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富東
[摘? ? 要] 晚清官員的來往信札是研究晚清歷史非常珍貴的資料。出于保密等原因晚清官員在來往信札中,往往使用隱語來指代人物事件。隱語使用的常見方式有用典、借代、拆字、暗指等。通過對晚清官員信札中隱語的使用規(guī)律和隱晦表達方式的探討,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解讀歷史事實。
[關鍵詞] 晚清;官員信札;隱語
[中圖分類號] G25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2)01-0090-07
信札是晚清官員之間重要的交流工具,其涉及內容甚廣,不僅包括對政局的討論,還涉及到晚清官員日常生活、學術探討、書畫鑒賞、人際關系諸方面。正因如此,晚清官員來往信札是研究晚清歷史非常珍貴的資料。但是,出于保密等原因,晚清官員的信札經(jīng)常使用隱語來代表特定人物或事件,這對解讀相關信息帶來嚴重困擾。本文在參考姜鳴、張百川相關解讀的基礎上,試圖對晚清官員信札常用隱語表達方式進行初步探討。
一、晚清信札中的隱語
晚清官員信札中的隱語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稱呼上。信札與奏折、諭旨等公務性文字不同,具有較強的私密性。正因如此,與公務性文字直呼其名不同,信札中會出現(xiàn)很多當時約定俗成的稱呼方式。其一是以字稱呼,如張之洞被稱作“孝達”、張佩綸被稱作“幼樵”、王文韶被稱作“夔石”,等等;其二是以號稱呼,如張佩綸被稱作“蕢齋”,張之洞被稱作“壺公”等;其三是用字或號綴以“公”“丈”“翁”“師”“帥”等表示尊稱,如張之洞被稱作“香帥”,黃彭年被稱作“壽丈”,潘鼎新被稱作“琴翁”等;其四是用郡望稱呼,李鴻章為安徽合肥人,習慣稱作“李合肥”,李鴻藻為直隸高陽人,習慣稱作“李高陽”,翁同龢為江蘇常熟人,習慣稱作“翁常熟”等;五是以爵位稱呼,太平天國起義鎮(zhèn)壓后,曾、左、李等受賞封爵,曾國藩被封為“勇毅侯”,所以世人稱為“曾侯”,曾死后,其子曾紀澤襲爵,曾紀澤字頡剛,也被稱作“曾侯”或“頡侯”,而左宗棠先受封“恪靖伯”,后受封“恪靖侯”,遂被稱為“恪靖”;六是對已去世之人以謚號稱之,如“倭文端公”“林忠肅公”“曾文正公”,等等。這些稱呼方式,對于不了解人物履歷之人,雖說會給閱讀帶來困難,但都是比較明確的,還不屬于隱語范疇。真正的隱語,已超出這些習慣用語方式,往往讓信息更加晦暗難猜。
查姜鳴所整理的《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中,張佩綸使用隱語主要出現(xiàn)在幾個時期,一是 “云南奏銷案”彈劾王文韶時期,二是“甲申易樞”時期,三是會辦福建軍務時期。這幾個時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政府人事變動頻仍,信中所述大多涉及臧否人物、薦選官員內容,屬于敏感信息。
其中最典型的一篇是張佩綸于甲申易樞后給李鴻章的一封信。
“旬日書問往復,意殊不暢。茲略言之,惟鑒及:
救僧、道是鄙人廿四以前志愿,今已灰冷。道教難興,僧投佛緣,神意不憙。久之,僧必仍作主持。僧意甘退院,曰禪心已沾泥絮矣。
兩畫是立本勝于僧繇,然入神則僧繇耳,近神品全推覃溪。兩畫亦不必久懸密室耳。
十八參神,實以一片婆心勸神回心向道。吾非好道,但道尚畏人,可共事;神則無所顧忌,難與共事也。
廿五一偈來教云,疑某亦出謀發(fā)慮一語,為之三嘆;庵主疑為僧道所累,急于自剖,則一嘆;神欲用庵主,先以術嚇之,而庵主已色動,則再嘆;以極好之庵主,被外魔內神纏擾,而鄙人不能相助,則為之三嘆。不知佛以庵主于慈航佛火精究有年,費布施錢、可布地,殊不足降伏彼法,亦怒之,故當頭一棒耳。不關僧道累之,殆五臺山諸開士擾擾說庵主故耳。
鄙人不好道,亦非愛僧。但僧頗受戒,其事佛誠,其待庵主亦至惜。僧為道累耳。且攻釋迦者,并及吾教。僧去,儒何必留?
