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玉皇廟墓地為例※"/>
張文珊 邵會秋
(吉林大學考古學院)
春秋時期,在中國北方地區(qū)分布著被稱為戎狄的人群,他們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也十分發(fā)達,但和戰(zhàn)國時期的胡人不同①,他們并不是游牧民族,中原人群對待戎狄和胡人的方式也完全不同。雖然戎狄與中原諸侯國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但他們在生活習俗、宗教信仰和祭祀活動方面都與中原人群有很大的區(qū)別,文化上也得不到中原各國的認同。
從文獻記載中可以看出,春秋時期的戎狄人群非?;钴S,他們不相統(tǒng)屬且彼此攻擊,既與中原人群保持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多次與中原各國發(fā)生過戰(zhàn)爭,伐邢、入衛(wèi)、滅溫、伐鄭、敗周師、侵齊、侵魯?shù)扔涊d不絕于史②。但中原文獻中,對戎狄人群的生活習俗記載并不多,尤其是關(guān)于戎狄的服飾和裝飾,僅有簡單的描述,如“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披發(fā)左衽”等。而且戎狄人群也缺乏自身的文獻記載,所以戎狄人群具體的服飾穿戴并不十分清晰,相關(guān)研究也比較薄弱。因此,我們將嘗試對這一方面進行專門討論,通過個案研究,來復原古代戎狄人群的裝束。
關(guān)于中原人群的裝飾復原研究,已有許多比較系統(tǒng)的著作③。在缺乏文獻記載的歐亞草原地區(qū),也有一些可以參考的研究成果,如斯基泰武士復原④,阿爾然二號王冢⑤、伊塞克古冢⑥以及阿富汗“黃金之丘”發(fā)掘的六座高等級墓葬墓主人的服飾和裝飾復原⑦,還有哈薩克斯坦Maytan墓地女性的裝飾的復原研究⑧等,這些研究將不同裝飾風格的女性、貴族和武士形象以十分直觀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
在中國北方地區(qū),也有從考古學材料出發(fā),對墓葬人體裝飾進行研究的相關(guān)成果,如對腰帶的復原研究⑨和青銅服飾品的研究⑩,還有研究者嘗試復原馬家塬墓地的服飾及人體裝飾品11,這些研究成果對于本文的討論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筆者認為理想的人體裝飾復原研究需要一定的基礎條件,既需要有隨葬豐富裝飾品的墓葬材料,也要有一定可利用的相關(guān)文獻資料以及可供參考的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成果。在中國北方地區(qū),軍都山玉皇廟墓地比較符合上述條件。
