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正
一、阿乙作品的原始運動
(一)原始運動的軌跡:“世界盡頭”的推論
阿乙的寫作開始于被他稱作“世界盡頭”的故鄉(xiāng)。這既是他涉筆的源頭,也是其筆下主人公紛紛逃離的原點。逃離——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或者說由“世界盡頭”到“世界之都”——構成了阿乙作品內部的原始運動。把握阿乙創(chuàng)作的總體性,除了“世界盡頭”這個自我規(guī)定的經驗原點,作者的第一部小說集《灰故事》也是我們理解他的最好切入點?!痘夜适隆?008年8月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付梓,收錄了作者寫于2006年至2008年的《極端年月》《五百萬漢字》等31篇小說,凡二十五萬字。2013年重慶大學出版社再版此書,主要改動是刪去《拉小提琴的大人》《一個鄉(xiāng)村作家的死》《證件》,增添《畢生之始》與《下沅村的童話》,成其為三十篇。在《再版序》中,阿乙提出了“可能是(他)一生的寫作母題”,即“對‘上帝不要的人的深刻同情、對‘得不到的宿命般的求證以及對人世的悲涼體驗”( 阿乙:《再版序》,《灰故事》,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皩Α系鄄灰娜说纳羁掏椤币A后至第四部小說集《情史失蹤者》,“對‘得不到的宿命般的求證”是作者在前兩部小說集完成后便廢止不顧的題目,唯有“對人世的悲涼體驗”,貫穿了他迄今以來的全部創(chuàng)作。
在“世界盡頭”對人世初有悲涼體驗,發(fā)端于其母題性質的兩篇作品:《極端年月》《畢生之始》?!稑O端年月》是三易其稿,初稿為《情人節(jié)爆炸案》,二稿為《世間》,兩者均寫于2008年以前。《灰故事》收三稿《極端年月》《鳥,看見我了》復收一稿《情人節(jié)爆炸案》。再版《灰故事》中增添的《畢生之始》,與《極端年月》同寫于2008年,并曾以《少年》為題收錄至作者的第一部隨筆集《寡人》。除字句方面的修訂,阿乙還將這個片段式的敘事由阿拉伯數字編碼改成英文編碼。《畢生之始》與《灰故事》的開篇之作《極端年月》同為提綱挈領式的寫作,在時間上則是承續(xù)關系:當那個午后昏昏沉沉、無處可去,最終靠在木椅上蜷縮入睡的少年長大以后,他注定會獲得關于人世虛無、痛苦和偶然性的悲涼體驗,這便是《極端年月》立論的根據。不過,最初的“悲涼體驗”僅僅是靈魂空虛,少年代表著“世界盡頭”的蕓蕓眾生。如此,也才有了那個關于“世界盡頭”的推論。
阿乙小說關于“世界盡頭”的說法最早出現(xiàn)在2010年左右,他在《鳥看見我了》中寫道:“紐約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趙城,趙城往下是清盆。聯(lián)合國—首都—省會—市—縣—鎮(zhèn)—鄉(xiāng),世界的盡頭?!钡傺葸@一公式,則始于《灰故事》中的《在流放地》:這一篇里的“我”最初被安排到石山縣派出所實習,此后又被分配至“柏油路曬滿柚子皮的岙城鄉(xiāng)”。岙城鄉(xiāng)之于石山縣是降級,之于省城、首都就更是流放的所在,因此又是“世界的一段盲腸”(《國際影響》),是“價值極低的世界盡頭”(《對人世的懷念》)。在價值底部,人與城有著一樣的命運:那個被安排到偏遠之地實習的民警小艾處在近似流放的境遇,這岙城鄉(xiāng)同樣“是個被時代遺棄的地方”;又如《意外殺人事件》中紅烏鎮(zhèn)火車站,幾乎與車站建好同時下達的全國大提速文件(它命令駛過的火車過站不停,將正在慶祝車站建成的紅烏鎮(zhèn)甩在身后),既使得老工人擲地有聲的回答(“該不會不來吧?”