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 ?張銳鋒先生的散文,無涯無際,讓人肅穆。《古靈魂》之前,有《別人的宮殿》,有《馬車的影子》,有《世界的形象》 《沙上的神諭》 《祖先的深度》 《皺紋》《河流》等等,動輒十?dāng)?shù)萬字,數(shù)十萬字,中國的散文模樣,因張銳鋒和張銳鋒們“新散文”號召與實踐,呈現(xiàn)出另一番面目。就張銳鋒的散文而言,假如他的寫作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探險,那我們的閱讀,又何嘗不是一次炫目震耳的洗禮。宏闊想象,幽微筆觸,縝密思考,靈動遣詞,這部逾二百萬字的煌煌巨制《古靈魂》,他攜帶著那些古人們深不可測的命運與天機,款款而來。無數(shù)個口吻不斷疊加,讓業(yè)已消弭的歷史,又重重疊疊在我們的眼前聳峙。無限的視角相互交織,使化為塵埃的古人,又影影綽綽在單薄的紙上續(xù)命。可以說,《古靈魂》是張銳鋒幾年來散文寫作的又一次孤膽前行,也是又一次柳暗花明,展現(xiàn)出一個散文家窮極八荒、草木皆兵的語言法術(shù)。
書稿于2021年底煞筆,本刊對這部巨制創(chuàng)作追蹤數(shù)年,第一時間捕得,第一時間摘發(fā),先睹為快,編者讀者大幸焉。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fù)旦兮
明明上天
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
弘于一人
——卿云歌
孩子
我來到了曠野上,這是一個荒涼的季節(jié),寒冷仍然從很遠的北方來到這里,不過它已經(jīng)不像前些日子那樣尖利、凌厲了。很明顯,已經(jīng)出現(xiàn)另一種力量,開始侵蝕它,削弱它,使它開始收斂自己的鋒芒了。一個寒冷的、卻孕育著溫暖的春天來了,沒有任何聲息,也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預(yù)兆,只有天地之間的鳥獸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離開自己的院子,來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歡曠野,因為它是這樣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一眼望不到邊際。只有很遠很遠的藍色的山,擋住了視線。去年的枯草還依稀可見,今年的一切還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們已經(jīng)開始騷動了,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腳下隱約的不安分的生機,我所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樣,有著奇特的想法,有著自己難以理解的奧妙,有著緊張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懼。當(dāng)然,也有著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總之,早晨的大霧從地上升起來了,它的下面一定藏著什么獨特的東西,以至于這么浩瀚的地氣從它的毛孔中蒸騰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籠。我第一次看到這樣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感到漂浮到半空。頭頂上仍然是一片藍,一片暈眩的藍。大人們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一年的種子了,他們將種子收攏到耬車的木斗中,犁鏵已經(jīng)擦得雪亮,用它的反光把農(nóng)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著還沒有開耕的田壟在濃郁的地氣中狂奔。眼前一片蒼茫。也許,大海就是這個樣子,海中的船激起一個個大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經(jīng)感到自己的胸前沖開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鋪平了的花格布一樣的曠野。這樣的令人感動的、不斷上升的地氣,使得萬物都動了起來,即使一直保持靜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聽到了耕作者的吆喝聲,聽到了牛的緩慢的腳步和犁頭劃開堅硬的土層的沙沙聲,它是那樣輕微,比耳語的聲音還要小,但它的節(jié)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種沙啞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經(jīng)沒有了,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們只需要在有點兒濕潤的、松軟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這種綿軟的質(zhì)感使得腳底異常舒適,這樣,每一個腳印中都飽含著快樂。突然,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塊石頭,也許是別的什么。我的腳趾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來,彎下了腰。一塊陶片從土塊中露出了頭,它帶著從前的泥土和曾經(jīng)使用過它的人的手跡,以及多少個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腳。我看到了它上面隱隱約約的花紋,完整的圖案應(yīng)該是什么?我想,沒有人能夠猜到了。它用這樣的方式隱瞞了真實,剩下了一個神秘的謎面。它一定是故意這樣的,可能有著詭秘的設(shè)計。世界上的任何一塊石頭,可能都是一個充滿了不信任的故事結(jié)局。
就是說,它的出現(xiàn),說明這個地方曾經(jīng)居住過什么人,他們將自己的日用品遺棄在荒野里,以便證明自己也有過令人羨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過,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將這塊殘缺的陶片撿拾起來,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為這一異物的占取,我的口袋顯得沉重起來,我的腳步也變慢了。
農(nóng)民
犁鏵把新一年的土地拉開了一道道口子,它們像河里的波浪,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向另一個季節(jié)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樣,只是我們在耕種的時候才能看見。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沖決土地的犁鏵,都沒有影子的伴隨。一個輕松的時刻,一個沒有影子的時刻,土地從來沒有這樣松軟,就像棉花一樣松軟,并且我已經(jīng)通過自己緊握的犁柄,彎曲地伸向地層,感知到了它的漸漸升溫,它已經(jīng)適合任何種子發(fā)芽和成長了。我在一片翻滾的、從犁鏡表面不斷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鏵不斷地碰到堅硬的東西。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從前的、也許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來光滑的曲面,暗示著它從前的樣子。有時顯示的僅僅是一些棱角,很難拼湊起來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碎片,它們是做什么用的?他讓我想到我們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盤,也想到盛水的大甕和擺在柜子上的花瓶。它們用這樣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這些碎片屬于誰?誰使用過它們?它的主人距離我們有多少個世紀(jì)?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們已經(jīng)消失了,一些生活結(jié)束了,另一些生活開始了,這些碎片用它們破碎的身體說明了這一點。重要的是,我所耕種的這片土地,經(jīng)常遇到它們,仿佛不斷遇到它們的主人一樣。在剛剛蘇醒的春天,犁頭會碰到它們,鐵鍬會碰到它們……經(jīng)常會聽到砰的一聲。種子會碰到它們,種子發(fā)芽的時候,必須和它們悄悄地和談,并想方設(shè)法繞過這些堅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們的胚芽,垂直頂破薄薄的最后一層地皮。夏天來臨,禾苗的根須和它們繼續(xù)交談,或者輕輕地撫摸它們,從而獲得了某種母性的寂靜安慰??墒?,對于我來說,就不一樣了。它們讓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鋤頭又開始觸碰到這些陶片,使得我的腳步慢了下來,將它們撿起來,扔到遠遠的地方。
但是,它們好像永遠也撿不完。它們不是一片、兩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們用這樣的方式說明自己的頑強,強調(diào)自己的存在。它們差不多無處不在。似乎在告訴我,它們原本就在這里,這是它們的土地,或者它們在執(zhí)行某種神秘的歷史使命,代替主人守護著這片領(lǐng)地。它們不斷觸碰我,提醒我,它們在這里,不會離開。
事實是,我也在這里,我的莊稼、我的生活也在這里。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前應(yīng)該和現(xiàn)在一樣,生與死的循環(huán)和交織,是沒有盡頭的,從天邊到天邊,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也從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從過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個時代。是的,它們不會靜止不動,是一直流淌著的,上面飄滿了落葉和腐尸,也飄滿了生機。這意味著,它們不會離開,我也不會。不論你怎樣,我的犁鏵還是要開過去,以前被拋棄了的,現(xiàn)在也會將之拋棄。
老人
我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滿頭白發(fā),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歡坐在村邊曬太陽,暖烘烘的陽光照射著遠處的田野,一片徹亮。伴隨我的就是身邊這三棵柳樹和一棵棗樹,另一棵柿子樹遠一點,它的影子還落不到我的身上。它們像幾個老朋友,和我圍坐在一塊綠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視,或者靜靜地交談。我們所說的內(nèi)容,只有我們知道,別人無法聽到。我們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個節(jié)日里,舉著酒杯,彼此回憶著往事,經(jīng)歷著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飄過來的一片云朵打斷。
少年時代的我,青春時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經(jīng)歷,都歷歷在目。我不喜歡講故事。面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我不想倚老賣老,因為每一個人都會老去,沒必要將自己已經(jīng)消失了的時光作為談資。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會一點點走向衰老和死亡,這其中自有天道。但對于一個人來說,其中含有的都是悲傷——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風(fēng)到來的時候,才會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醞釀的即將枯干的全部悲涼。
剛剛有一個孩子從我的身邊跑過,他告訴我撿到了一塊碎陶片。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卻讓他那么喜悅,我記不住了……我的孩童時代也是這樣嗎?他還告訴我,陶片的上面有著很漂亮的花紋,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這些陶片也該非常古老了,也許過了幾千年,還更久一些?我曾聽上一代的老人講過一個古國的故事,這個古老的國家,就建在眼前的這片土地上。當(dāng)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聽更上一代的老人講述的,他們僅僅是憑借自己的心靈,記住了別人心靈里的秘密。這是心靈之間的傳遞,借助了一個故事的外殼。
孩子也許有著銳利的直覺,陶片上的花紋能夠講述的,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們也許是這個古國的后裔,血液里流動著昔日的生活,它經(jīng)常躁動,顯出了對曾經(jīng)的日子的懷戀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遺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實際,他將這些礙手礙腳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暢快地駛往地頭。我只是坐在田邊,看著一切發(fā)生,觀察著毫無意義的一片光陰,看著他從我的身邊一點點流逝——它在犁鏵掀起的、不斷奔騰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腳步中,在云層飄蕩時一掠而過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遠山和醞釀了再生激情的看起來干枯的樹木枝椏,以及衰敗的村莊屋頂?shù)幕∶?、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飛鳥,或者,凝聚在這些遺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們有著最黯淡的光,照著我前面的虛無,以及沒有盡頭的、有著原始生命力的荒涼。
古老的故事能夠說明一切。即使是一個昔日的國家,也是虛幻的。據(jù)說,也許是一代代相傳,我所坐著的這個地方,屬于幾千年前的晉國。那是遙遠的西周時代,周成王繼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擁有了整個天下。那時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遠在天邊,鳥兒可以飛到的地方,魚兒能夠游到的河流,以及野獸能夠出沒的森林,都屬于天子??墒牵瑩碛羞@個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個孩子,一個喜歡玩耍的、有著純真天性的孩子。蕓蕓眾生的統(tǒng)治者,有著神一樣的權(quán)力。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結(jié)果,有著上天賦予的宿命,他的世間的座位,是已經(jīng)安放好了的。