玉皇廟墓地位于北京延慶軍都山,是玉皇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墓地。玉皇廟文化作為燕國西北部的土著遺存,是東周時期冀北山地非常有特色的一支考古學文化,該文化上限大致在春秋中期,晚到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末期可以延續(xù)到戰(zhàn)國中期12。分布范圍大致西起張家口地區(qū),東至灤平、隆化一帶,集中在太行山脈以北的冀北山地。據(jù)統(tǒng)計,目前發(fā)現(xiàn)的玉皇廟文化墓葬約800多座13,大部分墓葬有殉牲,墓葬隨葬品豐富,尤其是人體裝飾非常發(fā)達,以青銅器為主,集中分布于墓主人的頸部和腰部。玉皇廟文化與中原文化差別明顯,屬于典型的戎狄遺存。學術(shù)界對玉皇廟文化的族屬存在著不同意見,比較流行的有“山戎說14”和“白狄說15”兩種觀點。從地望和年代上看,玉皇廟文化都與文獻中記載的白狄相一致,軍都山墓地所代表的狄人從河西黃土高原經(jīng)過鄂爾多斯和晉北地區(qū),最終到達桑干河谷東端。在玉皇廟文化墓葬中出土的絕大多數(shù)中原式禮器和車馬器等,均屬于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中期,沒有戰(zhàn)國中期以后的器物,這與《史記》中趙襄子元年滅代(公元前457年)的記載相符合,因此,玉皇廟文化與白狄人群關(guān)系密切。不僅如此,從考古學材料看,玉皇廟文化與燕山以北的夏家店上層文化也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很可能在形成過程中融入了部分夏家店上層文化的人群。夏家店上層文化屬于山戎遺存,所以無論如何,玉皇廟文化都是北方戎狄人群的重要代表。
本文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從玉皇廟墓地的考古學材料出發(fā),全方位考察墓葬人體裝飾品的種類、出土位置和使用方法,揭示玉皇廟文化的服飾特征,并選取典型墓葬,結(jié)合文獻和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成果,對玉皇廟人群的人體裝飾和服飾進行復原。
玉皇廟墓地出土的人體裝飾品,集中分布在頭部、頸胸部和腰腹部,以下我們將綜合裝飾品的種類和具體出土位置、墓主人性別和等級等信息,分別梳理上述三個部位出土的裝飾品特征,揭示玉皇廟人群人體裝飾風格。
從玉皇廟墓地發(fā)表的材料看,頭部裝飾主要包括耳飾、覆面飾和發(fā)飾三大類,個別墓葬中還發(fā)現(xiàn)額飾。玉皇廟人群流行螺旋形耳環(huán),材質(zhì)主要為青銅,左右耳下一般各佩戴1件,耳環(huán)下往往附有數(shù)顆綠松石墜珠(圖一,1)。在玉皇廟墓地中,出土此類耳環(huán)的墓葬占比達69%16,說明這類耳飾是玉皇廟文化人群較為普及的配飾之一;在死者的面部或頭骨附近發(fā)現(xiàn)覆面扣飾物的墓葬占玉皇廟墓地的51.75%,每座墓葬中出土的覆面小銅扣數(shù)量一般不超過5枚且多位于前額、眼眶、鼻骨、顳骨和下頜處(圖一,2),這種以小銅扣連綴于麻布巾上作為死者覆面裝飾物的習俗,不分男女老少、身份高低,在玉皇廟人群中普遍流行17;目前發(fā)現(xiàn)的玉皇廟人群的發(fā)飾多為人字形銅墜飾和聯(lián)珠棍形銅墜飾,出土位置一般為死者的左右肋骨處和腰腹部,大都分為2組,大致呈對稱分布(圖二)。依據(jù)已有的研究成果可以判定18,這類銅墜飾的用途應為束發(fā)飾品,由此,也可以大致推測玉皇廟女性的發(fā)型和發(fā)式。除上述三類裝飾品外,在YYM302中發(fā)現(xiàn)墓主人頭部前額處“一”字形排列14枚小銅扣和33枚小白石珠,自前額延伸至雙耳后,呈弧形緊貼在頭骨上,呈弧形緊貼在頭骨上(圖一,3)19,在YYM6中也發(fā)現(xiàn)十余枚小銅扣組成的類似額飾,這兩座墓葬均為成年女性墓葬,玉皇廟墓地中明確出土此類額飾的墓葬也僅此兩座。
