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寫的《狗日的糧食》,我讀過幾遍,每讀一次,心底都會有一種痛感滋生。這痛感,源于對饑餓的記憶。
我出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末,自有記憶起,直到分田到戶,饑餓一直如影隨行,并在我身上烙下了永久的印記。
年幼的我,不懂得為什么家里從生產(chǎn)隊分得的糧食永遠都不夠吃,也不知道每天和我一樣喝著稀粥卻要在田地里勞作的父母餓不餓,但我知道自己以及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們是饑餓的。吃,是人的本能;填飽肚子,是人的第一需要。為了填飽肚子,人常常能把智慧發(fā)揮到極致。孩子也不例外,在家里吃不飽,就本能地把目光投向大自然,投向一切可以入口的野物。我的家鄉(xiāng)屬于山區(qū),梯田層層,旱地四布,矮山如圍,出產(chǎn)的糧食雖然有限,但雜果野味豐盛,一年四季只要你愿去尋覓,大自然從不會讓你失望。
春天,冰河初解,杏花微放,小草剛從地下探出頭來。人們還沒有脫下厚重的棉衣棉褲,孩子們就三五成群地徜徉在尚未豐盈起來的原野,尋找一切可以入口的吃食?!半u腿子”(一種野生植物的塊莖)、“山甜”、頂戴黃花的白菜苔、野薔薇的嫩枝條、茅草的甜根、充滿汁水的苜蓿苗、榆錢兒……這些根根草草,我們從初春一直吃到暮春,它們雖然并不能真正填飽我們的饑腸,但嘴里有點嚼食,在精神層面上,至少對饑餓是一種撫慰。
夏、秋季節(jié),可以吃的山果野珍較于春季不僅量多,質(zhì)也好:槐花、山桃、野杏、黃梨、桑子、山楂、泡泡、丑棗、紅棗、板栗、柿子、菱角、蓮藕、芡實……大自然永遠是慷慨的,它尤其偏愛山里人家,無私的饋贈,讓饑餓中的孩子也能迎風(fēng)生長。在這些山果野珍中,我那時吃得最多的是洋槐花。五月洋槐花開,如雪似浪,我們便捋槐花充饑?;被梢陨裕部梢约由嫌望}生調(diào)、熱炒做下飯菜吃,還可以把它混在糧食里煮熟吃?;被ɑㄆ谝话闶熳笥?,采的槐花吃不完,人們就把它放進清水里加點鹽煮熟后從鍋里撈出來,攤在竹席上晾干后再收藏起來。這樣晾干的洋槐花,即使裝進紙箱里,只要不沾潮氣,也能經(jīng)月不壞。記得那時,每當(dāng)槐花開了,母親就讓我們姐弟四人放學(xué)后提上籃子去捋槐花。捋回的槐花一席子一席子的晾曬,母親把晾干后的槐花裝在一口大瓦缸里,隨時吃隨時拿。記憶里,在我家的飯桌上一年四季似乎都可以遇見槐花?;被m有甜味,但香氣太過濃郁,吃得久了,只覺得香氣沖入頭腦,讓人反胃;但為了對抗饑餓,我總是毫無怨言、無可選擇地經(jīng)年累月吃著槐花。我把槐花攪進稀飯里,忍著沖鼻的香氣,極快地把它吞進肚子里,以減少嗅覺受煎熬的時間。也許年少時槐花吃得多了,走出饑餓后,這么多年,我雖然常常憶著槐花,但槐花,實在勾不起我的食欲。
冬季到了,收割后的大地,貧瘠中透著薄涼。當(dāng)小雪飄落時,除了野柿子樹上偶爾還掛著幾枚如小紅燈籠般的果實外,裸露的大地之上,幾乎沒有什么野味可供孩子們?nèi)肟?。我們便在秋后翻挖過的紅芋地里看有沒有“漏網(wǎng)之魚”。從地里冒出紫紅的新芽,如果有,我們就順著新芽用帶著的小鏟挖下去,或直接用手扒下去。運氣好時,能尋到一個完整的大紅芋;但大多時候,紫紅的薯芽下,連著的是一小塊碎紅芋,或是一條細細的紅芋根。不管是什么,我們都懷著驚喜的心情,急急地把它從地里扒出來,在棉襖或棉褲上擦幾下,然后剝?nèi)テぃ胚M嘴里嚼著吃。經(jīng)冬的紅芋,即使是細根,也格外甜,嚼幾嚼,口齒就會生津留香,讓人回味不已。
