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居里夫婦”的浪漫情話：風吹麥浪金鑲花黃

袁正琴

在中原大地，有一對科學家堪稱農田里的“居里夫婦”，他們就是從事小麥和大白菜研究的茹振鋼、原連莊夫婦。中原地區(qū)吃的每10棵白菜，有5棵出自原連莊教授團隊的科研成果;國人吃的每8個饅頭中，就有1個來自茹振鋼教授的科研成果。

麥浪青青，菜花金黃，“麥爸菜媽”攜手幾十載，癌癥兩度侵襲原連莊，他們從容面對，把生命的浪漫和收獲留在了廣袤的中原大地上。

兩地書夫妻情：你在麥地我在菜田

1985年，結婚后第一個中秋節(jié)，茹振鋼站在窗口思念遠方的愛人，提筆寫下一封“詩”信“觀月思妻”，盼著“杭州”快回“河南”……

原連莊給茹振鋼回詞一首：“游子最戀斷橋邊，玉兔飛信化思念。”溢滿相思之情。

1979年2月，原連莊和茹振鋼同時考進河南中牟農業(yè)學校，原連莊是果蔬專業(yè)，茹振鋼是農學專業(yè)。一天，原連莊在校園里溜達，走到學校宣傳欄前，里面有兩張紅榜：一張是“三好學生”，另一張是“五好干部”，兩張榜上都有茹振鋼的名字，她內心像是被什么輕輕撥動了一下。

原連莊，1960年1月1日出生在河南省沁陽市常樂村。茹振鋼比原連莊大一歲，老家也在沁陽，對原連莊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老鄉(xiāng)也有好感。老鄉(xiāng)熱心地給他們制造機會，兩人已明白彼此的心意。

1981年畢業(yè)時，茹振鋼被分配到百泉農專（現河南科技學院），成為小麥育種專家黃光正教授的助手。原連莊被分配到河南省新鄉(xiāng)市農科所，專門研究白菜。兩人開啟了“鴻雁傳書”的戀愛模式。

三年后結婚，茹振鋼離家奔赴在學習和科研的路上。原連莊則致力于研究白菜新品種，前往位于浙江省杭州市的浙江農業(yè)大學進修，通過兩地書傳達思念。

茹振鋼為了選育抗寒性的小麥品種，蹲在冰封地凍的小麥田里觀察小麥長相，記載實驗數據。冬天，室外氣溫零下幾度，時間長了蹲麻了雙腿，凍木了雙手，他就對著掌心吹幾口熱氣，雙手用力地來回搓搓，搓熱后貼著臉和耳朵，接著一陣蹦蹦跳跳，讓雙腳發(fā)熱驅寒。

綠油油的麥苗，在茹振鋼眼里是最美的，風一吹，綠色的麥浪像波濤一樣翻滾，這是他眼里最美的風景。夏天，麥地里酷熱難耐，一絲風也沒有，這正是麥穗結籽的時候，為了能挑選小麥籽粒飽滿、性狀良好的麥穗，茹振鋼頭戴草帽，脖子上圍著一條毛巾，肩膀掛著水壺，在麥田里逐浪追趕，本就皮膚偏黑的他，臉上曬脫了皮，曬得像非洲人。

茹振鋼扎根那幾十畝實驗小麥田，成了不折不扣的“麥田守望者”。他告訴妻子：“麥子也聽得懂我跟它們說話，我還給它們唱歌、吹口哨，聽著我的歌，麥子長得高長得快。”原連莊聽了直笑。

食堂與小麥試驗田僅一墻之隔，為了節(jié)省打飯排隊時間，茹振鋼總是最后一個過去，隨便打點吃的。長時間吃涼飯涼菜，導致他胃部出現問題，患上了胃潰瘍，經常胃疼，身體也出現浮腫虛胖，嚴重時，連回家爬三層樓，他都要停下來緩幾次。原連莊陪丈夫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建議手術。得知要休息一周，茹振鋼搖頭說：“耽誤太多時間了。”醫(yī)生只得建議他先養(yǎng)。

