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遙感技術、無人機等科學技術逐步應用于偵查之中,催生出不同種類的證據材料,如“DNA自動匹配信息”“人臉識別信息”“大數(shù)據分析報告”“大數(shù)據比對報告”“GPS軌跡分析”等。這些新型證據材料能否應用于刑事訴訟過程中,直接關系到預防和打擊犯罪的成效。但在法律實踐中,由于立法先天所具有的滯后性,諸多利用新型科學技術收集到的證據材料未被刑事訴訟法所吸收,因而很多情況下難以進入法庭作為證據予以認定,司法實務中多將此類證據作為線索進行認定。(1)我國采用法定證據種類,在《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了八種法定證據種類,雖然其具有較大的概括性,但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等新興科技的發(fā)展,導致實踐中必然面臨新型證據的出現(xiàn)問題,很可能會對證據的適用產生阻礙。如大數(shù)據證據,作為以算法為核心的證據,雖然與傳統(tǒng)電子證據有本質的區(qū)別,但實踐中法院要么將其勉強作為電子證據予以認定,要么將其作為案件線索,不予作為證據認定。以此而論,科學證據的新發(fā)展必然面臨適法性的問題。參見徐惠,李曉東.大數(shù)據證據之證據屬性證成研究[J].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1):47-57.同時,隨著刑事訴訟法的完善,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控辯雙方對相關科學證據的質證權,諸如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專家輔助人制度。(2)《刑事訴訟法》第187條規(guī)定了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刑事訴訟法》第192條所規(guī)定的“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做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成為專家輔助人制度建立的依據。此類制度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控辯雙方在應對科學證據時的相對強勢,而法官由于缺乏相關知識,且并無相關專家輔助,在裁判過程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因此,實踐中,隨著科學證據逐漸增多,亟需解決科學證據的合法性問題。同時,法官在面對科學證據時由于專業(yè)知識匱乏,難以有效通過自由心證對證據的真實性予以確證,因而亟需改善法官在庭審中面對科學證據時所處的相對弱勢的窘境。欲解決以上問題,首先,應當進一步明晰科學證據的內涵和外延,并與相關概念進行辨析,明確其獨特性;其次,從范疇上對科學證據予以明確,同時建立屬于科學證據自身的研究范式和框架;最后,應當從實踐應用的角度出發(fā),對科學證據的適用原則和制度體系進行完善。
當前,對科學證據的研究在證據法學的研究中方興未艾。但科學證據并未出現(xiàn)在我國規(guī)范刑事訴訟過程的相關法律制度之中,法律中所見的多為司法鑒定、物證技術等,科學證據的內涵和外延究竟為何,其與司法鑒定、物證技術的差異為何,其概念是否更為周延或者優(yōu)位,均需要加以明確和對比。
對于科學證據的內涵,首先需要從語義學角度進行分析。通過對科學證據進行解構,發(fā)現(xiàn)可以分為兩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為“證據”,此為法學之概念。所謂“證據”是指能夠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一切材料??茖W證據應然地具有證據的基本屬性,包括證據的真實性、關聯(lián)性、合法性。[1]因而,科學證據的中心語為證據,科學證據具有證據的基本屬性,應然地蘊含“證據”的價值內涵,以真實性作為最高價值追求,在證明案件事實的同時,力求實現(xiàn)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
