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人像與青銅面具的差異

◎ 錢玉趾（四川省科學技術(shù)協(xié)會高級工程師）

1986年夏，三星堆發(fā)掘了兩個埋藏坑，出土很多器物，其中2號埋藏坑出土3件柄狀凸目青銅面具。大的一件高66厘米、寬138厘米，眼球向眼眶外柱柄狀凸出16厘米，直徑13.5厘米，中部有寬2.8厘米所謂箍（見圖1）；小的一件高31.5厘米、通高82.5厘米、寬77.4厘米，眼球向眼眶外柱柄狀凸出9厘米；另一件高31.7厘米、通高84.3厘米、寬78厘米。這類眼球向眼眶外柱柄狀凸出的眼睛，多數(shù)學者稱為“縱目”，將這類青銅面具稱為“縱目面具”。

這件大的青銅面具，剛出土時就被稱為“縱目面具”。陳德安先生曾說：“（1986）8月27日正式開始對2號祭祀坑發(fā)掘……首先見到的是一件寬138厘米的銅縱目獸面具——闊口微張舌尖外伸，長圓眼球向外伸出近20厘米，角尺狀的大耳左右張揚。根據(jù)其特殊造型，有人馬上聯(lián)想到傳說中蜀王始祖‘蠶叢縱目’的形象，驚呼：‘這就是蠶叢’?！?/p>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縱目面具或參目面具考釋（圖1，錢玉趾供圖）

1989年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編《廣漢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發(fā)掘簡報》稱，上述3件眼球柱狀凸出的參目頭像為“人面像”，四川省博物館編《巴蜀青銅器》稱：“二五二A型青銅人面像。”1992年，四川省文化廳等主編《三星堆祭祀坑出土文物選》將上述頭像稱作“縱目人面像”。屈小強等主編《三星堆文化》第七章：“青銅縱目人面像，正是蜀人祭祀的祖先神，也是《華陽國志》等典籍中記載的蠶叢的形象，是古蜀人的祖先偶像?！彼煤?，上述觀點從者漸眾。

1992年，陳德安先生《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青銅面具研究》提出是“獸面具”的新觀點，說：“此件青銅獸面具和同時出土的青銅人面具相去甚遠，而非人面具。發(fā)掘簡報把它說成人面具或人面像是欠妥的……長而尖的獸耳似大象耳朵，口縫很大、吐舌、鼻翼成漩渦狀卷起似牛鼻，下頜向前伸長等，這些都是獸類特征，可看作該族類的標志；至于眼睛成柱狀向外長突，那更是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的怪獸形象……若果真獸面具是蠶叢象征，則僅說明蠶叢是從自然神轉(zhuǎn)化為祖先神的，那也算后人‘寵神其祖’了，并非是蜀人祖先之偶像。這些‘百物之形’或獸面具代表著各種自然神靈……”上述見解很有價值，值得重視。

到2000年，陳德安先生《三星堆——古蜀王國的圣地》有了變化，似乎是在眾口皆言“縱目”情況下從眾的改變。該書說：“三星堆出土的人面具和代表蜀人始祖的獸面具兩種。獸面具……大獸耳，長刀眉，弧形棱柱狀眼球向前凸出十幾厘米，將眼肌拉出來附著在眼球上。從造型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是集人與動物于一體的神靈形象……三星堆出土的象征蜀人始祖蠶叢的縱目獸面具，其造型特點是一雙特別突出并向前伸出眼眶和高聳的夔龍狀的額飾……‘蠶叢縱目’應和蜀人居住在成都平原多雨多霧的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001年，四川省旅游局主編的《走進四川》將上述柱狀凸目面具稱為“青銅縱目面具”。

嗣后，對于上述“縱目面具”又有了新說法。肖平《三星堆：青銅之光照耀世界》對于眼球突出的青銅面具說：“它的耳朵呈現(xiàn)出明顯的獸類特征……而眼珠則突破眼眶，呈柱狀朝前突出，有如蟹目……假如眼珠真的呈柱狀往外凸出，那么它勢必會受到日光、樹枝、風沙、雨水等外部因素的侵害……因此，‘蠶叢縱目’的傳說應當是古蜀人對他們部族首領的主觀神化……近年來，有的研究者甚至根據(jù)縱目面具提出三星堆人患有甲亢病的新異說法……這樣的看法，總體上說缺乏足夠的事實依據(jù)?！毙て较壬鸀檫@幀面具圖像標注的文字是“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獸面具”。

