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大象共處：一道永恒的難題

孫霄

EVP退休的兩頭工作象。

蜂箱圍欄。

關于非洲象保護項目，人們最常聽到的可能是反盜獵、打擊象牙貿易或是孤兒象等項目，其實，在當?shù)貙嵤┑捻椖糠浅６鄻?，其中最值得推崇的為長期項目，比如安博塞利大象研究項目（AERP）。AERP的保護和研究工作進行了幾十年，其日常監(jiān)測當?shù)叵笕航M成的項目已持續(xù)50年，監(jiān)測員幾乎了解當?shù)孛恳活^大象的歷史。安博塞利的象群也是筆者最想去觀賞和記錄的種群。

誰在保護大象？

筆者曾于2016年在肯尼亞的拯救大象組織（Save The Elephants， 簡稱STE）做科研實習，分析大象定位項圈的數(shù)據(jù)。STE監(jiān)測象群組成的長期項目進行了20余年，人們熟悉當?shù)厣锨ь^大象的生活史。STE以“項圈”項目出名，他們?yōu)閹资^大象佩戴了項圈，其中包括森林象。他們進行實時追蹤、監(jiān)測的系統(tǒng)是反盜獵工作的有力幫手。此外，STE還廣泛參與了社區(qū)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對當?shù)厍嗌倌?，尤其是立志保護和研究動物的青年人的教育支持。

STE有一個分支叫“大象蜜蜂”（Elephants and Bees， 簡稱EB）項目，筆者曾在該項目參與過半個月。EB主要關注利用蜂箱圍欄緩解人象沖突，其項目在亞洲、非洲多國都有應用，在斯里蘭卡就設有一個營地。蜂箱圍欄利用的是大象對蜜蜂蟄傷相關聯(lián)想的恐懼，包括蜜蜂的嗡鳴聲、蜂箱形態(tài)和顏色等。蜂箱圍欄上的一部分蜂箱會吸引蜜蜂入住，當大象破壞圍欄時，一些蜜蜂可能會被激怒進而攻擊肇事的大象。當大象意識到圍欄與蜜蜂的關系時，它們可能就不會輕易闖入農田了。此外，圍欄可以讓農戶獲得蜂蜜及其制品，而當圍欄的支柱（活樹）長大后，它們也會成為天然的樹圍欄。

圍欄不僅能令人們獲得收入，還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大象侵入的頻率，降低人們對大象的敵意以及恐懼心理，因此，蜂箱圍欄被認為是一種長期有效的方法。但它遠非一勞永逸的項目，同樣存在很多問題，并不斷產生著新問題，比如：大象長期適應之后，它們會知道從遠離有蜜蜂入住的圍欄區(qū)域進入農田。創(chuàng)始人Lucy King博士研究和實施該項目已有15年，營地研究人員仍在每日收集數(shù)據(jù)，與當?shù)剞r戶進行交流，持續(xù)對項目進行分析和改進。實際上，在當?shù)貙嵤┍Ｗo，每天都要做好有新問題和新發(fā)現(xiàn)的準備。

無論是在亞洲還是非洲，大象保護都是極其復雜的工作。好的保護項目一定是基于科研工作、長期持久的項目。另外，保護組織在保護大象的同時幾乎都在試圖改善當?shù)厝说纳睿诮逃?、就業(yè)、醫(yī)療等方面提供支持。

熱愛大象的人都知道，最好的動物保護者是與動物共生在一片土地上的當?shù)厝?。只要當?shù)厣鐓^(qū)有一定比例的人愿意參與保護，就能形成堅實的保護屏障。

最好的野生動物保護者無疑是有信仰的當?shù)厝耍夏醽喌鸟R賽人便屬于這類群體，他們是最優(yōu)秀的保護者之一。在他們的信仰中，食用野味是禁忌，他們對外來的盜獵者充滿敵意。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沒有傷害過大象種群。在馬賽人的等級儀式中曾出現(xiàn)過不多的獵象事件，但后來在保護組織的引導下，儀式內容逐漸改變。此外，在一些特殊的時期，如造成大批家畜死亡的旱災和瘟疫時期，極少數(shù)馬賽人也參與協(xié)助了外來盜獵者獲取象牙的活動，以此補償失去家畜的損失。馬賽人對野生動物保護的態(tài)度與其游牧體系息息相關。當被禁止進入保護區(qū)、國家公園與動物們共享資源時，他們必然是憤怒的，也曾殺死大象作為政治抗議來爭取權益。另一方面，當大象侵犯了他們的家畜或造成了人身傷害時，他們也曾要求處死肇事象以消解憤怒。