第二個層面為“科學”。所謂“科學”應然地包括科學和技術??茖W證據將科學和技術作為有機要素融入到證據體系中,為證據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生命力?!翱茖W”是一種知識體系和認識方法,科學的本質是知識,是能夠正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具有規(guī)律性(3)此處的規(guī)律性是指科學能夠為人們所認知,并能夠反復適用。、相對穩(wěn)定性(4)此處的相對穩(wěn)定性是指在一段時期內,知識是穩(wěn)定不變的,可以為人們所運用,也表明科學具有階段性,可能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而改變。、簡單性(5)此處的簡單性是指科學總能夠抽象出其思維原點,以簡單的、普適性的知識作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起點。的知識。所謂“技術”則是對知識進行應用的工具、機器或手段,技術本身具有一定的價值無涉性,但技術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設計者的價值和理念。證據之所以能夠不斷發(fā)展,就是因為科學和技術拓展和提升了人類的認識能力,克服了人類的認識局限,擴充了我們進行有效探究的能力[2],進而為人們發(fā)現(xiàn)和認識證據,查明事實真相提供有益助力。同時,隨著科學和技術的發(fā)展,科學轉化為技術的速率以及將技術應用于人類實踐的速率不斷加快,科學與技術的天然界限已然消失,兩者逐步體現(xiàn)出共時性和混合性。因此,科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包含技術。
綜上所述,對于科學證據的概念,需要結合“科學”和“證據”兩個維度進行有機整合。筆者認為,科學證據是在訴訟過程中,應用具有規(guī)律性、相對穩(wěn)定性、簡單性的知識體系和認識方法以及由相關知識所生發(fā)出的工具,為追求和實現(xiàn)案件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所發(fā)現(xiàn)和認識的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材料。(6)此概念中用知識體系的原因在于,任何對相關現(xiàn)象的認識都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任何單一知識所具有的價值很低,且單一知識難以應用。因此,對于相關現(xiàn)象的認知必然是一個多方知識綜合應用的過程,所以,其必然會應用到相關知識體系。
科學證據究竟與法庭科學證據、物證技術、司法鑒定是否可以等同,如果不能等同,其關系如何,便成為科學證據概念辨析的重要內容。因此,需要厘清科學證據與其他幾組概念的關系,進而明晰科學證據的外延。
首先,需要厘清科學證據、法庭科學證據之間的關系??茖W證據是指,“利用基于科學原理的專門科學知識對證據價值提出的事實或意見證據?!盵3]嚴格地說,科學證據是指專家依據相關程序,運用科學原理或方法(特殊技能或經驗),對爭議中的專門性問題進行檢驗、分析或鑒定之后得出的意見。[4]因此,它與法庭科學證據存在明顯差異:第一,所指的階段不同??茖W證據廣泛存在于刑事訴訟、民事訴訟、行政訴訟等過程中,其適用范圍具有廣泛性。而法庭科學證據相對較窄,僅指呈現(xiàn)于庭審過程中的證據,且只有具備證據能力的證據才能在法庭上呈現(xiàn),證據背后科學技術的應用范圍也必然受到限制。第二,所強調的內容不同。就科學證據的內涵而言,科學證據同時強調科學和技術??茖W更多地體現(xiàn)為知識性,可以是一種方法、思維,也可以是技術背后的指導原理。而技術則是一種以知識為依托的工具和手段,其體現(xiàn)為對知識的應用,具有一定的物化性。