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奈

蘇蘭朵

按照空姐的要求坐穩(wěn)后，她從包里掏出了那本昨天晚間被貼心的會議工作人員放在房間門口的地方名人志。她期待著能從這里面找到可用的素材，盡快完成一篇與會議主題有關(guān)的文章。要寫的東西還很多。落雪之后，她打算動筆寫一部長篇小說。飛行時間有四個小時，瀏覽完這本書可以睡半個小時，然后將《克拉拉與太陽》的最后兩部分讀完，或者重溫一遍《房號》。

她將雙肩包重新放到腳下，明顯感到雙腿活動的空間不再自如。她向旁邊瞥了一眼，男孩戴著淺藍(lán)色的口罩，握著插著充電線的手機，傾斜地坐在椅子里，肘支在兩人之間的扶手上。男孩另一邊靠著過道的座位是空的。他為什么不坐到那個座位上去？她想。這樣她就可以把包放在中間的位子上。不只是兩個人的空間都寬敞了，待會兒用餐的時候也會有個更安全的距離。雖然疫情控制得很平穩(wěn)，也還是注意一些比較好。但是她沒法說出這個提議，那很不禮貌，也有點傷害人。

大概是在她試圖小睡一會兒而沒有成功后，她意識到了男孩想聊天的欲望。她向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當(dāng)目光第一次與男孩接觸時，他坐直了身體，沖她說，你也是到沈陽嗎？她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到青島？他的眼睛在鏡片后面微笑著，沒再說什么。他的臉微黑，耳朵下面有好幾顆青春痘，露出的半張臉的表情似乎沐浴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里，看起來很和善。她轉(zhuǎn)過頭，開始看手機。在飛機上與陌生人聊天，她能記得的只有三次。最近一次也在七八年前了。是什么勾起了他想與她聊天的欲望？是因為她一直在看紙質(zhì)書，還是因為他只是想打發(fā)時間，隨便什么人都行？她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他再次向她的方向傾斜了身體，將肘支在兩人中間的扶手上。

第一次在飛機上與人搭話，是在從內(nèi)蒙返回東北的旅途中。一個看起來像個農(nóng)民的中年人在小桌板上打開筆記本電腦，瀏覽一些血淋淋的照片。五分鐘后，她決定釋放自己的好奇心，問他看的是什么。他馬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告訴她，他正打算去東北的一個縣城打官司，這些是委托人發(fā)給他的資料。她接過名片，看見正反面都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她看了一會兒，似懂非懂，貌似這位大哥是個民間律師，專門替沒錢打官司的窮人處理各種法律糾紛。公益的？她問。對，差旅費都是自掏腰包。可是，那你靠什么生活呢？他猶豫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打贏官司，會有一些收入。她仍然似懂非懂，于是男人開始詳細(xì)講解他辦過的案子，一邊倒的聊天持續(xù)到了旅程的終點。臨下飛機前，他又掏出兩張名片遞給她，請她在當(dāng)?shù)卮鸀樾麄鳌Ｋ恢每煞竦厥障铝?。?dāng)然，它們開始在她的包里，后來就不知所終了。

第二次，她在紹興領(lǐng)了一個文學(xué)獎，興沖沖地從杭州返回沈陽。飛機起飛不久，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一位男士舉著一本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她試著與他攀談起來，以為遇到了一位可以聊幾句的文學(xué)愛好者，甚至是作家同行。結(jié)果他是個生意人，開面館的。文學(xué)的話題都沒有深入下去，倒是聽他講了一路雞湯面的成本如何控制，以及煮面剩下的雞肉和雞骨架如何處理，面館才能盈利。

