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tǒng)編初中語文教材古詩文注釋商榷八題

［摘要］注釋編寫在整個教材編輯工作中有著重要意義。整體來看，現(xiàn)行統(tǒng)編初中語文教材中的古詩文注釋編寫雖然質(zhì)量較高，但也存在一定問題。《誡子書》中“窮廬”解釋為“不得志之人所困居之小屋”比較合適；《陋室銘》中的“鴻儒”和“白丁”應(yīng)分別釋為“德才兼?zhèn)渲恕焙汀盁o德無才之人”；《愛蓮說》中“隱逸”和“富貴”應(yīng)指“隱居之人”和“富貴之人”；《三峽》中的“略無”應(yīng)為“幾乎沒有”；《記承天寺夜游》中的“蓋”應(yīng)釋為“原來是”；《黃鶴樓》中的“鸚鵡洲”應(yīng)在黃鶴樓西南；《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的“夢回”意思應(yīng)為“夢醒”；《曹劌論戰(zhàn)》中“必以分人”的“人”實指魯莊公身邊的近臣或貴族。

［關(guān)鍵詞］初中語文教材；古詩文；注釋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biāo)志碼］A

注釋是語文教材助讀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編寫質(zhì)量高的注釋，可以幫助學(xué)生正確、深入地理解教材內(nèi)容，促進他們形成良好的語文學(xué)習(xí)習(xí)慣和自學(xué)能力。因此，語文教材編輯在注釋編寫上都是十分慎重的。筆者考察現(xiàn)行統(tǒng)編初中語文教材之后，發(fā)現(xiàn)其中的古詩文注釋編寫水準(zhǔn)較高，基本可以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作用。尤其值得肯定的是，舊教材中的一些誤注在現(xiàn)行統(tǒng)編教材中得到了合理的修正，如《曹劌論戰(zhàn)》中“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的“情”，舊教材注為“（以）實情判斷”，現(xiàn)行教材修正為“誠，誠實。這里指誠心。”《岳陽樓記》中“越明年”，舊教材注為“到了第三年”，現(xiàn)行教材修正為“到了第二年。”即便如此，我們也發(fā)現(xiàn)個別注釋的編寫存在一定的問題，特提出來加以探討。

一、《誡子書》中“窮廬”釋義商榷

在七年級上冊《誡子書》一課中，教材將“多不接世，悲守窮廬”的“窮廬”解釋為“窮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這個解釋值得商榷?！案F”的本義為“終極”，引申義為“困窘、不得志”，在唐之前，很少表“生活物資匱乏”之義。例如：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第十五》）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呂氏春秋·孝行覽》）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保ā墩撜Z·學(xué)而第一》）

以上三例，前兩例中的“窮”義皆為處境困窘、不得志（與之相對的詞是“達”）。第三例則表明，“生活物資匱乏”這個意思通常是由“貧”來承擔(dān)的（與之相對的詞是“富”）。

當(dāng)然，在唐之前，典籍里也偶有用“窮”字來表達“生活貧困”這個意思的情況?？紤]到諸葛亮《誡子書》中“窮”字出現(xiàn)的上下文語境，筆者認(rèn)為：諸葛亮對諸葛瞻的擔(dān)心，絕不是怕他以后生活得不富裕，而是怕他不淡泊、不寧靜、不接世，以后不能做一番事業(yè)。

故此，“窮廬”之“窮”偏指精神和志向之“窮”而非物質(zhì)生活之“窮”，將“窮廬”解釋為“窮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不夠妥當(dāng)，解釋為“不得志之人所困居之小屋”是比較合適的。

二、《陋室銘》中“鴻儒”和“白丁”釋義商榷

在七年級下冊《陋室銘》一課中，教材將“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中的“鴻儒”和“白丁”分別解釋為“博學(xué)的人”和“沒有功名的人”，這樣的解釋也未必能說得通。