神不能忘情于張仙,屢屬師(意會)禮之。仙非從赤松游不可也(欲羅致之作韋陀,但吾非嚇鬼者)。
說法乃庵主事,幸勿牽連。五斗米教天師但能捉妖,不能說法。
閻羅難共處,其習有三:曰詐,曰愎,曰粗”[1]。
文中未出現(xiàn)任何一個真實的名字,只有神、道、儒、僧、佛、庵主、閻羅、釋迦、鬼、天師、赤松、開士、畫家等等名號,此文讀來看似三教大會,如墜云里霧里,可謂使用隱語的登峰造極者。姜鳴、張曉川兩位先生都對此信作過解讀,但惜個別之處解讀未確,筆者稍后再作解讀[1]。
二、晚清信札隱語使用的規(guī)律
光緒六至十年(公元1880-1884年),是晚清歷史上極為特殊的時期,一方面,日本占領琉球,窺視朝鮮;另一方面,法國興兵從越南南圻大舉北侵,中日之間、中法之間都面臨是戰(zhàn)是和問題。圍繞戰(zhàn)、和問題,清流派彈章不斷,影響到朝廷用人及中樞人事變化。先是光緒八年(1882年),李鴻章因母喪申請開缺守制,朝廷兩次慰留,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直隸總督,仍命李鴻章署北洋通商大臣,參與對法交涉事務,李鴻章堅辭不受,北洋重鎮(zhèn)面臨權力真空,張樹聲、張之洞等擔心軍機大臣王文韶占據(jù)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要津,“二張恐瑯邪之來奪據(jù)此席,勸鄙許任通商”[1],于是張佩綸等開展了彈劾王文韶運動,力圖引張之洞等入主樞譯兩署,實現(xiàn)人事更迭;二是光緒十年(1884年)春,因朝廷不滿前線失敗,借盛昱彈劾張佩綸誤保唐炯、徐延旭并軍機大臣之機,發(fā)動了“甲申易樞”,罷免全體軍機大臣,啟用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工部左侍郎孫毓汶等人組建新的軍機處,醇親王奕譞開始參預政事。這兩件事都引起了朝廷的人事變動。圍繞這些變動,朝廷官員及地方督撫互通聲氣,商量有關政務、人事事宜,也就是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一些密信。
現(xiàn)謹就李鴻章、張佩綸、陳寶琛、醇親王奕譞等來往信札探尋晚清信札隱語使用的規(guī)律。
一是用典。光緒六年(1880年)四月初九日,張佩綸致李鴻章信函,有“間平論及丁卯,意涉嘲諷。晴翁到津,想可面談”[1]。丁卯,指許鈐身,理由后面談。間平,姜鳴指出代指恭親王奕訢,但未說原因。查宋張元干《滿庭芳·為趙西外壽》,有“間平襟度,濮邸行尊崇”句,贊揚壽主宋朝宗室趙氏有西漢河間王劉德、東漢東平王劉蒼的氣度[2]。無獨有偶,光緒八年(1882年)十二月初七日,李鴻章致張佩綸信函,有“譯署乏人,高陽隱為主持,情勢恐易隔膜。新參皆非其選,殊為焦慮。聞東平漸愈,仲春前后方能銷假,此事必待出而計議”一句,其中“東平”,即為東漢東平王。查光緒八年(1882年),恭親王奕訢因病長期請假,樞譯兩署實際上是李鴻藻主持。這就更證實了無論“間平”還是“東平”指代恭親王無疑。光緒七年(1881年)閏七月初五日,李鴻章致張佩綸,“孝章之事,釣鰲回津時,當令轉屬”,其中“孝章”指盛宣懷,時受李鴻章命在上海辦理電報事務,理由后面談?!搬烐棥保Q認為代指山東布政使任道镕,但未說明原由。其實這又是用典之一例,“釣鰲”源于《莊子》“任公子釣鰲(魚)”(《莊子·外物》第二十六卷)典故,宋詩人文同《寄彰明任光祿遵圣》詩即運用這一典故,詩中用“軒軒任公子,本是釣鰲人”一句稱贊任遵圣,再聯(lián)系到李鴻章與任道镕為兒女親家這一事實,可以推斷,這里是用以稱呼任道镕。