因為饑餓,我們也沒少做禍害莊稼蔬菜的事:在野外偷燒麥子、谷子、高梁、紅芋吃,吃得嘴唇一圈都是黑糊糊的;遇見偏僻的菜園子,不論是自家的,還是別人家的,我們常溜進去掐豇豆、扯茄子、摘還頂著花的黃瓜以及剛剛泛紅的西紅柿;偶爾還結(jié)伙去有人看守的西瓜、甜瓜地里偷瓜吃……凡是可以進嘴的一切吃食,我們總是盡可能的弄來吃掉,甚至把青青的柿子從樹枝上搖落,然后把它放在水田的青泥中漚上幾天去掉澀味后再吃,青柿子,太澀,不放在青泥中漚上一段時間直接吃。能把舌頭、嘴巴澀到麻木??刹恢獮槭裁矗@些青淡的零嘴,我們越吃越感到饑餓,越饑餓越想吃。因為饑餓,身邊常常有悲傷的事發(fā)生。
同齡人中,有一個叫二丫頭的女孩子,在山坡邊放牛時,因誤食一種俗名叫“牛老頭殼”的莖而中毒死了。死時,她才7歲。她死前常常同我一起玩,她的死,讓我第一次認識到死亡意味著什么。在她死后四十余年的今天,我還記得她的乳名,只是她的面容,在我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
我童年的伙伴中有一對兄弟,相差不到兩歲,哥哥叫大毛,弟弟叫二毛。兄弟倆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兄弟姐妹多,他們的父親身體也不怎么好,家里生活極貧。有一年春季,大毛領(lǐng)著二毛偷扒生產(chǎn)隊地里澆了大糞的“紅芋母子”(用來育苗的紅芋)吃??伤麄z不知道,“紅芋母子”在下地前被人放在劇毒農(nóng)藥“六六果”里浸泡(防止小獸及地里的蟲子偷吃)過,結(jié)果兄弟倆雙雙中毒。大毛后來搶救過來了,二毛沒搶救過來,死時只有六歲。大毛和我同年出生,是我的發(fā)小,成年后趕上第一波打工潮,他便隨打工大軍南下廣東,20年前就在廣東創(chuàng)辦了一家大公司。偶爾回老家和我相聚,我和他喝酒,從不提及遠去的饑餓歲月。
我家老屋的屋后不遠處,有一片大竹園,竹園屬于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園里有一棵一人合抱不過來的老桑椹樹。有一年,桑椹熟時,我爬到桑椹樹上摘了大半籃子紫黑色的桑椹,提回家后我坐在門前柳樹下的青色長條石上,一把一把地把熟透的桑椹塞進嘴里。熟透的桑椹,甜津津的,帶著一點點酸,還帶著一點讓人微熏的氣息,吃著吃著,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就歪在青條石上不知不覺睡著了。等我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正午時分。后來聽我母親說,我這一覺,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其間她讓我父親請來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來后看了看,說是因為吃桑椹吃多了吃醉過去了,讓我母親用毛巾沾上冷水后給我擦前胸后背、敷額頭。母親在醫(yī)生走后,就遵其所囑,用毛巾沾冷水給我“解酒”。經(jīng)過一天一夜,我終于從沉睡中醒過來。我在朦朦朧朧中醒來后,母親特意烙了一大塊鍋炕子饃給我吃,我于昏昏沉沉中沒滋沒味地吃完這平時極難得的炕子饃后,又一覺睡到第二天天明才真正清醒過來。那一年,我7歲,已經(jīng)有清晰的記憶,但還沒入學(xué),農(nóng)村孩子那時基本是8歲入學(xué)。醉于桑椹前,在大姐的引導(dǎo)下,我已經(jīng)能數(shù)上千個數(shù);醉于桑椹后,大姐又重新引導(dǎo)我數(shù)數(shù),我常常在數(shù)到整百時便會“卡殼”。過了整整一年,8歲時,我才又能流暢地數(shù)數(shù)過千。
