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它既非不朽之物,也非必朽之物,而是介于這兩者之間……它是一個偉大的精靈,而正像所有的精靈一樣,它是神明與凡夫之間的一個中介。
——愛之導師迪歐提瑪
我們姑且稱他為W先生吧,因為直到他被警察帶走的那一天,李修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修原先也并不叫李修,父親給她起的名字是李美麗,她覺得太俗,自作主張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字。她很清楚,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大可以隨便地改來改去,這不重要的,一點也不重要。之前他在交友網(wǎng)站上注冊的名字是Williams,她叫他W,就這樣一直交往下去,彼此很有些好感,終于發(fā)展到相互交換電話號碼的地步,而后感情逐漸升溫,約好了這個九月在香港見面。
一直到這個時候,故事還如童話般美好,李修想,她等了三十五年,也許等的就是這個人,一個無法具名卻對她來說相當具體的男子W,她甚至可以在千萬人當中分辨出他的呼吸聲。歲月到底沒有辜負她對愛情的守望,在很多人已經(jīng)不相信愛情的年紀。
從SOHO公寓的十八層飄窗上看出去,對面的楚女湖一片春意盎然,沿湖垂下千萬條綠絲,在湖周旖旎地串成一條翡翠珠鏈般嫩綠的噴薄,將湖水裁剪出曲線窈窕的輪廓。這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必然要發(fā)生一點美好的事情,對此李修深信不疑。最近她在Fdating上結識了W先生,一個長相酷似古天樂的三十二歲香港籍男子。她所知道的所有關于W先生的資料都來自社交網(wǎng)站。起初她完全是被那張上傳的照片所深深吸引,眉目如畫,白而不膩,完全是古天樂早年尚未“黑化”時人畜無害的樣子。兩人聊了幾句,竟然相見恨晚,這也是出乎意料,畢竟W先生比起涉世不算淺的李修,尚且要小三歲,她還一直以為年長的男性才適合她呢。小姐姐,他這么軟萌地稱呼她,使她雖經(jīng)見過一些世面卻葆有一份天真的芳心瞬間融化掉。見過世面又怎么樣?在愛情面前,一切世故的、世俗的大場面都不值一提,因為它們根本不屬于同一個價值序列,你怎么拿過去那些無聊的籌碼去排兵布陣?
李修想到這里,竟有些意亂神迷。就是這種感覺了,中學時暗戀一個高中部的男生,也是這樣,想到他炫技似的把籃球放在指尖上轉成一顆飛旋的星體,她會跟著整顆星球一起眩暈,從而完全忘掉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現(xiàn)在她三十五歲了,談過幾場傷筋動骨的戀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之后,還會對近乎虛無的愛情抱有憧憬,也算難得。她臉色緋紅地端起面前的那杯焦糖瑪奇朵,淺淺地啜了一口。
這是W先生航空速遞來的?,斊娑湓谝獯罄睦锸恰坝∮洝⒗佑 钡囊馑?,加了焦糖的瑪奇朵,也即“甜蜜的印記”。她身邊的男人還沒有一個如此浪漫。雖然按照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界定,她這個年紀還算是青年,但圍繞著她的那一撥男人無一例外都有了中年油膩的跡象,無論是尚且單身的男同學,還是相親認識的對象,發(fā)際線一律明顯后移,要么就是頭皮屑飛雪似的灑滿深色西裝的整個肩部。她看不上他們,一個也看不上。并不是她的眼界高,實在是接受不了品位太差的姻緣。怎么能將就自己呢?她的父母把她如此精致地養(yǎng)成一個優(yōu)雅知性的女子,就連讀小說,也是只讀蘇青或張愛玲,冰心和丁玲都不入眼的,難道讓她嫁給一個肩胛上扛著一層頭皮屑的中年油膩男?
