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龍門

龍門橫野斷，驛樹出城來。

氣色皇居近，金銀佛寺開。

——杜甫

很多年來，我一直向往龍門，向往龍門石窟的雄偉博大與神秘厚重，試圖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清晨或秋風乍起的午后，徜徉在鋪滿石板的路上，然后靜靜地在波光瀲滟的伊水河畔漫步。

試想那一刻，在十三朝古都的洛陽，在遼闊的山水之間，從歷史一閃而過的回眸中，仰望龍門東西兩山。千巖競秀，萬木爭榮，于曼妙殊勝的佛國幻境中同眾多靜坐的神明對話、暢談，之后，一個人獨自靜默、沉思、感悟。一千四百余年的滄桑與芳華，十余個朝代的落寞與沉浮，便活色生香起來。恍惚之間，大地驟然隆起，江河流流淌不息，生命黯然失色。曾經(jīng)顛沛流離的人生，凌亂不堪的日子，在恍若隔世的剎那竟鮮活而出，幻化、凝固成一座座虔誠而純粹的山河錦繡。

于是，在那個層林盡染的晚秋，我穿越千年的繁華與清冷，從煙雨蒙蒙中走來，披一襲風雨，洗盡鉛華，在夢想與現(xiàn)實交錯的幻境中，虔誠而真切地前來告慰求索。

一

古往今來，中國龍門石窟早已成為震古爍今的存在，深深鐫刻在了歷史蒼茫的巖壁之上。它以一種高不可攀的文化標識，讓世人頂禮膜拜。盡管摧殘破壞后，或侵蝕風化，或殘缺凋零，卻仍訴說著北魏孝文帝以來，唐宋明清之后，中國石窟藝術(shù)1400余年間的輝煌史詩。

這一段漶漫歷史風物佳話的伊始，曾巧合地與大禹治水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這便是禹鑿龍門的傳說。據(jù)《水經(jīng)注》記載：“昔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故謂之伊闕?！贝笥黹_鑿的伊闕之地，就是現(xiàn)在的龍門山，亦是現(xiàn)在龍門石窟所在地。

4000年前，在那個遙不可及的年代，常有河道塞閉致使洪水泛濫，而因伊水在龍門山受阻，形成一片大的汪洋，致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大禹便鑿開龍門山消除閉塞，使伊水注入黃河，疏浚了河道，解決了龍門的水患，讓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從此消除了洪澇之災。

后人往往夸大古人的功績，有時會移花接木般嫁接，甚至無以復加地加以神話，用以追求心靈的某種契合和自我安慰，但也無可厚非地演變成流傳千古的傳說。只是靜下心來思忖，在大禹生活的時代，簡易的生產(chǎn)工具與匱乏的技術(shù)水平，開山劈地如同登天，該是何等的艱難！

而今，我站在龍門河谷之中，視野開闊遼遠，望東西伊闕山脈拔地而起，巍峨連綿;伊水中流如巨龍漫游戲水，呼之欲出，蔚為壯觀！難怪，驕橫跋扈的隋煬帝登邙山俯瞰時，見伊闕雄偉高峻，伊水靈動，如游龍歸闕，便呼之為“龍門”，并沿用至今。也許，隋煬帝不曾想到，他信口一言竟如神來之筆，讓近乎沉寂于世的物華天寶之地，有了一個曠古絕今的名字，也讓它重歸世人的視野，從此香火不斷，游人如織，名滿天下。

詩仙李白也耐不住寂寞，喝了幾壇桃花酒，步履匆匆地來到龍門，蹭著魚躍龍門的熱點寫下著名的《贈崔侍御》：“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而這個熱點的來源就是魚躍龍門的傳說。相傳，大禹辟伊闕以后，伊水湍急，匯流入滾滾黃河。暢游于孟津黃河中的鯉魚，順著洛、伊之水逆行而上，當游到伊闕龍門時，忽而波浪滔天，浪花風卷，鯉魚紛紛跳躍，跳過者化身為龍，跳不過者額頭上便留下一道黑疤。后經(jīng)世人的延續(xù)傳承，魚躍龍門比喻中舉、升官等飛黃騰達之事，也比喻逆流前進，奮發(fā)向上，事業(yè)成功或地位高升。

唐代詩人許渾順著李白半醉半醒的腳步攀拾龍門，被眼前的景色折服，情不自禁地吟道：“青嶂遠分從地斷，洪流高瀉自天來?！苯又?，時光行至燦若錦繡的宋代，文壇領袖歐陽修與好友策馬游至龍門，合拍吟唱中，有感而發(fā)，贊嘆道：“霧蒙蒙，曉望平，悠然驅(qū)馬獨吟行。煙嵐明滅川霞上，凌亂空山百鳥驚?！?/p>