“除非是國家把這鐵路拆了,火車都死光了?!保┳兊没蚕笳髦或T絕塵時代的來臨。由于交通不便,公路“到了我們縣卻是走到了盡頭”,所以“我們縣除了有一家溫州發(fā)廊,沒別的流動人口了,而等到全國人民都不玩呼啦圈時,我們又呼啦啦玩起來?!保?阿乙:《國際影響》,《灰故事》,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頁)
以上諸篇外,“世界盡頭”的公式還出現(xiàn)在《灰故事》中的《阿迪達斯》。小說中的主人公李小勇情不自禁地摸了女同學身上的名牌運動服,這位女同學便“勸慰”道:“別摸了,讀書吧,讀書了就能出這個村子,出這個鎮(zhèn)子,出這個縣城,就能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去紐約。”顯而易見,由省及市及縣及鎮(zhèn)及鄉(xiāng)及村,本是國家的行政區(qū)劃,它們就像東周起始的郡縣、唐宋的道路、元明清的行省,可是在阿乙這里,這一序列卻變成了表達某種特殊感受的公式,向上是天空與白晝,向下是井、棺材和黑夜;向上是自由意志的勃發(fā),向下是無意義的宿命。在自傳性質的《模范青年》中,這種感受被無以復加地表達出來:“一天下午,我獨自走向一座山峰。在山頂,我看見遠處綿延的還是山,洼地里生長著和這邊一樣的房子,一些農民拉著牛從路上沉默地回。時光暗沉,黑夜像兩只巨臂將要箍向我,我啊,就要和溫柔的姑娘在這里生兒育女,生活一輩子了。我因此淚流滿面,賭氣式地發(fā)誓,現(xiàn)在就要出發(fā),去鎮(zhèn),去縣。仿佛不過癮,還要去市,去省城,去沿海,去直轄市,去首都,去紐約?!?/p>
這些故事可能發(fā)生在清盆鄉(xiāng),也可能發(fā)生于岙城鄉(xiāng)、紅烏鎮(zhèn)、雎鳩鎮(zhèn),具體的名字無關緊要,它們之所以被作者視為“價值極低的世界盡頭”,根本原因是價值的單一,而價值的多元有賴人口的流動,但這就像一個悖論:當紅烏鎮(zhèn)這些地方通往世界的管道被堵死之后,隨后出現(xiàn)的打工潮所帶來的人口流動又僅僅是一種“流出”,這里的價值體系怎能不封閉?在隨筆《寡人》中,阿乙將這種價值體系比喻為僅剩兩根枝丫的樹干,依附于這種體系的生活不外乎“三到十秒”(《三到十秒》)或“三到五秒的快感”(《貧瘠之地》)??墒鞘庐呏?,又總是“眩暈、無聊、沒有意義,太陽越來越大,衛(wèi)生間的水越來越響,我不知道要走要留,去生去死。我整個人就待在這卑鄙無恥、殘忍可惡的結論里”( 阿乙:《男女關系》,《灰故事》,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38頁)?!笆澜绫M頭”的女性習慣于在南方的黃昏注目一日將盡(《小鎮(zhèn)之花》)。這樣的生活偶有波瀾,也不過農婦自盡(《黃昏我們吃紅薯》《敵敵畏》)、葬禮舉行(《葬禮照常進行》)。此地所有人的生平行止最后都被歸結為簡短的一行文字:“很多紅烏鎮(zhèn)人都這樣,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掉,留下房子和存折。”(阿乙:《意外殺人事件》,《鳥,看見我了》,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反觀那些并不全將這兩點(錢與權)視為生命所系的人,就“會變成一只可笑的像得了癔癥的雞”,淪為異類。