2021年，三星堆新發(fā)現(xiàn)的6個埋藏坑開始發(fā)掘后，仍有較多學者將上述面具稱為“縱目面具”，這需認真加以考釋。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有“襪，其為人身黑首縱目”，《楚辭?大招》有“豕首縱目”，漢代王逸《楚辭章句》注：“縱，一作從?！蔽宄甲⒃疲骸皬模Q也。”《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載：燭龍“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郭璞注：“直目，目從也?！?/p>

《辭海》對“縱”的一項釋義為：“亦作從，直，從上到下或從下到上；南北之間。”人眼的橫軸線與水平線基本重合，這樣的平常眼可稱為平目。三星堆出土的頭像有這樣的平目?？v目，從詞義上講應是與平目有區(qū)別的一種直目或豎目，其兩眼眼角連線從上到下豎著。三星堆出土的多數(shù)頭像，其眼睛的橫軸線約呈30—45度上揚，這樣的眼睛雖不是豎直成90度，也可稱縱目。

尤其是那通高260.8厘米、人像高180厘米的青銅立人像，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蜀族祖先蠶叢之像，或是最尊貴天神與蜀族祖先合而為一的神像。其眼睛的橫軸線成倒八字上揚，也可稱為縱目。這與《華陽國志》“蜀侯蠶從，其自縱”的記載一致。三星堆還出土一些與青銅立人像相似的縱目頭像（見圖2）。

屈原的《招魂》說：“君無上天些?；⒈抨P(guān)……豺狼從目……往恐危身些！”“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參目虎首……恐自遺災些！”意思是說，天上有從目（即縱目）的豺狼，地下有參目虎首的土伯。“縱目”與“參目”并存，“縱目”就是縱目，“參目”就是參目，兩者絕不能混淆，也不能互代。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縱目面具或參目面具考釋（圖2，錢玉趾供圖）

《招魂》還說：“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笨勺g為：魂啊歸來，你不要下這幽都地底喲。土伯控制九道門，雙角長長特尖利，脊背厚實血腥爪，追捕獸飛奔如梭。猛虎腦袋鼓凸著眼，身體像牛一樣壯實。據(jù)《招魂》所述，在天上守關(guān)的是縱目的豺狼和虎豹，在地下幽府主宰的是土伯。這種土伯被描繪為像牛身、虎頭、參目（柱柄狀凸目），有尖利角、血腥爪的四不像怪異神獸。

關(guān)于三星堆的3件眼睛柱狀凸出頭像，據(jù)陳德安先生說，“口闊而深”“口中舌微往外吐”“獸耳”“略成矩形，耳尖成桃尖狀……短鼻梁，鼻翼成牛鼻狀向上內(nèi)卷等”，它們可能是柱柄狀凸目的牛首、虎首、豕首或其他獸頭中的一種。嚴格地說，這3件僅僅是“面具”，而不是完整的土伯似的實物，它們應有身軀、四肢和頭顱，可惜，這些都未能發(fā)現(xiàn)。如果這3件“面具”是《招魂》中土伯的頭像，它們有虎一般的大口和耳朵，還應有尖利的角、血腥爪和像牛的身軀。

《招魂》中的“土伯九約”，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譯為“地神九位，手拿著繩索，頭像老虎身像?！?，就沒有說土伯身體九曲?！墩谢辍氛f天上有九關(guān)，有虎豹狼守關(guān)；地府有九門，有土伯把門。如1個門有1個土伯，9個門就該有9個土伯。三星堆出土的參目頭像只有3件，應該不是全部。