據(jù)傳,周成王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词故撬麄兊挠螒蛞矊儆诘弁鯇S?,與我的童年游戲完全不同。周成王撿起了一片樹上落下的桐葉,裁成了圭的形狀,對他的弟弟說,我把唐國封給你吧。就這樣,一個兒童游戲,一片樹葉,和一個國家以及它的國君聯(lián)系在了一起。誰能想到,一個國家是建立在一個游戲和一片樹葉上。
不要僅僅將這個故事視為傳說。它說明生活的輕。我們現(xiàn)存的生活可能是一個被早已決定了的事實,它來自昨天,昨天來自昔日,昔日來自從前,從前來自從前的從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能決定從前的從前,因而也不可能決定今天,這是事情虛幻的來由。我的一生都在為生活勞作,勞作的唯一意義是為了活著,現(xiàn)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萬物都開始了萎縮,樹葉都枯黃了,最后將落盡那些繁茂的表象,還會剩下什么呢?下一個季節(jié)屬于另一些人,他們和我以前一樣流著汗,扶著犁,走在無盡的原野上。
許多事情在我們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可以說,都是荒唐的,毫無邏輯可言。我們以為根本不可能的事卻發(fā)生了,那些以為必然出現(xiàn)的,卻在最后一刻改變了方向。誰能預(yù)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狀?誰又能描畫每一個瞬間水面上涌起的波紋?既然一切都在變化,從前在哪里?未來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斷跳躍的鹿,我們總想抓住他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們該抓哪一個?或者,鹿角只是我們的想象,生活中壓根兒就沒有可供我們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過是虛空。
故事歸故事,生活歸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幾乎是一場夢。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樣,既不會早一點,也不會來得太遲,太古以來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給土地以補養(yǎng),為了我們能夠順利地下種,也為了夏天時節(jié)看起來虛妄的繁榮。有時候,這里會出現(xiàn)干旱,一定是我們違背了上天的意志。我們犯的錯還少嗎?最嚴(yán)厲的懲罰莫過于不讓我們找尋借以維持生命的食糧。那時,一切關(guān)于勤勞的誡勉和傳說都失去了意義。
只有土地是真實的。我一生都與我眼前的這片土地捆綁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負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他一直壓在最低的地方,頭觸到了泥土。這都是為了滿足簡單的欲望,現(xiàn)在想來,這些簡單的欲望都是暫時的,我們很難確切地知道自己來到世間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想,從前的人們也是這樣。從前的那些古國呢?那些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的國君呢?為了一點點利益就要用雙手觸摸血腥的人們,最后都成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們耕種和收獲的糧食中,有著他們的血。就像一個人的記憶一樣,生活中那些連續(xù)的場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鱗半爪,像那些陶片一樣的碎片。完整的東西消失了,記憶中的事實不可能連接起來了??赡芤粋€古國的命運就像人的命運一樣,陶片只是一個絕妙的比喻。
盜墓者
洛陽鏟是神奇的,這是我們的祖先最令人驚奇的發(fā)明。它的木柄,鐵質(zhì)的鋒利的環(huán)刃,它對泥土的親和力,向深處不斷掘進的力量……它有著人所不具備的冷漠的心和憤怒的激情,讓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經(jīng)是不可超越的終點了,但仍然有它的敵手,它的窺伺者。
我們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開了古老的戲劇。我們是這些戲劇最早的觀賞者,它們的結(jié)局從一開始就露出了端倪,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死亡是唯一的謝幕詞??墒俏覍嵲诓焕斫饽切┧廊サ耐鲮`,他們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財富,享受了人生能夠得到的一切榮華富貴,還要將那么多珍寶帶到黑暗中。這些亡靈是貪婪的,卻給我們帶來獲得金錢的機會。他們根本想不到,他們?yōu)樽约旱呢澙穼⒇敻话挡卦谧约旱氖砼赃叄酶癄€的白骨守護這根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它們的幽靈在這些玉石和銅鼎的上面盤桓,將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淵中。
我們的權(quán)利是剝奪。剝奪那些歷史的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無羞恥感的靈魂趕到?jīng)]有財富的地方,以便讓他們和所有的死者一樣一無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沒有平等,世界還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暫的生的痛苦,上帝還有什么公義?當(dāng)然,我們還需要在生活中呈現(xiàn)我們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財富轉(zhuǎn)化為我們賴以獲得意義的金錢,購置我們的所需,積累我們對未來的安全感,追尋那些前人和今人都為之瘋狂的富有。
不論是誰,都不得不承認,生存需要本領(lǐng),需要必要的技能。從蛋殼中孵化出來的小鳥尚且需要飛翔的技藝,蜜蜂需要辨認含蜜的花蕊,猛獸需要從幼小的時候就不斷訓(xùn)練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氣,何況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難道盜墓不是一種復(fù)雜的、需要知識和勇氣的技藝?這一看起來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卻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也有著秘而不宣和曲折多變和獨特蹊徑。這是賭徒的事業(yè),有著一夜暴富的誘惑。是一場卑賤者與高貴者的對話以及越過時間邊界的較量,是富有者對其占有物的轉(zhuǎn)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奪者被另一個掠奪者所掠奪,是生存者對已經(jīng)滅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謀算,這是卑賤的生存奇跡之一。沒有非凡的天賦和膽量,應(yīng)該到生活的另一邊去,到更加骯臟的糞堆上刨土覓食。
多少年來,我們已經(jīng)練就了一雙可以穿透地層的眼睛,無論多么復(fù)雜的地貌,以及多么隱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點點痕跡,就能讓我們找到尸骨和珍寶的埋藏地。我們很快就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判斷眼前的古墓是否有開掘的價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們見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絕光,沒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在夜間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詩人們不斷歌唱的月亮,是我們最好的陪伴者。它微弱的光亮,即拒絕了完全的黑暗,又給了我們行動的便利。
這里經(jīng)常傳來各種消息,經(jīng)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們不斷發(fā)現(xiàn)并撿拾到青銅器的殘骸和古代使用過的器皿碎片。我暗訪了當(dāng)?shù)匾恍┚用?,他們津津有味地講述他們所見,還把一些世代相傳的故事告訴我。他們毫不設(shè)防,只是把他們所知道的,當(dāng)做自己見多識廣的理由。是的,他們的生活是這樣貧乏,平凡的日子不斷地循環(huán),生活毫無變化,也毫無傳奇和冒險,為什么他們對這樣的生活毫無厭倦之感?他們能夠炫耀的,也只有這些對他們來說毫無具體意義的事情了??墒?,這些消息的碎渣,對我是有用的。
我猜測這里一定發(fā)生過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這一帶。他們不會想到,地下的秘密總會隨著時間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烏云,用它層層包裹的暗,說出了它包含積雨的奧秘。用不著聽到隱隱傳來的雷聲,也不用照亮世界的閃電,有經(jīng)驗的人只要抬頭仰望,就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了。
我翻閱資料,并不是為了研究歷史,我不會像歷史學(xué)家那樣,熟知歷史的每一個細節(jié),或者費盡心機地尋找歷史的證據(jù)鏈,將那些碎片絞盡腦汁地拼湊在一起,形成一個具有一定邏輯的圖像。我只是為了從歷史記錄中尋找現(xiàn)實中仍然存在的東西,就像一個卓越的偵探一樣,仔細觀察現(xiàn)場的每一個疑點,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們非常講究死后埋葬的地點,它們對大自然形成的某種地形有著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們會選擇山丘和河流之間作為埋葬點,這樣就能和他們生前的生活場景對應(yīng)起來,形成某種模擬的效果。實際上,他們不相信人真的會死去,而是像走親戚一樣前往另一個地方??赡芩麄冋J為世界不是一個,甚至比兩個更多,這些世界相隔著一道界限,死亡僅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憑著銳利的直覺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讓我們來一次嘗試吧。為了不驚擾附近的村莊,一切需要精心的偽裝,我們用各種方式欺瞞那些好奇的眼睛。村莊的人們對這樣的事情毫無警覺,不是他們粗心大意,而是他們壓根兒不想與生活無關(guān)的事情,他們的目光是短淺的,僅僅盯緊自己腳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讓石頭將自己絆倒就感到十分幸運了。依據(jù)各種跡象,用精美的鏟子直接通往地下深處的秘密,被巧妙掩蓋的古代謎團煙消云散,剩下的僅僅是一系列的技術(shù)處理了,這對我們來說,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國君
這是什么年代?我已經(jīng)沉睡了多少年?我沉重的睡眠使我度過了無數(shù)日日夜夜,或者說是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身邊是漆黑的,我的上面蓋著厚厚的泥土,沒有熟悉的星空,也沒有太陽的光芒,只有無限漆黑將我的內(nèi)心照徹。這樣的日子,既沒有美夢陪伴,也沒有噩夢驚擾,多么寂靜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樣,蓋過了一切喧囂、一切時間。
那么多駿馬的尸骸,那么多戰(zhàn)車,已經(jīng)朽腐了,融化成土地的精髓,變?yōu)椴豢杀嬲J的模糊的輪廓。它們曾伴隨我在疆場馳騁,勇士的血沾染了馬的鬃毛和戰(zhàn)車的輪轂,并與沼澤里的泥混合在一起?,F(xiàn)在它們靜靜地躺在一邊,放棄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賦予他們的目的和沖動,用雪白的骨架說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尋找的、已經(jīng)被遺忘了的自我。
我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擁有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個人。只有天空中的飛禽是自由的,它們有著遷徙的權(quán)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卻不能伸向天空。不過它們只要落在我的樹枝上,或者在我的頭頂漫不經(jīng)心地飛翔,我可以用強弓和利箭將它射下來,讓它們知道,沒有絕對的自由,也沒有絕對的無憂無慮。即使我的刀劍夠不到更高的地方,我還有這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攜帶著我的權(quán)力和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威嚴(yán),有著威懾一切的寒光。
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死去。我喜歡做夢,每一次戰(zhàn)斗,每一次面臨抉擇,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歡謔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會將一個不尋常的夢帶到我的睡眠之中,讓我反復(fù)猜測其中含義。很多夢境是荒誕的,但它總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暗示。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沒有夢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無奇了,生活中應(yīng)該有一些難以理解的、晦澀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有奇跡,也該有不斷升向更高的云彩和能夠震撼心靈的雷霆。
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殺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厭倦的平庸。一個君侯的寶座有多少人在覬覦,他們可能就在你身邊,窺伺著可能出現(xiàn)的某一毫無察覺的機會,一個小小的縫隙,就可能引來一場風(fēng)暴,掀翻你的冠冕。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須有所警覺,即使是在睡夢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顧,用一個恰當(dāng)?shù)膲艚o我以啟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穩(wěn)而悠閑地坐在河邊釣魚呢?又怎能在酒筵上舉起銅爵一飲而盡?