異類既有被村長借錢不還的可憐人(《小賣部大俠》)、上訪者(《八千里路云和月》或《蟲蛀的外鄉(xiāng)人》中隨手帶出的“纏訪鬧訪分子文金榮”)、感情受挫者(《隱士》)與高考失利者(《北范》),也涵蓋了那些純粹超越了縣城觀念的個體,譬如《明朝和21世紀》《先知》《一個鄉(xiāng)村作家的死》等篇寫到的“為思想而痛苦的農民”或試圖通過寫作來強悍地確立自我價值的“隱士”。不管怎樣,他們都成了鄉(xiāng)人眼中因訴求不滿或壯志難酬而發(fā)瘋的精神病人。正因為此,阿乙徹底地否定“小鎮(zhèn)活法”并不意味著小鎮(zhèn)生活富足的無望——恰恰是因為富足,滯留此地的人才會將這種生活轉化為一種夜郎式的自大——而在于這種“活法”總是取消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在兩篇母題性質的小說里,《畢生之始》引出的是虛無的線索,《極端年月》,包括由它開啟的《意外殺人事件》《小人》《鳥看見我了》等篇,則是引出了與虛無平行的極端線索。它們的極端一概在于用犯罪、自盡這些并非生活常態(tài)的沖突(以尸體與命呈現(xiàn)),將人性里不可解的因素淬煉出來;但阿乙早期的“鄉(xiāng)村派出所”系列,常態(tài)往往是沒有案件,主人公只能用愛情或打牌來消磨光陰。
對牌局的描述是阿乙早期作品中“世界盡頭”之外又一個經典場景。曾如困獸滯留此地的作者日后反復地為我們描述了那個堪有人生轉捩意義的場景:“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會看到溝渠似的海洋、鯨脊似的山脈、果殼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蠶子大小的一張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著警校實習生我和小李,東西向坐著民警老王和司機,四個渺小的人就著溫暖的陽光打雙升。撲克天天在打,當時的我只覺一夜沒睡好,像是被綁架而來,并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卻覺得吊詭?!保?阿乙:《在流放地》,《灰故事》,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95頁)這段話后來被阿乙戲謔地楔入《作家的敵人》,感受之深毋庸置疑,不然他便不會認為倘不改變這個現(xiàn)實,“一生就這樣葬了”(《國際影響》),而自己“合該在麻將桌上老死”(《模范青年》)。質而言之,普普通通的牌桌換位,已讓那位青年民警一眼望穿了如果安坐在此則自己也將如是換位(從東到西,由南向北)、如是度過(從種子到墳墓)的一生。牌局的隱喻是小鎮(zhèn)青年先天擔負的宿命,此乃價值底部的直觀體驗之一。于《意外殺人事件》,作者更是蓋棺定論“一次打牌的經歷加速了艾國柱的出走日程……因為虛與委蛇太久,戰(zhàn)罷,艾國柱在衛(wèi)生間嘔吐起來”。在這次牌局中痛感的意義匱乏是阿乙作品內部原始運動的核心推動力。由此開始,小說主人公才真正將以這“世界的盡頭”為原點,策劃那場曠日持久的逃離。
(二)原始運動的阻力與反抗