有一次，茹振鋼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拿筆給妻子寫了一首詩：“假若在探索中，我成了病夫，我要向前爬啊，爬到盡頭……”原連莊接信后，馬上給丈夫回了一首《致夫君》：“假若你成了病夫，我會變?yōu)樘焓梗阏f陪笑陪幸福。不！你不會成為病夫，因為你意志最堅挺……”

原連莊懷孕3個月時，試驗田大白菜的花金燦燦一片，正是授粉的最佳時機。她整天在菜田里跑來跑去，指導授粉工作。一天她正忙著觀察，突然間肚子傳來一陣陣痛感，她不得不弓起身子，旁邊的同事見她狀態(tài)不對，急忙送她去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對她說：“你要臥床休息，不能再在田里跑了，不然會流產?！比阏皲摰弥ⅲ钡脦滋鞗]睡好覺，卻又分不開身來照顧她。

茹振鋼曾希望妻子能回歸家庭，但是原連莊不想放棄事業(yè)，最后兩人約定十年內，誰要是先研制出好品種，對方就要給贏家做后勤服務。

1986年11月初，原連莊提前安排好選種工作，進入醫(yī)院待產。茹振鋼全程陪同。愛人待在待產室三天三夜，他在產室門外等候，見人家先后進入產房后都出來了，他非常著急，看見醫(yī)生就上前詢問。11月8日，女兒茹蘇珊呱呱墜地，粉粉嫩嫩的一團抱在手里，他歡喜得像個孩子一樣咧嘴笑著。

妻女出院后，茹振鋼又奔赴他的麥田。

麥浪青菜花黃：“麥爸菜媽”的田野童話

一次，茹振鋼來到河南省周口市商水縣調研，一位老農把他帶到麥田，興奮地說：“你看我的小麥長得多好啊?！闭l知當晚刮大風下大雨，第二天，麥子像石磙碾過一樣全部倒伏在田里。八個月的辛苦付出全部化為泡影，老農蹲在地頭老淚縱橫。

看到老農傷心的樣子，茹振鋼的心揪緊了，此后培育抗倒伏、抗旱抗寒、穩(wěn)產高產的優(yōu)質小麥品質，便成為他全部的夢想。

夫妻倆都忙，原連莊把女兒帶到白菜地中間坐著，女兒小手揮舞，扯著白菜葉子，大片的白菜葉遮住女兒的小臉，乍一看，這“白菜”咋還會動呢？

茹蘇珊剛上學時，原連莊在白菜地里現場教女兒觀察白菜的葉片是什么形狀，花是什么顏色，還有蜜蜂是怎么飛的，怎么給花授粉的。后來，茹蘇珊的作文獲得二等獎，打那以后就養(yǎng)成了認真細致觀察的好習慣，在學校品學兼優(yōu)。

2002年9月底，茹振鋼歷時8年培育出的百農矮豐66，在河南大面積種植?？烧斔麧M懷希望時，由于氣候原因，麥苗突然全死了。站在一望無際的“死”麥田邊，他心如刀絞，那可是團隊整整八年的研究成果?。∪阏皲搹氐妆罎?，急得滿嘴起了火泡，一連好幾天發(fā)高燒，蓋三床被子還嫌冷。

白天，茹振鋼仍然堅持工作，晚上一到家，人就像一攤泥，一句話不說。原連莊喊他吃飯，他機械地端著飯碗，心里卻想著小麥，只要一想起那些倒伏的麥子，還有給農民造成的損失，他恨自己，用牙齒咬自己的胳膊，發(fā)泄內心的痛苦。

原連莊也替丈夫著急，不停地鼓勵他：“咱再找原因，也許哪天問題就解決了呢?！?/p>

一天晚上，茹振鋼打著手電沖向麥田，終于發(fā)現了問題所在：百農矮豐66的根系只有垂直根系，無水平根系，所以不耐濕，遇水不能呼吸導致死苗。他心結解開，立即進行品種改良。

茹振鋼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育種研究中，建立小麥抗倒伏強度數字化實驗室風洞和國內首座小麥地下根系走廊，創(chuàng)新根系性狀直觀動態(tài)鑒定與選擇方法，率先利用根系組織液pH值測定小麥適應能力，設計建造人工氣候室，使小麥實現“一年四熟”。

