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藍依
一
中專畢業(yè)后,我被父親“押”送到一個與故鄉(xiāng)相隔幾百里的陌生小城上班。因為工作單位屬于監(jiān)獄系統(tǒng),地點偏遠,管理甚嚴,一星期出去一次,坐廠車進城,抓緊時間采購生活用品、零食,如果不買這些,就直奔新華書店,挑選幾本喜歡的書,按規(guī)定時間回到廠車上,駛進高墻內(nèi)。工作專業(yè)的轉(zhuǎn)化,飲食和氣候的差異,朋友的離散……環(huán)顧周遭,四下皆是陌生。每天早上從起床號聲中直移辦公室、食堂,腳步很緊。黃昏中,看到最多的,是服刑人員列隊走入另一扇小鐵門,而我,拎著飯盒,走向自己的宿舍。委屈、痛苦、孤獨一天漸一天在五十多平米的房間發(fā)酵,我毫無辦法。很多個夜晚,我坐在燈下看書,發(fā)呆,寫信給故鄉(xiāng)的朋友,以此來打發(fā)漫漫光陰。這樣的日子重復了四五年,一千八百多天的成長經(jīng)歷使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帶給心靈的孤獨與創(chuàng)痛。后來我被調(diào)到相距幾十公里的另一個縣,仍屬監(jiān)獄系統(tǒng)。雖然立在城市中央,但新的陌生,讓我再次陷入不同的社會人群,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生活追求,不同的生命境界,令我倍感孤獨。這時,我想到了詩歌,那些隱于生命罅隙中閃爍著的星光,是能在現(xiàn)實中尋找生活的證詞。
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必須承認,那個當初被我排斥過的小城,因為陌生,我有更多時間與孤獨安然相處,適應它,享受它。我的詩歌之根得以生長在那片溫厚土壤。那時寫詩,也是我想逃離此處去往遠方的唯一渠道,內(nèi)心巨大孤獨產(chǎn)生了蓬勃的表達欲望,近乎偏執(zhí)的狀態(tài)之下,詩成為了我生活中的唯一,就像漆黑的夜空突然劃過流星,我看見了光。
二
正是對這光的熱愛,或是光給我的希望,我堅持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世界,由淺薄到深刻,這個過程讓我經(jīng)歷了心靈與情感的碰撞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詩歌本來就潛藏血脈中,隱匿意識里,當我堅持挖掘,不斷挖到精彩句子,那種意外的驚喜,難以言喻,自然也便意味著不停止。
隨時光而走,不知不覺步入婚姻,孩子出生后,我背負起了對另一個生命的具體責任,使得我的人生變得沉甸,也充滿了色彩,對歲月也有了更加珍重的念頭,內(nèi)心變得豐盈,生命內(nèi)容也越來越豐富。這個時間里,詩歌的相隨,消解了我的忐忑、軟弱和膽怯,存留下一份純粹的美好、喜悅和厚重感,它先于現(xiàn)實抵達了愛的目的地??粗皇资自姼柙谖夜P下依次完成,仿佛看見了一列列山峰,回報了我對孤獨的忍耐。我愛我的詩歌,因為寫作時,每位作者都是一座孤島,通過與自己博弈而成長。它是獨屬于我個人的心靈事件,就像是滴水乃是存在于江河里的,它僅僅是江河的一部分。我的詩歌足以證明我在某一段時間里的某種生活的樣子,仿佛自傳一般,它們也不能說是代表作,但它們是最能表達我并傳遞我某一段時間的內(nèi)心情感。當然要拿出給人看,從內(nèi)心上,我是惶恐的,因為膚淺,就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從另一個層面,我是坦然的。
三
寫詩幾年,對詩歌越發(fā)敬畏。一首好詩的降生,是上天賜予創(chuàng)作者的禮物。我格外珍視與詩相遇碰撞的瞬間,那一刻我的靈魂充盈著神的恩澤,我的周身被柔和的光覆蓋。學會對生活暗疾的詰問與猜測、寬容和體諒。
以我的認知,文學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它能夠把時光挽留下來,把我們內(nèi)心里對生活的愿望、渴望存留下來。它不是平面記錄,而是挽留,重現(xiàn),再造另外一種心靈的現(xiàn)實。這就需要詩寫者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具有“召喚”和“復活”的能力,它能召喚人心,讓萬事萬物從灰燼中浮現(xiàn)出來,讓日常具有來歷、出處和血肉。并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有相對清晰、透徹的理解,善于對個人際遇或社會變遷作出敏銳的回應。
新時代的詩人要構(gòu)建無愧于時代的獨立、清醒、深刻的寫作一事,不僅要寫個人的生命體驗,還要寫出這個時代普遍的細微顫動的心事。要把詩歌視作可以幫助人們引起社會關(guān)注而使之擺脫苦難獲得拯救的偉大行為,尤其是要將視野投諸那些需要同情與不幸的人群。在追求精神的“真”,書寫靈魂的“深”的路上,更加深入此在的生活,要到“日常性”里去尋找“詩性”,將詩歌帶入生存現(xiàn)場、回到事物本身、注重生活細節(jié)還原“日常寫作”,堅持保證詩歌在還原事物并“抵達事物”這一“存在主義”詩學的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我是贊成維特根斯坦的看法,藝術(shù)的落腳點最終還是生活。如果詩不能用來實現(xiàn)“生活”,生活就毫無意義,那么進一步說,沒有生活的詩也將是毫無意義的。盡量做到我在哪兒,詩歌便在哪兒,生活也在那兒。
這幾年,我的作品也較前期從思想層面顯得成熟一些,多了一些理性思考,一定程度上探究了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心理以及生存意義。從起初的欲望、激越、決絕;到現(xiàn)在的:節(jié)制、隱秘、純粹。但我始終堅持寫作過程秉承著一種循序漸進,用詞跨度漸小,變得比前更謹慎。我覺得我應該避免無效的寫作,每一首詩歌的出現(xiàn)都需要有其必要的理由,而我應該對它負責。
詩歌是生活賜予人類的禮物,“也是一種自然之物”(于堅語),要懂得遵從她,駕馭她,迎合她。同一個題材可以有100種表達方式,因而詩歌的可能性非常大,關(guān)鍵在于你是什么樣的詩人。我想,我不會停止對生活與生存意義的探索,我會努力嘗試建立自己的獨特的詩歌體系,找到個人化的言說方式,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片草原,深冬的時候它在為葳蕤作等待,葳蕤的時候它看著前面的安靜。生命做為孤獨的一種個體,充分享受著孤獨的整個過程。詩歌本就是孤獨者的事業(yè),詩人所追求的應該是精神的高貴,也正因為這份高貴,詩人才能,也才配享受來自詩歌的這份孤獨。對于詩歌來說,詩歌帶有孤獨的命運。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