圖一 玉皇廟人群頭部裝飾
圖二 玉皇廟人群的束發(fā)飾品出土位置圖
在五座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螺旋形耳環(huán)材質(zhì)為黃金,體現(xiàn)出墓主人身份更為尊貴。此外,等級較低的墓葬中,墓主人耳環(huán)下附出的綠松石墜珠數(shù)量少于高等級墓葬;在性別差異方面,直徑較大的螺旋形耳環(huán)20,大都出自女性墓葬,男性較少佩戴大型的螺旋形耳環(huán)。用于束發(fā)的人字形銅墜飾和聯(lián)珠棍形銅墜飾,多見于各等級的女性墓葬中,但男性也可以使用,不屬于女性專屬的裝飾品。
整體來看,玉皇廟人群的裝飾差異,在頭部體現(xiàn)的并不十分明顯,無論身份等級、男女老少,均佩戴附綠松石墜珠的螺旋形耳環(huán),下葬時面部覆蓋縫綴小銅扣的覆面,而且女性多以人字形和聯(lián)珠棍形銅墜飾束發(fā)。
玉皇廟人群的頸部裝飾主要有動物形牌飾和串珠項鏈兩種。
玉皇廟墓地中出土動物形牌飾的墓葬共70座,出土位置多位于死者鎖骨交接處(圖三,1)。牌飾造型包括虎形、馬形、犬形和鹿形四種動物形象(圖三,2-4),其中,虎形和馬形牌飾的出土數(shù)量最多,延用的時間也最長,相比之下,犬形和鹿形牌飾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較少。每座墓葬一般僅出一件,材質(zhì)以青銅為主。牌飾背面有1-2個穿鼻,便于系掛,結(jié)合其在墓葬中的出土位置,可以判定此類牌飾是一種項飾;串珠項鏈是玉皇廟人群最喜愛的裝飾品之一,超過半數(shù)的死者頸部佩戴此類飾品(圖三,7)。串珠主要有石珠和銅珠兩種,也有少量的蚌珠和骨珠。每串項鏈由數(shù)顆至數(shù)百顆串珠組成,最多的一串達兩千多顆。石珠的種類包括瑪瑙珠、綠松石珠、綠松石管、白石管、黑石管、小白石珠和小黑石珠等(圖三,8、9),銅珠的種類有粟粒形銅珠、紡錘形銅珠和小銅扣等。項鏈多由單一質(zhì)料的石珠或銅珠串聯(lián)而成,個別則由兩種不同材質(zhì)的串珠組合而成。銅珠項鏈末端,經(jīng)常附1件匕形銅墜飾。每座墓葬中出土的串珠項鏈一般不超過三件,其中,銅珠項鏈一般不超過一件。串珠項鏈多位于死者頸部,較長的可達胸、腹部。
圖三 玉皇廟人群頸、胸部裝飾
玉皇廟人群的頸部裝飾存在一定的男女差異,例如動物形牌飾僅出于男性墓葬及個別少兒和嬰兒墓中,不見女性死者頸部出土此類牌飾,可見動物形牌飾是以成年男性為主體的裝飾品21。雖然玉皇廟的男女都佩戴串珠項鏈,但是由于動物形牌飾為男性特有的頸部裝飾,而且一般不與串珠項鏈共出,所以,使用串珠項鏈的女性多于男性,單個女性死者頸部佩戴的項鏈數(shù)量多則可達3-4串,男性多1-2串,說明女性更熱衷于佩戴串珠項鏈。玉皇廟地中出土銅珠項鏈的女性墓葬近40座,而男性墓僅9座,說明在銅珠項鏈的使用中女性占絕對優(yōu)勢。