空姐推著車開始供應(yīng)飲料。她聽到空姐在問他，先生想喝點什么？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拍了一下。她抬起頭，男孩問，你喝什么？她愣了一下，對空姐說，茶。然后她聽到男孩說，跟她一樣。她將茶放到桌板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能感覺到一種親近，一種她不明所以卻并不排斥的，并且不包含絲毫危險氣息的親近。她忽然就想起了十八歲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差不多是她第一次獨自坐火車。作為一名大一的新生，興奮在微微的恐懼面前已退居其次。她收起所有表情，自以為是地用僵硬的外殼保護自己。她不注視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但是，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她被一個男孩選中了。他坐到了她的對面，開始跟她說話。她意識到他不是個學(xué)生，也不是個普通上班族，而是那種在社會上隨心所欲閑逛的人。對付這種人她不光沒有經(jīng)驗，還心存一絲恐懼。她小心地掛上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逼迫自己顯得鎮(zhèn)定。男孩滔滔不絕，其實她一點都沒聽進(jìn)去。后來，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然后掏出自己的身份證給她看了一眼。接下來，他就請求看她的身份證。她支支吾吾不肯。男孩就有點變了臉色。她陷入一種煎熬中。男孩似乎怒了，覺得她為人不誠懇，一副不看她的身份證不罷休的氣勢。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心里，已經(jīng)開始哭了，但是臉上還掛著小心翼翼擺出來的干澀的笑。時間在緩慢流淌著，每一秒似乎都變得格外漫長……最后，一位女列車員似乎發(fā)現(xiàn)了異樣，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她旁邊，一直到男孩悻悻地下了車。他走后，她趴在桌子上，讓忍了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這件事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隨著歲月的流逝，旅途中她想象出來的危險已漸漸消失。甚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羨慕那些危險的年紀(jì)。她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男孩。他有二十三四歲？樸素的T恤、牛仔褲、臟了的白色運動鞋。是否一個男孩天生就意識不到旅途的危險？他們總顯得怡然自得，或者在掌控局面上占據(jù)主動。沒有一本小說給過她這個答案。男作家們總是吝于詳細(xì)描述男人在女人面前的內(nèi)心活動與情緒起伏過程。而以她的經(jīng)驗，男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確實不如女性在思維層面展現(xiàn)得豐富。那么這份親近源自哪里呢？她似乎已經(jīng)過了吸引年輕男孩的年紀(jì)。不過她又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容易被一些看起來有修養(yǎng)有學(xué)識的中年男性所吸引?；蛟S年輕男孩也有這種偏好？對他來說，她應(yīng)該也是一個看起來有修養(yǎng)有學(xué)識的談話對象吧。她不能確定，因為也沒有一篇小說告訴她這些。所有的小說幾乎都想當(dāng)然地津津樂道老男人如何被年輕女孩所吸引。她嘲諷般地笑了。

就餐開始的時候她不是很餓，沒有要米飯?zhí)撞?，只要了零食包。打開盒子看了一下，蘋果、酸奶、榨菜、花生，還有一塊小面包。她重新合上盒子，打算過一會兒再吃。男孩已經(jīng)摘掉口罩，在吃雞肉飯。嘴角下露出更多的青春痘，鼻子從側(cè)面看很挺拔。她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胳膊被碰了一下。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盒子上放著一個蘋果。她看向男孩，男孩對她笑了一下。她將蘋果還給他，我吃一個就夠了。想了想，她打開盒子，將榨菜拿出來，放到男孩的桌板上。男孩又笑了一下。她重新閉上眼睛。

戲劇性的變化發(fā)生在青島轉(zhuǎn)機之后。他在她旁邊坐下，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我就說你到沈陽嘛。臉上依然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微笑。她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心說，這種表情就是傳說中的陽光大男孩吧？他把身體轉(zhuǎn)向她。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學(xué)生，剛從中醫(yī)藥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我的導(dǎo)師是×××，他非常有名，你聽說過他嗎？她一臉迷惑。他接著說下去，我現(xiàn)在在廣東中山一所醫(yī)院進(jìn)行規(guī)培。她哦了一聲，我也是剛從中山過來。是嗎？他顯得有點興奮，太巧了。她禮貌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規(guī)培嗎？他自行設(shè)計了一個問題。她搖了搖頭。他于是給她做了一番詳細(xì)的解釋。就像曾經(jīng)那個開面館的人解釋雞湯面的成本一樣。他比他還要詳細(xì)，詳細(xì)到令她疑心他是個A型血。她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但他沉浸在自己盡職盡責(zé)的回答中。在他綿密的話語中，她終于找到了一個空當(dāng)，試圖終結(jié)這個話題。那么……規(guī)培是不是很像實習(xí)？是很像，又不完全是。他準(zhǔn)備繼續(xù)給她解釋。她忙問道，你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骨科。好了，她心想，就是它了。于是她跟他聊起了頸椎病和肩周炎的問題。他并沒有給她提供新的知識，但至少這個話題跟她有點關(guān)系。她稍稍松了口氣。期間，他孔雀開屏般地背誦了一段醫(yī)書的古文，令她有一點刮目相看。他試圖進(jìn)一步給她做白話的解釋，她忙說，不用了，我是學(xué)中文的。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場聊天在內(nèi)容上將是一杯白開水。但是……哪一場聊天不是白開水呢？她現(xiàn)在找一本一口氣能讀完的書都很難。至少此刻面對的是一份青春的氣息。

