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古法腐竹的倔夫妻

阿言

冬日的柳州，晨霧籠罩著寂靜的小山村，一間亮燈的小屋里傳來“咯吱咯吱”的石磨聲。里間一對小夫妻正忙碌著，男的推磨，女的蹲在土灶前燒火。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白花花的豆?jié){翻滾，豆香四溢，熱氣蒸騰。

他們是柳州市柳城縣大埔鎮(zhèn)正殿村盤龍屯的村民，這對85后小夫妻，曾先后考上大學，走出大山。丈夫鄧崇堅曾是公務員，前途無量;妻子韋珊曾是年薪近百萬的女老板。但如今，他們雙雙回到大山，當起了作坊主。3年來，他們無數次失敗，賠盡百萬身家，只為傳承一門古老的手工技藝。

鄧崇堅和韋珊從小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在鄧崇堅眼里，愛人韋珊本身就是一部傳奇。1986年出生的韋珊是個壯族姑娘，她12歲喪父，和阿媽相依為命，早年的經歷造就了她獨立、能吃苦的品格。2005年，韋珊考入西安一所高校，畢業(yè)后從事旅游行業(yè)。

3年打拼，她陸續(xù)開了一家旅行社、兩個飯店，還給阿媽在市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存下一筆不菲的養(yǎng)老金，不到30歲就步入了中產階層，一切順遂而美好。然而，這種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2015年的一天，阿媽被查出患了乳腺癌。韋珊心急如焚，四處奔走尋醫(yī)。住院治療后，阿媽的病終于穩(wěn)定下來。醫(yī)生告訴韋珊，好心情和健康飲食有利于身體康復。韋珊便買來各種膳食書，查閱了大量資料，親手做飯給阿媽吃。但韋珊越研究越發(fā)現，市場上的食材都不太好，不是添加劑太多就是不新鮮，原料不行又怎么做出營養(yǎng)健康的飯菜呢？這讓她很無奈。

不久后的一天，韋珊回家鄉(xiāng)辦事，偶遇發(fā)小鄧崇堅，許久不見，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席間，他們回憶起童年，感慨良多。鄧崇堅夾起一塊腐竹，皺眉道：“現在，什么東西都沒有以前的味兒了。你看這腐竹，吃起來像嚼塑料袋一樣?！?童年的記憶像跑馬一樣被翻出來。小時候，每天夜半，阿爸起來磨豆，阿媽生火，韋珊伴著磨豆子的“咯吱”聲入睡，山里的清泉水做出的腐竹，口感勁道，好吃極了。

回家后，韋珊腦子里一直回味著童年的豆香味，如果讓阿媽嘗嘗這個味道，她一定非常開心。這鐵鍋古法制腐竹是家鄉(xiāng)盤龍屯的特產，從清朝傳到現在已經是第四代了，可惜，現在沒有年輕人愿意學，眼看就要失傳了。

第二天，韋珊給鄧崇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特別想學做腐竹，鄧崇堅給了她很多建議，兩人聊了很久。鄧崇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韋，你未嫁我未娶，要不，咱倆戀愛吧，一起做腐竹好不好？”韋珊愣了足足5秒鐘，然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行??！老鄧。”

從此，兩人經常在電話里一邊談戀愛一邊談創(chuàng)業(yè)。阿媽聽說韋珊要回老家做農民，搖搖頭，“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做腐竹，一個姑娘家，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成績，為什么還要自找苦吃？”韋珊笑著糾正阿媽：“是賣豆腐，不是做腐竹。”阿媽直嘆氣，“做腐竹比賣豆腐還要苦10倍！你呀，早晚會后悔的。”

從小一起長大，鄧崇堅十分了解韋珊，但還是忍不住問她：“老韋，萬一咱倆賠了呢？”韋珊說：“我本來也是兩手空空打天下，大不了從頭再來，倒是你，為了這個，放棄了前途無量的鐵飯碗，你想好了嗎？”鄧崇堅說：“我看好這個項目，也看好你！”

2015年9月，鄧崇堅辭去了公職，韋珊也轉手了桂林的公司，兩人聯手創(chuàng)業(yè)。經過多番考察，他們最終將廠址定在了家鄉(xiāng)盤龍屯，這里有純凈的山泉水，有兩個人成長的足跡，更重要的是，有阿爸的味道。這想法溫馨而浪漫，然而很快，他們就知道了什么叫“想法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條條大路通羅馬，但韋珊和鄧崇堅選擇了特別崎嶇的一條。被現代社會淘汰的古老手工藝，必然有它消失的理由，可在這對戀人眼里，讓它保存下來的理由只有一個：健康。為了保證食材健康，韋珊和鄧崇堅選用柳州當年產的本地非轉基因黃豆，產量小、價格高。最初，兩人開著車到處收購，3斤5斤，8斤10斤，一點點收上來。后來，為了保障貨源，兩人干脆扛著鋤頭墾荒種豆。

夜里一兩點，韋珊和鄧崇堅的小作坊就開始忙碌起來。磨漿、洗漿、煮漿，凌晨5點開始上鍋起皮，古法制腐竹最講究手頭上的功夫，鐵鍋里的豆?jié){溫度需要保持在80℃左右，每隔12分鐘拉起一張腐竹。為了保持手的靈敏度，手套不能戴太厚。每天拉8小時的腐竹，他們的手指頭都被燙腫了，一碰就流血。作坊里溫度高達四五十度，韋珊中暑暈倒過好幾次，但她硬是堅持了下來。鄧崇堅心疼她，磨豆和拉腐竹的活每次都搶著做。