在等級差異方面,動物形青銅牌飾見于各等級的男性墓葬中,無論身份高低均可佩戴,但在一座高等級的男性墓葬YYM18中,死者鎖骨處出土一件金虎形牌飾,體現(xiàn)出墓主人身份的尊貴。此外,在三座高等級男性墓葬中,死者頸部各出一件金璜飾,呈月牙形,兩端各有一穿孔,也是穿繩佩戴于頸部的一種較為特殊的裝飾品,而且僅限于高等級的男性使用(圖三,5、6)。
整體看來,玉皇廟人群十分注重頸部裝飾,動物形牌飾和串珠項鏈是最常使用的飾品。而且,玉皇廟人群的頸部裝飾體現(xiàn)出一定的性別差異和等級差異。
在玉皇廟人群的裝飾系統(tǒng)中,腰腹部的裝飾最能體現(xiàn)出男女差異。女性墓葬中,腰腹部發(fā)現(xiàn)的裝飾品很少,相比之下,她們更加注重頭部和頸部裝飾。而男性則不然,腰腹部是男性裝飾系統(tǒng)中最豐富的部位,等級越高,腰部的裝飾就越繁雜。
玉皇廟男性的腰腹部裝飾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腰帶裝飾,二是敝膝裝飾。腰帶裝飾一般以腰線為中心進行分布,敝膝裝飾則主要分布在身前的腰際至膝蓋之間。
腰帶上的裝飾品以各類青銅帶飾和帶鉤為主,還有少量的帶扣、銅環(huán)和骨環(huán)等。金東一在其博士論文《玉皇廟文化青銅器研究》22中,專門對玉皇廟文化的腰帶飾做了類型學研究,并對其使用方法進行了分析。
青銅帶飾形制多樣,背部多有一鈕,或中間有貫通的穿孔,多裝飾在腰際一線,部分可延伸至大腿,個別墓葬在大腿位置的帶飾末端還系掛野豬形垂飾(圖四,12)。每座墓葬中出土的帶飾10-100件不等,按照造型和紋飾可分為幾何紋帶飾和動物紋帶飾:幾何紋帶飾有卷云紋、回紋、反S紋、雙S紋和三棱形帶飾等(圖四,1-5);動物紋帶飾包括犬形、三鳥頭紋、野豬形、鹿形、馬形和羊形帶飾等(圖四,6-11)。其中,食草動物紋帶飾和野豬形帶飾不用在腰線部分,只用在大腿上,很可能在制作時就考慮到要在大腿上排列,因此,這類牌飾中間均為縱向貫通的穿孔(圖四,8-11)。
圖四 玉皇廟文化的青銅帶飾和野豬形銅墜飾
玉皇廟文化的帶鉤發(fā)現(xiàn)于30座墓葬中,每墓1件,按照造型可以分為鳥形、蟠龍形、瑞獸形、馬形和幾何形等(圖五),帶飾與帶鉤及帶扣可以組合使用,但也有單獨使用帶鉤的情況。
圖五 玉皇廟文化的青銅帶鉤
敝膝多以皮革制成,上面多裝飾各類服飾銅泡和雙聯(lián)小銅扣等。服飾銅泡多對稱分布在盆骨和股骨處,包括素面、放射紋、粟粒紋、團獸紋、渦紋和圓圈紋銅泡等,每座墓葬中出土的服飾銅泡數(shù)量大多不超過5件。
以YYM18為例,墓主人是一位高等級的男性。該墓出土的隨葬品十分豐富,其中,腰部的裝飾尤為繁縟。死者的腰部裝飾主要由腰帶飾和敝膝裝飾組成(圖六)。腰帶和敝膝示意圖可以直觀地呈現(xiàn)出墓葬中各類腰腹部裝飾品的使用方法和裝飾部位。同時,依據(jù)裝飾品的出土位置,也可以對玉皇廟男性的服飾和裝束風格做出更加合理的推測。
圖六 玉皇廟墓地YYM18出土的腰帶及敝膝復原示意圖
相較于男性,玉皇廟女性的腰腹部裝飾十分簡單,依據(jù)考古學發(fā)現(xiàn)的材料,玉皇廟女性的腰腹部基本不見裝飾品,這可能與女性注重頭部和頸部裝飾,而不在腰腹部做過多的裝飾傳統(tǒng)有關(guān)。同時,也不排除女性腰腹部裝飾品的材質(zhì)可能為有機質(zhì),因此未能保存下來。