可是,這樣的日子不能持續(xù)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暫,就像一陣風(fēng)刮起的草葉一樣,最后要輕輕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頭、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溝壑里。我的靈魂最終要拋棄肉體,貪欲和享樂將離我而去,貪戀生的快樂是一種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點兒看穿真相。每一個人都不可能,不然就會違背肉體的天性。我看著浩大的葬儀,人們用那么多玉石、寶鼎和車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這一切都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這些事情只屬于他們,我已經(jīng)不可能從這些生前所需的物質(zhì)形象中獲得絲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們已經(jīng)不能給我,他們的想象只能是這些的了。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憊,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實際上與自己并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不論你編織多長的繩索,最終要被割斷。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遠隱藏在一個不被人打擾的地方,靜靜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時間。幾個世紀(jì),幾十個世紀(jì),甚至更久遠的,我被包裹在微微濕潤的泥土中,棺槨的木頭為我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空間,但它卻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這是哪一天?鐵質(zhì)的鏟子伸了過來,一只陌生的手摸索著我身邊的東西,一道來自天庭的電光,突然射到了外邊,我被這異樣的聲音驚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眼窩,注視著發(fā)生的一切,可我已經(jīng)被牢牢地鎖在了腐爛的白骨里,我的戰(zhàn)車、奴隸和馬匹都沉默了,它們的奔騰和嘶喊,只有我能夠聽見。
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寧靜的日子結(jié)束了,時間將會突然中斷。我的藏身地一旦被發(fā)現(xiàn),以后的事情就難以預(yù)測。地上生活著的人們會做些什么?無論是我的靈魂,還是我身邊豐富的器物,會遭到洗劫嗎?不過,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竊奪它的人們又能用它來做什么呢?
歷史學(xué)家
我的日子看起來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在書齋里度過,有時會去附近的田野里散步,觀看大自然塑造的種種形象。它們是生動的,有著無窮無盡的活力,這與苦澀、僵死的文字相比,更有力量。然而文字有著另外的風(fēng)景,這些蝌蚪似的符號,是迄今為止人類最大的創(chuàng)造物。我們已經(jīng)不能想象沒有文字,人類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實際上,文字也是生動的,它將我們的生活一點點記錄下來,積累到一本本書籍中。這是我們思考的結(jié)果,我們的言行,我們祖先的言行,我們從古至今的思維方式,構(gòu)成了我們向內(nèi)窺探的希望。
比如說,我散步的這塊土地上,就隱藏了無限的秘密。我們怎樣知道它的過去?又怎樣獲知它的現(xiàn)在?從它的表面,觀察到的僅僅是一些掩蓋了無數(shù)事實的泥土、石塊、樹木和農(nóng)夫們的簡單房舍。它只有現(xiàn)在,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這樣的事實多么令人失望,一種沒有生活證據(jù)的日子既粗糙又野蠻,幾乎不值得我們存在于世界上。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懷疑,卻永遠生活在一片蒼茫的懷疑中,這意味著取消了我們思考的權(quán)利。
我是一個歷史學(xué)家,我需要知道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事物,知道我們的過去。有人會說,你所研究的是腐朽的學(xué)問,對于真實的世界毫無意義。我也曾經(jīng)懷疑過自己,但是我所研究的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這個世界上,我們一直存在,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曾經(jīng)的生活推知現(xiàn)今生活的意義。
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已經(jīng)十分古老了。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著很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滲透在泥土里、粘附在石頭上、作為養(yǎng)分輸送到樹木的每一片樹葉中。它們有形的事物很少了,更多的是無形的、無處不在的某種東西。你能感受到,卻看不見,你的呼吸中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卻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一棵槐樹開花的時候,你會聞到它散發(fā)出來的香氣,你知道它就在附近,可你抬頭看的時候,它是隱沒在那么多的樹木中的。古老的歷史也是如此,它被一代代的生存所替代,所遮蔽,但它并沒有完全消失。
就在3000多年前,一個古國曾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它曾經(jīng)十分強大,但卻是從一個小小的地方開始了它不同尋常的生涯。那還是殷周時代,周武王征服了殷商,建立了周人的統(tǒng)治,為了監(jiān)督商人貴族殘余的反抗,把他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等封到了殷都附近。周武王很快就去世了,他的嫡長子周成王繼承了王位,因周成王年齡尚小,就由周公旦輔佐攝理朝政。這就引發(fā)了一場亂局——管叔和蔡叔對此不以為然,認為這不是一個合理的安排,便開始了一場圍繞權(quán)力的角逐。王室內(nèi)部的刀光劍影,投射到了更為廣大的地盤上,被征服的商紂后裔看到了死灰復(fù)燃的希望,就開始聯(lián)合管叔和蔡叔舉兵叛亂,周公旦率師東征,壓滅了灰燼中燃起的火焰。古唐國可能參與了這場叛亂,也隨之被周公旦的利兵鏟除。周成王的庶子叔虞被封到了唐國,成為唐國的新主人。
其實在這塊土地上,生活早已發(fā)生了,但它的起點無法追溯,很遠很遠,就像畫框之外的景觀,躍出了我們的視線。用已經(jīng)掌握的有限證據(jù)推測,180萬年前的西侯度人已經(jīng)在這一帶活動,一塊燒烤過的獸骨說明他們已經(jīng)開始打造石頭工具,以及利用火來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目的。70萬年前的匼河人和10萬年前的丁村人,都和這一片土地建立了深厚的生活聯(lián)系。16000年前的下川人遺址上的石磨,意味著黃河流域粟作農(nóng)業(yè)的發(fā)端。不過,這些上古時代的生活點,只給我們以無盡的遐想,它喚醒了我們的迷夢,激發(fā)了我們探尋往事的激情。
這也是我們的祖先堯舜之地,可能因為善于燒制陶器,因而稱作陶唐氏,古唐國所居住的也該是這一部落的后裔。陶寺遺址的發(fā)掘,顯現(xiàn)了堯舜時代并不是一個傳說——它有龐大的都城,使用大石磬和陶鼓,還有各種日用陶器。很多傳說實際上起源于沒有文字的時代的口口相傳,它都有事實的影子。就是這樣一個強大的部落形成的古國,也要在關(guān)鍵的選擇中面臨兇險——從歷史的方向看,任何生命、哪怕是強者的生存都是一種虛妄的掙扎,它所具有的力量決定它能否在險兆叢生的環(huán)境中獲得長壽。
唐叔虞就這樣來到了這里。他接受了先民遺留的土地,并承擔(dān)周王朝交付他的使命?!妒酚洝分兴鶎懙氖逵莘馓仆耆且粓鲇螒虻慕Y(jié)果,周成王將一片桐葉削為珪的形狀,作為分封的憑證,跟隨的史官將他的言行記錄下來。成王似乎有點反悔了,認為這僅僅是一場游戲而已,但是史官則告訴他天子是沒有戲言的,既然說了,就要在史書上記載,必須用盛大的禮儀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并用美好的音樂和歌聲贊頌。
其他的史書也做了類似的記載。然而,古代書寫歷史的人們,更多采用那些具有趣味的事件傳說,很少推測它的真相。這意味著,古代的人們懷著一顆童心,他們的好奇心專注于歷史那些意味深長的事情上,流傳于民間的各種奇特傳說,不知不覺成為他們撰寫歷史的材料,他們也許希望用這樣的具有奇異花紋的磚瓦建起一座令人賞心悅目的宮殿。歷史不應(yīng)該是平凡的,它應(yīng)該是一場具有傳奇性的戲劇,也應(yīng)有瞬息萬變、懸念重重、然后突然峰回路轉(zhuǎn)的童話般的奇跡。否則,一部毫無趣味的歷史,又有什么價值和意義呢?