阿乙的很多作品都帶有自傳性色彩。這里的“自傳性”在較低層次指的是故事受制于作者自身的經驗,而在更高的層次則是指小說誠摯地傳達出了作者本人的思想傾向與情感沖動。以《意外殺人事件》和《模范青年》為例,前者的故事取材于瑞昌發(fā)生的真實案件,人物則如作者2010年接受采訪時所言:“小說里的六個死者都是我自己,是我將自己拆開為六個人,他們的性格是我的性格。我懦弱、現(xiàn)實、虛榮、單純、理想主義、簡單,有時候怕死。我將他們都殺死了,祭奠我在縣城里像井蛙一樣的時光?!保ā端麑⒃浀淖约阂灰粴⑺涝谛≌f里》)兩相對照,《模范青年》的“自傳性”更近于“非虛構”,后者的本事曾被作者寫入隨筆《于連》《縣城的活法》與《壞朋友》等篇?!兑馔鈿⑷耸录放c《模范青年》中的“自傳性”還體現(xiàn)在兩者都以“艾國柱”為主人公(或主要人物之一),但因為兩者“自傳性”的程度不等——盡管小說里的“艾國柱”都立志奔赴大城市——所以結局又是截然相反的。這種筆法的不一致有作者對偶然性的迷戀,卻也未嘗不在提醒讀者:由“世界盡頭”向“世界之都”進發(fā)的人數眾多,掣于種種阻力,這些逃離者大多廢然而返,有的是未能將決絕貫徹到底,因之成為喜?。ā蹲詺⒅谩罚?,有的純粹死于偶然,是以悲劇收場(《意外殺人事件》)。
《極端年月》既是《灰故事》的開篇,同時也是集子的壓軸之作,《意外殺人事件》的分量與之相類。在《意外殺人事件》中,縣委辦干部“艾國柱”的先行者是鄉(xiāng)村教師何水清,后者在與情人私奔后鎩羽而歸,為此他得出結論:“一般的電影到最后才會釋放出光明,而電影也就此戛然而止。它不往下講,是因為它覺得幸福是顯而易見的,不用贅述,可是我現(xiàn)在卻知道這其中的緣由,當我們翻過苦難的大山,看到山的另一面其實還是苦難——它們是在逃避。我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出去的紅烏人最后都灰溜溜地回來了,因為上帝從未許諾,只要你離開了,就可以得到?!背鎏游此斓暮嗡迨恰鞍瑖钡募胰苏垇淼恼f客,為的是能夠說服他不再出門,但當那個打牌的場景“重現(xiàn)”于小說時,“艾國柱”還是輕易地在內心否決了何水清的結論:“你失敗不代表我失敗;即使所有人失敗,也不代表我失敗;即使我已失敗過兩次,也不代表會失敗第三次;即使第三次失敗了,那也比現(xiàn)在強,我不能在臨死前追悔莫及?!薄兑馔鈿⑷耸录返牡谝蝗朔Q在小說最后出現(xiàn),他是抓捕殺害數人的李繼錫的警察之一,并且在醫(yī)院目睹了翌日清晨便要乘中巴離開紅烏的“艾國柱”。直至在醫(yī)院行軍床上彌留之際,這個人仍不肯合上雙眼。那個知情的旁觀者因此痛哭。
小說的這一安排無非表明了出逃面臨著重重阻力,而這種阻力給作者帶來恐懼。在隨筆《夢里的哭泣》《背叛》等篇阿乙都寫到過出逃之后反顧過往的隱憂,事實上,即便小鎮(zhèn)青年在多年之后成為大城市的子民,鄉(xiāng)村對他們而言仍是念茲在茲的威脅?!堕w樓》中的朱丹恐懼劉國華所象征的那種生活,正如《百分之五十》里的葉淼所做噩夢是他與堂弟葉森都是莫家鎮(zhèn)老老實實的油漆商人,當他望向夜空,“這一望便把天上的葉淼嚇落下來,便把夢中的葉淼嚇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夢中見到的是葉森還是葉淼,他覺得自己真的好像還在莫家鎮(zhèn)活著?!币睬∷朴伞栋俜种迨烽_啟的《模范青年》里的“我”恐懼周琪源代表的另一重生活?!拔摇币庾R到自己原有可能成為另一個“周琪源”,卻因緣際會變成了今日的“艾國柱”?!鞍瑖表樌鎏?,做了大城市人,而作為鏡像的周琪源卻只能在鄉(xiāng)下無望地從生到死。一言以蔽之,威脅以對跖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百分之五十》中的葉淼與葉森互為對跖,《模范青年》中的“艾國柱”與《意外殺人事件》里的“艾國柱”或《模范青年》中的周琪源互為對跖——這幾組人物都代表決定著逃離成功與否的偶然性。