當前,大數(shù)據、人工智能等技術的廣泛應用對原有的證據體系造成一定的沖擊,在一定程度上,原有的證據種類并不能完全承載新興技術為證據所帶來的典型特征。同時,對于依靠新興技術所獲取的證據材料,其取證、舉證、質證、認證的過程都面臨著新的技術性難題。而且對于技術的強調,在一定程度上也更注重強調程序的合法化、規(guī)范化,程序合法已然成為當前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重要判斷標準,涉及到科學技術的證據更應如此。基于技術的工具性,其操作過程是否規(guī)范,成為判斷證據材料合法性、真實性的重要途徑。比較而言,法庭科學證據更關注專家證人和證據本身,進而基于法官裁判的需要更為關注科學原理的可解釋性和證據的真實性,而非科學本身以及科學的應用過程。因此,相較于法庭科學證據,科學證據在訴訟過程中更具適用全面性,證據的真實性也更易保障。
其次,需要厘清科學證據與技術類物證、司法鑒定的關系。物證技術主要是指科技人員研究不同類型物證的發(fā)現(xiàn)技術、記錄技術、提取技術及檢驗技術等技術方法的總稱。[5]其主要針對物質性客體,即具有明確的對象,其范圍更廣,包括了發(fā)現(xiàn)、記錄、提取、鑒定等過程。司法鑒定是指辦案過程中為解決案件的專門性問題,由辦案單位委托有專門知識的鑒定人進行各種鑒定的總稱。[6]因而,司法鑒定所涉及的范圍更廣,如其可以涉及司法精神病鑒定等非物質性客體的鑒定。因此,物證技術和司法鑒定在范圍和對象上具有差異性??茖W證據包括運用物證技術所得證據材料以及司法鑒定所得鑒定意見,還包括專家輔助人所出示的材料,其范圍更加廣泛,能夠更好地適應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訴訟過程中對證據的需求。因此,科學證據與物證技術、司法鑒定屬于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
綜上所述,科學證據相比法庭科學證據、物證技術、司法鑒定的內容和范圍更具全面性,更能夠因時而變,更能夠保障實體與程序的公正性,更好地契合了當前刑事訴訟過程中對科學技術的需求,也更能將刑事司法中所蘊含的公平正義價值嵌入到證據之中。
上文已明確了科學證據的內涵以及相關概念之間的關系,由此可知科學證據應然地具有提出和存在的合理性與優(yōu)越性??茖W證據若能夠存在于當前的證據體系中,必然需要明確其特定的范疇,并且在此基礎上建立獨特的理論體系,并在實際應用中為所面臨的問題提供可行的分析框架。
范疇是反映客觀事物最一般規(guī)定性的概念,換句話說,是思維對世界中事物的最一般和最本質的特征和關系的概括或反映。[7]范疇是元知識所涉及到的邊界?,F(xiàn)代范疇論認為范疇與人的體驗有關,范疇成員的地位不相等,范疇邊界是模糊的。[8]因此,對于科學證據范疇的劃定并不是界限明晰的,不同知識之間具有交叉性,但地位總是有主有次,只有加以區(qū)分,才能構建起結構化、動態(tài)性的知識譜系,為科學證據本身提供不竭的知識營養(yǎng)。
科學證據的理論體系的構建必然將多元、多學科的知識作為其知識譜系,其范疇為科學證據的知識邊界。首先,科學處在元知識層面(7)所謂元知識,是可以指導理論產生、發(fā)展、應用的普適性知識,即科學之科學,知識之知識。哲學就處于元知識層面。,其作為指導科學和技術的普適性方式、方法存在,也將價值注入科學和技術之中??茖W證據的哲學包含法律哲學和科學哲學,用以指導科學技術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的運用。其次,在知識層面,科學證據包括哲學社會科學的相關知識和自然科學的相關知識,并且兩者相互交融,互為指導。同時,在部類知識之間,不同的學科同樣可以互為指導,如認知心理學、生物化學等交叉學科均可用于科學證據之中。在實踐應用中,由于科學本身具有階段性、創(chuàng)新性和預見性,自然科學會通過對自然規(guī)律的觀察歸納和總結新知識,進而幫助人們發(fā)現(xiàn)、認識和改造社會,為科學證據提供新的營養(yǎng)。哲學社會科學則主要通過對社會經驗的總結、演繹和闡釋,不斷產生新知識回哺哲學社會科學的知識域,并為科學證據提供新的營養(yǎng)。技術則作為哲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指導下的工具,對人的發(fā)現(xiàn)和認知進行延伸,進而為刑事訴訟過程中證據的獲取和認識提供更多可能性。由于科學和技術所具有的天然屬性,兩者皆適用測不準原理,因為沒有任何科學是絕對的、一成不變的,總是帶有階段性、創(chuàng)新性、概率性。因此,測不準原理成為溝通知識和刑事訴訟實踐的橋梁。