首先看“鴻儒”?！傍櫲濉奔创笕?，那么，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得上大儒呢？在《陋室銘》中，劉禹錫提到的諸葛亮、揚雄和孔子，就是大儒，他們不僅學(xué)識淵博，更有高尚的人品，這些人物雖已作古，但想必劉禹錫早已將他們當(dāng)作神交的對象，經(jīng)常穿越時空和他們談笑吧。一個人如果只是博學(xué)而沒有高尚的思想境界，是絕不會得到劉禹錫的認(rèn)可的，也配不上大儒的稱號。這樣來理解“鴻儒”，才算是緊扣住了本文的主旨句“唯吾德馨”。

再看“白丁”。“白丁”這個詞的含義其實不是固定不移的，不同的語境會賦予其特定的內(nèi)涵，其常見義，一是沒有科第和官職的平民，二是不學(xué)無術(shù)之人。此外，該詞還可指臨時征召未隸兵籍的壯丁，或規(guī)定應(yīng)服官役的民丁。后來，還引申指無穩(wěn)定職業(yè)而待在家中吃閑飯的人。也就是說，要大膽地結(jié)合具體語境來考量該詞的所指，只用詞典里的義項死搬硬套、機械理解詞義無疑是不合理、也是不明智的。在《陋室銘》中，劉禹錫用“白丁”和“鴻儒”對舉，即可判定，該詞所指最接近上述“不學(xué)無術(shù)之人”的義項，結(jié)合語境進一步精準(zhǔn)修正，其義應(yīng)為“無才無德之人”。如果真如教材注釋所指，義為“沒有功名的人”，豈不是說劉禹錫不愿意接近普通大眾呢？這與事實是不符的，也不契合《陋室銘》“唯吾德馨”的主旨——只和有官職的人交往而看不起大眾，能說品德高尚嗎？我們知道，劉禹錫曾虛心向沒有功名的群眾學(xué)習(xí)了大量的民歌俚調(diào)，然后創(chuàng)作出了《竹枝詞》等優(yōu)秀的作品。并且，《陋室銘》中劉禹錫所仰慕之三人：當(dāng)時隱居在草廬中的布衣諸葛亮、官職一直都很低微的揚雄、仕途上坎坷和失敗極多的孔子，皆不能說是功成名就之人，但都得到了劉禹錫的高度認(rèn)可，劉禹錫所不愿接納的是那些無德無才的低俗之人。

由此可見，文中“鴻儒”和“白丁”，分別指德才兼?zhèn)渲撕蜔o德無才之人。

三、《愛蓮說》中“隱逸”和“富貴”釋義商榷

在七年級下冊《愛蓮說》一課中，教材將“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中的“隱逸”看作動詞，解釋為“隱居避世。這里是說菊花不與別的花爭奇斗艷”，該解釋有誤；教材對“富貴”一詞則不作解釋，此種處理也不妥當(dāng)。

在《愛蓮說》中，“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這個句子“予謂”二字后邊的部分如果獨立的話，事實上就是由三個判斷句構(gòu)成的一組排比句，且三個判斷句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菊”“牡丹”“蓮”，分別是每個判斷句的主語；“花之隱逸”“花之富貴”“花之君子”分別是每個判斷句的謂語，三個“者也”則用來表判斷語氣。若再觀察這三個謂語的結(jié)構(gòu)（分別由三個名詞性質(zhì)的定中結(jié)構(gòu)充當(dāng)），也完全相同：“花”是定語，“隱逸”“富貴”和“君子”是中心語，定語和中心語由“之”這個結(jié)構(gòu)助詞來連接。

問題的關(guān)鍵是，對“隱逸”“富貴”“君子”這三個中心語的詞義，語文界的理解不盡相同：“君子”是一個名詞，義為“德才兼?zhèn)渲恕保@一點大家沒有爭議；“隱逸”，很多人卻將其看作一個動詞（包括統(tǒng)編教材編輯）；而“富貴”，經(jīng)我們的調(diào)查，廣大師生傾向于將其看作形容詞。也就是說，在實際的教學(xué)中，對于這三個排比句的謂語部分，通常作這樣的理解：“隱逸”和“富貴”這兩個詞必須和“者”結(jié)合才能表示“什么樣的人”，“君子”則可單獨表示“什么樣的人”，而不必和“者”結(jié)合；“隱逸者”“富貴者”和“君子”是三個中心語，三個中心語后分別由“也”和“者也”表判斷語氣。