3個月后的一天，韋珊和鄧崇堅把自己做的腐竹成品給鄉(xiāng)親們品嘗，大家驚喜地發(fā)現，他們做出了兒時的味道。村里老人說：“十幾年都沒吃過那么正宗的腐竹了?！甭犞蠹业目滟潱f珊和鄧崇堅相視一笑。

事業(yè)邁出第一步，愛情也瓜熟蒂落。2015年12月，韋珊和鄧崇堅在家鄉(xiāng)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楹鬀]幾天，鄉(xiāng)親們發(fā)現，他們的磨房半夜又亮起了燈，吱吱呀呀的磨磨聲，在深夜里顯得那樣清晰。

腐竹實驗成功，投產卻依然困難重重。首先是培訓工人難度大，手工制作腐竹，每一道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只要出一點差錯，一鍋腐竹就會全軍覆沒。其次是腐竹容易發(fā)霉，儲存很難把握。連續(xù)好幾個月，韋珊和鄧崇堅每天都開車去扔腐竹喂豬，每個月十幾萬投進去，兩人的積蓄很快所剩無幾。那陣子，鄉(xiāng)親們一看到他倆，就招呼：“又喂豬去？”最開始，豬見了他們熱情地往前拱，到了后期，豬都不理他們了。

漏屋偏逢連夜雨。2016年4月，鄧崇堅的父親因為股骨頭壞死，癱瘓在床，需要鄧崇堅全天照顧。整整半年，韋珊獨自挑起了大梁。腐竹技術不穩(wěn)定、廠房要擴建、買原材料、工人開支，每一項都需要錢和精力，韋珊忙得焦頭爛額。因為做腐竹太辛苦，工人流失得厲害，韋珊只得白天當老板，夜里當工人。工廠離家只有5分鐘的路程，可她一連幾天不進家門。

腐竹的品質總算穩(wěn)定下來，鄉(xiāng)親們開始佩服起這對小夫妻，不少人把孩子送到坊里做工，跟他們學習。韋珊夫婦很快拉起了一支有20多個工人的穩(wěn)定隊伍。2016年6月，古法腐竹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成功。那一天，韋珊特地去了一趟阿爸的墳前，邊哭邊笑，“爸，老祖宗的手藝保住了?！?/p>

但此時，兩人已經賠進200萬元積蓄，還有100萬元的貸款。古法腐竹的銷路卻堪憂，眼看成堆的腐竹擺滿倉庫，韋珊和鄧崇堅傷透了腦筋。

每人心中都應有兩盞燈，一盞是希望的燈，一盞是勇氣的燈。所幸，在夫妻倆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中，這兩盞燈一直都在。經過思考，韋珊和鄧崇堅決定主動出擊，親自跑銷售。

2016年7月的一天，柳州一個腐竹展銷會上出現了一對打扮樸素的小夫妻。他們的腐竹賣相太差了，顏色不鮮亮、色澤不均勻，整整一上午，展位前無人問津。直到下午，一位70多歲的老人不經意路過，忽然停下來，兩眼放光道：“這才是真正的腐竹，幾十年沒見過有人做了?！表f珊覺得遇到了知音，忙說是自己做的。很多人圍過來，詫異地看著夫妻倆，連連搖頭，“不可能，看你們的樣子也不像是做腐竹的人?！表f珊和鄧崇堅哭笑不得，“難道我們就這么不像能吃苦的人？”

這次展會給了他們不少信心，至少人們對健康食品還是認可的。他們開始深入社區(qū)，凌晨5點，兩人開著車進縣城小區(qū)，用電磁爐支起鍋灶，熬上一鍋豆?jié){，現場制作腐竹，請大家品嘗。兩人還去各大飯店推銷，老板們對腐竹的味道十分認可，可一談價格，又紛紛搖頭。最后，兩人漸漸摸出了門道，他們專門去一些打著土家菜、私房菜等招牌的飯店，終于和幾個飯店老板達成了長期購買協議。

除了線下，兩人還在網上開通了腐竹的自營平臺和淘寶店，產品銷往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人認可韋珊夫婦的腐竹。2017年，夫妻倆終于還清了貸款，還有50多萬元純利潤。目前，產品年產量已經提高到了100噸，產值達到600萬元。

從戀愛到創(chuàng)業(yè)再到結婚，腐竹讓他們重新認識了彼此。經過兩年多的婚姻生活和共事的磨合，他們彼此之間更加了解對方，感情也越來越穩(wěn)固了。當有意見相悖時，他們從最初的一爭高下，學會了冷靜下來，再慢慢溝通。

鄧崇堅覺得，自己是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最大的贏家，和韋珊在一起總有數不清的快樂和活力，這是以前的生活里體會不到的。從開荒種黃豆，到開三輪摩托車去拉柴、劈柴，曬黃豆……最苦最累的活，妻子都干得有模有樣，從不叫苦。

韋珊說他們兩個性格相似，比較犟，也比較執(zhí)著。正因如此，他們才能把一份如此艱難的事業(yè)經營得風生水起。目前，已經是二寶媽媽的韋珊依然元氣滿滿，2021年7月，她被柳州婦聯評為“柳城巧娘”。

對未來，他們有著自己的計劃。2021年年初，夫妻倆跟柳城縣政府正式簽約，獲批21畝地。他們打算做一個非遺研學基地，弘揚傳承非遺文化，擴大60條鐵鍋腐竹生產線，還要建一個即食腐竹（高端辣條）的標準生產車間。最初的夢想，正在一步步實現。

最崎嶇的路上，藏著最美的風景。他們頑強扎根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一路攜手，與清風日月相伴，看著最美的風景，做著最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