現(xiàn)在的歷史研究,已經(jīng)沒有古代的童心了,也似乎缺少對往事的強烈的好奇。探尋過去發(fā)生的,變成了一種職業(yè)習(xí)慣和頑固的追尋真實性的癖好。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歷史信念,一種認為能夠還原已經(jīng)消失了的生活的虛幻的理想主義情懷。一個傳世的青銅器皿上有一段晉公盦銘文,談到了唐叔虞曾經(jīng)輔佐武王,參加了攻克殷商的牧野大戰(zhàn),也可能參加了誅滅反叛的古唐國以及平定蠻族部落的征戰(zhàn),他的功勛獲得了周王室的肯定,分封于唐國應(yīng)該是對他的一種嘉獎。另一種史書說,唐叔虞能夠?qū)Ⅲw型龐大、兇猛異常的兕射殺,這說明唐叔虞善于騎射,具有十分強大的膂力。兕可能是犀牛一類的動物,它是不是已經(jīng)滅絕?我們不得而知了。我們只是從這些只言片語中感受到歷史深處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古人的形象隱藏在這些簡單的、零碎的文字中。這些文字推開了書寫它的人的尸骨,在腐爛的地方,重新萌發(fā)出那些已經(jīng)在漫長時間中滅失了的生動面孔。
這樣,唐叔虞封于唐國,可能還有周王室更為縝密深邃的考慮。商王之后武庚叛亂雖然平息了,但是周王室看到了四周的危險信號,太平世界里像迷霧一樣彌漫的殺機,遠不能讓人高枕無憂。必須尋找某種永葆安寧的萬全之策。委派唐叔虞前往管理唐國,還負有藩屏王畿、隨時防范戎狄侵擾的重要使命。古唐國位于夏墟,曾是夏人生活的地方,它的東面有群山起落的太行山脈,北方、東方和南方都緊鄰游牧?xí)r代的戎狄部落,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存環(huán)境,使它處于周王統(tǒng)治天下的極其脆弱的咽喉位置??梢哉J為,唐叔虞被分封到唐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成人,不可能是一個游戲中獲得某種幸運的孩子。
盡管這樣的推測可能更符合歷史事實,也更為符合生活本身的邏輯,但我仍然更喜歡一片桐葉的故事,因為在這樣的故事中,有著歷史的浪漫和童話般的心靈期待。它使我們對生活本身不是懷有敬畏之心,而是就像一條魚游動在江湖之中,感受到清澈的水給自己帶來的自由與快樂。很多時候,生活并不需要真相,也不可能完全看到真相,我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被扭曲了的事物,關(guān)鍵是歷史能否與我們的心靈獲得虎符一樣的契合。
我們是一個酷愛歷史的民族,從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生活需要記錄下來,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生活,否則,他們的權(quán)力就會無限膨脹、毫無顧忌。他們既要知道比他們更為古老的君王如何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也要用自己的行動為將來做典范。為了不在自己的身后遭人唾罵,不留下惡劣的名聲,他們的行為就會有所收斂。那時候的史官實際上是以歷史的名義監(jiān)督統(tǒng)治者,具有實用意義。因此我們具有最為浩瀚的典籍,記下了歷史發(fā)生的各種事件,給我們研究歷史提供了便利。
人類面對時間的安排,只有兩個維度,過去和未來。在我看來,現(xiàn)在不存在,因為現(xiàn)在只是我們向前進程中的一個移動的、變化的、暫時的點,它轉(zhuǎn)瞬即逝,變?yōu)檫^去。未來是一點點來臨的,對于每一個人,或者整個人類社會,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在不斷地做著種種選擇,實際上我們的選擇并不能有效發(fā)揮作用。我們選擇的時候,它已經(jīng)暗暗改變了方向。我們等待的時候,已經(jīng)有另外的力量為我們規(guī)定了前程……以至于我們很難斷言哪一種力量為我們修筑了一條并非我們希望的路。未來學(xué)沒有太多的意義,它只是對沒有出現(xiàn)的事情作出分析,它往往偏離事實本身,因為沒有出現(xiàn)的事情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已經(jīng)形成的事實,也就是歷史。這是我選擇研究歷史的原因。
關(guān)于古唐國的故事,只是遙遠過去的一個點,它只要能夠觸發(fā)我們的思考,它的存在已經(jīng)獲得了意義。我所研究的,不過是一個個謎團,烏云一樣籠罩在頭頂,它不可能讓更高的光穿透,將我們照亮。而是促使我們飛翔到云端之上,借助陽光重新看它的另一面。歷史不是供我們理解的,而是供我們思考的。理解不是思考的前提條件,不理解才是思考的前奏曲。
我再次翻開歷史書,古代的種種記載,僅僅給我們揭開了浩瀚生活的序幕,一切雖然已經(jīng)上演了,但對于真正的觀賞者來說,戲劇都是滯后的,延期的,它還遠沒有開場。它的一個個懸念、一個個謎團,可能永遠滯留在原來的地方,這是一個不可能抵達的地方。在某種意義上說,歷史是各種隨機事件相互影響的結(jié)果,甚至其中有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決定著這些事件的發(fā)生和演化,每個節(jié)點之間的連接方式最終形成整體的因果效應(yīng)。這意味著,我知道得越多,懷疑就越深,我甚至相信,人類從來就沒有真正解決過任何一個謎題,而是將一切努力投入到解題的過程,并將索解的謎題變得更加深奧和晦澀,直到我們完全不能理解它,使它成為擺放在歷史深處的一團絕對的黑暗。
邑姜
這一夜,我?guī)状螐乃瘔糁行褋?。一場驚心動魄的肉體狂歡令我異常激動,周圍是那么黑,以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處,要是這樣漆黑的樣子就是世界的真實樣子,該是多么讓人恐懼。幸好我聽到了武王輕輕的鼾聲,感到那個給我一切的、也主宰著天下的人,就在身邊,他是那樣強大,他有著驚人的力量、智慧和勇氣,他即使睡著了,仍然對四周隱藏的靈魂具有威懾力。他的鼾聲中,我能夠聽到某種具有節(jié)奏感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廝殺聲,甚至能夠感受到敵人驚恐的尖叫,他的鼾聲中也包含了一個個場景,戰(zhàn)車的車輪碾過死者的血,箭鏃從強弓上射出,穿透了遠處的頭顱。這樣的人在我的身邊,即使他在睡夢中,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我還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前,沉重而有力,好像要擁抱我,可是又像要越過我的身體,探向更遠的地方。他總是不安于眼前的事物,也不會把手放在一個地方,他需要更多,需要抓住所有的影子,直到將它所暗示的實體捕獲。月光從房屋的縫隙中滲透進來,很細小的幾絲光線,暗淡而捉摸不定,它們以模糊的幻影再次將我推入了睡夢,在那里,另一個世界,這些光線變強了,展開了一片空曠。我這是到了哪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眼前的山一片朦朧,云彩壓得很低,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即使是樹木也是奇異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葉子,這么艷麗的花朵,一些瑞獸行走在云中,有時會露出它的眼睛,有時會顯出整個身體,尾巴就像武王得勝歸來頭頂上飄蕩的旗子,它們顯得那么輕,都漂浮在空中。
突然,我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就像夏天的雷霆一樣震響,我知道,這是天帝的聲音:你要聽著我說的話,我的命令你不許違背,你的愿望也會實現(xiàn)。我要讓你生一個兒子,他的名字就叫做虞,將來他將會封到唐國,那里是參宿的分野,就叫他在那里繁衍他的子孫。
天哪,你竟然將一切都安排好了,還讓我做什么呢?我在這滾雷一樣的震動中,感到了腹中的熱流涌動,云彩慢慢地散去了,剩下的是無限的虛空。我被這虛空所驚醒,知道剛才所聽到的原是在夢中。黎明時分,外面的鳥兒開始叫了,尤其是一種鳩鳥的叫聲最大,它隱身于大樹的冠冕中,發(fā)出了節(jié)奏明快的咕咕聲。我說不上這些鳥兒的名字,但它們的叫聲我是熟悉的。它們的叫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響亮,也沒有這么歡快。此刻,我的王醒來了,他大聲喊著,我做了一個奇特的夢!我就問他,你不妨給我講一講你的夢,我也做了一個夢,不知道我們的夢有沒有相通?河流要歸向大海,盡管他們的源泉不在一個地方,可是每一條河流都因為共同的歸宿聯(lián)通了。每一座山頭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它們的基座都在土地上,他們也是聯(lián)通的。我們在同一處睡眠,我們的身體始終挨著,難道獨有我們的夢境會分離?我的王,你要講一講你的夢,你這樣大聲喊叫,它一定是奇特而有趣的。
武王在睡榻上談著他的夢,史官立即過來將這個夢記了下來。他同樣覺得這個夢是多么有趣,值得好好想一想。夢境講完了,事情就像我預(yù)想的一樣,他的夢和我的夢幾乎完全一樣,只是有幾處細節(jié)有一點差錯,我想也許是他沒記清楚。我不會有錯,我在剛剛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把那個動人心魂的夢反復(fù)捉摸了幾遍,我能背誦天帝告訴我的每一個字,我也感到了腹中已經(jīng)悄悄地醞釀著什么,是的,一塊土地上,王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了,一場春雨很快就使之萌發(fā)。
