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納蘭詞中的“悲”及其成因

于澤平

（大連大學 遼寧大連 116622）

納蘭的“悲”，毫不掩飾的蘊藏在他的詞中?！俺睢焙汀安　毕袷羌{蘭與生俱來的影子。據(jù)前人統(tǒng)計，在納蘭現(xiàn)存的三百余首詞中，“愁”字出現(xiàn)九十次，“淚”字出現(xiàn)六十五次，“恨”字則被使用了三十九次。其余“斷腸”“傷心”“惆悵”“憔悴”“凄涼”等詞更是多次被使用。納蘭本應(yīng)該過著令人羨慕且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他卻不慕名利，只醉心于詩詞、厭倦于職業(yè)、輕看于富貴、不屑于仕途。

納蘭性德邊塞詞中之“悲”

納蘭詞中邊塞詞的題材大致分為四類，主要是思鄉(xiāng)之情、羈旅之愁、相思之苦和懷古之思。

思鄉(xiāng)之情。在納蘭的邊塞詞中，有很多關(guān)于思鄉(xiāng)的詞，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甜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這首詞是納蘭在駐扎的軍隊里所作。寫的是軍隊向山海關(guān)方向跋山涉水的行走了很久很遠，天黑了夜深了，他看著軍隊數(shù)千張帳篷點著燈，仿佛置身燈海一般，連綿起伏。但同時，這時的塞外也正是冷的時候，風雪交加，因此納蘭十分思念自己的家鄉(xiāng)，因為家鄉(xiāng)聽不見邊塞的寒風聲，也感受不到塞外的嚴寒。多年的邊塞生活，讓納蘭無比的思念家鄉(xiāng)，而納蘭卻又無法回到故鄉(xiāng)，所以這首詞里的凄慘之意尤為嚴重。

羈旅之愁。這類詞多寫了納蘭侍衛(wèi)生涯的無比辛苦。比如《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边@首詞寫的是在深夜的時候、別的士兵都睡著了，只有納蘭還睡不著。看著塞外的景色，不如京城的燈紅酒綠，這里安靜漆黑荒無人稀，只要燈一關(guān)，便置身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在這片黑暗中也只有星星能稍有告慰。大好時光里，他沒有能夠施展才華兼濟天下，而只能終日行走在邊塞，滿目盡是悲涼之景。

相思之苦。這類詞多寫于納蘭結(jié)婚兩年后，因為這時候他要時不時隨著皇帝去南巡北狩，幾乎不能回家，所以他常常會想念家中的妻子。比如《相見歡》“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紅蠟淚，青鯪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奔{蘭看著遙遠山上的一片微云，就想到了這片微云很像妻子的漂亮的眉峰。而后聯(lián)想到妻子一個人孤單的看著紅燭流淚的情景，他想著遠方的妻子，聽著塞外的冷冽的風，對妻子的相思之苦猶重。對于相愛的人來說，偶爾的分離就會格外難熬。

懷古之思。這類詞多表現(xiàn)為對祖先思懷，比如《浣溪沙》“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yīng)逐海東青。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奔{蘭因為盡孝聽從家庭的安排，游于官場。他作為家族的成員，注定遵循著官途盡臣子之忠，為君王出生入死。但他生來抵觸奴服侍君王，而且這也不是他所要的詩書人生。再加之祖先史前的恩怨，更讓他在邊塞詞有著懷古之思的情感。

納蘭性德交友詞中之“悲”

在納蘭現(xiàn)存的詞中，交友詞并不多見，其中涉及最多的是寫給被他稱為知己的顧貞觀。其中以《金縷曲·贈梁汾》最為著名，“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試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峨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這首詞中納蘭并沒有以貴族公子自居，而是自稱“狂生”來打消友人顧慮，納蘭雖出生于高貴的世家但他并不喜歡金粉世家的繁華喧囂生活。他引用李賀的《浩歌》來明自己仰慕平原君，并有平原君那樣愛才若渴、喜好交友的品格，但卻無人理解。當他正感知音難覓時，想不到竟然遇到了顧貞觀，納蘭說自己和顧貞觀彼此青眼相對，互相器重。又表達了自己與顧貞觀之間的承諾：我們一日心期相許，成為知己，即使橫遭千劫，情誼也會長存的，但愿來生我們還有交契的因緣。最后一句的“然諾重，君須記”更是看出納蘭對這段友誼的珍重之心。