再次,刑事訴訟各階段對科學與技術的使用以目的性作為先導,即科學與技術的使用,必須對認識和證明案件事實、獲取案件證據有幫助,并不是任何知識都可以納入到刑事訴訟實踐之中。同時,科學和技術的使用過程本身受到訴訟法的約束,如其適用是否具有可解釋性、可靠性、有效性、合法性等,如果不符則難以作為證據使用。因此,科學證據形成了“哲學—科學與技術—訴訟法與證據法”的“倒金字塔結構”,而訴訟法和證據法則處于塔尖的位置,對何種知識能夠應用于刑事訴訟過程中進行把關和限縮。刑事訴訟過程和訴訟法中所蘊含的價值貫穿于哲學、科學和技術的適用過程中,在科學和技術的應用過程中應當始終秉持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兼顧的價值判斷,使得科學技術與法律、工具與價值相協(xié)調。
科學證據理論體系圖
在理論體系的指導下需要有更為明確的科學證據分析框架,作為普適性和恒常性的分析范式,這一分析框架應對科學證據所涉及的諸多問題進行有效分析并作出回應??茖W證據的分析框架也是從其基礎理論中抽離出來的,是人們在認識科學證據過程中終將遇到的問題,也是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其中涉及價值判斷問題、知識選擇問題、個體認知問題以及技術性問題,且各種問題相互交融,需要借助分析框架進行整合性分析。
1.“需求—目的”的價值判斷分析
依據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人的需求包括生命、健康、財產、自由等,而人的安全需求則是第一位的需求。[9]面對人的安全需求,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科學技術成為滿足人們安全需求、追溯和預防犯罪的重要方式和手段。需求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科學證據的使用,但其使用并不是唯需求論的,仍應當考慮目的性。保護個體安全并不是人們使用科學技術的唯一目的,還應當考慮該科學技術是否會侵犯人權、是否符合法定程序等。一旦使用科學技術所獲取的證據侵犯人權或者不符合法定的程序,則應當排除。況且,科學技術本身即是一種風險,其使用可能會帶來一定的不確定性。從程序正義的角度考量,對于科學證據的使用應當從是否侵犯人權、是否符合法定程序等角度進行價值判斷,符合法律之目的,而不能僅僅以滿足人的需求為衡量標準。因此,應當以合目的性作為更優(yōu)位的價值判斷標準對科學證據進行判定。
2.“概率—邏輯”的知識選擇分析
概率在自然科學中被廣泛應用,其主要建立在觀察、統(tǒng)計基礎之上,并以數(shù)理邏輯、歸納邏輯為主。隨著法庭科學證據的發(fā)展,當前法庭對于概率的認知內容已經從極小概率轉向似然比率[10]。法庭證據評價新范式包括三個核心要素,以似然比體系為邏輯框架,利用數(shù)據量化測量和統(tǒng)計模型的方式計算似然比,對檢驗的程序方法進行案件下的準確性和可靠性驗證測試。[11]法律中的邏輯雖然包括數(shù)理邏輯,但仍然以演繹邏輯為主,注重因果關系判斷。在使用科學證據的過程中應當認識到,即便是公理、定理也仍然存在著錯誤的風險,應當認識到,只要使用頻率數(shù)字或概率數(shù)值反映證據證明力,融入專家證人的主觀性是不可避免的[12],融入法官的主觀判斷也是不可避免的,此為由主體間性所產生的認知偏差,難以完全消除。(8)在科學證據的使用過程中,始終存在著一種認知鴻溝,即科學工作者的概率判斷與法官的是否判斷之間的鴻溝,加之主體間性的存在,這種鴻溝可能會隨之擴大。因此,在使用科學證據的過程中,一方面要認識到誤差難以避免,應當盡量縮小誤差,認清概率的本質。通過解釋、控辯、質證等方式推進庭審的實質化,進而將科學之概率轉化為法律之概率。另一方面,也要堅持以法律邏輯為主,通過演繹邏輯的方式對科學證據進行解釋、認定,同時仍然要認識到相關關系、數(shù)理邏輯對判斷科學證據真實性的重要性??梢圆扇〗徊骝炞C(9)所謂交叉驗證,即通過相類似的不同模型對同一數(shù)據進行檢驗,以驗證結果的可靠性。的方式,對同一證據進行驗證,以提升科學證據的可靠性。