對玉皇廟人群進行裝束復原研究,不僅需要從考古學材料出發(fā),對出土的裝飾品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還需結(jié)合古文獻和其他相關(guān)的考古學材料,對以玉皇廟為代表的戎狄人群的發(fā)型和服飾進行全面的考察,以此為依據(jù)進行的復原研究才更加客觀。
《論語·憲問》中記載“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據(jù)此,不少學者因此認為披發(fā)左衽是戎狄族的裝束特點,但“披發(fā)左衽”只是概括性的描述,進行科學的復原研究仍需要更多的考古學材料加以佐證。
東周時期,中原地區(qū)廣泛流行的服裝式樣為深衣。《禮記·深衣》中記載:“古者深衣,蓋有制度,以應規(guī)、矩、繩、權(quán)、衡。短毋見膚,長毋被土。續(xù)衽鉤邊,要縫半下”,深衣的特點,是有一幅向后交掩的曲裾,便于舉步又不致內(nèi)褲外露。與中原的深衣不同,中山王墓前采集的一件戰(zhàn)國時期的銅俑器足,這件器物展示了戎狄武士的形象,俑頭披散結(jié)小辮,上身穿窄袖左衽長衣,衣長至臀部,飾回紋和渦卷紋,腰系寬帶,左右胸部有泡飾,窄袖緊口,左衽有紐結(jié)或小勾結(jié),領(lǐng)口為方領(lǐng)而非尖領(lǐng)23。中山國屬于白狄,與玉皇廟人群關(guān)系密切,這件戎狄武士銅俑形象對玉皇廟人群裝飾復原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圖七)。
圖七 中山王墓前采集的戎狄武士銅俑器足
從玉皇廟發(fā)掘的材料看,玉皇廟男性的腰部裝飾品十分繁雜,在幾座等級較高的男性死者身前的腰部至大腿間,發(fā)現(xiàn)了以雙聯(lián)小銅扣圍成的“圍裙式”衣飾(圖六,1)。在年代相近的周家地M45中也出土了類似服飾品(圖八),報告中稱之為敝膝,蔽膝由三條寬且厚的紅色皮革組成,上緣用細皮革條穿系于寬革帶上,近下緣釘綴銅泡,呈倒“品”字形24。玉皇廟墓地和周家地同屬東周時期北方地區(qū)的土著遺存,且“圍裙式”衣飾與敝膝均位于死者身前的腰際至大腿處,都用銅泡裝飾,因此,可以推測,玉皇廟男性身前的“圍裙式”衣飾也應為所謂的敝膝。周家地M45的墓主為男性,12-13歲,頭部保存部分發(fā)辮,頭頂左、右前方和左后方各有一條辮根,頭左右兩側(cè)各有一段發(fā)辮,保存較好的部分均由三股頭發(fā)編成。另外,在玉皇廟YYM9出土的服飾大銅扣表面有麻布痕跡,這可能說明當時服飾的質(zhì)地為棉麻。
圖八 周家地M45皮革蔽膝及出土位置圖
參考以上信息,我們可以大致推測玉皇廟男性發(fā)型為披發(fā)結(jié)小辮,上衣為方領(lǐng),窄袖左衽,衣長至臀部,下衣可能為長褲,身前腰部至股骨處有紅色皮革制成的敝膝遮擋且多裝飾銅泡。
玉皇廟女性的裝束也十分具有自身特色。玉皇廟女性胸部和腰部多對稱分布人字形和聯(lián)珠棍形銅墜飾,為發(fā)辮末端的束發(fā)裝飾(圖二),因此依據(jù)考古出土材料可以推測,玉皇廟女性有單股或兩股對稱的發(fā)辮,垂于胸前。這種發(fā)型也見于同時期歐亞草原地區(qū)的阿爾然二號王冢女性裝束上(圖九)。
圖九 圖瓦阿爾然二號王冢女性復原圖25