交友詞中還有寫給朋友姜宸英的。比如《點絳唇》“小院心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蕭寺憐君，別緒應(yīng)蕭索。西風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边@首詞寫時，納蘭的友人姜宸英正在佛寺借住，那里環(huán)境惡劣極其艱苦，納蘭便十分想邀請友人來家中居住。這首詞中寫了納蘭在小院里感到了寒冷，感覺自己在晚上衣服穿少了，自己飲酒本就孤單，突然的寒意，納蘭更孤單了。納蘭開始懷念和朋友姜宸英在一起的生活，也在擔心著友人姜宸英是否有加衣服。因為這股晚來的寒意是就連槐花都沒有經(jīng)受得住，掉落了好多。納蘭此時多需要有一個知心人可以在他的身邊，一起對月喝酒、作詞、暢談。但友人都不在他身邊，他只是孤單的一個人。

納蘭性德的詞以悲情為特色，這與納蘭所在時代文學風氣的大背景和傳統(tǒng)文學“以悲為美”是離不開的。納蘭的悲慘身份與經(jīng)歷更是決定了他的詞悲情，下面將從這兩個方面出發(fā)，分析納蘭悲情詞的形成原因。

“以悲為美”的文學傳統(tǒng)

納蘭性德的悲情詞創(chuàng)作離不開“以悲為美”的文學傳統(tǒng)?？v觀中國古代文學史，可以說是一部士大夫生命價值不能實現(xiàn)的憂患史，如屈原、賈誼、司馬遷、曹植、杜甫、李賀、辛棄疾等一大批文人，他們都是憂患史的書寫者?；仡欀袊幕臍v史，也可以深切真實的聽到更多的是他們無奈的長嘯、沉重的嘆息。作品越接近生活的本質(zhì)，就越深刻地感受到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和悲傷。

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之一就是“以悲為美”。比如劉鶚的《老殘游記·自序》：“《離騷》為屈大夫之哭《莊子》為蒙叟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于《西廂》，曹雪芹寄哭于《紅樓》?！眲Ⅸ樤凇锻ㄖ咎眉肪砣短钤~》中，“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冬郎一生極憔悴，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芒鞋心事杜陵知，只憐惟賞杜陵詩。古人且失風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zhuǎn)韻?！北磉_了對詩詞的認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正是他師承“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梢?，納蘭性德的悲情寫意，是與傳承下來的文學離不開的。

并且當時的正統(tǒng)文學認為的主流主要是“詩、文、賦”，而詞是“詩之余”，本就不太受重視，所以填詞就更不被正統(tǒng)文學所接納，甚至到了被鄙夷的境地。而且納蘭出生在在朱彝、陳子龍之后，但是他并沒有受這兩大家的影響，納蘭從文學角度肯定了詞。所以他在創(chuàng)作原則上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并把這個傳統(tǒng)還在他創(chuàng)作的首位，也把這個當成振興詞學的主要內(nèi)容和先天條件?；谶@種傳統(tǒng)的繼承，導(dǎo)致他在表現(xiàn)藝術(shù)風格的同時，會尤其重視次的內(nèi)容。他覺得詞和詩是一樣的，都是“歡娛工，不如憂患作”。他由此也認為，填出好詞，并不是作為娛樂的，而是要在詞中著以深情，用詞來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悲傷。用情去填詞，也是納蘭一生的寫照。納蘭也一生為情所困，不管是對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妻子也好都是極其深情的，但他并不幸福，他即不能辜負父親和家族的期望，他也不能喝心愛的妻子白頭到老、和知己朋友每日訴說心腸。所以納蘭會愿意運用跌宕流連長短句來表達納蘭難以說出的悲傷的情感。同時他又是一個敏銳善感、纖柔多愁的文人，其心靈是細膩而敏感的，這就決定了他的詞美到了極致，悲也到了極致。