因為饑餓,不只孩子中常有悲傷的事發(fā)生,大人中也有。記憶里,我的鄰居陳二嫂子,是新嫁過門的媳婦,穿著很樸素,但很整潔,性格和善,如滿月的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的笑,見了我們這些孩子,常常愛逗我們說話,所以我們都很喜歡她。在我上二年級的一個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陳二嫂子家門前,看到有很多人在她家出出進進,還聽到有嚎啕的哭聲從她家門里傳出來。我?guī)е闷嫘呐苓M她家院子里去看是什么情況。進去時,院子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我站在院子里一會兒,就從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中聽明白了,原來是新媳婦陳二嫂子上吊死了,她的婆婆正在哭。我站在院子里向堂屋里望,堂屋里也擠滿了人,我沒敢擠進堂屋里看,也不想馬上從院子里出來,想再也看不到陳二嫂子了,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心底升起。在院子里站了很長時間后,我才一個人蔫蔫地出了院子,慢慢地走回家。后來聽我母親說,陳二嫂子之所以上吊死了,是因為上午她娘家兄弟來走親戚,吃完中午飯,她娘家兄弟走時,陳二嫂子沒和她男人、婆婆商量,自己作主,用袋子裝了三升米(每升米約合四斤)給她兄弟帶回去了。她兄弟走后,先是她婆婆數(shù)落她,她沒吭聲,后來她男人罵她,她回了兩句嘴,她男人抓著她頭發(fā)打她的嘴。下午生產(chǎn)隊上工時,陳二嫂子還和她婆婆一起出門上工了。上工中途,陳二嫂子趁人沒注意一個人回家了。等下工后,她婆婆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的兒媳婦已經(jīng)吊死在門前的一棵柳樹上。陳二嫂子死后,她娘家人來鬧過兩天,結(jié)局自然是不了了之。她安葬后,不久一切又歸于平靜。像陳二嫂子這樣,由糧食起因而尋死的事,那時在農(nóng)村并不稀罕,我小時就聽說過兩三件,有些如今已記不起來了。
因為長久的饑餓,也因為吃了太多的根根草草和生瓜綠棗,我十一二歲時就患上了胃病,至今,我患胃病的歷史已有四十年。幾十年來,中醫(yī)、西醫(yī)我都看過,但未能根治。因為我是沒有毅力的人,根治胃病需要打持久戰(zhàn),而我做任何事,幾乎無不敗給時間。好在我對胃的種種不適,如胃酸、胃悶、胃脹、胃痛等,早已形成了很強的抵抗力。只要胃不過分折騰,我就隨它而去。總有那么一天,它再怎么折騰也折騰不了我。生命不息,胃病不止,我能做的,就是盡量長久地與它和平共處。胃病,是饑餓留給我的一生之痛。我童年的記憶里,有太多與饑餓有關(guān)的人和事,有些我還常常憶起,有些早隨風(fēng)而逝了。如今想來,那個年代的父母、祖父母,應(yīng)該更是饑餓,只是他們的饑餓,不為我們孩子感知罷了。
歲月匆匆,童年早已遠去,饑餓也早已遠去了,但饑餓的滋味卻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里?;赝嚹c轆轆的童年,更多的是酸楚。《少年維特的煩惱》作者歌德曾說:“痛苦遺留給你的一切,請細加回味!苦難一經(jīng)過去,苦難就變?yōu)楦拭??!笨刹恢獮槭裁矗切╆P(guān)于饑餓的記憶,是我心底永遠的痛,它從沒有變?yōu)楦拭?。愿未來的歲月里,總有米飯飄香;愿饑餓的昨天,永遠不要重現(xiàn)。
作者簡介:
李學(xué)然,河南光山人。作品多散見于國內(nèi)報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出版有散文集《老藕閑話》,現(xiàn)為信陽市雜文學(xu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