在河北平山縣鮮虞墓中出土的戰(zhàn)國銅鑒上26,女性皆穿長衣,頭梳牛角形發(fā)髻,這種服飾及發(fā)型明顯屬北方少數(shù)民族之形象。中山國靈壽城3號墓出土的薄片狀女性玉人佩均著各式圓領(lǐng)對襟方格紋長裙,束腰窄袖,頭結(jié)牛角髻27(圖一〇)。在戰(zhàn)國早期貴族墓中出土的祭祀狩獵刻紋銅鑒和狩獵宴樂紋銅蓋豆的裝飾圖案上也保存著極為相似的女性著裝形象,穿的也都是束腰窄袖長裙,頭梳牛角形發(fā)髻28。這種牛角形發(fā)髻可能源自白狄習俗,早在西周時期就出現(xiàn)了,在陜西寶雞的茹家莊西周邢姬墓中出土的銅俑梳牛角形上卷之發(fā)髻,白狄與秦原來同屬雍州,寶雞出土的銅俑可能屬白狄人群的形象29。侯馬晉國人形陶范上也有頭梳牛角髻的女子形象,晉國本就與戎狄雜處,互通婚姻,因此晉國出現(xiàn)北方戎狄民族女性形象是不足為怪的,這反映出從西周時期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北方和西北地區(qū)一直存在著這種牛角形發(fā)髻30。結(jié)合前文提及的玉皇廟女性胸前留單股或雙股發(fā)辮,推測玉皇廟女性可能頭頂梳牛角雙髻,后面的頭發(fā)捆束為發(fā)辮。
圖一〇 中山國靈壽城M3出土的女性玉人俑
在玉皇廟墓地的唯一一座甲級女性墓葬YYM2中,墓主人頭頂附近發(fā)現(xiàn)縫綴綠松石珠的皮條殘件,周圍還散落雙聯(lián)小銅扣,可能為頭部發(fā)髻上的裝飾品,在墓主人的右尺骨下,發(fā)現(xiàn)用于束發(fā)的銅墜飾,表明墓主人留有單股發(fā)辮,長度可延伸至手腕附近。在墓主人左右腳附近一周有74枚“人”字形銅墜飾,顯然不是鞋子上的裝飾,很可能是縫綴在長裙底部邊緣的墜飾。
依據(jù)玉皇廟墓地發(fā)現(xiàn)的考古材料,并結(jié)合中山國及其他鄰近地區(qū)的相關(guān)資料,可以推測玉皇廟女性可能頭頂牛角形雙髻,還留有單股或兩股發(fā)辮,身穿圓領(lǐng)窄袖對襟上衣,束腰,下身為方格紋及地長筒裙。
另外,根據(jù)墓葬的人骨研究,玉皇廟墓地男性的平均身高為164.67厘米,女性平均身高為157.48厘米。玉皇廟男性顱骨長寬絕對值較大,顱高較高,中等偏高的上面結(jié)合中等的面寬,面型偏狹,中等的鼻型和中等的眶型,鼻前棘不發(fā)達,顴骨高而寬轉(zhuǎn)角圓鈍,面部站立位置顯得較平直。女性顱骨顱面形態(tài)與男性基本相似,只有少量的性別差異,如闊鼻型的出現(xiàn)率高于男性,面部垂直位置的面突度較男性稍顯前突等。從體質(zhì)特征看,玉皇廟人群與東亞蒙古人種華北類型最為接近31。
在以上分析的基礎上,我們選取了玉皇廟墓地保存較為完整、隨葬品豐富且具有代表性的兩座墓葬(M18和M2)進行裝束復原研究。
1. M18裝束復原研究
玉皇廟人群武裝化程度極高,一半左右的成年男子隨葬兵器,而且隨葬兵器的墓葬其規(guī)格普遍較高,隨葬品非常豐富。其中YYM18是其中等級最高的男性墓葬之一,發(fā)掘報告稱之為“酋長級”的墓葬。墓主人年齡40歲,身高1.79米。墓葬出土的人體裝飾品種類多樣,保存的也較為完好,出土位置等信息也十分明確(圖一一,1)。墓主人披頭散發(fā)結(jié)小辮,左右耳各佩戴一只螺旋形金絲耳環(huán)(圖一一,2),耳環(huán)下各附三顆綠松石墜珠。