漫長的等待,漫長的日子,白天變得特別長,夜晚也變得特別長,陽光比以前更為明亮,月亮從一升起來就靜靜地照在宮殿的玉階上,我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祈求天帝,讓他賜給我好運,讓我的兒子快點兒出生,而且一出生就是強壯的。我真的有了身孕,天神說的一定會應(yīng)驗。度過了一個個日子,我把每一天都記了下來,每一天別人和我說的話,每一天的瑞兆和祥云的形狀,我離臨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從萬木蕭索的深秋一直到第二年樹木結(jié)果的時候,我腹中的躁動越來越強烈,終于有一天,在劇烈的陣痛中,我的孩子出生了。武王來到了我的身邊,他展開了嬰兒緊攥的手,他小手心里果然有一個“虞”字。我不知道,天帝用什么方法把這個字刻在了他的手心里,即使是前一天的夜晚,宮殿上空的群星也好像排列了這個字,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所有的跡象都是對將來的預(yù)演。
孩子
我唱著歌兒回到家中,給我的父母講述了老師講述的故事。我告訴他們,我們的村莊,就坐落在古代的晉國中,為什么你們耕種的時候會碰到一些陶片?那就是很遠很遠的古代留下來的。他們的回應(yīng)是,好像有這么回事情,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并不是很清楚。這么重要的事,他們竟然一點兒也不清楚!他們對我所說的好像并不關(guān)心,我說的完全和他們無關(guān),可是我們的房子不就是在原來宮殿的基礎(chǔ)上建起來的嗎?也就是說,我們居住在宮殿的上面,我們的下面曾有一個古代的國家,有一個童話里的王。
這是多么有趣啊。他們竟然一點兒也不在意。我的老師說,這個國家最早叫做唐國,他的第一個國君是一個叫唐叔虞的人,唐是他的國家,叔的意思就是天子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說他是一位王子。我的童話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王子,一般都是最聰明、最漂亮又善良的人,又擁有財富和地位,他們一出生就生活在美麗豪華的王宮,等待接替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這個唐叔虞的出生,也是那樣充滿了傳奇。他的母親因為夢到了天帝,還聽到了天帝讓他生一個兒子的命令,唐叔虞真的出生了,而且一出生手心里就有一個“虞”字,連他的名字也是天帝命名的。
可是,我不相信這樣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是美麗的、讓人激動的。我也做過不少夢,可是從來沒有夢到過天帝,也沒有什么人在夢中和我說話。而且夢中的故事根本不會和生活中的故事一模一樣。有一天晚上,我夢到自己掉下了懸崖,我驚叫了一聲就醒來了。我把自己所夢到的告訴母親,她說這說明我又長高了。還有一次,我夢到自己被一只野狗緊追不放,醒來后滿頭大汗,心怦怦直跳??晌覐膩頉]有被野狗咬過,也沒有這樣瘋狂地逃命。我知道夢并不真實,它過去之后也就過去了,很多夢已經(jīng)完全忘掉,盡管剛剛醒來的時候好像還歷歷在目,等到再一次醒來之后就完全記不得了。在我看來,任何事情不可能完全重復(fù),夢和生活也不可能重復(fù)發(fā)生。
還有,一個孩子一出生怎么會在手心出現(xiàn)一個字呢?而且筆畫那么多的字,即使我寫了幾遍,仍然還會寫錯。老師說,可能是他的掌紋正好像那個字??墒悄膫€孩子的掌紋有那么復(fù)雜?我反復(fù)觀看自己的掌紋,很難看出是哪一個字。是啊,歷史是多么有趣,但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歷史上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誰又能把他們?nèi)加涗浵聛砟??即使我一天的生活,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但是,我還是熱愛故事,我喜歡聽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喜歡聽老師講解歷史,是因為我喜歡聽故事……歷史就是故事,這可能是歷史的精彩之處,它不僅需要一個會寫歷史的人,還需要一個傾聽者。
叔虞
盛大的封唐大典,隆重而莊嚴(yán)。王都鎬京都感受到了節(jié)日的溫暖,周王的宮殿四周,柳色掩蓋了大殿的邊沿,青瓦從屋脊下滑到飛檐,天上的每一朵祥云都好像從大殿的頂部上升,對先祖的祭祀禮,祝舞和急雨般的鼓點,將封唐禮推向高潮,氣氛從宮殿的御階蔓延到更大的空間,浸染了我的袍袖、衣襟和充滿了激情的心。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時刻,我在周王的宮殿里,和高貴的眾卿相端坐在天子的左右兩側(cè),觴爵中斟滿的美酒散發(fā)著香氣,充滿了我的呼吸。授土授民的儀式是神圣的,它使我的腳步從一個玉階踏上另一個玉階,我感到了自己升高了的步履??纯茨切┍榈氐娜藗儼?,他們怎樣出生,又在勞累中怎樣死去?應(yīng)該承認,在紛紜而起的天云中,每一朵都是不一樣的。在每一個時辰都在不斷出生的嬰兒中,他們落在什么地方,就已經(jīng)決定了命運。人的等級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以前的以前不重要,因為那是一團黑霧,誰也不曾看到過,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應(yīng)該是可以看到的——一切從一個時刻開始,并從一出生就將你推向已經(jīng)安排好了的路上。
我是拿著玉圭出生的。我的國不過是天子追封的,它原本就屬于我,只不過我原來不知道它在哪里,現(xiàn)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據(jù)說,我出生的時候,手心里就緊攥著一個字,它成為我的名字。我自己也難以想象,這么復(fù)雜的字,是怎樣出現(xiàn)在我的手心的?現(xiàn)在為什么看不見了?天帝將一個字安置在我的手心,又在時間中將它一點點擦去了。他不讓我一直看著這個字,是讓我忘掉自己的來意?天帝既然暗示了它的設(shè)計,必然有其深意,我不需要猜測,人的智力永遠難以抵達天帝的真實想法,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它的旨意做自己。天子的文誥,已經(jīng)將天意宣明了。
這樣的冊封是多么令人激動。天子與我的同胞之情,都沉浸在美酒和賜贈的重禮中。這些天下的珍稀令人賞心悅目,這里有來自古代天子和諸侯的坐乘,這華麗的車被喚作大路。高高昂起的車蓋和炫目的盛裝,曾閃耀著多少奢華生活和璀璨奪目的權(quán)力的光芒,又接受過多少人的朝拜和多少張臉的仰望。它的車輪,從遠處的高山上一路碾軋著無數(shù)草木滋養(yǎng)的季節(jié),趟過一條條河流,將激流推到時間的另一側(cè),碎石被壓到了深深的泥土里,留下的只是兩道嵌滿了榮耀和被歷史不斷贊頌的車轍?,F(xiàn)在,我也將乘坐這樣的華車,在從前權(quán)力者的寶座上,繼續(xù)向前方疾馳,并不斷傾聽身邊的眾聲呼喊和馬蹄輕快細碎的節(jié)奏。
天子還賜給我密須之鼓,它產(chǎn)自北方的密須國,鼓面蒙著猛獸的皮,在萬馬之中能夠聽得見它渾厚激越的聲響,無論是激戰(zhàn)中的廝殺,還是森林中風(fēng)暴的呼嘯,都壓不住密須鼓的咆哮。它的雄渾將像影子一樣蓋過敵人的血,并將天上的烏云和閃電引到地面上。這樣的鼓,里面住著神靈,神靈的旨意從鼓聲中發(fā)出,沒有什么刀劍能夠抵擋。它被多少公侯敲打,經(jīng)歷過多少血戰(zhàn),因而它的聲音中已經(jīng)攜帶了鋒利的箭鏃,以及無數(shù)勇士的力量。我將帶著它橫掃敵軍,用它的節(jié)律增添我的榮耀。
還有兩樣珍寶值得炫耀——它叫做闕鞏和沽洗。闕鞏是來自闕鞏國的鎧甲,它可以抵擋利箭,也經(jīng)得起烈火的焚燒。殺戮中的血已經(jīng)使它變得更為冷酷和堅硬,一切利器接觸到它的時候就像碰到了石頭和鐵。它有著拒斥敵人的秉性,在野性的力量面前無所畏懼。我的先王曾穿著它討伐不義者,在急速驅(qū)馳的戰(zhàn)車上蕩滌千軍,奪取了浩瀚無邊的天下,讓地上的人們歸于真正的王。沽洗則是青銅鑄就的鐘,它有著厚重的外表和充盈天地之氣的內(nèi)質(zhì),并且含有最嚴(yán)格的音律。這些都是開國的先王遺留的,一些來自討伐商王之后繳獲的宗廟彝器,它不僅代表著光輝的過去——用征戰(zhàn)建立的豐功偉業(yè),還意味著傳世的權(quán)威,以及一脈相承的統(tǒng)治眾生的理由。
天子的慷慨恩賜只是一部分。他更大的賜予是給了我方向上的指引,我不僅被封與處于夏墟之地的唐國,還賦予我大的使命:用夏人的方法來治理、啟迪、引導(dǎo)和駕馭夏民,用戎狄的規(guī)矩約束、引領(lǐng)和歸化戎狄之眾。在這一獨特地域,只有特殊的施政才有效,才可以以寬厚的盛德感化天下,獲得天下歸心。這是上天賜予的靈感,它將把我短暫的生命帶向無限和永恒。我有的是力量,我曾在山林中用弓箭射死體型龐大的猛獸,人們已經(jīng)見證了我的力量和勇氣,但是,我將在我的唐國展現(xiàn)我的智慧。
天子
我是天下的統(tǒng)帥,上天賦予我無限的權(quán)威。我可以主宰一切,只有一樣是不能由我來決定的,那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知道,我的一切歸于上天,歸于我的先王——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屬于他們的使命,開辟了一個不朽的時代。他們的事跡已經(jīng)記錄在史官書寫的史書上,鑄造在萬世不滅的巨鼎上,那些比生命更為長久的文字,將被帶到更為久遠的后世,以及后世的后世……那是多少年?我們最偉大的智慧都難以計算和想象將來的無限。
叔虞是我的胞弟,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給他。我喜歡他寬厚的品行,也喜歡他天真爛漫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他是十分聰明的,也有非凡的勇氣和膽量。他的渾身仿佛都充滿了力量和活力,曾經(jīng)在山林中的一次狩獵中,射中了一頭兇猛的兕,當(dāng)那頭野獸向他沖來的時候,他一點兒都不慌張,而是從容不迫地張開了手中的弓,利箭早已搭在了弦上,積蓄了猛力的手臂,等待著最好的時機……