……他熱切地講著，幾乎一直盯著她的眼睛，似乎這是他期盼已久的一場談話，身體漸漸越過了兩人之間的扶手。她覺得，他的臉距離她只有一個拳頭。如果倒退十年，她可能都會臉紅。她只在點頭或“哦”的瞬間迅速瞟一眼他，然后就將目光調(diào)整到別處。即使活到七十歲，她也無法一直盯著一個陌生異性說話。她忽然意識到，這是一種久違了的享受。他一直都是這樣跟異性說話的嗎？那得有多少理不清的感情債啊?；蛟S，她離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太遠(yuǎn)了。但是，她試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此刻不到三十歲，難道不會很自然地認(rèn)為他對自己有興趣嗎？

前面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順著座位的空隙打量了一下她和他。她意識到他可能靠著座椅聽到了一切，忙說，這位大哥對中醫(yī)也感興趣嗎？她似乎期待著他有所回應(yīng)，加入他們的談話，那樣，她就可以回到一種正常的聊天狀態(tài)。但是男人什么也沒說，迅速轉(zhuǎn)回了身。那神情，好像她說的是一句，看什么看？

她被他逼近的氣息包圍著，有一點感到窘迫。（幸好彼此都戴著口罩。）這份窘迫與她的年紀(jì)很不相稱。她有些懊惱，試圖掌控這場談話，但是插不進(jìn)嘴。一位空姐適時地來到了他們座位的旁邊。男孩將臉轉(zhuǎn)向了空姐，她長舒了一口氣。她以為空姐是過來推銷航空公司會員卡的，但空姐卻彬彬有禮地請他們?yōu)楸敬魏桨嗵狳c意見。終于有機會開口說話了。她想。首先，她對飛機起飛之后才通知航班會提前半小時抵達(dá)沈陽表達(dá)了不滿。她說，為什么不能在起飛之前通知？這樣大家就可以早點告知接機的人。男孩也在旁邊附和?？战阕隽艘环忉專霉P在本子上做了記錄，隨口問了一句，你們是一起的嗎？她忙說，不是?？战阃Ｏ鹿P，看了他們一眼，哦，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剛才……我還有別的意見。她攔住她的話。您說?？战阒匦聹?zhǔn)備好記錄。起飛之前廣播里那個男聲說的英文太敷衍。男孩似乎受到了啟發(fā)，對！他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段視頻，舉給空姐，你聽聽我錄的這段?？战懵犃艘粫?，微笑地將手機還給他。男孩又將手機遞到她面前，我在抖音上錄著玩的，你聽一下我的英文。她沒理他，繼續(xù)對空姐說，如果你們覺得飛機上沒有外國人，可以不說，如果非說不可，就好好說。對待工作像兒戲一樣，一個中學(xué)生都比他說得好。你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讓別人怎么尊重你們？空姐賠著笑說，那是我們機長說的。那你可以直接把這個意見轉(zhuǎn)達(dá)給機長。你們都是沈陽的吧？空姐點了點頭。你就跟他說，你們給東北人丟臉……空姐態(tài)度誠懇地記下了她的所有意見。最后問她，可以問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嗎？她脫口而出，作家。說完了隱隱有一點后悔。男孩驚喜地看著她。

空姐走后，男孩顯得很興奮，鄭重地說道，我覺得我有必要好好給你介紹一下我自己。他掏出了身份證，用手蓋住了照片。我姓邰，很特別是吧？我叫邰山奈。山奈是一種中藥的名字。味辛、性溫，入胃經(jīng)。食之可起散寒去濕及辟穢的作用。是我爺爺取的，他是我們當(dāng)?shù)睾苡忻闹嗅t(yī)，我們家里是開診所的……她望著那張小小的卡片，內(nèi)心忽然被觸動了一下。與此同時，她迅速瞟了一眼那一串號碼。他的年齡比她想象的要大一些。