二是借代。以古代今,主要用于姓氏相同人物,以彼代此。如以王安石代指王姓宰輔。光緒八年(1882年)三月二十九日,李鴻章致張佩綸,“荊公今午到署,在廳事宣旨,苫次促談兩刻”,荊公,王安石別名。查此日軍機大臣王文韶到津傳旨。此即以王安石指代王文韶。光緒八年(1882年)十一月初十日,張佩綸致陳寶琛,談及王文韶因云南報銷案自請開缺后,樞府人事變化,“遂去荊公而用虞山、吳縣,自較荊公稍勝,然亦沈文定一流耳”,說的是王文韶開缺后,翁同龢、潘祖蔭受命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光緒八年(1882年)十一月十六日,陳寶琛致辭張佩綸信,同樣談到王文韶被劾事,則說“慰留半山,至于再三,或存其顏面而俟其堅請耶?抑有他說?”[3],王安石號半山,這里仍指代王文韶。
隱語中以古代今之例可謂不鮮,就前述“孝章之事,釣鰲回津時,當令轉屬”一句中“孝章”而言即是如此,查“孝章”,《會稽典錄》記載:“盛憲,字孝章,嘗出行逢一童,容貌非常,憲怪而問之,是魯國孔融”[4]。這是用“孝章”指代盛姓男子,查此與李鴻章交往較多的盛姓男子,應為盛宣懷。
以古代今的隱語在信函中往往比較集中,在光緒六年(1882年)十一月,張佩綸致李鴻章一信中有“鐵路聞興獻不以為是,欲集廷議駁之。樞府以越石蒲輪特征,未可逆折,適圣俞亦有文字,乃下南、北洋調停焉”[1]。興獻,代指醇親王奕譞,依據(jù)我們后面再談。越石,晉代抗敵名臣劉錕(《晉書》第六十二卷),代指劉銘傳;圣俞,清代書畫家吳咨,這里指吳大瀓。
三是以中進士年份。如以“丁卯”代許鈐身。光緒六年(1882年)四月初九日,張佩綸致李鴻章函,“間平論及丁卯,意涉嘲諷。晴翁到津,想可面談。”間平,指恭親王,丁卯,指許鈐身,許為丁卯科進士,時受李鴻章命會同督辦北洋水師,張佩綸認為其才德不孚。本年三月二十日,張佩綸曾致書李鴻章,細數(shù)其過:“上海為互市之場,日本亦通商之地,許道挾妓冶游,招搖過市,東洋迷蕩,滅絕人理,至今上海之人,日本之賈,無不輕之?!浞钍谷毡?,由吾師論其非才,是以中輟。一二有識者皆謂吾師始則節(jié)取其長,獎借后進,繼則直陳其短,不護前非,古大臣之風也?!S道之不勝使,師知之,其不勝將,師豈不知之?遲遲不發(fā)者,一則情厚,以為許道文恪之少子、仁山之弱弟,家風世法,若不曲予優(yōu)容,勢將中墜?!晃釒熑嘀裕寰]或能曲喻,而許道殊不深知,一味矜揚,興高采烈”[1]。
四是拆字。即將姓氏拆分。光緒七年(1881年)二月二十三日,張佩綸致書李鴻章, “卯金謬論,圣心盛怒,公論亦鄙為傾險之士。事下考功,所以眷注純臣,保全勛舊者,已大白于天下。愿公勿畏讒,勿負氣,益加敬恪,以副深恩,是則古大臣自處之道也?!薄懊稹敝复稳??結合前一日光祿寺少卿劉錫鴻彈劾李鴻章“跋扈不臣,儼然帝制”(《清德宗景皇帝實錄》)被革職一事,此系指劉錫鴻,是將“劉”字拆成“卯金”,也可稱作“卯金刀”。