這種偶然的一致性都從反面或悲劇的下場指認逃離的刻不容緩,誠如李振所言:“這是一道單選題,由不得半分含糊。生命也因此變得簡單而殘酷:要么離開,要么死?!保ɡ钫瘢骸缎≌f世界中的野心家——阿乙論》,《南方文壇》2012年第11期)李振的這一判斷不能也不必在經驗層面尋求解釋,周琪源或許至死都活在同小鎮(zhèn)濃情虛與委蛇而后再實現(xiàn)自我的幻覺中,但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他的結局?同理,葉森的終局是否也是一種必然?能夠解釋這一點的,恰恰是《意外殺人事件》里“李繼錫”所彰顯的偶然:正是這種偶然將“艾國柱”決意奔赴城市的行動扼殺于襁褓。換言之,“要么離開,要么死”在經驗層面注定是難以證實也無從證偽的或然論;不過這種或然論無損于判斷自身的真實。它的真實性對應于那個更高層次的“自傳性”:這是作者本人的思想傾向與情感沖動。如果說出逃之路存在著重重阻力,那么阿乙無疑也在小說中對這種阻力施以報復——思想與情感的同一既判定了由“世界盡頭”向“世界之都”進發(fā)的絕對正確,同時它們也對小鎮(zhèn)的價值體系作出了不容反駁的判決。
二、 阿乙作品的次生運動
(一)感受“世界之都”
在“世界盡頭”內部的意義匱乏同“世界之都”想象之間的張力,曾驅策小鎮(zhèn)青年紛紛奔赴城市,這一行動軌跡構成了阿乙作品的原始運動。隨著他開始于2009年的對城市的集中書寫——從這一年開始,他陸陸續(xù)續(xù)地寫出了《正義晚餐》《春天》《永生之城》等完全以城市為背景的小說,以及另一批在城市與小鎮(zhèn)的裂隙間鋪陳的《閣樓》《楊村的一則咒語》《肥鴨》《情史失蹤者》《虎狼》《對人世的懷念》——原始運動逐漸顯露那由位移所不能解決的癥結。阿乙寫過許多小鎮(zhèn)的孤獨日常,他筆下的主人公一部分死于那種熟悉的孤獨,一部分則向著“世界之都”孤勇進發(fā)。前者的情形毋庸諱言,只有當后者抵達他們的“應許之地”,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城市又是否兌現(xiàn)了它們此前的想象?答案是否定的。不過這并非作者本人的疏漏,毋寧說正是在對城市的觀察與書寫中,原始運動的結論(“要么離開,要么死”)開始松動并難以自洽,且由此在作品內部生成了第二種運動:從城市反顧鄉(xiāng)村。此時的反顧不同于《百分之五十》等篇目的情形,它是在鄉(xiāng)村所代表的威脅統(tǒng)統(tǒng)消失,抑或鄉(xiāng)村本身消亡之際的審視。
小說人物在城市的初始感受,是城市的龐大與個體的渺小。阿乙關于城市涉筆最深之作,當以《春天》為首,縱觀他前期的小說,這個中篇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個文本。它的篇幅并不算長,僅四萬余字,由二十個被編碼的章節(jié)構成,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春天”的姑娘潦草的一生。小說起始于躺在殯儀館中的“春天”,終結于第一人稱的“我”在同“春天”一道殉情時臨時退出,徒留她一人獨自沉溺。作者由靜態(tài)的死寫到動態(tài)的死,在兩種死的形態(tài)之間即是這個文本的主體所在,而小說那獨特的形式如同借來的目光,它使得我們能夠倒逆式地觀看“春天”一生的來龍去脈。在這個中篇里,寄宿在“我”家的“春天”便是渺小的代言人。她哪里都能去,又哪里都去不了。作為永恒的異鄉(xiāng)人,“春天”最后只能以“渺小”的消失與“龐大”達成關聯(lián),就像雪片溶于河流。當我們在《春天》中讀出以下一點時——任何一個城市之于任何一個個體都是“世界之都”,置身“世界之都”的代價便是主體的客體化、個體的單子化——我們已然和那些抵達“應許之地”的人們共同閱讀著一個城市的寓言。