但現(xiàn)實狀況是,她這個年紀,如果不和中年油膩男交往,又實在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
這也是她常常和父母發(fā)生爭執(zhí)的根本原因——他們勸她不要再那樣精致(簡直有些后悔之前過度精致的養(yǎng)育),總要被生活的煙火熏一熏才好;而她拒絕平庸,既然她的靈魂那么高貴,難免要享受孤獨。
W先生闖入她的生活,真是讓她眼前一亮。
此刻她俯視著對面因蕩漾著一泓春水而顯得越發(fā)楚楚動人的楚女湖,心中躍動出叮咚的音符,宛若懸空輕舞的琉璃風鈴。
這套小公寓是李修自己掏錢買的,父母說要“贊助”,她一分錢也不讓。不讓是有她的道理的,這樣她就有理由徹夜不歸,而不驚動父母大人持續(xù)不斷的關心和濃稠的愛。鑰匙只有她自己才有,獨立的一間小公寓,完全不受打攪,無論是以何種名義。她有時候的確表現(xiàn)得像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這時候她就回父母的家,反正無論多晚他們也會打開大門迎接她;但是有些時候,她決意做自己的時候,就躲在公寓里不讓父母侵擾她。這樣她就有時間和空間做一些在父母看來非常奇怪的事情。
比如,在網(wǎng)上和W先生談情說愛,而毫不猶豫地拒絕掉身邊幾個追求者的約會。
再比如,十八層的公寓本身就讓父母夠奇怪的。買樓的時候他們就勸她別買,十七層和十九層的價格雖然貴一些,但也可以接受,為什么要買十八層呢?要不他們給她補差價好了,何必討這么個不吉利!但她輕輕一笑,說她是不怕下地獄的,她信的是天堂。確實,在她看來,十三更不吉利,那是猶大的數(shù)字,代表背叛和不幸。不過十三層也賣得不便宜,可見買樓和識人辨物一樣,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她在十八層住得挺好,推開窗,看得見湖景房真正的品質,水天一色,長空萬里。她愿意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極目天舒的,住在十八層以下和十八層以上的人,都沒有她的境界。她的樓上樓下住著的,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呀?多半是為生活顛沛流離的小白領,要么就是剛剛結婚,迫于壓力暫時丁克的兩口子。這些人頂合適這樣緊湊、經(jīng)濟、方便的小公寓,但又未必擁有公寓的所有權。因為那些炒樓的暴發(fā)戶早把樓層和朝向都包了圓兒,一切都是過渡形式的,許諾租客拎包入住,但也坐享隨時調價的權利,把舊人趕走,再迎接新人,反正是鐵打的公寓流水的客。李修這樣正兒八經(jīng)安家落戶的,反倒少見。她真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歸宿一般的所在,比起父母那邊的房子,她更愿意待在這兒。
父母也曾抱怨,家里怎么也不少你一間房,干嗎不住家里?李修的回答是,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離開家和離開子宮具有一樣重要的意義。
母親氣得笑起來:“你要是成了家,自然會讓你離開,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早產(chǎn)’?”李修搖搖頭:“成家不成家的,沒你們想的那么重要,頂多算是‘催產(chǎn)素’。我這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兒,你們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也不強求?!备赣H皺著眉大手一揮:“隨她去,都是你慣的?!蹦赣H覺得自己兩頭受氣,不禁紅了眼圈:“好好好,全都成了我的不是?!闭f著一指李修,“你走!”接著又指著自己的丈夫,“你睡那間房去!”從此,老兩口分房而睡。李修覺得自己給了母親一個很好的借口——長期以來“為了女兒、為了這個家”極盡壓抑之能事的母親,終于揚眉吐氣地為自己主張了一次權利。馬克思說的,婚姻是長期賣淫合同,一個女人一旦嫁給一個男人,她就要委曲求全地長年提供合法的性服務。單方面終止合同是不道德的,所以她不能提出終止性服務在內的所有服務。李修有時候也難免為父親和母親的貌合神離感到難堪,但怎么說呢,她又不能譴責他們“為了女兒、為了這個家”而共同付出的畢生的努力。畢竟,他們都是非常愛她的,甚至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基于此,李修不認為婚姻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
但愛情另當別論。也可能因為這玩意兒是人生少有的不及物的執(zhí)念之一,李修反倒看得很開,人這一生,總要耗在一件事上,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要么婚姻要么愛情,要么理想要么欲望,守著一段婚姻未必比守著一段愛情強,但也可能相反;同理,那些打著理想之旗號長袖善舞的人,比起直接觍著臉滿足自己欲望的家伙,是不是真的高明,這也很難說。所以,無論如何值得賭一把。
W先生的出現(xiàn),猶如一道光,照亮了在黑暗中摸索多年的李修。這個一心追求光明的人如今終于體會到了光明的照耀,她簡直要飛蛾撲火般地讓自己燃燒起來。
和別人解釋這種感覺挺費勁的,比起愛情這個可有可無的東西,身邊的人更關心糧食和蔬菜。他們反倒勸她,不要那么不切實際,找個香港人雖然也不錯,但網(wǎng)絡上認識的,這也太不靠譜了。她和他們說什么呢?說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嗎?說她和W先生之間正是那種不兼容于世俗的愛情嗎?沒人信的,父母不肯信,親戚朋友也把這當笑話,還有同事,那種實際上最不靠譜的人際關系,他們更愿意她在個人問題上摔個大跟頭,以有效地阻礙她本年度的業(yè)績上升。所以,她誰也沒說。把這種感覺喂養(yǎng)在自己心里,就像飼喂一只專屬的高貴寵物,所有的狂喜、甜蜜、過山車般的暈眩,哪怕是帶著一絲憂傷的心悸,都是她和W先生的秘密。
四個月以后,李修已經(jīng)和W先生難分難舍了。那是一種靈魂的契合,倒不在乎朝朝暮暮,是隔著千山萬水,也不能阻擋一絲一毫的那種篤厚與繾綣。W先生甚至掌握了李修的生理期,一到日子就提醒她注意各種禁忌。也不是李修特意說給他的,她還沒那么二百五,這反倒顯得更難能可貴——就憑著聊天軟件里的只言片語、蛛絲馬跡,W先生就敏感地捕捉到她正處在多么特殊的時期,這份常人難及的關懷和體貼,顯示出的是W先生對她的常人難及的愛呀!
