而通考之，然后有以見其用力之始終，其序不可亂而功不可闕如此云?！?2〕

“心體之明有所未盡”，是自欺本根上說?！八l(fā)必有不能實用其力”，欲實其意者無有可真實著力處，這是從致知必在誠意之先言。此語說自欺之第一種可能。“或己明而不謹乎此”，知至而不能謹之又謹，自欺亦有，那么所知非真實在我，即知不切，并非真知。因此，誠意章必遵循經(jīng)文，在與上章格物致知的密切關(guān)系中展開其論述，這既是工夫之始終路徑，也見其作為八條目之一的獨立意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