這種通常的理解能否站得住腳呢？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隱逸”一詞至南朝，就可作名詞用，表“隱居的人”，如“招聘隱逸，與參政事”（范曄《后漢書·岑彭傳》），“新結(jié)茅廬招隱逸，獨騎驄馬入深山”（張籍《送韓侍御歸山》）等。至于“富貴”，作名詞用來表“富貴的人”之義則更早，如《孟子》第三十三章“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中該詞即為此種用法。

可見，統(tǒng)編教材將“隱逸”解釋為“隱居避世”不妥，該詞應(yīng)為名詞，意為“隱居之人”或“隱士”（2001年版初中語文教材對該詞的注解就是“指隱居的人”）；而教材對“富貴”不作解釋，也不妥，應(yīng)注釋為“此處作名詞，指富貴之人”。

四、《三峽》中“略無”釋義商榷

八年級上冊《三峽》開篇寫道：“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苯滩膶Α奥詿o”作注：完全沒有。也就是說，認(rèn)為“略”在此處義為“完全”。

查閱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可知，“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這個句子實際上省略了主語“巫峽”（屬于承前省），這個句子是說：在七百里長（折合現(xiàn)在的約200千米）的三峽中，巫峽段兩岸連山，略無闕處。再查閱權(quán)威工具書可知，“略”這個程度副詞可表三種程度：完全、幾乎、稍微。那么，此處的“略”究竟表何種程度呢？

考察長江巫峽段，我們發(fā)現(xiàn)：此段江水兩岸的高山確實幾乎是連綿不絕的，但_{847894cd8584774075b1261e7a2e91302d7b44ffd0fe1ee66a6e2922d24b84f2}也不是完全沒有缺口，如邊域溪匯入長江處即是缺口之一。因此，文中“略無”最好解釋為“幾乎沒有”。如果有人一定認(rèn)為“兩岸連山，略無闕處”說的不是巫峽段而是整個長江三峽段，那么，其中的“闕處”就更多了。

五、《記承天寺夜游》中“蓋”釋義商榷

八年級上冊《記承天寺夜游》對作者夜游所見有這樣的描寫：“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其中的“蓋”，在此處的文言中無疑是虛詞。作為虛詞的“蓋”，常見的用法包括：作副詞用，義為“大概、也許、似乎”，表推測語氣，有主觀上不敢完全肯定之義；作連詞用，表原因，義為“原來是”或“是因為”，有主觀上突然明白之義；作助詞用，為句首發(fā)語詞，無義，起引起下文的作用?？疾臁吧w”在《記承天寺夜游》中的上下文語境，可知該詞應(yīng)為連詞。剛開始時，作者感覺到自己在庭中看到的景物就像一汪澄澈的積水，水中還有交橫的藻荇，而并不明白所見究竟是什么，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交橫的藻荇”原來是竹柏之影。也就是說，作者后來已經(jīng)完全弄清楚自己的所見是什么了，而絕無“不敢完全肯定”之義。

此種情形下，按教材的意見，將“蓋”解釋為“大概是”，就不合適了，最好解釋為“原來是”，有突然明白的意思。七年級上冊蒲松齡《狼》中“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中的“蓋”，同是此種用法，表示屠夫突然明白了狼假寐的原因。教材將其解釋為“表示推測，大概，原來是”，如果把其中的“表示推測，大概”這幾個字去掉，該釋義是沒有問題的：屠夫此時已經(jīng)恍然大悟，非常肯定狼假寐的原因是什么，并沒有猜測和拿不準(zhǔn)的意思。