“世界之都”是海明威的一篇小說,阿乙在這個題目下暗示了他對城市生活曖昧的觀感:“‘世界之都就像我們需要知道的龐大冰山,而帕科(為什么不是他呢)恰成為我們閱讀之船路過的冰山一角。我乘坐出租車時,往往聽到某某地發(fā)生事故的提醒,這些溫和的提醒和車窗外的柳樹一樣,不會引起我們太多的警醒。只是到有一天,當我們躺在路中央的血泊中,看著千帆過盡,我們才會感觸到這座城市的遙遠?!保ò⒁遥骸秱€體》,《陽光猛烈,萬物顯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93-94頁)城市的曖昧還見諸以下小說:《正義晚餐》書寫背叛,《永生之城》書寫關系更加復雜的雙重背叛,寫于2009年的小說《熟悉》展示的是渺小與曖昧的關聯(lián):M看到那些拖著行李箱、像螞蟻一樣轉圈的外鄉(xiāng)人時,總忍不住勸告對方如何去消化這種陌生。至于他自己,則是選擇某條固定路線往返于單位和家庭,“這條簡短的路線意味著習慣、鄉(xiāng)愁以及由此帶來的安全感?!毙≌f余下部分與《正義晚餐》構成互文,換言之,熟悉不過冰山一角,一旦龐大的冰山(城市陌生的本相)漸次浮出海面,那條“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路線”,那種剛剛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的“我”所建立起來的對于“世界之都”的熟悉,就會立刻被擊得粉碎:“受辱的M拉上門,走下樓梯,此后這條路線的所有細節(jié),樹呀草呀汽車呀馬路呀都像暴雨一般殺向他,將他殺得傷痕累累?!贝藭r此刻,孤勇的行進者又將如何自處呢?這恐怕不是一句“他這樣的資質真是難以勝任人間”(阿乙:《說謊》,《陽光猛烈,萬物顯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頁)所可以打發(fā)的。
更為尋常的曖昧是陌生人的一瞥,如同樣寫于2009年的隨筆《遇》:“在實在無聊時,我便想世界的不可思議。我待在某家書店,游走來兩個四川姑娘(只有四川姑娘才會長出像牛奶一樣順滑的臉蛋),是一對姐妹,她們像賞花一樣游走在書叢中。然后有一位高個子穿皮衣的北歐女子手持一塊紙牌匆匆走過去,她長著大理石一樣的面龐、深邃的灰蒙蒙的像晚霜的眼睛和褐色的頭發(fā)。我們像飛梭在太空的子彈,偶爾在這一時刻聚合,永無再見……我不曾去想我和她,為了這一刻的偶遇,準備了多久的人生。”附提一句,“飛梭在太空的子彈”這個意象在十年后將重現(xiàn)于《用進廢退》。
渺小與曖昧指向孤獨,這種孤獨延展到極致,也許就是《葬禮照常進行》涉及的境遇??墒莾上鄟砜?,城市的本相更加糟糕。城市的死亡日漸成為現(xiàn)代化工業(yè)進程的一環(huán),死者無一例外被迅猛的遺忘抹去,毫無尊嚴可言。《葬禮照常進行》原題《趙十六爺的葬禮照常進行》,是作者早期的作品,僅就寫法來看,它使人想到卡洛斯·富恩斯特的《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這一題材與寫法在此后許多年都被作者擱置,可能直到經歷了對城市孤獨的深切體驗后,阿乙才決意在《早上九點叫醒我》為宏陽安排那場盛大壯觀的葬禮。這里除開作者試圖以為宏陽蓋棺來象征鄉(xiāng)村(反之,小說最后宏陽的棺材被撬開則暗示著鄉(xiāng)村的消亡),無疑也容納了他在情感維度從城市反顧鄉(xiāng)村的沖動:后者繁復的儀式至少讓宏陽在駐留人間的最后一刻,仍然通過類似神話的葬禮與耗費,為其贏得尊嚴并且使之居留鄉(xiāng)人的記憶中。