3.“經驗—科學”的認知分析
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13]在科學證據中,經驗和科學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構性?!敖涷灐睘槿藗冊谌粘I钪锌偨Y出來的一般性規(guī)律,其經歷了“一般—特殊—一般”的過程,與“科學”的生成路徑基本相同。只不過自然科學中采取的是“觀察歸納—提出假設—驗證假設”的驗證模式,而法律中的經驗往往通過“現(xiàn)象發(fā)生—原因分析—導出結果”的演繹模式得出。當然,并不能因此否認經驗的科學性。諸如筆跡鑒定、足跡鑒定等就應用了動能守恒定律,在很多情況下鑒定人可能更多地憑借經驗進行同一認定,對于其中的原理,不同的鑒定人可能具有不盡相同的認識,導致形成鑒定意見的依據各不相同,甚至有些依據是難以言明的。但并不能因此而斷言經驗并非科學,因為其已然為人們所普遍采用并且行之有效,具有可重復性。因此,應當承認經驗同樣屬于科學,同時也要看到經驗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隨著人們認識的深入,很多經驗也將被進一步解釋。
4.“有效性—可靠性”的技術性分析
討論有效性和可靠性的關系需要從科學與技術的角度切入,這是一個專業(yè)化和技術性的問題,其直接決定了在刑事訴訟過程中能否獲取相應的證據,所得結果是否有效、是否可信,這是前提性工作。在科學中,可靠性指數(shù)據的可重復性,一個可靠的測試能在相同的條件下反復進行并產生同樣的結果。[14]可靠性直接關系到過程的可重復性和結果的穩(wěn)定性,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科學應有的規(guī)律性。但其結果是否真實,是否能夠為人們所信服,則屬于有效性問題。《牛津哲學手冊》將有效性定義為演繹論據最普通的屬性,即如果前提正確,結論一定正確。[15]該定義將有效性問題定義為邏輯的一致性,如果語義分析正確則它就是有效的。這種邏輯上的有效性更多適用于哲學社會科學,也更貼近于法律的適用規(guī)則??茖W中的有效性為適用于研究結果被全部接受(結論是否合理,基礎在于其設計和解釋)或存在外部有效的情況(結果是否能被歸納到研究中描述以外的背景和課題)。[16]此時的有效性主要指在方案設計和理論的可解釋性,同時其理論與所得結論的再運用是一致的。有效性的核心已然超越了可靠性,其更關注設計過程的可解釋性和結果的正確性,從而極大地降低了誤差和謬誤的產生。在科學證據的認證過程中,不僅應當關注證據的可靠性,更應當注重審查證據的有效性。
美國的科學證據發(fā)展以1993年“多伯特案”為分水嶺,之前“普遍接受性”一直是科學證據可采性的主導標準,即將專家所認定的證據進行采信,將科學共同體的行業(yè)標準直接作為采信的標準。[17]之后,該案給法官履行科學證據“守門人(gatekeeper)”職責提出四項指引:(1)一項理論或技術是否能被(且已被)檢驗;(2)是否已經歷了同行審議并發(fā)表;(3)一項特定技術已知或可能存在的錯誤率是否很高,以及是否有對該技術操作進行控制的標準;(4)該理論或技術是否在相關學術界具有普遍接受性。(10)Daubert v. Merrell Dow Pharmaceuticals, Inc. 509 U.S. 592-94 (1993).該標準仍停留在可靠性標準之上,其主要依賴對理論或方法進行外部評價,更注重行業(yè)的普遍接受性和應用結果的規(guī)律性,雖然需要法官對技術和理論是否適用作出裁定,但并未對理論和技術進行較為深入的認知和判定。多伯特規(guī)則仍然較為依賴科學共同體對科學和技術的認同度。