……其實我的人生挺勵志的。我爸媽在我五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她比先前自如了一些。因為她知道，現(xiàn)在，他是對著作家而不是她，在講述了。而且，他開始講故事了。她對故事還殘存著興趣。

……他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怎么好，我媽媽十九歲就生了我……離婚的時候她才二十四歲。（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她帶著我生活，很艱難，也掙不到什么錢，脾氣時好時壞。每次她打我，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我記得那時候……（她想象著那個女人。與男孩相比，她似乎更容易理解他的母親。）……可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怎么表達(dá)。（男孩忽然有點激動。她看到了這句話背后的掙扎。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真正從心里與他和解也不過就是幾年前的事）……然后，我上小學(xué)不久，有一天回家，我媽對我說，以后就去你爺爺家吧。我養(yǎng)不了你了。（我一直記得當(dāng)時他那個樣子。謎一樣的微笑終于從男孩的眼睛里消失了。）她其實腦子很聰明，就是……就是沒怎么讀過書，干什么都干不長，她其實可以過得很好的，她如果……

男孩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她平靜地看著他，你……怨她嗎？男孩愣了一下，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不。真的嗎？他肯定地點了點頭。你是可以怨她的。你只有承認(rèn)自己怨過她，才有可能真正接受她。我……可是，我媽她太可憐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她想說，其實你沒必要那么勵志。但是沒說。

飛機開始顛簸。她將頭轉(zhuǎn)向窗口。她似乎明白了男孩那份親近的緣由，也明白了那莫名其妙的微笑的緣由。陽光男孩？她不禁啞然失笑。在此后漫長的人生中，他的情感生活或許會很坎坷。她想。她已經(jīng)度過了那一切。歲月站在不同的位置給了人們饋贈。需要他勵志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姑姑的孩子有病，我奶奶常年在她家照顧。不過跟爺爺在一起那幾年還是挺高興的……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爺爺去世了。我們家的診所是兩層樓，晚上我一個人睡，裝作一點都不害怕。哈哈……我爸爸想讓我去他的新家，我拒絕了。不過，我后媽對我還是挺好的。他強調(diào)道。

廣播里傳出飛機即將下降的播報，人們開始整理安全帶，調(diào)整椅子。她從腳底下拿起雙肩包，將紙質(zhì)書和杯子一一裝進(jìn)包里。他還是那個姿勢，并沒有停止講述。似乎還有很多內(nèi)容想說，他加快了語速。你知道嗎？我中考考了我們區(qū)的第四名。我當(dāng)時就想，只能向前拼了，沒有退路。知道成績后，我想馬上告訴我媽。但是我爸告訴我，我媽……進(jìn)精神病院了。他們怕影響我復(fù)習(xí)，一直沒敢告訴我……（她吃了一驚。前面的女人轉(zhuǎn)過身，迅速掃了他一眼。她和她旁邊的男人應(yīng)該是夫妻。）……現(xiàn)在，每次跟她見面，或者通電話，她就只會反復(fù)說，我活著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有時候，她會大半夜打來電話，跟我說這些……他看著她。我很想對她好，可是，一想到她，我心里就特別難受。山奈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她在想，他可能需要安慰。但那些常規(guī)的話語顯然很蒼白。而她是個從來都不屑于說些蒼白話語的人。而且，或許他對很多人都講過這些事情，（從書中尋求答案的那些歲月，她了解到，童年不幸會造就兩種極端的性格，特別內(nèi)向，或者特別open。他顯然是后一種。）任何一種安慰的話語對他來說可能都不稀奇了。

……認(rèn)識你很高興，我們加個微信吧。他熱切地看著她。她冷靜地說，加不了，沒有信號。哦，對對對。他笑了，晃了晃手機。等落地再加。我們……以后可以常聯(lián)系吧？她沒有吭聲。