頸部鎖骨處佩戴一件金虎形牌飾(圖一一,3),胸前還有一串綠松石項鏈。上衣為方領(lǐng),窄袖左衽,衣長至臀部,下衣可能為長褲。腰右側(cè)懸掛一件花格劍,腰帶身前正中為青銅帶鉤與銅環(huán)鉤掛在一起(圖一一,4、5),身后有六條野豬形帶飾,每條帶飾上段各有一銅環(huán)與腰帶相連,末端膝蓋處懸掛數(shù)枚野豬形銅墜飾(圖一一,6)。身前腰部至股骨處有紅色皮革制成的敝膝,敝膝一周裝飾雙聯(lián)小銅扣(圖一一,7),上面還縫綴蜷曲動物紋和渦紋銅泡(圖一一,8)。從這些信息出發(fā)并結(jié)合上文的分析,我們復原出M18的男性墓主人形象(圖一二)。
圖一一 YYM18遺物分布及出土器物圖
圖一二 YYM18男性裝束復原圖
2.YYM2裝束復原研究
YYM2是玉皇廟墓地唯一一座高等級女性墓葬,墓主人30-35歲,身高1.5米左右。死者骨質(zhì)腐朽嚴重,整個人架腐朽為粉狀,尚能辨別出大體輪廓(圖一三,1)。
圖一三 YYM2遺物分布及出土器物圖
女性墓主人頭頂牛角形雙髻,發(fā)髻可能由縫綴綠松石珠,并裝飾雙聯(lián)小銅扣的皮革帶飾固定(圖一三,2、3),剩余的頭發(fā)扎成一股長辮,垂至右手腕處,發(fā)辮末端用一串連珠棍形銅墜飾捆束(圖一三,5)。身穿圓領(lǐng)窄袖對襟上衣,束腰。頸部佩戴兩串項鏈:一串十分精致,由紅瑪瑙珠、綠松石珠、螺旋形金串珠和白色骨珠組成(圖一三,4),下端還串連9枚綠松石珠、8枚包金銅貝(圖一三,6)和12枚聯(lián)珠棍形銅墜飾,延伸至腹部;另一串由綠松石珠和小黑石珠組成。下身為方格紋及地長筒裙,裙子下緣還縫綴一周人字形銅墜飾(圖一三,7)。以這些信息為基礎并結(jié)合上文的分析結(jié)果,我們復原出M2的女性墓主人形象(圖一四)。
圖一四
以上我們對玉皇廟人群裝飾特征進行了詳細分析,并嘗試對其人體裝束進行了復原研究。由于有機質(zhì)的服飾和裝飾無法保存下來,尤其是服飾色彩和紋飾等方面信息十分缺乏,可利用的相關(guān)文獻記載也很少,因此在復原研究過程中筆者存在一些主觀推測的成分。但即使如此,筆者的研究結(jié)合了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在其基礎上努力保證復原的客觀性。
人體裝飾和裝束是人群審美意識的直接表達,更能反映族群觀念與文化內(nèi)涵。玉皇廟文化作為戎狄人群的重要一支,與中原文化存在著很大差異。對其人體裝束復原研究可以讓我們更直觀地理解戎狄與中原人群的區(qū)別,本文的研究只是初步嘗試,希望能拋磚引玉,對今后戎狄人群裝束復原研究提供參考。
注 釋
①林沄:《戎狄非胡論》,《金景芳九五誕辰紀念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
②楊建華:《<春秋>與<左傳>中所見的狄》,《史學集刊》1999年第2期。
③孫機:《華夏衣冠:中國古代服飾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
④Jacobson, The Art of the Scythians: the Interpenetration of Culture at the Edge of the Hellenic World, New York ,1995.