五是暗指。前文所提“興獻”,指的是明代藩王朱祐杬,明憲章朱見深第四子,封藩湖廣安陸(今鐘祥市),死后謚號“獻”,稱“興獻王”,其子明世宗繼位后,追謚為“興獻帝”(《明史》第十七卷),其經(jīng)歷與醇親王奕譞相仿,故以興獻暗喻奕譞。此外,還以“周公”暗指恭親王奕訢,取周公輔政之意,因恭親王奕訢曾任議政王,后雖免去議政王稱號,但長期為首席軍機王大臣,如光緒七年(1881年)十一月十四日,李鴻章致張佩綸:“周公于閣下似尚心許,非外人所能譖毀,然其褊衷抑何可嘆?!背弥芄⑴d獻暗指恭醇二王外,李鴻章、張佩綸等還用“魯?shù)睢贝вH王,以孟子代醇親王等眾多用法?!棒旍`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余之所立也”,是以漢景帝之子恭王劉余指代恭親王,也有以“靈光”代者。至于孟子如何能代指醇親王,確實還不知何所從來。如光緒十一年(1885年)九月十五日,李鴻章致函張佩綸,談到甲申之后無法起用恭親王和張佩綸的原因,“佛前五對,語至萬千,甫及魯?shù)罴醋兩溻鸥挪桓屹?。孟公綢繆備至,每談執(zhí)事,深咎擠瑯琊之非,劾大臣之失,赴馬尾之輕率,而惜不自斂其才鋒。” 光緒十二年(1886年)三月二十三日,張佩綸致函李鴻章,談到醇親王視察海軍之事:“孟遵海之游,壯志遠圖,實所心折”[1],表達了對醇親王視察海軍微服簡從作風的欽佩之情。
六是聯(lián)系上下文用隱語。晚清官員信札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貴宗人”一詞,借以指代與收信人同姓某人。光緒十年(1884年)三月二十一日,張佩綸致李鴻章:“貴宗人處已代致意,日內幸與之一書。此等處萬勿忘忽為禱”,“貴宗人”指李鴻藻,剛剛在甲申易樞中被罷黜軍機并被降職調用。除了姓氏關聯(lián)外,還有與周圍人物關系的關聯(lián)方式,尤其是君臣、父子關系等,如李鴻藻因籍貫直隸高陽,常被尊稱為李高陽,但因慈禧太后被人稱為“老佛爺”,所以也被稱為“高僧”。光緒八年(1882年)六月初十日,張佩綸致李鴻章,談到黃彭年重新起用之事,希望李鴻章出面做些工作,說到“若我公于謝函中向高僧一說法,則未可知?!毕M铠櫿孪蚶铠櫾宕虼蛘泻?。光緒八年(1882年)八月十二日,張佩綸致李鴻章:“朝鮮之役,清議深以詐力為非,眾口一詞。詢其所以,當由辟疆鋪張過盛使然。幸內議得視為奇功,賞必不薄耳”[1]。“辟疆”為何人,就要聯(lián)系前此一封信。光緒八年(1882年)五月初五日,李鴻章致張佩綸:“振公薦賢之舉,鄙意亦嫌太驟,固爭之而不能免,幾失其喬梓之歡。然足見其求賢若渴,出于至誠矣。潛公微詞戢爭止沸,自可鎮(zhèn)遏浮囂,惟留侯處處要好,未免意興頓沮。鄙致尊處書則已向伊喬梓朗誦一過,不欲當面輸心背面笑也?!贝诵胖?,振公,指張樹聲,字振軒;留侯,漢代張良封為留侯(《漢書·張良傳》),也代指張樹聲。張良有子為張辟疆(《史記·呂太后本紀》),可以推斷此處“辟疆”當指張樹聲之子張華奎。
還有人、事的關聯(lián)。光緒十年(1884年)四月二十日,李鴻章致張佩綸“神閭全不解事,乃有此調度耳?!鄙瘛㈤?,分別指醇親王奕譞、閻敬銘,前者曾管神機營,故以“神”稱之,后者借用“閭閻”一詞代指。
根據(jù)以上的隱語使用規(guī)律,再結合習慣稱謂以及歷史事實,我們可以對一些信札進行一下解讀。