然而，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肯尼亞安博塞利等地區(qū)沒有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盜獵事件，即使是在瘋狂盜獵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鄰近地區(qū)的象群數(shù)量因盜獵而迅速下降時，安博塞利的大象數(shù)量反而在增長。

解決人象沖突，無法一勞永逸

大象會被人們種植和儲存的食物所吸引，并盡最大可能獲取這些資源。大象面對分布在大地上的食物，就像小孩子面對一桌子的美味零食，沒有理由不去設法獲得。而人們尚未開發(fā)出長期有效、無需付出大量勞力便能阻止大象的方法。

自古以來，驅趕大象、對抗大象侵入的手段一直在更新，但大象也在不斷適應和變通。將大象或食物圍起來便是緩解人象沖突應用最廣泛的手段之一。但面對人類制造的各種方法，包括圍欄以及各種涉及電、聲、光、火、煙或是生物性的方法，大象都會逐漸找到應對的方式。

人象沖突沒有解決方法，長期有效的很少，一勞永逸的方法更是不存在的。這里特別要說明的是，用物質手段補償農田損失，并不被認為是緩解沖突的有效方式。補償無法降低沖突的發(fā)生，相反可能會強化沖突的程度，它也無法在心理層面降低人們的精神代價。該方法的無效性在幾十年前就已被廣泛證明。

野生象與工作象的區(qū)分

世界現(xiàn)存的大象物種主要有3種：棲息在亞洲的亞洲象、漫步于非洲的草原象和森林象。需要注意的是，人們口中的大象其實不止有物種層面的區(qū)別。當提到在非洲看大象，人們通常指的是在草原上自由漫步的草原象。而提起東南亞的大象時，人們通常指的是象營中的“工作象”。而“圈養(yǎng)象”，嚴格來講是指在動物園生活的大象。除此之外，大部分為人工作的亞洲象是拴養(yǎng)的，與鐵鏈終生相伴。圈養(yǎng)象或工作象分布在世界各地，但在亞洲、非洲之外的大象多見于動物園或馬戲團。亞洲的工作象超過1.4萬頭，其中緬甸占1/3以上。

在自然層面上，沒有所謂的家養(yǎng)大象、馴化大象一說，即使是圈養(yǎng)繁育的大象仍被歸為野生動物。但在人象關系層面上，基于大象分布狀態(tài)的自由程度，世界上的大象大致可以被分為2類：一類是能自由或受限制分布的大象，即通常意義上人們理解的野象;一類是為人工作、活動完全受限的大象，即工作象。

在理解工作象的問題前，首先要了解一個重要的背景，即絕大部分生活在人類環(huán)境中的大象是終生離不開人的。目前，亞洲象的放歸工作仍處在摸索階段。泰國王室會在每年的大象日（8月12日）放歸一些大象，亞洲的一些保護組織也在計劃放歸大象。當然，放歸的前提是通過系統(tǒng)的評估。然而， 生長在人類環(huán)境中的大象對人類的事物非常熟悉，而野外生存技能是有所欠缺的，如果放歸，它們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經(jīng)濟損失。

與工作象關系最緊密的群體被稱為象夫。象夫是照顧大象的人，大象的一切活動都由象夫管理。象夫不在大象身邊的時候，大象也需要被鐵鏈拴住。就像動物園有好有壞，象夫、象營也有好有壞，大象的待遇有高有底。最好的模式是盡可能接近野生大象的狀態(tài)，讓大象有充足的運動機會、健康的食物以及足夠的社交活動。

嚴格講，野象是能自由分布的大象，但出于保護和管理的目的，非洲很多保護區(qū)被電圍欄封閉起來，面積從十幾、幾百到上千平方公里不等。雖然大象可以破壞圍欄離開保護區(qū)，或有些圍欄存在特定的開口，但它們的活動畢竟是受限的。如果圍欄圈住的面積不足幾平方公里——遠小于大象野外家族的活動范圍，那圍欄內的大象是不是嚴重偏離了野生狀態(tài)，更像是野生動物園的大象？但如果大象有明確的權屬，服務于某個營利性的目的，需要做出非自然的行為以討好游客，那么，這些大象無疑可被認作工作象。