因此,科學證據的審查仍然需要引入有效性的判斷標準,從而保障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前文已經分析了科學證據的概念、理論體系以及分析框架,初步奠定了科學證據的理論基礎,但科學證據的應用仍然存在重重困難,其所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厘清科學標準與法律標準之間的差異,消除科學工作者的概率判斷與法官的是否判斷之間的鴻溝。平衡科學技術所產生的工具理性與法律所追求的價值理性,既能保障科學技術的有效適用,又能保障法律所追求的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成為科學證據應用路徑研究的重點問題。
科學證據能否順利適用,需要將法官與專家置于同一平臺,使之進行有效的對話,才能使法官對科學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和相關性進行實質性判斷。首先,需要在法官與專家之間達成共識,即雙方應當形成統(tǒng)一的證明對象、定義解釋、原理解釋標準,使得雙方能夠相互明晰標準,并能夠為達成標準做出有效努力。其次,專家應當將相關定義、原理、方法等納入共識范圍,使之一一對應,做到不遺漏要點,不忽視必要程序。同時,專家需要以相對通俗的方式解釋知識,一定程度上消解其知識的專業(yè)性,增強知識的普適性,將科學證據所反映出來的事實對應到相應的概念、定義和原理之中。絕大部分科學的原理性知識都具有邏輯性和簡單性,都能通過相關的語言語義富有邏輯地表達出來,使他人能夠理解,進而實現(xiàn)專家的相對降維。而法官在一定程度需要不斷提升自己的科學素養(yǎng),增強對相關科學知識的理解。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某些案件的審理呈現(xiàn)出專門化和專業(yè)化的趨勢。如2017年8月18日,杭州互聯(lián)網法院掛牌成立,集中審理浙江省杭州市轄區(qū)內基層人民法院有管轄權的6類涉互聯(lián)網一審民事、行政案件,開啟了中國互聯(lián)網案件集中管轄、專業(yè)審判的新篇章。(11)參見杭州互聯(lián)網法院簡介,http://hztl.zjcourt.cn/col/col1225177/index.html.民事、行政訴訟中的有益實踐可以被借鑒到刑事訴訟中,針對某些專業(yè)性案件,可以在刑事審判庭下配置具有一定專業(yè)知識的審判員審理某些專業(yè)性案件,如涉互聯(lián)網犯罪案件、涉環(huán)境犯罪案件、涉知識產權犯罪案件等。隨著專業(yè)化審判員隊伍的壯大,可考慮針對典型專業(yè)性案件設置專門的刑事審判庭,逐步推動審判業(yè)務的專業(yè)化。鑒于法官缺少相關的輔助專家對專業(yè)問題予以分析和解釋,可通過建立專家?guī)斓姆绞?,從庫中隨機選取相關方面的輔助專家?guī)椭ü倮斫饪茖W證據背后的概念和原理,進而更好地對科學證據做出實質性審查判斷,此過程為法官的相對升維。通過這種方式,最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實現(xiàn)法官與專家在同一平臺上對話和交流。通過長時間的積累和交流,對科學證據的實質性審查將會逐步提升,進而實現(xiàn)標準的統(tǒng)一化。
當前我國對科學證據的審查仍然受普遍性接受標準的宰制;對于相關證據過于依賴科學共同體給出的結論和意見,專家往往掌管著有關科學證據的話語權力和話語體系。對于有分歧的科學證據,往往申請重新鑒定,如果再有分歧,則通過第三方專家進行復審,進而確證科學證據的可采性。在這個過程中,法官缺乏對相關知識的理解,難以認定所得證據是否具有有效性,是否能夠采信,這導致控辯雙方對科學證據進行重新鑒定,耗費大量司法資源。該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我國法官面對專業(yè)性問題時所處的相對弱勢地位以及現(xiàn)行證據制度難以支持法官對科學證據進行實質性審查的問題。因此,我國應當將有效性標準確立為科學證據的審查標準。有效性標準應當包括五大方面:可解釋性(對相關的原理、概念能夠通過較為通俗的語言進行解釋)、可重復性(通過相關原理應用所得結果可用以描述或說明其他外部現(xiàn)象)、同行審核(所適用的方法或工具已經經過同行評議,獲得科學共同體的認可)、控制錯誤率(該科學技術的使用是否存在較高的錯誤率以及相關的錯誤能否通過其他技術手段加以控制)、專家可信性(需要綜合考量鑒定人、專家輔助人以及法官所聘請的輔助專家的聲譽和品格)。構建有效性標準,從制度上為法官的實質性審查提供保障,進而為法官標準與專家標準的統(tǒng)一化提供堅強后盾。