光緒八年(1882年)九十月間,陳寶琛致張佩綸信札談到江西官場:“太白詩名自賀監(jiān)來為之減損,大抵廉儉是所長,拘滯闇懦是所短,凡事守舊,惟求無過,小處精核,大處模糊,請托復不能峻絕。故汪倫以盛氣陵之,洪厓以虛架聳之,經(jīng)笥先生謂其偏執(zhí)處可恨(惟恐屬僚瞧不起),巽懦處可憐(惟恐得罪人),誠篤論也(是好人是好官,卻不是好督撫,私評如此)。然此公久有引退之志,若易河陽來,則情面殆有甚焉”[1]。太白為李白的字,此處指代李文敏,光緒四年至八年(1878-1882年)為江西巡撫;汪倫指代汪鳴鸞,光緒六年(1880年)二月前為江西學政;洪厓,亦作洪崖、洪涯,黃帝臣子伶?zhèn)惖南商?,指代洪鈞,光緒六年二月起為江西巡撫。
光緒八年(1882年)五月初七日,張佩綸致李鴻章:“越南消息,傳聞異辭。越石以病乞解職,以君然代之,從公議也?!熳悠鸸馍鯃?,深慮鄭公不獲終喪,而曲江行將赴關。”越石,晉名將劉錕,此代劉長佑以病辭云貴督;君然,東漢名將岑彭(《后漢書》第十七卷),此代岑毓英,以福建撫署云貴督;鄭公,唐鄭國公魏征,曾向唐太宗諫武官起服:“國家草創(chuàng)之初,武官不格喪制,天下今既安定,不可仍奪其情”,這里指朝廷很可能不會讓李鴻章丁憂終制,而被奪情;曲江,張九齡,韶州曲江人(《新唐書·張九齡傳》),此代張樹聲,李鴻章丁憂期間受命署直隸總督。
光緒八年(1882年)十一月十六日,張佩綸屢次彈劾王文韶,陳寶琛勸張佩綸:“吾丈且少竢毋輕發(fā),能游說芳鄰,召壺公入,或援潛邱為助,庶有著手處?!盵1]壺公,張之洞別號壺公、抱冰;潛邱,閻若璩字潛邱,指代閻敬銘。陳寶琛希望王文韶自請開缺后,張佩綸能想辦法讓張之洞入總理衙門,再借力于閻敬銘,以增強中樞力量。
光緒八年(1882年)十二月十八日,李鴻章致張佩綸:“頃閱邸抄,鄂案已結。家兄篤老,已無宦情,惟平生孝友忠愛,遠近尚無閑言。太沖報復微嫌,必欲深文周內,若非圣明俯鑒,樞輔斡旋,何能稍留情面?殊知感激涕零,不知所報?!碧珱_,左思,字太沖、泰沖,晉代文學家(《晉書·左思傳》),其《兩都賦》曾引起洛陽紙貴,宋代鄧林有詩《左太沖》,此代指左宗棠。光緒七年(1881年)十一月,時任云南道監(jiān)察御史鄧承修,疏陳湖北財政,并劾李瀚章,清廷派左宗棠查辦,革道員楊宗濂,李瀚章旋亦解任。
光緒十年(1884年)三月二十七日,醇親王奕譞致書翁同龢,談及總理衙門人事變化,“子房初識,乃一孟浪少年,少按即塌,須大加歷練,始克負荷,日前譯署一疏,奉有措詞過當,跡近要挾,申斥之旨,至今伏而不出,其嫩可知”[5]。子房,張良,字子房,指的是張佩綸。光緒九年(1883年)十一月十一日,張佩綸剛任總理衙門大臣不久,致函李鴻章:“奉初六鈞教,以佩綸參謀譯署,謬承獎勖,悚惕曷任?!奔咨暌讟泻螅瑥埮寰]為讓恭親王重新出山,利用新任軍機不諳洋務的弱點,疏請軍機大臣兼署總理衙門大臣,以達到曲線救國目的,結果受到申飭。
三、關于張佩綸密札的解讀
經(jīng)過上述對隱語使用規(guī)律的探討,我們再回頭看看張佩綸那篇典型的密札,進行解讀,就更能接近歷史的真實。
