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過去除了紙筆,現在除了電腦,我寫作離不開兩樣東西:煙和茶。紙筆或電腦是我寫作的工具,煙和茶則是我寫作的動力或能源,就像汽車和汽油、風帆和風,沒有它們,我的寫作之路便無法前進和航行,我的創(chuàng)造或收獲可能就像沒有施肥的果樹一樣稀少和單薄。對天才來說是不需要煙和茶的,但從十九歲開始,我就知道了我不是天才。于是從十九歲開始,煙和茶進入了我的生活——它們最初是低劣和粗糙的,跟我當時的名氣、財力和作品質量相符。我記得煙是四毛五一包的“鐘山”。茶連名字也沒有,產地也無從得知,它的品相——其實根本就談不上品相,污濁雜亂,像梅干菜,大概兩塊錢一斤。我這么說沒有絲毫否定它們的作用和功勞的意思。在我迄今三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吸飲過無數種香煙和茶,它們無論貴賤,都是我忠實的助手和朋友,有恩于我。直到寫這篇文章,我才突然覺悟,我感恩的名單中,竟遺漏和忽略了它們,這是薄情和不道德的。煙到這里我暫且不說了。我說茶,凌云茶。
我是十年前愛上的凌云茶。
十年前的春天,我記得是清明節(jié),東西、鬼子和我受邀去參加凌云茶文化節(jié)。那是我們仨第一次去凌云。之前,“凌云”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一個好聽或有詩意的地名。但好聽或有詩意并不意味著名副其實,心向往之,就像“天峨”“羅城”“都安”這三個響亮的縣名,在那時卻是因窮而著稱一樣。凌云或窮或富,美或不美,對我們都無所謂排斥或吸引。但凌云有茶。我們愛茶,所以去了。
十年前的去凌云之路,猶如登天,實在難行。從車水馬龍的百色二級公路出來后往北,我們進入了山區(qū)。盤山的路像不結實的繩子,將汽車牽引上陡峭的群山。在車里坐立或忐忑不安的人們,在春寒中冒汗。云霧一大片一大片漂移過窗前、眼前,像祭奠的白紗。我們在恐懼中穿行,到達縣城,已是傍晚。讓我驚奇的是這個云巔的山城居然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江水!后來我知道還不止一條,是澄碧河、龍溪河、龍淵河、西溪河四水匯合而成,所以這個縣城也叫泗城。因這條美麗的河流,我對凌云有了興趣。一入住,迎接我們的是一杯茶,因這杯茶,我來了精神。接下來,我們喝酒,再喝茶。然后又喝酒,又喝茶。我發(fā)覺,只要一喝茶,體內的酒精便很快揮發(fā),像沒喝過酒一樣。什么茶這么神奇?毋庸置疑,是凌云本土的茶。
第二天,我們上了茶山。茶山之路雖然崎嶇,但已沒有昨天我來時恐慌的感受了。那是因為我完全被茶山迷住了的緣故——坡坡相依、嶺嶺相偎的茶山,像港灣里滿載財寶的船,那滿眼翡翠般的青葉,只要你伸手,便可獲取。成百上千的女子,像一只只彩蝶在茶蓬間飛來飛去。她們腰掛茶簍,一邊采茶,一邊還唱著山歌:“好山好水好風光,青龍山上采茶忙;姐采好比風點頭,妹采好比魚躍網……”為什么采茶的都是女子?采茶還要唱歌?我當時就想,因為“女子是水做的骨肉”,可以保證茶的純正和芳香;因為歌可以傳神、傳情,可以使茶朗逸和靈韻。從那時起,我就暗自告訴自己,我要常喝這注入了人情和靈氣的茶。在先鋒嶺,我見到了已千年的茶樹王,她枝繁葉茂、高聳入云,是凌云所有茶山或茶樹的母親。我有幸喝到這棵樹的茶,那鮮醇回甘的滋味,感覺就像返老孩童,又喝母乳一樣。
從那年以后,凌云茶成了我寫作生活的伴侶。她在我疲勞的時候使我清爽,在我喝別的茶的時候令我想念。在漫漫的長夜里,她送我靈感和溫暖,比如現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