三星堆遺址2號祭祀坑出土的縱目面具（三星堆博物館供圖）

“參目虎首”的土伯在地下幽府。參，可作高出、長出解?！肚f子?大宗師》有“玄冥之參寥”，杜甫《古柏行》有“黛色參天二千尺”，其中的參，是高出之意；張衡《思玄賦》有“長余佩之參參”，參，是長之意。參目，應是眼球高出或長出眼眶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眼睛。土伯居于地下幽都，應是陰冷黑暗場所，大概古人認為要長出參目（眼球柱柄狀凸出）才能看清事物，這可能具有生物學上的依據(jù)。

蟹與蝦都是節(jié)肢動物，都有一雙柱柄狀凸出的眼睛，大概與水中能見度低和光照的強弱有關(guān)。據(jù)李林思說：河蟹有“復眼一對，系由數(shù)百甚至上千個以上的六角形的單眼鑲嵌組成，復眼中心為色素較深的視網(wǎng)膜部分。復眼具眼柄，眼柄分兩節(jié)，節(jié)間有關(guān)節(jié)相連，既可直立，又可橫臥，活動自如。直立時，將眼高舉，利于旋視各方；臥倒時，借眼外側(cè)的毛可以擦去眼睛表面的不潔之物。”河蟹眼睛的眼柄見圖3。姚國成說：“河蝦‘額角’基部兩側(cè)有一對帶柄的復眼，眼球（或為角膜）由許多個眼組成，眼柄基部能隨意轉(zhuǎn)動，在不扭轉(zhuǎn)身體的情況下，能看見周圍物體。”

非常有意思的是，16厘米長的柱柄狀凸目中間有一個2.8厘米寬的被稱為“箍”的環(huán)形節(jié)，把凸目分成上下兩部分，就與河蟹的帶柄凸目非常相似。河蟹的凸目也分為兩節(jié)，中間有個關(guān)節(jié)相連，能自由轉(zhuǎn)動、伸直和彎曲。青銅頭像參目中間的“環(huán)節(jié)”（箍）的作用也是把上下兩部分連接起來，也能自由轉(zhuǎn)動、伸直或彎曲，以擴大視野、保護眼球。否則，直棱棱的不能動的凸目，不但視野受限，且易受傷害。這大概就是凸目有“箍”的秘密所在，應是古蜀人應用仿生學原理設計制作的參目頭像。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縱目面具或參目面具考釋（圖3，錢玉趾供圖）

在士以上貴族的楚墓中，常有一種“鎮(zhèn)墓獸”，凸眼，口吐長舌，與《招魂》的土伯及三星堆的柱柄狀凸目頭像有諸多相似，這恐怕不是偶然。高至喜主編《楚文物圖典》載：1986年湖北荊門包山一號楚墓出土戰(zhàn)國中期的“木雕凸眼鎮(zhèn)墓獸”“由座、身、鹿角三部分榫接而成，獸面雕刻出兩個凸圓眼，齜牙，口吐三角形長舌，曲頸”；戰(zhàn)國中期的“四鹿角鎮(zhèn)墓獸……1965年湖北江陵望山一號楚墓出土……獸首面部刻成虎狀，瞠目結(jié)舌，大舌垂吐，面目猙獰，雙頭上插四支大而完整的直鹿角”“漆繪大鎮(zhèn)墓獸……1980年湖南臨澧九里1號墓出土……獸身方形，頭作虎頭狀，豎耳，曲頸，口吐長舌，舌連到胸部，面目猙獰，身軀作虎形……這是南楚地區(qū)戰(zhàn)國中期的典型鎮(zhèn)墓獸，同戰(zhàn)國早期鎮(zhèn)墓獸相比，獸首變?yōu)榛⑿危⒍县Q吐舌更長”。上述鎮(zhèn)墓獸與《招魂》“參目虎首”的土伯相似，與三星堆參目頭像相似，它們都可能是土伯，或土伯一類的神獸。“鎮(zhèn)墓獸”的稱謂似有可商之處，它應是土伯的塑緣。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三星堆出土的青銅人像或面具的眼睛與橫軸線或水平線呈30—45度向外側(cè)上翹，應稱為縱目人像或縱目面具。青銅面具的眼球呈柱柄狀凸出于眼眶之外的，應稱為參目面具或凸目面具。若將其稱為縱目面具，應屬不妥；若進一步與蠶叢縱目聯(lián)系起來論述，則更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