那是多么驚心動魄的一刻,利箭激發(fā)于風(fēng)中,好像掀起了一陣迷霧,從眾人的眼睛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森林中的所有草木。兕從林間的縫隙中搖晃著,它的石頭一樣堅硬的毛皮被穿透了,開始,它發(fā)出了兇橫的嚎叫,這樣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它是這樣凄厲、痛苦又絕望,天上的云開始壓得很低,然后又飛出了九霄。就在猛獸發(fā)現(xiàn)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對手之時,叔虞的第二枝利箭已經(jīng)發(fā)出,疾飛的箭帶了尖利的呼嘯,一點點逼近了猛獸的獨角。最后……我們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兕的龐大身軀在疼痛中撞倒了幾棵小樹,在叔虞的面前傾倒了。
他有的,已經(jīng)不缺少了,我還能給他什么呢?在我看來,他的生命已經(jīng)是完美的了。我作為天子,擁有整個天下,我要把我寶貴的一部分給他,讓他與我分享一個權(quán)力者的快樂。當(dāng)然,我還賦予他更大的責(zé)任,只有他能夠在唐國的土地上有所作為,完成藩屏周朝的使命。那是前朝的前朝的后裔們世代居住的地方。四周滿布了山地和河流,巍峨的大山從不知道它的端點,但在千萬年間一直屹立,既不會坍塌也不會遷移。河流也不知道自己的源頭,但在千萬年間一直奔流不息。那里的土地是肥沃的,適合于任何莊稼的生長,即使是飛鳥偶然將一粒草籽掉落,都會在地上的暖氣中很快發(fā)育成長,并連成蒼茫一片。
叔虞就要到他所屬的地方去了。我的身邊,會少了一個人,我會更加孤獨——這是天子的宿命。我就是一個人,一個天下最孤獨的人,不然為什么是天子呢……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當(dāng)然,叔虞到了他自己的屬地,他也將變?yōu)橐粋€人,在那片土地上,他也將是唯一的一個。每一個人都會如此。但作為一個人,我是絕對的一個。就像菊花面對的是一個絕對的太陽,天下最亮的光芒所在,我常常感到自己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在遙遠的白云之上?;蛘?,我沒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屬于所有的別人,可是別人的生活卻屬于他們自己。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唐國是夏人的舊地,又有戎狄居住于山巒起伏的密林中,處處充滿了兇險。這里也是堯舜的故鄉(xiāng),也是我們周族先祖生活過的地方。河汾之西,不過方圓百里,可是它對于我們周族的天下具有特殊的意義。它土地肥沃,降水充沛,五谷旺盛,遍地河流和湖泊,不僅有王澤、董澤和方澤,不遠的地方還有鹽湖,浩瀚的水面,茂密的森林,百獸出沒,群鳥飛翔,它是我們心靈里的泉,生活的砥柱。我的都城需要守護,天下大局甫定,我的基座需要四角的支撐,需要粗大的木頭穩(wěn)固屋頂。我的父王曾經(jīng)在叔虞出生之前已經(jīng)在夢中看到了一切,我便把我的胞弟封于唐國,天神的意旨從云層的背后變?yōu)閮苑獯蟮涞南楣猓瑳]有什么比這樣的時刻更令人興奮了。
我讓史官將這一刻記載到史書中。沒有記載的事實不是真正的事實,一切光輝應(yīng)該被史書記錄。沒有被記錄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在前世以及更早的時候,多少人生活過,他們也許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既沒有刻在石頭上,也沒有鑄在青銅上,誰還記得起他們曾經(jīng)活過?他們好像夢一樣消失了,無影無蹤。站在我身旁的史官,隨時將我的言行記下來,他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記錄使得生命更真實。我還要讓樂師們用音樂歌頌,他們看起來是一些瞎子,他們不需要眼睛,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里,聲音才會有變化萬千的形象,世界才能被美妙的音樂充滿。
這些當(dāng)然還不夠。一定要有美女們的舞蹈,她們可以呈現(xiàn)世界上神圣的生活,創(chuàng)造光影變幻的奇景,并將雙耳中回蕩的裊裊之音得到具體的解釋。我要給叔虞以豐厚的贈與,讓他帶著王族的燈,照徹唐國的土地、大夏的舊墟。我賦予他極其重要的使命,要把這片土地守護好,屏藩天子的都城和京畿遼闊的沃土,不要讓異族的長戟擦傷河邊的茅草,也不要讓森林里的巨獸掀翻我們的房屋。
為了讓周族的天下穩(wěn)固,我給了他明確的誥命:按照夏人的傳統(tǒng)治理夏墟,也依據(jù)戎狄的習(xí)俗駕馭戎狄。面對復(fù)雜的變化,可以憑借自己的睿智臨機處置,我已經(jīng)把權(quán)柄放在叔虞的手上。我還給他配備了經(jīng)驗豐富的智者,以及熟悉唐國習(xí)俗的官吏,把裝滿了計謀的錦囊系在他的腰間……他的船將越過洶涌的河,他的車也將碾過沼澤和泥濘,一直抵達他的都城,把先祖的種子播撒在深土里。
史官
我把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都記下了。我的腰間系著小刀,準(zhǔn)備隨時將寫錯的字刮掉。手上拿著用來書寫的木片,我要將天子的言行以及諭旨,事無巨細地寫在這些木片上。木片是精心制作的,平整,光滑,還帶著樹木生長時形成的花紋,它淡淡的香氣直沖我的鼻孔,我感到天神給我的旨意都在這香氣里。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史官,我的祖父也是史官,也許我們的家族從一開始就是用筆來記錄一個個朝代的事情,還要一直延續(xù)下去。我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寫了多少年,記錄了多少事情,一個個天子死去了,文字卻牢牢地爬滿了木片……它們堆積在黑暗的宮殿里,專管史籍的人不斷地拂去上面的塵土,守護著這些曾經(jīng)活著的朝代和君王遺留的事跡,這是時間的遺骸。他們都在這些文字中奔忙和享樂,酒,美女,權(quán)力……都還散發(fā)著香氣,漸漸地,那些木頭朽腐的味道壓下了本來的氣味,是的,文字也會朽腐的,只不過它的壽限會長一些。
我緊跟在天子的身后,他的每一句話,我都細心地傾聽,有時候,他可能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就要屈身問清楚,這是我的職責(zé)所在。我不能有所遺漏,我知道這些文字是給后世的人們看的,他們會因為這些文字知道前世的人們做了些什么,既知道以前的錯誤,也知道以前的智慧和榜樣,這樣,我們的后面,將會是一代比一代更為聰明的人。
當(dāng)然,即使是天子,他所說的話也未必是完全有道理的。很多時候,他的話并沒有多少意思,不能引發(fā)我記錄的興趣。還有的時候,我不能理解他所說的究竟是什么用意。我所能理解的,乃是我曾想過的,我不能理解的,也許超出了我的所思所想。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界限,正是那些難以捉摸的事物擴大了我們的邊界。何況,對一個天子來說,他所想的,乃是一個絕對的孤獨者的所想,因而他的心中有著更多的黑暗,甚至沒有黑夜的微光,這是天子作為神的派遣者擁有的奇異和奧妙,也是我需要把那些不能理解的事情記錄下來的原因——我的職責(zé)就是對所看見的和所聽到的,呈現(xiàn)出文字的忠貞。
我并沒有世俗的特權(quán),但我不是世俗的奴隸,我只是歷史的仆人。這意味著我有著無人可及的權(quán)力,一個時代必須通過我的筆才可能獲得不朽。即使是天子,他的權(quán)力可以對他人的生命生死予奪,可我能讓文字對事實作出裁判,它超越了人的壽命,將今天的一切傳之久遠。要想證明今天曾經(jīng)存在,必須通過我的文字來證明,要想知道我們曾經(jīng)有一個天子,也必須通過我的文字來證明,要想獲知天子以及其他人做了些什么,就必須從我的文字中間走過,世界上只有一條文字鋪成的小路,可以通往時間消亡了的地方。
因而,我隨同天子的每一步,就是世界的每一步。天子的腳步不過是幻覺和夢中的腳步,我的腳步卻是有巨大回響的,即使我的腳步聲很小,幾乎不能被聽到。好了,現(xiàn)在我又要開始寫了——天子就要把他的胞弟叔虞分封到唐國去了,不論這冊封典禮如何隆盛,他們終將生活在我的文字中,我將把他們的言行收入每一道筆畫,從此他們再也逃不掉了。他們雖然有著生與死的激情,以及擁有整個天下的力量,卻在看起來無限的自由中,被戴上了不能解開的枷鎖。他們既是主人也是奴隸,他們卻不知道。
研究者
我研究古文字已經(jīng)幾十年了,我頭上已經(jīng)白發(fā)叢生,就像冬天殘留的積雪。為了找到一個字的真正含義,我要查閱大量的資料和各種古籍,還要和我對生活本身的理解融為一體,才能猜到它究竟在說什么。這簡直就是一種猜謎的藝術(shù),一個人即使用盡了畢生的心力,依然不夠。可是,世界上什么事情不是猜謎呢?正是因為世界上充滿了一個個謎,才值得我們生活,我們才感到自己的日子是有意義的。
謎是生活的本質(zhì)之一,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本質(zhì)。對于人類來說,一切精神活動都意味著猜謎。即使是生存活動也和猜謎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天文學(xué)家猜測著宇宙的起源和宇宙形成過程中的種種奧秘,物理學(xué)家猜測著物質(zhì)的終極含義,地學(xué)家猜測著地球的演化過程以及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生物學(xué)家試圖揭開生物進化和生命的秘密,化學(xué)家研究分子千變?nèi)f化的化合和分解的可能性及其規(guī)律,社會學(xué)家猜測著人類社會和集體行為之謎……即使是一個普通的生存者也在時刻猜測在何時能夠出現(xiàn)某種有利的機遇。