⑤Von Konstantin V. cugunov: Der skythenzeitliche Furstenkurgan Arzan 2 in Tuva, 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 · Mainz,Berlin,2010. K.V.Chugunov, H.Parzinger, and A. Nagler: AN ELITE BURIAL OF THE PERIOD OF EARLY NOMADS IN TUVA :A Preliminary Report of the 2001 Russian-German Archaeological Expedition,Archaeology, Ethnology &Anthropology of Eurasia, 2(10)2002。
⑥Claudia Chang edit. Of Gold and Grass: Nomads of Kazakhstan, Published by the Foundation of International Arts & Education CA, 2006. Akishev K.A.: Issyk Mound: The Art of Saka in Kazakhstan, Moscow 1978.
⑦ Fredrik Hiebert, Pierre Cambon, Afghanistan:Crossroads of the Ancient World, the British Meseum Press, 2008.
⑧A.A.Tkachev, N.A.Tkacheva: The Andronovo Age Women’s Costume, Based on Finds from Maytan, Central Kazakhstan ,Archaeology,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of Eurasia, 46/2(2018).
⑨潘玲、王宇:《東周時期中國北方系腰帶研究(一)》,《邊疆考古研究》(第21輯),科學出版社,2017年;潘玲、孫丹玉:《東周時期中國北方系腰帶研究(二)》,《邊疆考古研究》(第23輯),科學出版社,2018年。
⑩趙欣欣、楊建華:《東周胡服的考古學考察——以內(nèi)蒙古出土北方系青銅服飾品為例》,《北方文物》2019年第1期。
11馬芳芳:《馬家塬墓地出土服飾及人體裝飾品復原研究》,《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
12 楊建華:《再論玉皇廟文化》,《邊疆考古研究》(第二輯),科學出版社,2003年。
13 滕銘予、張亮:《玉皇廟文化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北方文物》2011年第4期。
14 靳楓毅:《軍都山山戎文化墓地葬制與主要器物特征》,《遼海文物學刊》1991年第1期。
15 林沄:《東胡與山戎的考古學探索》,《林沄學術(shù)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
16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軍都山墓地——玉皇廟》,文物出版社,2007年。
17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軍都山墓地——玉皇廟》,文物出版社,2007年。
18 Э.А.НОВГОРОДОВА:翻譯版《東北亞洲與卡拉蘇克文化》,高句麗研究財團,2005年,第226頁。金東一:《玉皇廟文化青銅器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
19 沈軍山:《試談山戎的人體裝飾品》,《文物春秋》1995年第1期。
20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軍都山墓地——玉皇廟》,文物出版社,2007年。
21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軍都山墓地——玉皇廟》,文物出版社,2007年。
22 金東一:《玉皇廟文化青銅器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第41頁-49頁、第141頁-150頁。
23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 墓——戰(zhàn)國中山國國王之墓》,文物出版社,1996年。
24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nèi)蒙古工作隊:《內(nèi)蒙古敖漢旗周家地墓地發(fā)掘簡報》,《考古》1984年第5期。
25 K.V.Chugunov, H.Parzinger, and A. Nagler: D er skythenzeitliche Furstenkurgan Arzan 2 in Tuva,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2010年,214頁,圖226.
26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河北平山三汲古城調(diào)查與墓葬發(fā)掘》,《考古學集刊》第5期,第175頁。
27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戰(zhàn)國中山國靈壽城——1975~1993年考古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5年。周南泉:《中山國的玉器》,《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2期。
28 陳偉:《對戰(zhàn)國中山國兩件狩獵紋銅器的再認識》,《文物春秋》2001年第3期。
29 黃盛璋:《中山國銘刻在古文字、語言上若干研究》,《古文字研究》第七輯,中華書局,1982年。
30 何艷杰:《中山國社會生活禮俗研究》,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31 潘其風:《北京延慶軍都山東周墓地出土人骨的觀察與研究》,《軍都山墓地——玉皇廟(附錄一〇)》,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675頁-7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