對大象來說，維持健康最重要的一點是行走，但這一點常被人忽視。對于依賴旅游業(yè)、大象服務游客的大象產業(yè)，沒有游客等同于沒有收入，大象、象營便會失業(yè)、倒閉。疫情期間我收到一些保護組織的郵件，說有些工作象染病而死，還有一些人因負擔不起大象的生活成本而將它們賣給了販子，而販子通過將象皮、象肉、象骨加工后販賣獲得收入。

相應地，也存在人類為大象服務的項目，比如退役工作象的收容所，大部分亞洲象分布國都有類似的非政府組織。在收容所，大象的一切活動都是固定的，是為大象的健康而設計的，根據(jù)大象的固定活動，收容所安排游客和志愿者的活動。不過，就像上文所說的，即使大象退役了，它們的活動依舊是受限的，晚上一樣需要被鏈拴。

“與象同行”，大象游項目的新嘗試

2017年，筆者在柬埔寨森莫諾隆的一個大象收容所做科研實習，研究象糞腐化速率、退役象性格和行為等問題。這里的退役大象組織名為E.L.I.E，成立于2006年，主要運營的項目叫做“大象谷”項目（Elephant Valley Project，簡稱EVP）。EVP的付費項目是“與象同行”、森林徒步。參與者可選擇半天的游客項目或是一到多天的志愿者項目。

在“與象同行”項目中，參與者不能靠近大象，只能尾隨在大象身后聽講解員介紹有關大象的知識和故事。EVP的參與者大多會選擇志愿者項目，半天在林中觀賞大象，半天從事重體力的志愿者工作，比如建木屋、搭木橋、移植珍稀樹種等。雖然志愿者的工作很不容易，但EVP吸引著各種文化背景的游客，從小孩子到七八十歲的老人。每位志愿者都能真實地為保護大象作出貢獻，而不僅是作為旁觀者體驗。

老撾沙耶武里，拴養(yǎng)的工作象。

2017年，文章作者在柬埔寨研究大象糞便。野生亞洲象很難被看到，基本只能看到它們的糞便，根據(jù)糞便在森林中消失的時間，可以估計整片森林中大象的數(shù)量。

EVP的森林木屋。

EVP項目很快改變了當?shù)氐拇笙螽a業(yè)，所有象營都模仿它，取消騎象項目，稱自己為收容所，但真正做到的幾乎沒有。EVP也讓當?shù)匾苑蟼惱淼拇笙笥雾椖柯劽谑澜纾j繹不絕的歐美游客前來。EVP同樣投身于社區(qū)工作中。EVP覆蓋了近3000名本地人的醫(yī)療費用，甚至包含本地員工生育孩子的費用，還為60余名當?shù)厝颂峁┝司妥x高中、大學的機會。對于本土的員工，E.L.I.E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打獵和伐木。EVP在泰國也有一個同名的項目，值得大象愛好者親身去參與。

當?shù)孛蠦unong的族群信仰神圣森林和大象。這讓當?shù)氐脑忌值靡员容^完整地保存下來，讓大象獲得了最好的對待。Bunong將一片完整的森林視為神靈，而他們是不能隨便進入神圣森林的。在Bunong族聚居區(qū)和森林邊常會看到木制的祭臺，里面放置著獻祭動物的下頜骨。為了避免觸怒神圣森林，他們也要為進入其生活圈的外來人獻祭動物。他們曾經(jīng)為筆者獻祭過一頭豬。

Bunong有一句諺語，體現(xiàn)出大象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一頭大象生病，整個村子都會生病;一頭大象被拯救，每個人都會被拯救。”在Bunong的信仰中，大象是由人變來幫助他們的。Bunong不繁殖大象，因為他們害怕觸怒神圣森林而招致厄運。他們認為新生象象征著野性的力量，象征著神圣森林，將這種野性力量引入村子，會使得所有的家畜死亡，招來森林深處的大象。

柬埔寨有70余頭工作象，大部分生活在森莫諾隆所在的蒙多基里省，且大部分雌象已經(jīng)過了能繁殖的年紀。毋庸置疑的是，如果不進行人工繁殖，工作象早晚有一天會在柬埔寨消失。目前，已有組織在繁育亞洲象。

Bunong的信仰以及生活態(tài)度所面臨的文化沖擊是巨大的，可能這也是全世界有信仰的森林族群皆要面對的矛盾。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