1. “救僧、道是鄙人廿四以前志愿,今已灰冷。道教難興,僧投佛緣,神意不憙。久之,僧必仍作主持。僧意甘退院,曰禪心已沾泥絮矣?!鄙?,即高僧,指李鴻藻,道,即樂道堂主人,指恭親王奕訢,神,即醇親王奕譞,佛,指慈禧太后。此句說的是:本年三月二十四日以前,張佩綸曾想曲線救國,以總理衙門名義上書請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大臣,但遭申斥,遂斷了這個念頭。但是恭親王奕訢難以再主持朝政,李鴻藻雖和慈禧太后投緣,但醇親王并不喜歡他,所以久而久之,李鴻藻必然仍主持政務,但李鴻藻已不想再任軍機,“禪心已沾泥絮矣”。
2. “兩畫是立本勝于僧繇,然入神則僧繇耳,近神品全推覃溪。兩畫亦不必久懸密室耳?!眱僧?,說的是閻立本、張僧繇兩位畫家,代指新任軍機閻敬銘、張之萬。覃溪,清代書法家、文學家、金石學家翁方綱,字覃溪,代指翁同龢,此時與醇親王奕譞交往甚密,甲申易樞后,與其信函交馳,為其參謀時政。此句說的是:閻敬銘雖比張之萬更有才干,但奕譞更看重張之萬,特別推崇翁同龢,所以將來,閻敬銘、張之萬都不會久任軍機,“不必久懸密室”,倒是翁同龢可能成為新貴。
3. “十八參神,實以一片婆心勸神回心向道。吾非好道,但道尚畏人,可共事;神則無所顧忌,難與共事也?!边@句的意思是:三月十八日拜見奕譞,是想勸其與奕訢和衷共濟,畢竟奕訢對人敬畏,可以共事,而奕譞則無所顧忌。
4. “廿五一偈來教云,疑某亦出謀發(fā)慮一語,為之三嘆:庵主疑為僧道所累,急于自剖,則一嘆;神欲用庵主,先以術嚇之,而庵主已色動,則再嘆;以極好之庵主,被外魔內神纏擾,而鄙人不能相助,則為之三嘆。不知佛以庵主于慈航佛火精究有年,費布施錢、可布地,殊不足降伏彼法,亦怒之,故當頭一棒耳。不關僧道累之,殆五臺山諸開士擾擾說庵主故耳?!币蚯懊嬗小耙毁蕘斫獭?,遂以“庵主”代李鴻章。法,看似是指佛家說法,實際上是一語相關,蓋此時李鴻章正與法國議和,一時難有端緒。此句說的是:李鴻章來函認為張佩綸參與盛昱彈劾一事,怕被奕訢等人連累,急于上書表明心跡,而奕譞想以李鴻章議和,“先以術嚇之”,慈禧太后則因為李鴻章議和不成,心中惱怒,予以當頭棒喝。但這些都與“僧道”無關,實際上是朝廷眾多官員對李鴻章主和不滿,以致各位“菩薩(開士)”“擾擾說庵主故耳”。
5. “鄙人不好道,亦非愛僧。但僧頗受戒,其事佛誠,其待庵主亦至惜。僧為道累耳。且攻釋迦者,并及吾教。僧去,儒何必留? ” 釋迦,佛教教主,此指清流領袖李鴻藻,所以“吾教”,即指包括張佩綸等在內的清流黨人。張佩綸告訴李鴻章,自己力圖挽救“僧道”,并不是喜歡他們,而是李鴻藻為人忠誠,待李鴻章也很好。但此時以李鴻藻為首的清流黨人受到攻擊,李鴻藻去后,自己也不愿留。
6. “神不能忘情于張仙,屢屬師(意會)禮之。仙非從赤松游不可也(欲羅致之作韋陀,但吾非嚇鬼者)?!睆埾?,代指張姓官員,張良曾言:“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5],考慮到后面有“吾非嚇鬼者”,遂為張佩綸自稱。赤松,道教代表赤松子,指代恭親王奕訢,奕訢號“樂道堂主人”。這句是張佩綸表明心跡的話,即不愿與“神”共事。
7. “說法乃庵主事,幸勿牽連。五斗米教天師但能捉妖,不能說法?!薄罢f法”,也是一語雙關,即中法議和之事。光緒十年(1884年)三月二十七日,李鴻章致函張佩綸,“萬一福酋議有頭緒,欲附片密請臺旆來津,為援儒人墨之舉,亦示天下以公非真欲主戰(zhàn)者,未知尊意何如?”張佩綸予以婉謝,囑咐“幸勿牽連”,并強調“但能捉妖,不能說法”。