兩年后，百農矮抗58終于培育成功，并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累計種植面積3億多畝，畝產超一千斤，被稱為“黃淮第一麥”，茹振鋼則被農民朋友們親切地稱為“糧財神”。

原連莊也是一年四季蹲守在試驗田里，親自播種、澆水、授粉、選種，有時她遇到了難題，茹振鋼就把自己的經驗拿來和她交流，兩人互相探討，這可謂是夫妻倆最浪漫最幸福的時刻。

有一年，茹振鋼破天荒地要帶原連莊去福建武夷山旅游，他在上山時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四處找尋?！巴?，小麥！”茹振鋼在一棵樹底下發(fā)現了一株小麥，頓時如獲至寶，小心地用雙手挖出整棵麥苗，裝進礦泉水瓶子捧著，對原連莊說：“我不走了?！?/p>

原連莊可不干了！她也一直四處眺望，突然發(fā)現一片白菜地，“哇，那邊有一片白菜地，我要下去。”下車后，她趕緊打車去大白菜地里買了一棵最好的回來。然后兩人扯平了，一人手里捧著麥苗，一人捧著白菜，一起回去了。夫妻倆忙著各自的科研，很少有時間陪伴女兒茹蘇珊。原連莊對女兒說：“媽媽只負責給你作業(yè)簽字，至于對錯我不管，那是你要負責的事情?！彼麄儗嵭械氖谴址攀焦芾?，茹蘇珊作業(yè)自己完成，自己管理自己，獨立、優(yōu)秀。

在內心里，茹蘇珊還是期望得到父母的關注。有一天，她悄悄地拿了2個雞蛋放在父母的枕頭底下，懷揣小鹿一樣等待著他們發(fā)現，結果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一周過去，雞蛋仍然在枕頭底下躺著，她有些失望，自己將雞蛋拿出來。她還把床單用剪子剪了一個小洞，結果“心無旁騖”的媽媽仍然沒有發(fā)現，她只得作罷。

“父母是真愛，孩子只是意外?！比阏皲?、原連莊顧了工作，就顧不了孩子。他們覺得欠女兒太多太多，女兒曾一度覺得父母不愛自己，但慢慢長大后，她不僅理解了父母的不容易，還選擇了跟他們相同的職業(yè)方向，這也可以說是他們的一大喜悅。

2010年，原連莊母親查出結腸癌后，她也被查出直腸癌，在娘家侄女陪同下，去上海預約做手術。

當時，河南要申報國家重大農業(yè)項目，邀請了全省小麥育種工作者開研討會，茹振鋼作為負責人，開完研討會后，還要去北京參加科技部組織的答辯和項目申報。他無法陪同愛人前去上海做手術，這是他繼百農矮豐66失敗后的第二次崩潰：結婚后，他從沒有照顧過妻子，現在妻子要做手術，自己卻無法分身，他內心有萬般歉疚和痛楚。茹振鋼趕到北京匯報以后，就連忙飛往上海。

剛剛趕到醫(yī)院，原連莊即將進手術室，她說：“你要是再不來，我就自己簽字了?！比阏皲摵眍^哽咽說不出話，在手術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原連莊手術后，茹振鋼難得地陪伴了她兩天。晚上她傷口痛睡不著，他就陪著她說話。然而，他心里又惦記著湖北神農架的會議，原連莊安慰他說：“你去開會吧，有人替你照顧我，你的會議沒有人替你?！比阏皲撝坏脻M懷歉意又不放心地離開。

田野“居里夫婦”：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原連莊手術一星期后出院，母親一周后去世。原連莊把失去母親的悲痛藏在心里，回到工作崗位，一心撲在大白菜新品種的研究上。

2011年10月的一天，原連莊在試驗田一腳踩空，崴到腳脖子導致骨折。她請人買了一臺輪椅，自己坐著輪椅去大白菜試驗田，家務事就請姑姐來幫忙處理。給農民講大白菜種植技術課時，她就拄著拐杖站著進行。后來，原連莊在試驗田里又崴了腳，打了鋼板，剛做完手術，就又忙著去指導工作。