像“520”和“七夕”這樣隆重的日子,兩個遠隔重山疊水卻能把心兒貼在一起的人也斷不會虛度。他給她送禮物,全套的游戲手辦,讓她安安靜靜地躲在楚女湖邊的小公寓里,自己動手打磨、拼裝、上色,而不是直接送件首飾、包包什么的。他希望她收到的是一份層次豐富的心意——手辦,亦為手伴,一是情感的陪伴,二是隨身相伴,她單是從一系列復雜的工藝就體會到一種高貴的和鳴,猶如靈魂在激吻,不能不為之傾倒。幸好自己還有一些美術功底,要不然他送來的噴筆這樣昂貴的涂裝工具,她都不知道該怎么用。
W先生是學金融的,竟嗅不出一絲兒的銅臭。這有多難得。李修身邊搞這一行的男性朋友,哪一個不是三句不離IPO、P2P?好像離開談資本運作就活不下去似的,他們吃一頓飯要跟你說三遍以上的風險和收益,這還不算套利和期權。像李修這樣以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愛情為精神奠基的潔癖者,往往聊不下去。聊不下去就干聊,問你爸買股票嗎或是你們家有沒有在限購以前囤過房。李修直接把掛在胸前的那塊上了漿的雪白餐巾扔過去,對方才因為受到不明物體劈頭蓋臉的襲擊而被迫閉了嘴。類似的生活小插曲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總之大多數(shù)男人都自以為是,很少顧及對方的感受,他們要么是存心顯擺,要么是確實無知。像W先生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李修一度認為在塵世里是無緣遇上了,誰知上蒼竟這樣垂憐她,倒讓她十分意外而又分外忐忑。
自忖在文學的汪洋大海里游弋多年的李修,心里生長著曼妙的情感和思想。她可并不是一個單純到容易上當?shù)娜?。文學即人學,稱得上一門學問,自然是非常復雜的。她喜歡讀小說,往往讀到深入肌理的那種曖昧繁復的人性,會拍案叫絕,但在最深邃的地方,她還是覺得人性是純粹而值得信賴的,如果你真正愛上一個人。
這樣的悖論居然讓她在自我的鏡像里崇高起來。
鄙視一群人,而仰視一個人,因為愛情。這個理由也夠可笑的了,但又那么義無反顧,猶如孤獨的戰(zhàn)士把最后一面紅旗插上荒蕪一人的陣地。
從公寓十八層的飄窗望出去,對面的楚女湖已經(jīng)由初春時的一片嫩綠變?yōu)榱⑾暮蟮臐獯?。這種悄然的轉變在普通人看來是不以為意的,因為沿湖形成的林帶年年都吐芽長葉然后萎落凋零,多數(shù)人習慣性地選擇忽略它們的枯榮,關心這個還不如關心油鹽醬醋是不是調價了。李修的嘴角劃過一道柴郡貓式的笑。
W先生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以后,她感覺自己更有力量面對世俗的一切庸?,嵥榱恕V八I東西很少問價錢,反正市面上的面包牛奶牙膏肥皂之類差不了多少,圍繞這些精細的價格打轉,會把自己弄瘋掉。在金錢面前,她是粗線條的,打小就是父母心尖兒上的寶貝,幾乎從未體會過匱乏感,所以買東西不問價,若是問了價,則必然是要買的,并不因為價格不合適而殺掉自己的購買欲。但是現(xiàn)在,她居然學會了做一些經(jīng)濟學方面的考量,比如,外出吃飯到底要不要打包。W先生說生活中的經(jīng)濟學問題比想象中要有趣得多,通常環(huán)保主義者會反對使用大量的塑料袋包裝食物,不過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提倡把沒有吃完的食物打包以免浪費,那么問題來了,到底是多浪費一些食物還是多浪費一些打包盒和塑料袋呢?