汲邙山之靈氣，納伊水之膏澤，藉古都之神韻，憑中原之氣象，從古至今，曾是“洛陽八關”之一的龍門造就了好山好水好景，也出好詩好詞好傳說。

追隨古人的足跡，我從龍門出發(fā)，坐在游船之上，順伊河緩緩而上，兩岸山色青翠，巖岫四出，嵐光染空，穿越千年。遙想當年，武則天是否也曾端坐龍舟盡賞龍門秀美山色？

二

龍門石窟是上蒼鬼斧神工的大藝術(shù)。

這大藝術(shù)噴薄出的大美，承載著北魏的芳華絕代，珍藏著盛唐的萬千氣象，還安放著宋朝以來的繾綣畫卷。這大美曾讓皇家貴族俯首膜拜，曾讓文人騷客吟誦向往，也曾讓鄰邦友國趨之驚嘆……

這座世界上造像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石刻藝術(shù)寶庫，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中國石刻藝術(shù)的最高峰”， 位居中國各大石窟之首 。伊水河畔東西兩岸的峭壁上，南北縱橫1公里地之間，存放著洞窟像龕2345個，造像11余萬尊 。一座座造像的背后是千年歷史鮮活脈絡的生動再現(xiàn)，也是中華文明博大精深的詮釋升華，展現(xiàn)著流芳千古的詩與遠方，身臨其境般觸摸、品讀、對話江山如畫的燈火闌珊。

“精舍繞層阿，千龕鄰峭壁?！?/p>

唐代詩人韋應物詩中的“精舍”與“千龕”，不僅包含北魏時期的古陽洞、賓陽中洞、蓮花洞、皇甫公窟、魏字洞、普泰洞、火燒洞、慈香窯、路洞等，還包括隋唐時期大盧舍那像龕、潛溪寺、賓陽南洞、賓陽北洞、敬善寺、摩崖三佛龕、萬佛洞、惠簡洞、凈土堂、龍花寺、極南洞等洞窟。

在眾多佛像中，有一座盧舍那佛像歷經(jīng)千余年的時光，仍籠罩著無法解釋的自然謎團，而這個謎團與一代女皇武則天有著割不斷的情絲。據(jù)《大盧舍那佛龕記》載：“實賴我皇，圖茲麗質(zhì)。”而以皇帝本人的形象去造佛像，歷史上早有先例。如北魏文成帝“詔有司為石像，今如帝身”。盧舍那佛像是否真以武則天的形象所刻？后世眾說紛紜，難以真正定論。然而，這個千古謎團儼然成為鑲嵌在龍門石窟的歷史留白，讓無數(shù)后人追思和評論。

盧舍那大佛不僅體現(xiàn)了大唐帝國強大的物質(zhì)力量和精神力量，還顯示了唐代雕刻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被國外游客譽為“東方的蒙拉麗莎”，亦被稱為“世界最美雕像”。這不禁勾起了我兒時的記憶，至今想起，恍惚間只記得書本里有一張慈祥佛像的照片，面部豐滿圓潤，雙目寧靜含蓄，笑容祥和，眉若新月，嘴角內(nèi)陷，略作微笑，威嚴不失謙和，莊重不失慈祥，典雅不失睿智。而對于文章的內(nèi)容，早已模糊不清，沒有了絲毫印象。在純凈圣潔的笑容面前，一切的文字都顯得無力，一切的表述亦都失去了張力。

當年，在東都洛陽的皇宮紫微城中，唐高宗為博武則天歡心，選拔技藝高超的石匠，按武則天畫像在龍門西山半崖上開鑿露天佛像，取名大盧舍那像龕。為了把這座像雕得更精美以流芳百世，武則天還捐助了兩萬貫脂粉費。盧舍那像龕竣工之日，武則天親率文武百官參加開光儀式，并在伊水東岸的擂鼓臺禮佛擊鼓奏樂。

站在盧舍那大佛面前，仰視這座慈祥端莊的大佛，她目光悠悠，遙望東山，含笑伊水，完全不是那位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千古女皇，卻似曾相識般讓人內(nèi)心平和，讓心靈寧靜，一切的焦躁不安、繁緒凌亂，瞬間煙消云散。仿佛在剎那的回眸之間，我們頓悟了人生，看透了生死，放下了牽絆，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心如伊水，波瀾不驚。