文字是人類最重要的謎題,它怎樣起源,從什么時候起源,又怎樣演化和發(fā)展,它曾經(jīng)的意義怎樣影響我們今天的表達,它在一開始的時候究竟想要說出什么?顯然,它深藏著關(guān)于我們自己的思想基因。比如說吧,我們今天使用的文字究竟要說什么?表面上看來,我們所要表達的是我們內(nèi)心所想說的,但實際上,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說出的并不是我們真正所想,甚至我們所用的文字含義都難以真正得以捕捉。我們要了解我們自己,就必須追尋文字的源頭,看看我們從前是怎樣思考問題的。
可是這僅僅是一個理想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在實際研究過程中,你會發(fā)現(xiàn)問題遠不是那樣簡單。人的智慧是如此有限,你所猜到的謎,也許并不是真的謎底——即使這樣,它讓你不斷從各種猜想的途徑上獲得有益的啟示,最終的答案可能在漸漸靠近你,另一種情況是答案將離你越來越遠。不論是哪種結(jié)果,你在探索的路上已經(jīng)尋找的自己的某種深藏的靈魂,他使你揭開了自己心靈里一直被某種事物遮蔽的部分,你通過猜謎的方式接近了自己。至于最后的結(jié)論是否正確,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我看過古籍中記載的古唐國的故事,也看過一些考古學(xué)證據(jù),我們現(xiàn)在甚至連唐叔虞的都城在哪里,也不知道了,僅僅能夠確定一個大概的范圍。我們對歷史所發(fā)生的一切,還在猜測中,也許根本不會有結(jié)果。悲觀的意義上說,猜測的最好結(jié)果最后還要轉(zhuǎn)入另一個猜測中,這是一個看不到底部的黑暗深淵。
就說《史記》中講述的剪桐封弟的故事吧,是一個多么漂亮的童話,年幼的周成王和弟弟叔虞一起玩耍,將落在地上的桐葉剪成了珪的形狀,就把唐國封給了叔虞。兩個孩子的一場游戲,在歷史中成為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當(dāng)然,桐葉寬大的葉面也給這一故事提供了可能,它完全可以剪出一個珪的形狀。我十分喜歡這樣的故事,我相信古人也是由于喜歡這一故事的緣故,才對此堅信不疑。我們從一百個結(jié)論中總是相信那個最美好的,其中暗含了人的熱愛美的天性。
我對桐這個字進行了查證,發(fā)現(xiàn)桐和唐在早期的文字中可能是同一個字,至少它們十分相似,古人對于文字的書寫并不像我們今天這樣規(guī)范、嚴(yán)格,他們往往把相似的字經(jīng)常互換使用,但是對于他們來說,這些誤差毫不影響表達,也不會影響同時代人的識別。但對我們來說就留下了一個個謎團,因為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語境,甚至我們今天的思維方式也和從前有了巨大的差異。如果我的猜想成立,那就可以將這一美好的封國故事重新講述,轉(zhuǎn)化為另一個一般的、平庸的歷史敘事:這四個字應(yīng)該為——翦唐封弟,也就是說,周王室剪除了唐國的叛亂者,然后將這一古國封給了唐叔虞。可能這一推論更為符合邏輯,卻減少了歷史的神奇感和童話感,它的趣味也失去了。
另外,如果唐和桐是同一個字,那么唐國最初是不是因桐樹而命名?倘若是這樣,是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有著高大的桐樹?不論有了多少結(jié)論,我們?nèi)匀豢梢圆粩嗖聹y,猜謎的意義在于猜謎的過程中,歷史也是這樣。如果一個古國能夠和桐樹聯(lián)系在一起,豈不是重新歸還了它神奇的一面?一個謎如果永遠不能猜透,又豈不是更為神奇?神奇乃是我們靈魂中所自有的,因而它才在世界上處處閃爍。
商人
我在一個販賣文物的人那里看到了一個類似于銅盤的古物,上面的銅銹說明它已經(jīng)存在很久了,也許一千年,也許兩千年甚至更久遠。它的花紋是如此精美,體現(xiàn)了古代制作銅器的工藝水平是多么高超。我喜歡收藏一些古董,重要的是,它們意味著金錢,它們不是存在銀行里的死的存款,而是活著的不斷升值的、膨脹的黃金。它們更多的時候就像面團一樣發(fā)酵,你很難判斷它們能夠變成多大。漸漸地,對于利潤的追逐使我養(yǎng)成了某種頑固的習(xí)慣,我只要見到古董,就會彎下腰了,細細地打量它,掂掇它的含金量,估計它的未來,就像面對一個孩子一樣,看看他將來能夠長多高。
當(dāng)然,金錢的魅力僅僅是開始,漸漸地,我對自己用金錢購買的文物開始琢磨起來,它們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制作了它,又是什么人使用過它?關(guān)鍵是,它的價值是怎樣體現(xiàn)的?為什么一些文物的價格不斷增長,而一些文物卻一直在市場上保持著沉默?市場又擁有怎樣的機制來對一件東西的價值作出判斷?一團團疑云開始籠罩我的心,我想揭開這些謎團,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打開一把銹鎖的鑰匙已經(jīng)落到了塵土里。
重新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上吧,我看到了那個古盤,青銅,銹斑,古樸的外形,有著直入人心的力量。我還隱約看到了上面有一些文字,究竟是什么內(nèi)容,我不需要一下子看清楚。文物販子向我不斷地兜售它,我冷靜地看了一下,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我的表情告訴他,這件東西不值一提,我見到的東西太多了。我和他談起了我的收藏,告訴他我所收藏的都是有價值的,沒有一樣比眼前的這個盤子差。我還向他表示,這個盤子好像是仿制品,因為我也有一件類似的東西,是從一個小攤販那里偶然買到的,只花了很少的錢。
這個人一聽我的話,就變得十分急躁——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反復(fù)為他的盤子辯解,述說著它的來歷,還講了它可能來自黃河邊的某一個古老的墓葬。我安靜地聽著他的種種解釋,仍然保持著不為所動的表情,讓他覺得,我只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的聽眾,而對那故事所指涉的實物,卻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開始失望了,面部帶著遺憾的復(fù)雜線條,像一幅俄羅斯畫家筆下的鉛筆寫生畫,線條凌亂,又顯出了極其生動的光影效果。
我的策略顯然已經(jīng)奏效, 他已經(jīng)不再夸耀他的古盤了,我看到他的頭低下了,并把他的盤子放回了原處。我開始安慰他,既然你一定想賣給我,我也不想拂去你的好意,你的生意也太清冷了……最后的結(jié)果你已經(jīng)知道了,盤子歸我了。我看也不看一眼就讓他放在了包裝里,我要顯示我的不在意和對這件文物的漠視。我知道,它一旦屬于我,可供欣賞的時間太多了,我愿意什么時候拿出來看看,就在什么時候擺在我眼前。
盤子上的銘文我一個也不認識,我想知道它的秘密,它究竟要我們知道什么?顯然,它包含著制作它的人的用意。我開始請教一些懂得它的人。一個老教授小心翼翼地捧起它,雙手撫摸著它,嘴里嘟囔著什么,顯然他的內(nèi)心涌起了波瀾。他的表情吃驚而夸張,這意味著,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又放下盤子,戴上了老花鏡,重新開始欣賞,他對我說,這太有價值了,這幾行文字推翻了一些歷史和傳說。
它上面的銘文談到了古唐國的第一個國君唐叔虞,說這個人曾經(jīng)跟隨武王征戰(zhàn),曾是武王的得力輔佐,在鏟除商紂的征伐之戰(zhàn)中建立了卓越功勛,極有可能參加了與商王一決生死的牧野大戰(zhàn)。而且他還在征討戎狄、建立周王室天下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同尋常的作用,使得眾多蠻夷部落歸順周朝。這說明,司馬遷的《史記》中所記載的剪桐封弟的故事不過是一個興之即來的虛構(gòu)妙筆,也許是一個當(dāng)時的民間傳說,或者更近似于一篇漂亮的小說。
它說明,唐叔虞在武王時代已經(jīng)是成年人,有著過人的力氣和極好的武功,已經(jīng)開始在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上廝殺了。在周成王繼承武王的王位之后,天子所面對的不可能是一個仍處于童年時代的唐叔虞,也不可能用一片桐葉就輕率地把一個唐國封于胞弟,分封唐國應(yīng)該是周王室的一件大事,是經(jīng)過了慎重選擇后作出的重要決定。一個關(guān)于游戲中決定命運的故事是美好的,也妙趣橫生,但是歷史的絕妙之處在于一個慎重的選擇中,可能蘊藏著游戲的性質(zhì),它只是將游戲的一面隱藏了起來。這樣看來,司馬遷只是將歷史的奧秘提取出來,放在了具有真實感的座位上,這又有何不可?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把歷史當(dāng)作小說,就不會去懷著種種煩惱去追尋真相了。
實際上,真相永遠是不存在的。不要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真相——因為,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擁有的細節(jié)太多了,即使一件很小的事情也是如此,它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誰也不可能將之重新演繹。人們能夠書寫記錄的,或者能夠深深記住的,少之又少,即便是記住的那一部分,也不是十分牢靠的,甚至充滿了訛誤和偏差。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我們又知道多少呢?