科學證據可能包含當前法定證據種類中所未包含的證據種類,如大數(shù)據證據以及將來通過人工智能或算法演算所得到的證據。認知性技術進入法庭科學領域,尤其是通過機器自學習可以形成證據,這些情況導致科學技術不斷擠占人類專家在專業(yè)意見形成中的主導地位,形成了科學技術對人類專家的控制模式。[18]未來偵查效能和刑事訴訟效能的提升又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技術的進步和發(fā)展。如果僅僅秉持“技術中立”思想,對科學證據不加以限縮和規(guī)范,則人類在未來刑事訴訟過程中可能面臨失權的窘境。因此,需要通過相關證據制度和規(guī)范對科學證據予以“賦權”和“限權”,實現(xiàn)“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平衡??梢钥紤]在法定證據種類中增加科學證據,將其作為兜底的證據種類,以便更好地適應未來法定證據體系的變革,也可解決科學證據合法性的問題。同時,對于科學證據應當采取較為嚴格的制度舉措來規(guī)制工具理性所產生的負外部性。首先,應當建立科學證據之“有無”規(guī)則,主要對價值取向、相關要素、特點特性、適用過程等基礎內容進行規(guī)范,完成科學證據從無到有的跨越。其次,應當建立科學證據之“排除”規(guī)則,對于科學證據應當適用嚴格排除規(guī)則,對不符合有效性原則、程序性規(guī)定所得證據以及侵犯人權所得證據予以排除。最后,應當建立科學證據之“程度”規(guī)則。科學證據的證明力如何取決于其關聯(lián)性的強弱和法官的自由心證,這關系到科學證據能否被采信。因此,應當通過驗證模式和印證模式對證據予以認定。在大數(shù)據技術和人工智能的應用下,在大量數(shù)據的支持下通過機器自學習會得出對案件的一般規(guī)律性認知,該規(guī)律性認知便成為一個普適性命題。由于大數(shù)據證據的數(shù)據處理過程皆不可見,可通過反向驗證該數(shù)據范圍內相關數(shù)據所代表的信息與該規(guī)律性認知信息是否具有一致性,實現(xiàn)對該規(guī)律性認知的驗證,進而驗證科學證據的真實性。[19]同時,法官對于科學證據仍應當遵從“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進行自由心證,否則不能判定犯罪嫌疑人有罪。
科學證據在刑事訴訟中的應用源于司法實踐的需求,即在證據稀缺的背景下,偵查機關依靠大數(shù)據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獲得線索和相關證據,對于犯罪打擊和預防具有積極意義。需求決定其應用的廣度和深度,因而在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了諸多新型科學證據。對于科學證據,首先,應當從哲學上對證據和科學本身進行明確,認清科學原理的簡單性和可解釋性,為后續(xù)科學證據融入法定證據種類奠定理論基礎。其次,應當從科學的角度認識科學證據,用統(tǒng)一的科學標準對科學證據的科學性進行確證。再次,應當從法學的角度認識科學證據,將科學認知轉化為法律認知,將科學標準轉化為法律標準,將科學解釋轉化為法律解釋,建立可靠的分析框架和有效性標準。最后,應當從認知科學的角度認識科學證據,構建專家“相對降維”與法官“相對升維”的互動機制,在法官充分認知的基礎上,給予法官有效的價值判斷標準,以此實現(xiàn)“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