在這個意義上,鄉(xiāng)村又像是作者在《存在》中虛構的那個比比妥,那里有一個不斷修繕的墓穴,村民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將新鮮事物通過物物傳遞的方式“告知”死者,“所有的死者都與世界失去聯(lián)系,都被忘記,只有比比妥這個地方在挽留一位死者。”
關于城市的日常生活,阿乙寫到了現(xiàn)代人在封閉空間(地鐵、房間、寫字樓、格子間)的諸種經驗,譬如“因為看不見親人朋友和新鮮的世界”,個體變作困獸,他們的臉“空洞而疲憊”。個體的行動軌跡簡化為從一個空間向另一個空間、“在房與房之間的流浪”。至此,容納著曖昧、渺小的孤獨體驗上升為無意義感。這里有幾個重要文本值得留意。首先是寫于2007年的《立錐之地》,在這篇隨筆里阿乙幻想用一枚釘子將自己釘入歷史,這個奇怪的比喻映襯的是作者將近十年的輾轉經歷:“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旅行、一間租房一間租房的旅行,以及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旅行?!鳖l繁地更換工作與更換城市使他自覺是“時光的流放者”與“失去身份的人”。為此,他也開始反顧那條由“世界盡頭”開啟的來路:“我回不到下沅村,莫家鎮(zhèn),醫(yī)藥公司宿舍,農貿街,火車站,羅湖橋,二中,青云譜,城中村,楊思鎮(zhèn),桃浦路,麗江花園,五羊新城,菜市口,太平街,暢柳園,永安路,廣渠門,朝陽門?!保ò⒁遥骸豆讶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立錐之地》,2007年8月5日)五年之后阿乙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中篇《模范青年》,這個小說迄今仍被眾多論者視作理解阿乙的絕好材料(他們的理解又只是局限在從“世界盡頭”到“世界之都”的阿乙),但大多不曾留意其中的一個關鍵細節(jié)——當“艾國柱”回顧自己十年的顛沛流離時,作者悄悄記下了某個一閃而過、在情感上接續(xù)《立錐之地》的心緒:
更重要的是,我再也感受不到內心的那種力了。我那蠢蠢欲動的柴油機早就銹跡斑斑、不堪運轉。眼下的一切看起來還輝煌,還屬于我,卻早成記憶的沉渣。
若干個城市
若干家單位
若干件租住房
若干任女朋友
始終保持在一萬元左右的存款
毫無意義的累加
生之疲乏
《模范青年》是阿乙關于自身逃離經驗最完整的一次書寫,但直觀地看,小說中明言的“生之疲乏”(李金發(fā)曾以此題作詩)又令《模范青年》的題旨不再局限于逃離——“似乎”是走向反面,成為對原始運動的否定。關于無意義感的第三個(組)文本是《勝利》與《失眠》。小敘事《勝利》中虛構了一個農婦,她因為想到個體之于宇宙的渺小而備感惶恐,但正是這同一個宇宙,在三年后的一篇隨筆《失眠》里轉化為城市的意象:“上了床并不意味著睡眠,它意味著一段酷刑。就像回到家前,要穿過冰冷而漫長的河流。在那黑暗又不完全黑暗、像得了青光眼的世界里,我作為單個的人,被放逐在浩大的宇宙里。我的腳下是泥濘的地,辨不清東南西北,來路和去向。只有永恒的一動不動的霧氣。我在半夜醒來,能看到窗外屋頂的雪,那是一種類似月光的白。陰暗的白,沉重的白,蓋著黑的深淵的悲傷的白。我知道這座城市和我一起生活著一千八百萬人,他們在白天擠著公交車、地鐵和路面,現(xiàn)在擠著他們自己的被窩。我感覺到孤獨的可怕?!币苍S正因為此,《失眠》以對童年夜晚燒火、炒花生的記憶收筆,這并非偶然。