李修被這個問題繞進去了,一整天都在思考這道題的正確答案,浪費食物?浪費包裝袋?打小兒她接受的教育,就是面對問題要求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但W先生很調皮地忽略了她的追問,轉而模棱兩可地提出另一個有趣的問題:通常我們認為壞人做壞事,歸公安部門管,而好人做好事,歸居委會管,那么壞人做好事或者好人做壞事這樣的情況,誰管合適呢?李修再一次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些后來都被證明是《薛兆豐經(jīng)濟學講義》里的噱頭,不過那時候李修還沒有接觸過薛教授的思想,不免對W先生的口若懸河表現(xiàn)出一個小學生仰視大教授般的崇拜。她自己也是認可這種愛情表現(xiàn)的,因為記得哪本書里說過,愛情的心理學成分當中,就包括女人對心儀男子的非理性崇拜。所以W先生同她聊經(jīng)濟學,她不但沒有反感,而且一邊聽得津津有味,一邊還持續(xù)不斷地分泌多巴胺。她心悅誠服地點著頭,聽他講經(jīng)濟學其實是專門研究“事與愿違”之規(guī)律的學問,也就是專管壞人做好事以及好人做壞事,她的眼睛里灼灼放出光來,仿佛大道得證,飛升上仙。后來W先生被捕之后,她還極認真地反芻過他的話,他對于她,是壞人做了好事呢,還是好人做了壞事?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向她索要過任何財物,她不認為W先生詐騙的罪名能夠成立。事實上她到了香港島中環(huán)金融街8號,既沒有見到W先生,也沒有找到那家簽署了投資申請及服務文件的投資集團之后,她的第一反應并不是受騙了,而是命運如此捉弄人,叫他們在茫茫人海中錯過了一生。怪不得他們的相遇讓她那么意外,又那么忐忑,現(xiàn)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居然有長出一口氣的感覺,是那種對于交了底的人生的坦然。
她尋找過他,但沒有用,那天之后,她的微信和QQ就被拉黑了,那個通了無數(shù)次甜言蜜語的香港號碼也接不通了。她心痛得厲害,憤怒和震驚之類的感受反倒不那么強烈。直到警察找過來,說接到外地某女士的報警,一個高中未畢業(yè)的騙子偽裝成“高富帥”,專騙在網(wǎng)上尋找情感寄托的女子,請她協(xié)助調查,她這才不情愿地提供資料(當時她還賭氣地想,她提供的可不是他犯罪的證據(jù)),配合他們破獲了一起跨省特大電信網(wǎng)絡詐騙案件。投進水里的那五十萬呢?他們問她。她搖搖頭,表示并不想追究。她覺得他們恐怕搞錯了,一個高中肄業(yè)的農(nóng)村男人,騙走了她五十萬元人民幣?可是在長達六個月的“愛情”面前,那五十萬又算什么呢!