8. “閻羅難共處,其習有三:曰詐,曰愎,曰粗。”閻羅,代閻敬銘,表時難與共處。光緒十年(1884年)三月二十二日,張佩綸曾經(jīng)致函李鴻章評價閻敬銘:“奈丹老于洋務隔膜,于治理苛碎,斷非救時宰相”[1]。
四、晚清官員其他隱晦的表達方式
除用隱語的方式達到保密的效果外,晚清官員也用其他的隱晦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通報信息。
一是用中醫(yī)術語。光緒八年(1882年)十一月十六日,陳寶琛致張佩綸信:“近日醫(yī)家但求合于古方,不深辨病候,以治膏肓,何能奏效?吾丈苦心孤詣,鄙人獨知之耳。更生歸,吾道不孤,盍為酌進一方?!保ā稘h書·張良傳》)表面上談中醫(yī)藥方,實際談的是清流派在風聞彈劾上不講策略,以致于幫不上張佩綸的忙,所以寄希望于“更生”歸,助其一臂之力?!案保瑢毻?,號更生,清流四大名諫之一。
二是用暗碼。光緒十年(1884年)閏五月二十九日陳寶琛曾與張佩綸商以“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為暗碼?!薄皞麟姲荡a用‘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二語,如隔二則用‘內’,隔三則用‘存’之類”[1]。甲申易樞后,清流派受到重創(chuàng),除李鴻藻被罷軍機降職調用外,張佩綸受命會辦福建船政,陳寶琛會辦南洋,隨曾國荃參加上海與法議和事務,二人在通電上不得不對敏感問題進行保密。
三是自創(chuàng)電報密碼。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月十八日,張佩綸致函李鴻章,提出私人通電使用自創(chuàng)電報密碼事:“來電用密紅本,此本電局有之,最易泄漏。而秣陵止有仲彭處一冊,每一電至,就試館借譯,輒使人徹夜不得寐。電信新法,則更家經(jīng)戶誦矣。楚寶有鑒于此,另編電啟新本,屢屬寄致鈞處。蕢以懶問世事,時復因循,茲乘吳錫寶之便寄呈,如有密語,似可用之。彭、蕢均有此冊也。”[1]“楚寶”,張士珩,安徽合肥人,李鴻章外甥,曾入李鴻章幕府,甲午戰(zhàn)后因被人參劾盜賣軍火被革職?!爸倥怼?,李經(jīng)述,李鴻章之子。張佩綸賜環(huán)后,續(xù)娶李鴻章小女李鞠耦??梢?,這是家人間私人通電,為保密起見,甚至編了一本電報密碼。
四是一語雙關。此種用法,前面已提及。光緒十一年(1885年)四月初五日,張佩綸致李鴻章信中附一函請代寄張之洞,“月初到戍,次律邠州,非賈生長沙,勿悵恨。公宣勞,吾學道,各努力求丹祈雪,斷不必振軒一保,葛藤至今,不愿多受人薦,妨自立地?!薄扒蟮て硌?,為雙關語,表面上是求道和求雪,實際上是在表達希望張之洞要多做閻敬銘的工作,而自己一心求道。所以,他特意叮囑李鴻章“若嫌字多,公節(jié)之數(shù)語亦可。惟丹雪一語勿刪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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