六、《黃鶴樓》中“鸚鵡洲”釋義商榷

八年級上冊《唐詩五首》之《黃鶴樓》中有“芳草萋萋鸚鵡洲”一句，教材對“鸚鵡洲”作注：長江中的小洲，在黃鶴樓東北。此注不正確。

很多權(quán)威文獻都有對古鸚鵡洲位置的相關(guān)記載，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曰：“江之右岸有船官浦，歷黃鵠磯西而南矣，直鸚鵡洲之下尾……”［1］這就是說，船官浦在黃鵠磯（古黃鶴樓所在地）的西南方向，正對著鸚鵡洲尾。考慮到此段長江流向是西南向東北流，可知鸚鵡洲尾直指東北方向，鸚鵡洲必然在黃鶴樓的西南而非東北方向。教材正好給弄反了。再如，王象之《輿地紀(jì)勝》中有記載：“鸚鵡洲。舊自城南，跨城西大江中，尾直黃鵠磯?！保?］這個記載是說鸚鵡洲的洲尾正對著黃鶴樓所在的黃鵠磯，同樣證明了鸚鵡洲的位置正在黃鶴樓的西南方向。

七、《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夢回”釋義商榷

九年級下冊《詞四首》之《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有“夢回吹角連營”一句，教材對“夢回”作注：夢中回到。此注有誤。

在古詩詞中，所有的“夢回”意思都是一樣的，即夢醒。如李璟詞《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中“細雨夢回雞塞遠”句，意思是抒情主人公在細雨中夢醒之后，還在留戀夢中那個遠在邊塞的人。李清照詞《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中“夢回山枕隱花鈿”句，是說夢醒之后，花鈿不知何時已被壓到枕頭下邊了。陸游詩《秋思·霜露初侵季子裘》“夢回最怯聞衣杵”句，意思則是夢醒后很怕聽到衣杵搗衣之聲，因為它會引起人的鄉(xiāng)愁。對于《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夢回吹角連營”一句，袁行霈教授解釋道：“詞人在夢醒之后聽到‘吹角連營’，也可以想象是這連營的號角聲喚醒了詞人的夢。”［3］這個解釋，明白無誤地說明“夢回”的意思就是“夢醒”。

所以，教材對“夢回”應(yīng)注為“夢醒”，以避免讀者望文生義。

八、《曹劌論戰(zhàn)》中“必以分人”釋義商榷

九年級下冊《曹劌論戰(zhàn)》中有“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一句，教材將“必以分人”解釋為“一定把它分給別人”。這個解釋雖然大體可以說通，但不夠精準(zhǔn)，容易引起讀者誤讀：以為魯莊公是一個非常親民愛民的國君，經(jīng)?？犊疅o私地把好東西分給百姓。實際上，此處的“人”是有特指的，即魯莊公周圍的上等人。魯莊公的慷慨無私，只是小范圍的，并沒有擴大到廣大的人民群眾。所以，原文的表述“必以分人”是非常精準(zhǔn)的，并沒有說“必以分民”，事實上魯莊公的思想還沒有達到以民為本這樣的高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受到了曹劌的批評：“小惠未遍，民弗從也?！?/p>

在古漢語中，“人”和“民”的詞義區(qū)別雖然不是絕對的，但還是比較明顯的。宋永培教授指出：春秋時期，“人”的詞義主要指稱“有仁德與才能者” “在位者”；“民”的詞義指稱在“知”和“地位”上處于“下等”的眾庶［4］。這樣的例子是非常多的，如：

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xué)而第一》）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論語·子路第十三》）

子無謂秦?zé)o人，吾謀適不用也。（《左傳·文公十三年》）

州吁未能和其民，厚問定君于石子。（《左傳·隱公四年》）

上述四例中，第一例“人”指在位者，“不知”即得不到在位者的賞識；第三例“人”指有能力的杰出人才，其他兩例中“民”都指普通百姓。

考慮到“人”和“民”的詞義區(qū)別，再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將文中的“必以分人”解釋為“一定把它分給自己身邊的近臣或貴族”是比較合適的。

［參 考 文 獻］

［1］（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M］．陳橋驛，注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459．

［2］（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M］．李勇先，校點．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5：2390．

［3］袁行霈．好詞不厭百回讀［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196．

［4］宋永培．《論語》“民”、“人”的實際所指與詞義特點［J］．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3（06）．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資助項目“河南省鄉(xiāng)村初中語文教師統(tǒng)編教材駕馭能力提升的研究與實踐”（編號：2022-ZZJH-196）。

［作者簡介］毋小利（1972），男，平頂山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從事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及語文教師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