她還記得,公寓對面楚女湖上的荷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她從高處望著半幅被水蓮占滿的湖面,和W先生通電話。他的聲音溫柔得簡直要把她融化掉(他總是能融化她),不僅僅是融化她的少女心,還有她整個的身體,她不得不軟下身子來,倚著飄窗邊的鋁合金框架,小聲地說著情話。說到眼前這半幅水面的蓮,以及接天無窮碧的蓮葉,“像是滿眼的浮萍,”她這樣跟他說,怕他不明白,又哧哧笑著解釋,“十八樓,離得遠,那一張張盆子大的荷葉,都變成四分之一指甲蓋般大小的浮萍的體量了?!薄笆且驗殡x得遠嗎?”他敏感地問她,“我讓你感覺如此渺小,而且飄在水面上,成了沒有根的存在。”她吃驚于他的敏感,一個忙著倒時差的男人——他剛剛從洛杉磯飛回香港,給她打電話報平安,她隨口說一句,他竟然當了真,以為她隱晦地怨懟他忙于工作而忽略了她。那份優(yōu)柔的歉意通過電波微微灼了她一下,她趕緊安慰他,沒有的事,她只是講荷葉,隨口說說而已。他真是讓她心疼呀,她竟然感受到了電話那頭,他心底突如其來的孩子氣的憂郁。兩顆心就這樣碰撞著,小心翼翼卻躲不過藍色的憂傷。就在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無可救藥和病入膏肓,簡直就是宗教一般的情感,覺得為了愛,為了他,怎么樣都是可以的。
他對她怎么樣都是可以的。她這樣跟警察說的時候,他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
不理解?李修笑了笑,嘴角掛著一縷嘲諷,半是自嘲半是諷世。警察目瞪口呆的樣子反倒讓她把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他們不是讓她提供證據(jù)嗎?她提供的證據(jù)就是,W先生從未主動向她索要過財物。
“那筆五十萬元的投資款是怎么回事?”警察敲著桌子問她,“難道不是他聲稱掌握公司內幕消息,可以幫助你以VIP客戶的身份入股一個穩(wěn)賺不賠的項目嗎?”
“大致如此,但也不全是這樣,看你們怎么理解吧?!彼c點頭,凈白的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她皮膚底子本就不錯,這種精致的素顏妝讓她看起來宛如初生,白嫩得吹彈可破。警察也笑了,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不乏同情地看著她,一個三十五歲的無知少女。
李修說那天還是她主動提出來跟他學投資的,因為她在這方面確實是個小白。以前跟著別人炒股票,十萬塊錢炒成兩千塊,類似的學費交過不少,她也沒怎么算過賬。照這個賠率,W先生從她手里拿走的不過就是一萬塊現(xiàn)金,他光是送她的禮物,價錢也不止這些。警察又被她逗笑了,相互看一眼,執(zhí)筆的那個,甚至不知道從什么合適的角度把筆錄做下去,只好在紙上瞎劃拉。
警察大概是個沒什么想象力的職業(yè),她反過來同情他們,看他們問訊的樣子就知道日夜顛倒枯燥乏味。兩個人都有嚴重的黑眼圈,那個稍微年輕一點的,甚至面目浮腫。瞧歲數(shù)可能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為奶粉尿布和孩子興趣班的學費焦頭爛額,完全理解不了她對金錢的態(tài)度。他再次敲了敲桌面,提醒她正視他們的問題:“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警惕性?完全沒有預防上當受騙的意識?”
“你會防著你老婆嗎?我是說,從結婚那天開始,你就打算哪天她會卷了你的存款跑得遠遠的?”李修反問。
“什么?”警察的臉色很不好看,“你怎么能這么打比方?夫妻雙方再怎么著也知根知底,而你的那個W,不過是虛擬網(wǎng)絡上認識的人,你甚至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叫什么重要嗎?”李修不以為然,“我有個同學叫李嘉誠,但我知道他什么都不是。一個人和一個人走到一起,又不是一個符號和一個符號拼到一塊兒?!?/p>
“簡直不可理喻!”警察把紙筆拍在桌上。他們覺得可以結束調查了,證據(jù)證詞已經(jīng)收集得差不多,只不過照李修的說法,理解不一樣,他們得回去按照法律的意圖,合理地進行一下規(guī)范加工。又不是愛情小說,他們總不能說受害人李修是因為真情流露,主動提供給犯罪嫌疑人五十萬元人民幣。
但是李修是個較真的人,他們叫她在筆錄上簽字的時候,她提出了質疑。“這兒,”她指著說,“不是他誘導我,我是自愿的,他甚至還攔著我別意氣用事?!?/p>
警察直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他用的是三十六計里的欲擒故縱,還有美男計,你不知道嗎?”