(二)與“世界盡頭”和解
對城市無意義感的領會使得城市與鄉(xiāng)村、逃離與死亡、“世界之都”與“世界盡頭”之間的對立不復那么尖銳而絕對。阿乙對“世界盡頭”公式的修訂就起于對“世界之都”的直觀失望:經濟發(fā)達,人口流動,卻并沒有為個人提供一勞永逸的意義;至于價值的多元,似乎更是在透露“有無數種真理,所以再無真理”的秘密。如果不逃離便沒有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那么逃離之后,這種可能性依然在飽受著市場的嘲弄,而這遠比遭受情感的背叛更令人難堪。這意味著什么呢?對“世界之都”的感受導向了與“世界盡頭”的和解。在此有必要強調:阿乙至今也不曾否定最初的逃離,乃至于在最新修訂的《寡人》中,或許是為了避免誤解,他還將上文引述的《立錐之地》加以一定程度的改寫。所以,阿乙既不在原始運動(“要么離開,要么死”)與次生運動(渺小、曖昧與“生之疲乏”)之間搖擺不定,也從未以后者來重新反對前者。和解絕不是非此即彼的判斷;和解是認識的加深,這兩者都是認識在時間中逐步展開的結論,在這個過程里,阿乙既試圖認識自己,也試圖認識這個由“世界之都”與“世界盡頭”共同組成的世界。
2005年的隨筆《小鎮(zhèn)后院》有云:“我可以忘記剛才別人說的事,但不能忘記很久以前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都令我印象深刻,相似的還有《早上九點叫醒我》中飛眼與勾捏的對話里旁逸斜出的一句:“只有故鄉(xiāng)是去過便不會忘記的,是值得和解的?!薄赌7肚嗄辍烦霭嫠哪旰?,阿乙又出版了他的第四部小說集《情史失蹤者》。在這個集子里,貫穿其早期作品的逃離沖動已如柴郡貓一樣消失;同樣,拾級而上的漫長旅程也在這時開始倒轉方向?!肚槭肥й櫿摺酚萌齻€短篇終結了那個原始運動。首先是《肥鴨》與《虎狼》,在這里他已能同情地看待小鎮(zhèn)上百無聊賴的農人。其次是作為集子尾聲的《對人世的懷念》——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很可能正是《模仿青年》里的“艾國柱”?!赌7肚嗄辍分械摹拔摇痹J為“不可能有比村更往下的地方”,到了后一篇《對人世間的懷念》,當他追隨著記憶和祖父的腳步來到阮家堰時,卻是猛醒“走灣里還是有地方可下的”。
《虎狼》中車站算命瞽者拋來的問題讓“我”不寒而栗:“你爺爺是不是艾政加?”“我”為之恐懼是不解瞽者何以如此清楚“我”的底細,但這個再次浮現(xiàn)的家族史公式——它曾是刺激“我”出逃的他者——如今似已被坦然接受?!秾θ耸赖膽涯睢烦霈F(xiàn)了類似的話:“一位戴斗笠并穿藏青色褂子的漢子走阮家堰方向行來,路過我時,并未抬頭,說:‘你回來了???‘是啊。我說?!闶钦訝數膶O子吧,聽聲氣一點也聽不出來?!前。沂钦訝數膶O子?!痹诜治鋈罴已吆我詻]有阮姓人士時,作者推測是“嚴重的饑饉使之絕戶”,仍不忘老調重彈“不會是因為戰(zhàn)亂,戰(zhàn)爭不會深入到這里,這里是價值極低的世界盡頭”。但其情感基調已不同于過往,也已然埋藏著設身處地的同情。它們實際上都標志著作者同故鄉(xiāng)的和解。不過,與故鄉(xiāng)的和解開始于何處?可以斷定,當小說中的人物由想象刺入現(xiàn)實(《灰故事》與《鳥,看見我了》的核心是關于城市的想象),與故鄉(xiāng)的和解也就隨之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