我是一個商人,我對往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只對現(xiàn)實生活感興趣。人是生活在現(xiàn)在的,誰也不能停留在過去。誰一直對過去念念不忘,誰就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你的腳步一直向后,你又怎能在現(xiàn)實中前進呢?你僅僅在過去尋找安身之地,就意味著自愿放棄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棲息地。而在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沒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既然每一樣?xùn)|西都可以購買,那就是說,每一樣?xùn)|西都可以和金錢換算。商人的本質(zhì)是與金錢的本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的,金錢不是僵死的鈔票,也不是所謂的象征著商品的符號,它是欲望的比喻,它的意義在于不斷增殖和復(fù)制自身,它是我們在現(xiàn)代社會生存的基礎(chǔ)條件,也是重要目的,沒有它,我們就難以活下去。它可以使我們得到一切,也可以使我們失去一切,它能給予也能剝奪。因此,它是能夠儲存、能夠隱形的最大權(quán)力。
這樣說來,我收藏和購買都是最好的投資行為,我附帶地了解歷史,是因為它的價值是歷史賦予的,沒有歷史背景賦予的物質(zhì)形象,不配和金錢換算,它不是金錢的談判對手,只能躲在高談闊論的桌子下面。歷史之所以能夠給予某一事物以價值,就是因為它可以被談?wù)?,它也缺少真相,談?wù)撌沟脷v史更加迷茫。如果一件事情可以將人們的思想導(dǎo)向迷茫,它的意義也就愈加突出,并顯示它在重要性方面更具有優(yōu)越感。因而,歷史不是為了追尋真相,而是為了以真相的名義迷惑人們,那些堅信歷史能夠找到真相的人們是悲哀的,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生命投向了沒有任何結(jié)果的虛無之境。
御戎
道路從來不是平整的,我駕馭著戰(zhàn)車走過各種道路,卻從沒有今天的路這樣通暢、平順,因為我所駕的不是戰(zhàn)車,而是封于唐國的君侯坐乘。我的主人端坐在車?yán)?,他的座位是舒適的,有著豪華的裝飾和能夠想到的所有用品。在車蓋的四角上包裹著繪有花紋的銅,還吊掛著玉石雕琢的瑞獸。
絲質(zhì)的帷幕擋住了主人的面容。車轅的前面,是四匹駿馬,它們有著四種不同的色彩,最前面的中間的兩匹服馬,其中之一叫做弘螭,有著火焰的色彩和龍的神韻,它長長的鬃毛在行進中不停地起伏,瞇著眼睛看上去,堪比霞光覆蓋了的群山,靜悄悄地向夜色中移動。它的額頭上有一個耀眼的白斑,就像啟明星冉冉上升。另一匹則呈現(xiàn)了純的白,水面上微微顫動的蓮花的白,雪的白,它的名字叫做潔?,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叫這個奇怪的名字,卻總是被這種雪白感動,它激起我對純潔的向往和多少往事的緬懷。
在右邊鞭梢下的驂馬,是一匹玄色的、叫做玄諾的神駿,通身的黑把我的視線引向很遠的地方。它沒有一絲雜色,更像是地上一個疾奔的黑影,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黝黑的亮,讓人懷疑前面的路上突然下陷,出現(xiàn)了深淵。它使我常常警覺,丟掉了漫長時光帶來的瞌睡和瞬間的夢幻。左邊位置上是另一匹雜色驂馬,身上有著灰、黑、白、黃幾種顏色,它的名字叫做凌燦。它們有著差不多同樣的高度,四蹄輕快而充滿了音樂的節(jié)拍,不斷將路上的泥土踏向后面。轅木是一根粗大的木頭,它與衡連在一起,連轡的駟馬在華麗的軛下?lián)P起了頭,不斷抖擻自己的頸項,有著英雄的姿態(tài)和高傲的氣度。
我看著這些馬兒,有著說不出的興奮。我感到它們和我一樣,享受著路途中的快活。在繁華的宮城,它們淪為了囚徒,局促的馬廄難以放下它們的自由,飼馬者即使不斷給槽中添加青草,它們的胃口也是有限的,渾身的力量不能釋放,它們需要在路上找到丟失了的天性,在汗水和勞累中獲得快樂,以及不斷欣賞山林、花草、石頭以及自己的蹄聲。它們從來不屬于憋屈的馬廄,而是屬于天神給它們的草地和原野,否則,它們的力氣、速度、飛揚的氣息又有什么用呢?它們的長鬃如果不在風(fēng)中飄蕩,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多少年前就開始和這些馬匹打交道了。我熟悉它們的性格和每一個細小的習(xí)慣。就拿弘螭來說吧,就在它還是一匹馬駒兒的時候,就顯出了調(diào)皮的一面。它喜歡在寬廣的地方撒歡兒,也喜歡和那匹雜色的凌燦在一起互相磨蹭,它們的頭經(jīng)常湊在一起,好像說一些屬于它們自己的秘密。但是那匹叫做玄諾的黑馬,就顯得不太合群,總是孤零零地躲在一旁,好像想什么心思。它甚至有點兒不接受其他馬兒的友誼,有時雪白的潔?把嘴伸向他的馬槽,就會激起它的憤怒,它會毫不猶豫地踢踏著蹄子用渾身的力量將潔?拱到一邊。我想,它們就像人一樣,每一匹馬都不是相同的。
我從小就學(xué)習(xí)駕馭馬車,已經(jīng)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了,總之童年時代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駕馭了,我常常站在一輛車上,任憑馬兒狂奔,我調(diào)整著幾根韁繩,既讓馬匹獲得最大的自由,又使它們保持奔跑的節(jié)律,使它們用力的時候總能有同樣的速度。我還學(xué)會了射箭,能在奔馳的車上從容地發(fā)出一枝枝箭,直飛遠處的目標(biāo)。我還有著巨大的勇氣和膂力,一次,一匹馬受驚了,我竟然牢牢地挽住了韁繩,剎住了它狂奔的腳步。最后,那匹受驚的馬都驚呆了,它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竟然像一根石樁一樣,一動不動地扎在了原地。
我曾在武王的率領(lǐng)下東征,鏟滅了荒淫無道的商王。在一次次激戰(zhàn)中,我穩(wěn)穩(wěn)地握緊了手中的韁,從沒有一次失誤。戰(zhàn)車上的人用他們的兵器,不斷把敵手斬于車輪下,血流掩住了我的雙眼,我卻仍然能在朦朧中辨認方向,知道從敵人的頭顱中間穿越,并躲開一個個石頭和陷阱。
從天子之都鎬京出發(fā),已經(jīng)走了幾天了。但是我并不感到疲憊。路途是這樣遙遠,我不知道那個封國究竟在哪里。我跟著前面的車輛行進,一輛輛華車在崎嶇的路上顛簸著,在下坡的時候,我好像是從一個高高的亭子里望著前面的景色:駟馬連轡的車輛從盤旋的路上一直延伸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就像一個無窮無盡的車陣,淹沒在馬蹄揚起的塵煙里。
這讓我想起了跟隨周武王討伐商王的戰(zhàn)場……一會兒就要走近大河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波濤聲隱隱傳來,沉悶而渾厚,聽起來更像從天上降下的雷霆。這是大河波濤還是轟隆隆的眾多的車輪碾軋地面的聲音?或者,它們分不清彼此,已經(jīng)混合在一起了。我們的車可真是奇妙,據(jù)說是聰明的黃帝發(fā)明了車輛。一會兒登船之后,我要求教制作大車的工匠,他一定知道我們的車是怎樣制造的,又是在什么時候被發(fā)明。(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張銳鋒,當(dāng)代散文家。出版文學(xué)著作30部。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郭沫若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