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奶奶告狀

長大后，我很少跟奶奶說自己的事情了，哪怕一放假就趕去看她，更多的也是聽她說話。離家在外時，也從不給她打電話，怕的是習慣一旦養(yǎng)成，若是哪天沒打，老人免不了胡思亂想。其實，除去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本質(zhì)上還是因為沒什么話要說，知道老人家身體健康就足矣。總之，和奶奶的關系似乎不如小時候親密了，那時，我是什么事都跟奶奶說的，尤其是告狀。

小學班級里，有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叫張強，住在我家隔壁單元樓，成績一般，性格很膽小。上課時，老師若是叫他回答問題，便會望見班級最后一排有顆光腦袋瑟瑟縮縮地立起來，賊眉鼠眼地瞅著同桌，渴望能從對方頭頂上看出答案來，但結果總是失敗。張強是課堂的“邊緣分子”，常常不是神游天外，呈目瞪口呆狀，就是和同桌在桌子下面熱火朝天地用鉛筆打仗。

課后，面對急性子的班委女同學來收作業(yè)時，張強也總是一邊小心翼翼地注意著對方的臉色，一邊從牙縫里擠出“沒帶”或是“丟了”等字眼。這并不完全是胡編亂造，他的記性確實很差。作為他的鄰居，我曾多次榮幸地迎來他傍晚時分的突然造訪，理由不外乎忘記帶課本或忘記當天作業(yè)。他拿著手電筒站在我家門口的樣子，顯得既可憐又獨立。離開時從不忘記遞上的那句“叔叔阿姨再見”讓我爸媽平添好感。因此，他們對這個愣頭青小子多了幾分關注，期中或期末時，看完我的成績單后也會順口問問他的。

當時的我還沒意識到這或許就是“青梅竹馬”的雛形，但不要緊，我更加沒有意識到的是，這個怯懦的男孩竟會對我拳腳相加。

升了幾年級后，張強長得更高更壯了。我的頭發(fā)也越留越長，在腦后扎成了順直的馬尾辮。班里另一個默默無聞的男孩王輝，也早早迎來了他的叛逆期，一改往日的沉靜，整天囂張跋扈地挑釁從前看不慣的同學，其中就包括我。而張強，作為班里塊頭最大膽子最小的男孩，是最適合的“跟屁蟲”人選，自然被他“收入麾下”。于是我們?nèi)齻€人的“戰(zhàn)斗”開始了。

據(jù)王輝所言，他將我視為眼中釘，理由是二年級我倆坐同桌時，我曾對他百般欺凌，比如在課上死死按住他鉆到桌下找筆的腦袋，他的恨意因此刻骨銘心。我在驚訝他小肚雞腸的同時，不得不承認從前的自己確實稍顯過分。但伴隨著頭發(fā)變長，我的性別意識漸漸蘇醒，再也不會對男生使用暴力了?？汕啻壕褪沁@般無理，他們的暴力傾向卻姍姍來遲。

那段時間，王輝總是找機會路過我身邊，并總是像隨手拉電燈一樣，一把扯過我的辮子。我憤怒地轉身，在發(fā)現(xiàn)他青面獠牙的獰笑和早已無形之中超過我的體格之后，旺盛的怒氣便轉化為一陣無奈的悲涼，哪怕我能夠咬牙無視王輝，卻也不能無視站在他一旁早已高出我?guī)最^的張強，他眼中滿是狡黠的幸災樂禍。我的委屈和他們的囂張默默滋長著，并在暗中較勁，終于有一天，二者正面相遇了。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同學遠遠望見馬路對面一幅駭人的景象：王輝上身赤裸，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校服短袖在身后的張強手中，他一起拿著的還有正在大聲播放勁爆舞曲的低音炮。王輝旁若無人般大聲唱著，路人皆側目。這二人像極了狐假虎威的寓言，可惜狐貍并不狡猾，而是冒著叫人尷尬的傻氣;老虎也并不威嚴，而是一副慫相，我一邊走一邊這么想著。

沒過多久，他倆穿過馬路，走到了我們正前方。再過幾百米就到家了，所以我并不害怕，只是一邊覺得好笑，一邊繼續(xù)走著。

張強嘻嘻笑著，轉過頭來沖我罵了一句：“傻子！”

我寸步不讓，即刻回嘴：“你才傻子！”

張強假裝沒聽見，但王輝聽見了，朝張強皺眉道：“你這慫樣，被罵了沒反應??？”

張強受到了羞辱抹不開面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罵誰呢？”

“誰罵我我罵誰！”

張強似乎感受到了來自一旁的王輝的目光，于是走上前來踢了我一腳。雖然并不很重，但我還是向后一個趔趄。低頭一看，校服褲子上多了一個灰色腳印。他趁我沒反應過來，又沖上來扯住我的辮子拉了三下，我被迫連著點頭，心中充滿屈辱。女同學在旁邊嚇得不敢說話，王輝光著膀子，還是那副獰笑。

做完這些后張強仍定在原地，挑著眉挑釁道：“咋了？有本事打我呀？”

我憋著滿眼的淚水，哆嗦著擠出一句：“你完了，我要告我奶奶”，便拉著同學跑回了家。

剛進家門，我馬上給奶奶看了衣服上的腳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這些天的委屈都釋放殆盡：“奶奶，那個張強……他跟王輝……他老是打我！嗚嗚嗚……”奶奶瞪起眼睛看了我?guī)籽邸Ｒ贿呫@回廚房擦干凈了手上的蔥末，一邊喊來我爸：“張強他們家在幾層來著？啥孩子了，給他借東借西的，學會打人了！”

我剛換過衣服，洗干凈臉，奶奶就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我沒有湊過去，而是坐在小屋床邊，仍沉浸在大哭過后的感傷之中。遠遠聽見奶奶站在門口對我爸說：“他爸開的門。我問是不是張強家，他爸立馬答應了，還把我讓到沙發(fā)上”，她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接著說，“哎呀，我就直接跟他說，他兒子打佳佳，一點沒留情面。他殷勤地叫我喝水呢，我動都沒動，說完我就起身走了！”聽到這，我又感到一陣委屈襲來，但馬上就忍不住笑了，因為奶奶接著說：“我還沒出門呢，就聽他進屋把張強打得哇哇叫?！?/p>

從那天起，張強還是王輝身后的跟屁蟲，唯獨不同的是，他見了我就要繞道走。

奶奶做了腦瘤手術后，記性大不如前了，就連毛衣都忘了怎么織。暑假回家看她，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這遭陳年舊事，吃飯的時候就隨口問道：“奶奶你還記得張強不？我小學同學。”奶奶想了一下，開口時一顆米粒從缺口的牙縫中飛出：“咋不記得，你跟我告他狀了么！”

【作者簡介】王佳琪，山西大同人。山西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