“《愛情三十六計》?”李修一挑眉毛,有些裝瘋賣傻地說,“蔡依林唱的吧?是誰開始先出招沒什么大不了,見招拆招才重要敢愛就不要跑……”她笑著念歌詞,念著念著就流下淚來,真像是一場游戲啊,不必聲明和他的關系,不用故弄玄虛故意裝神秘,愛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會讓人突然不能呼吸,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究竟什么該放棄……
她不怕給警察留下精神不正常的印象,她連父母那兒都懶得去解釋。他們是沒法兒理解她的,她也一樣,固執(zhí)地不理解對方。他們只看到她現(xiàn)在這具肉身,看不到她前世的回憶和來生的幻想。所以她拒絕相信他們的話。
也不是不相信,她從他們的話里得到這樣的印象,W先生曾經(jīng)是個赤貧的農(nóng)村孩子,從大山里來,走了好遠的路才來到城市。但這不是他的錯。他難道不想一出生就錦衣玉食,成為配得上她的樣子嗎?他和她通電話的時候,就給她說過大山里的故事,那些孩子怎樣赤著腳走山路,不管是怪石還是泥濘,都要赤腳走過去,因為怕鞋子臟了、爛了。唯一的鞋子,要揣在懷里,到學校再換上。學校有免費的午餐,很多孩子都是沖著這頓不要錢的午餐來的,他們的父母說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還不如在家干活……她聽得怔住了,不知道他竟然來內地做過支教老師。他動情地說,他看到孩子們的樣子,就要難過得流下淚來。她也有些淚眼婆娑,陪著唏噓了好久,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偏、這么窮的地方。
所以當警察告訴他,他不是什么支教老師,他就是那個“孩子”的時候,她更加心疼他,同時心底那個未名的暗處豁然一亮——她終于捕捉到了他那突如其來的孩子氣的憂郁,那小心翼翼的藍色的憂傷——在他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的騙子以后。
他算是成功的吧,作為一個騙子。
據(jù)說他不是一個人,背后有一整個詐騙集團,他們線上詐騙,線下洗錢,團伙內部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相當專業(yè)。她得知這個消息后有些吃驚,但也并未震怒,不是嗎,他和她一直單線聯(lián)系,他們之間就那么純粹的一根電話線,她都不必知道他背后有些什么人,就像他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和社會關系。世界那么大,人這么小,憑借關系連成一片難道就不是“浮萍”了嗎?大多數(shù)人以為,看到關系就看到了根,其實不是的,沒有根的,誰還不是孤獨地隨波逐流?只不過場面一大,就顯得不那么單薄脆弱了,其實還是單薄,還是脆弱,顯性的反應變成了隱性的基因而已。
人們都喜歡盛大的場面,她卻警惕它。它讓她看到了更加孤獨的兩個人,他和她,兩顆心因為孤獨而靠得更緊。他和她身體里都有那樣的基因,和正常人不大一樣的、不被精密運轉的社會承認的執(zhí)拗和單純。哪怕他是一個騙子,她還是相信那不過是一份職業(yè)偽裝,就像某些人為了更高的原則,對至親的人也保密身份。這并不鮮見,革命年代有過,和平時期也不少,按理說警察最能理解這種職業(yè)偽裝(電影里不都這么演?臥底和線人,他們都是墮入無間地獄的人,像白晝和黑夜一樣分裂著自己的人生),但他們偏偏選擇視而不見(他們不相信電影,還是不相信自己?可能對于生活來說,一切非生活的存在都是虛構)。她提醒過他們的,去查查那些錢的流向,但他們并不接受她的假說。警察堅持就算有些錢進了慈善機構,也不代表什么,難道不是為了洗白那些黑心錢?“至少他不是的。”她強調她的直覺。
沒人相信她的直覺。
就像沒人相信她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真正的愛情。
那也沒什么,她走過的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人生之路告訴她,自己的心并不需要依靠別人的認同來填滿。
她倒是別出心裁地提出想見W先生一面,但是被拒絕了。一方面,她不在法律規(guī)定的允許會見的親屬之列;另一方面,W先生也不愿意見她。
由此,她默默地想,他是愛她的,至少,愛過。
所有人都說她是自欺欺人,她還是選擇相信,不是相信別的什么,而是相信自己的心。他覺得無法面對她,所以才不敢見她的吧?要是有機會,她就會告訴他,親愛的,她只承認罪案發(fā)生之前他們那六個月的關系,而不是后來法律定義的受害人和罪犯的關系。
到底有沒有愛情呢?如果有人來問她,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有,也沒有。愛情極有可能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錯覺。它是個很玄的東西,有點像王陽明的心學,我不看花時,花與我心同寂;我看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我心之外。所以,她又躲進了她十八層的公寓樓上,端起一杯焦糖瑪奇朵,淺淺地啜著,眼前騰起乳色的云霧。當然,這一杯和W先生之前航空速遞來的那一杯又不同,只不過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而已。她穿過乳色的云霧,望見殘荷之上,秋水明亮的楚女湖漸漸清晰起來,不由得細細念一聲,唉,此心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