三

“西山一山，不如東山一灣?！痹鴰缀螘r，東山石窟的規(guī)模比西山石窟還要大。然而歲月一個不經(jīng)意的嘆息，讓東山石窟曾經(jīng)的繁華與壯美幾乎消失殆盡，只留下殘缺不全的造像和衰敗孤立的石巖，散落在東山的荒野之中，讓無數(shù)文人墨客在回望牡丹盛放洛陽的同時，為之嘆息感傷。

當我佇立在漫水橋上，放眼望去，東西兩山一水之隔，近在咫尺，境況卻大相徑庭。誰也無法想象，在生命的某個岔路經(jīng)歷某種坎坷磨難，然后孑然一生凄然走向幕后，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的暮靄之中。東山就是如此，窟龕全部為唐代修建，而唐代的雕刻技藝相對嫻熟，無論是佛龕還是佛像都代表了相當高的藝術(shù)水平，然而卻抵不過歲月和人為的摧殘與破壞，終還是逃不脫悲慘的命運，蕭瑟的身影在傷感的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

有多少藝術(shù)的魅力可以延續(xù)1400年而風采依舊？在歷史的長河中它們的身影都隨著滾滾黃沙消失殆盡。

很難想象，一千多年前的一天，武則天站在東山的擂鼓臺前注視盧舍那佛像，望其表情，含蓄而神秘，嚴肅中帶有慈祥，慈祥中透著威嚴，威嚴中又有著一種神圣與威武，不由得感嘆佛像的精美與壯觀時，驚嘆其一顰一笑中與自己的容貌竟也如此地相似。這神性和人性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人神合一的結(jié)合體，給她心靈帶來怎樣的沖擊，又給她帶來怎樣的震撼？時光久遠，我們只能隔著時空與之對話，那個來自遠古的回答也許不是準確的答案，但我們可以想象，那天，武則天盛裝出席，號令文武百官參加開光儀式，擂鼓臺前擊鼓奏樂，定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那時的東山是如此的風光，何等的威風！

我順著陡峭的山勢拾階而上，緩緩而行，走了很長的一段山路，卻難見一尊完整的雕像，不免有點失落，只好坐于石階之上休息片刻。而在這時間段，從我身旁經(jīng)過的游人也寥寥無幾，和西山過江之鯽的游人相比相差甚遠。一世的繁華，無法像山壁石巖上的雕刻經(jīng)得起風吹日曬，經(jīng)年的風化侵蝕，早已讓歲月如石像般斑駁不堪，也讓東山繁華消弭。雖然這里早已鉛華落盡，眼前嶙峋的山體中仍鑲嵌著幾處遍體鱗傷的佛龕石像，正是這種蕭瑟與殘缺，令每一位游人的心靈為之一顫。

這讓我想起古希臘時期最具代表性的維納斯雕像。愛神維納斯身材端莊秀麗，肌膚豐腴，美麗的橢圓形面龐，希臘式挺直的鼻梁，平坦的前額，豐滿的下巴，平靜的面容，是古希臘當之無愧的藝術(shù)價值最高的作品。誰也想不到，殘缺的斷臂不但沒有降低她的藝術(shù)價值，反而衍生一種“殘缺之美”。

走過擂鼓臺北洞，漫步看經(jīng)寺，然后與四雁洞匆匆而別。每一尊佛像都是一闕生命的歡舞，不時在我腦海盤旋。告別只在一瞬，卻有種靈犀相通的凄然和遺落的傷感之美，有種超脫世俗的風華旖旎的絕色之境。這里有絕代芳華，有黯然神傷，有洛陽繁華高貴的背影，有伊水奔流不息的固執(zhí)，有歲月的沉寂和歷史的淚痕，有不朽的殘夢和從容的寧靜。

四

“龍門凡十寺，第一數(shù)香山?！痹凇断闵剿露住烽_篇第一句，乾隆曾感懷賦詩稱道。

一座坐落于龍門東山的千年古剎，距故宮千里之外，何以讓乾隆皇帝如此盛贊與稱道？只要來到龍門香山寺，這個謎題便能隨之揭開。

“圣地多道觀，名山藏古寺。”香山寺依山而建，坐落于伊水東岸，兀立于東山半腰的一處高塬上，掩映于蒼松翠柏之間，古樸渾厚，崔嵬雄秀。隔著碧波蕩漾的河水與西山的石窟遙遙相望，不由讓人心馳神往。