到目前為止，原連莊共培育出了以“新鄉(xiāng)小包23”為代表的大白菜系列品種20多個，主導中原，輻射全國，獲得五項河南省科技進步獎。她還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河南省勞動模范等。

茹蘇珊和男友大學畢業(yè)后，特意回家舉辦了一個“感恩會”，她動情地對父母說：“從小到大，你們忙于科研，培養(yǎng)了我獨立自主的好習慣，遇到難題能自己解決，在內心，我以你們?yōu)榘駱印！?/p>

原連莊和茹振鋼有些內疚，唯一一次和女兒出去吃火鍋，女兒點菜時，兩人卻在餐廳里打起了呼嚕。

2018年，原連莊又被確診為乳腺癌，做完手術，她又讓助手把選種結果的相關圖片傳過來看?；煹臅r候，她吃不下東西，惡心嘔吐，頭發(fā)大把地掉落。茹振鋼細心地給妻子洗臉、喂飯，幫她穿衣服，一顆一顆地扣上扣子。結婚后，原連莊包攬了所有家務，茹振鋼照顧妻子有些費力。原連莊笑道：“都是我慣壞了，你什么都不會干了。”

面對生死，他們坦然面對，攜手一起將生死走了一遍，只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2019年6月，他們家被評為“全國最美家庭”。夫妻倆上臺領獎，共同吟誦他們寫的詩：“我為家國保糧安，你為百姓餐桌鮮。拼搏創(chuàng)新志不移，比翼雙飛永向前……”兩個月后，茹振鋼培育的高光效小麥4199新品種獲得驗證通過審定。

2020年5月，茹振鋼頸椎病發(fā)作，住院治療。5月正是小麥成熟的關鍵時期，他戴著頸托來到試驗田，蒼天不負有心人，近百萬分之一的概率，他發(fā)現了幾株用偃麥草與小麥雜交的小麥，麥穗長、麥粒大、麥稈強壯?！靶姨澪襾砹耍蝗挥忠e過一年?！被厝ズ?，他立即和妻子分享他的發(fā)現。

茹振鋼教授的微信頭像是他本人，頭戴草帽、面色黝黑的他站在麥叢里，深情地凝視著眼前的麥子。30多年的時間里，他每天都這樣凝視麥子，做著讓中國人糧倉裝滿糧食的“麥子夢”。

原連莊和茹振鋼約定的三個十年過去了，她說：“青春年華倏忽即逝，我們約定了不如比翼齊飛?！?/p>

茹蘇珊給父母寄回來紅色的羊絨圍巾，茹振鋼讓愛人給他圍在脖子上，還在鏡子前照了照，顯得非常開心，只要外出，他就圍著那條圍巾。

11月8日，是茹蘇珊生日，此時她成了美國奧本大學生物信息方面的教授。那天，茹振鋼破天荒地買了10朵粉紅色的玫瑰送給愛人，寓意十全十美。他對原連莊說：“你知道你這輩子對我最大的貢獻是什么嗎？”原連莊說：“你覺得是什么呢？”“是生了一個聰明的女兒啊。女兒就是你送給我的最好禮物?！?/p>

茹振鋼圍著圍裙，要親手給愛人做一頓手搟面：“這是我們小麥中心的新品種，百農4199，比之前的麥子更好，做出來的面食更香。”看丈夫和面、揉面、搟面，原連莊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原連莊有時路過菜市場，看見菜攤子上的大白菜，她用手指捏捏葉片的厚度，摩挲幾下手感，臉上帶著微笑，像是看見了她的孩子那般慈祥。

茹振鋼對麥田也念念不忘，仿佛初戀一般，無論是碧綠的還是金黃的麥田，只要他佇立其中，眼里就會閃閃發(fā)光。風吹麥浪，那就是他眼里最美的景色。他在麥田中健步如飛，追逐著麥浪，那些青的麥苗，那些金黃的麥穗，他一眼就能看懂它們。他開心地拉著原連莊的手，嘴巴鼓起吹著歡快的口哨，說：“這些麥子能聽懂我的音樂，它們很快樂?！?/p>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