身世和經(jīng)歷

詞人的身世和詞人經(jīng)歷很大程度上可以影響詞中的情感走向，正如納蘭的悲慘身世與經(jīng)歷就會決定納蘭的詞中多“悲”。

納蘭性德，是宰相納蘭明珠之子，母親是英親王的女兒，在溫室中長大的他，不知道世間的爾虞我詐。納蘭身體體弱多病，一定程度上在精神上也給納蘭帶來了痛苦。納蘭創(chuàng)作的340多首的詩詞中，有130多首寫的是秋意和嚴冬，出現(xiàn)的凄楚悲涼。因為納蘭出身于滿洲正黃旗，由于對八旗子弟的要求特別高，所以納蘭能文能武。納蘭非常勤奮，在幾歲的時候就因為擅長騎射而聞名，他的的箭術(shù)尤其厲害。納蘭性德多次想征戰(zhàn)沙場，卻上書無回。而且納蘭性德看著自己父親在官場里輾轉(zhuǎn)受困，一步一步經(jīng)營著，也對做官感到了厭倦。他也明白自己終將報國無望。

納蘭與青梅竹馬的表妹情誼很深，但表妹就被選入宮了。同時表妹也被皇上看重，成為了皇上的妃子，再也不會出宮了。納蘭與盧氏的婚后生活雖如膠似漆，但結(jié)婚兩年之后，納蘭被任命陪皇上出去巡視狩獵，能回到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再后來，盧氏因為生產(chǎn)，纏綿病榻，年僅二十一歲就去世了，也離開了他。納蘭與顧貞觀是一生的至交。雖然納蘭與顧貞觀的地位、年齡都相差很大，但是納蘭十分看重與顧貞觀的友情。納蘭和顧貞觀身處兩地并未見面也長達八年之久，他又怎能不悲呢？

所以，納蘭很難像一般男子一樣陽光明媚。納蘭才華橫溢卻報國無門，珍惜親情、珍視愛情、重視友情，但表妹、妻子、朋友都相繼離開了他。這些都一起決定了納蘭的多悲傷情緒，也一起決定了納蘭詞中多悲情色彩。

納蘭性德把“悲”寫進了他的詞中。在邊塞詞中，他在描摹邊塞風光之余，更表達了對遠在家鄉(xiāng)的妻子的思念，對邊塞羈旅生活的困苦的感嘆與對祖先的懷念之悲。在交友詞中，他把惺惺相惜與分離的痛苦都寫到了極致。

總之，納蘭性德詞多悲情。而這些一方面與我國古代“以悲為美”的文學傳統(tǒng)，尤其是其“歡娛工，不如憂患作”的詞學主張相關(guān)，另一方面則與納蘭性德的身世、遭際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他這一生可以說在愛情、親情、政治生活、友情等方面皆不順利。也是因此，他在悲情詞的書寫上有著他人難以比擬的成就，對后世影響深遠。

注釋

[1]賀利《納蘭性德悲情人格的文化成因》，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第69頁

[2]納蘭性德《納蘭詞》，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9頁

[3]聶小晴《中華經(jīng)典藏書 納蘭詞》，華僑出版社，2013年，第253頁

[4]納蘭性德《納蘭詞》，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0頁

[5]聶小晴《中華經(jīng)典藏書 納蘭詞》，華僑出版社，2013年，第44頁

[6]納蘭性德《納蘭詞》，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第145頁

[7]納蘭性德《納蘭詞》，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39頁

[8]劉鶚《老殘游記》資料，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1頁

[9]納蘭性德《通志堂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19年，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