一陣搖晃，飛機觸地了。安全帶金屬搭扣的碰撞聲響成了一片。每個人都開始低頭看手機。

她打開微信，給先生發(fā)了一條“我落地了”。對方馬上回了一條語音——大概十分鐘后能到。男孩的手機伸了過來，上面是一個微信的二維碼。她掃了一下。

行李艙紛紛被打開，很多人站了起來。她也站到了過道上。

男孩端詳著手機，問她，你就叫這個名字嗎？她說，這個是筆名。他有些失望，不想告訴我你的真名是嗎？她想了一下，這個名字比我的真名……更有名。哦。他笑了。她還想說，知道了這個名字，你就知道了我的一切。但是沒有說。我們……會成為朋友嗎？她看著飛機的出口，淡淡地說，那都是順其自然的事。他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顯得有些喪氣。我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她感到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她討厭撒嬌。）她冷冷地看著他，你可千萬別這么說，我跟你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說完，她轉(zhuǎn)過頭，正巧遇到前面座位那個女人的目光。她問她，你說是吧？女人似乎有一絲驚慌，囁嚅道，或許……他覺得你……長得漂亮?；蛟S……我長得像他媽媽吧。她回應(yīng)道。山奈跺了一下腳，似乎生氣了。

人流向前涌動。她快步向前走。他始終跟在她身后。

抵達(dá)行李轉(zhuǎn)盤后，他開始打電話，有朋友正過來接他。他的神情、語氣、措辭的周到，讓他重新變成了一個陽光大男孩。放下電話，他問她，有人來接你嗎？她說，我先生會來接我。哦。你……有孩子嗎？嗯。多大了？十八。上大學(xué)？對，馬上要去英國讀大學(xué)。我女朋友在格拉斯哥讀研。是嗎？那她在蘇格蘭。我兒子在英格蘭。你為什么不也一起出去？我？我讀的是中醫(yī)呀，姐姐。她愣了一下，隨即兩人哈哈笑起來。

她伸出了手，再見，山奈。他的手很有力，親和的笑容無可挑剔。

汽車出了地下停車場，一陣雨水噼噼啪啪打在車窗上。燈火變得模糊起來。

她在夜色的包圍中憶起了第三次聊天。男孩也坐在山奈的位置，干凈又略顯滄桑。她確信是她的長發(fā)、未施粉黛的臉、堅硬的目光以及手里的書吸引了他。他講了自己在北歐的生活，然后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她感興趣的音樂話題。他說，他也很喜歡Roxette和Ace of base的歌。他說，他第一次來東北，不過冷他是不怕的。他也跟著她走到了行李轉(zhuǎn)盤。在說再見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有一些猶豫。不過，那么多年過去了。即時此刻他們迎面走過，恐怕也不認(rèn)得彼此了。那時候，她的心比現(xiàn)在柔軟。

手機響了一下。她掃了一眼，山奈發(fā)過來一大段話。不過令她奇怪的是這段話開頭的稱呼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內(nèi)容是在鼓勵這個人，從頭到尾都非常雞湯。裝作發(fā)錯了？無聊。她正準(zhǔn)備收起手機，山奈又發(fā)過來一段話?！敖憬悖@是我給朋友的留言，其實也是我想跟自己說的話，跟你分享一下。祝你今夜好夢。”

她躊躇了一下，點開了他的朋友圈，看到了另一段話。“突然而來的一點點感慨：信任是一種能力，更是一種勇氣。尤其是在這個充滿不安、焦慮和不確定的世界?！毕旅嬗幸恍兴约旱脑u論：“點贊的絕對都是兄弟，我已經(jīng)喝多了，請見諒！”

她的心像被刺破一般顫抖了一下，仿佛有溫?zé)岬难従徚髁顺鰜怼?/p>

她似乎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偸切枰庠诘墓膭畈拍軋詮姷嘏ο氯ィ呐率亲约壕幙椀恼Z言的支架。她是在四十歲之后才明白那時候虛張聲勢的自己其實有多么虛弱。她有能力成為山奈渴望的那個支架嗎？她當(dāng)然沒有。因為她和他一樣，并未從父母那里獲得這種能力。

但是，她愿意祝福他。她點開對話界面，給他發(fā)了一個大大的加油表情。

她收起手機，看了看身邊這個男人。她也曾像山奈一樣，希望從年長的異性那里獲得人生的指點和支撐，并且無法把它們從模糊的愛慕中輕而易舉地分離出來吧？但到頭來，磕磕絆絆的人生路上，只有身邊這個男人給了她最踏實的成長土壤。現(xiàn)在，他也到了她年輕時代最迷戀的年紀(j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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