香山寺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唐垂拱三年，印度高僧地婆訶羅葬于此，為安置其遺身重建佛寺。萬歲通天元年，“海東瑜伽之祖”新羅人圓測，圓寂后起塔于香山寺。1300余年前的某日，春暖花開，鶯歌燕舞，香山寺內(nèi)一場別開生面的“龍門詩會”悄悄上演，而主持者正是皇帝武則天。宋代人計有功在《唐詩紀事》卷十一中，對此有妙趣橫生的記述：“武后游龍門，命群臣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奪錦袍賜之?！边@件軼事被人們傳頌為流傳千年的典故“香山賦詩奪錦袍”。

試想，在那個繁花似錦的唐朝，一位工于心計、心狠手辣、文史兼通的女皇帝，卻鐘情于伊闕山水，在勤勉政務的閑暇，領著文武百官浩浩湯湯地游山玩水之后，至清幽雅致的香山寺內(nèi)，號令百官賦詩吟對。因宋之問的詩文理兼美，受到大家一致贊譽，被武則天授以錦袍，成就一段佳話。武則天本來就對宋之問偏愛有加，兩人之間朦朧如情詩般的曖昧關系，至今讓世人眾說紛紜，無從定論。

故事與佳話往往寄情于山水，而山的博大與高深無法用一段歷史去丈量。很多的風雨歷程往往隨著時空的變幻而泛黃成一頁頁紙片，斑駁不堪或風化破碎。在香山寺內(nèi)，一陣風吹過，耳畔突然響起一串清脆的風鈴聲。抬頭望見大雄寶殿巍然屹立，鐘鼓樓上的風鈴身姿搖曳，不由讓靜穆的靈魂突然從沉淪的深處戰(zhàn)栗而出，伴著悅耳的鈴聲，將生生世世的塵緣，勾勒、淺唱、延續(xù)。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位鐘情于香山寺的大詩人，他的橫空而出，自帶那個時代特有的光芒，他晚年長居于此，自稱“香山居士”，在香山寺刷了1000多年的存在感。“洛都四郊，山水之勝，龍門首焉。龍門十寺，觀游之勝，香山首焉。”在《修香山寺記中》，他開篇如此寫道，“捐資六七十萬貫，重修香山寺，”可見他對香山寺推崇至極。

“停宮致仕”后，白居易便放情于山水，賞玩泉石風月。因慕戀香山寺清幽，便常住寺內(nèi)，晨鐘暮鼓間，把這里作為自己最終的歸宿。在古稀之年，他與遺老胡杲、吉皎、鄭據(jù)、劉真、盧貞、張渾、李元爽、如滿等九人，號稱“香山九老”，終日吟詠于香山寺的堂上林下，寫下了許多歌詠龍門山水及香山寺的詩篇。

“空門寂靜老夫閑，伴鳥隨云往復還。家釀滿瓶書滿架，半移生計入香山?！薄断闵剿露^》所描繪的，正是白居易晚年生活的寫照。

寒風吹起，一縷陽光透過頭頂干癟枝丫的間隙照射下來，耀眼奪目，閃爍的余光掠到千年的時光，如歌謠般輕撫著這片土地，剩下的，殘存的，觸摸的，只有你我本身。我轉(zhuǎn)過身，步履匆匆，試圖從活了一千多年的生命中抽身而出，頓感身心空寂，被龍門飄逸的氣象深深吸引，只為再睹佛像真容。

時光知味，歲月沉香。那些悲壯、豪放、憂傷的歌謠一次次敲打著伊闕的殘垣斷壁，把思想深處生與死的鐐銬擲入飛天，千年之前與千年之后，那些伴著青燈黃卷誦經(jīng)念佛的人，見證了古老的生死，看透了涅槃的重生。

伊水依舊蜿蜒北流，流向更遠的地方，流向更高的群山之巔，地聳雙闕、壁映千尋的龍門，則掀開神圣高貴的面紗，向世人展露出東方文明制高點的冠冕。而西山的盧舍那與東山香山寺里的武則天遙遙相望，白居易與他的朋友日日把酒言歡、耽琴吟詩。而那些再次停留在此的佛龕造像，經(jīng)日月星辰的洗禮后，無聲無息地凝望著這片天地。

而我，在某個時刻終將要離去，脫去凡塵，出走龍門。

作者簡介：

朱鴻達，筆名再見濤聲，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江中文網(wǎng)簽約作家，濮陽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兼副秘書長、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秘書長，《清豐》雜志編委，《望清風》主編。作品見于《散文選刊》《奔流》等網(wǎng)站和雜志。作品《老屋》榮獲“2020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著有長篇小說《青春少住夢還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