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赤腳醫(yī)生周秋背著藥箱,游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襯衣雪白,頭發(fā)烏黑。正值六月末,田里齊肩高的向日葵花開得正盛,黃得耀眼,蕊心黃綠,綠占上風。隨著道路起伏,她的身影忽上忽下,畫出一道波浪線。陽光和煦,她身上沁出一層細汗,心里磨得急切,吊著自己的婚事。
擱好藥箱,周秋飄進向日葵花海,連綿黃海中便盛開著一朵最美的鮮花。鼻尖靠近花心,緊鼻細嗅,花香醉得瞇眼,黃色花盤上又盛開一朵花兒。瓷白臉龐微紅,毛細血管依稀可見,仿佛飛出幾只蝴蝶來。一瞬間,她決定嫁給杜大海。這個麻纏心頭許久的心思,終于解開,飄散在花香中。
多少年后,她經(jīng)常坐在椅子上回想那天在向日葵花海里的情景。想搞清楚,是否是向日葵花讓她暗下決心。越想越糊涂,她索性不去想。她每年都在院子里栽下十幾棵向日葵,花開得恣意妄為,四方院子仿佛盛不下張揚的黃色。黃花有聲有響,好像一個人在和她竊竊私語。
周秋是個美女,街頭一站,猶如一棵開盛的向日葵花,葉綠得肥,花開得旺。在街頭曬太陽賣呆的老太太嘀嘀咕咕:
“這閨女畫上下來的?可咋好,踩高蹺不見配得上!”
對呀,二十歲,正是好年華。安安靜靜的周秋卻早早懷了春思,想盡快把自己嫁出去,挑來揀去,目光落在二十五歲的杜大海身上。
杜大海家貧,小眼小鼻,其貌不揚,卻有份體面的工作,在縣棉紡廠當維修工,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吃商品糧。雖然懂得醫(yī)術(shù),天天背著藥箱走村串戶,人人高看一眼,但周秋明白,自己還是個泥腿子,要不怎么叫赤腳醫(yī)生呢?能嫁給一個工人不失體面,最主要的是杜大海性子綿,心里坦,處處讓著她。
杜大海后來講,相中周秋,是看上她的美貌。他心里曉得,周秋肯嫁給他,是奔著他的工人身份去的。誰也沒有想到,他這個工人有一天會下崗,失去工作。周秋是否后悔嫁給他?他從來沒問過。那時,他們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
出嫁那天,村里轟了場。許多眼饞周秋的小青年說杜大海是個大方瓜,又矮又丑,可惜周秋這朵鮮花了。好在沒說出鮮花插在牛糞上的話。其實杜大海打眼看不咋地,卻耐細細端量。
周秋坐在墊著紅毯子的自行車后座上,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往那個名叫跑馬村的村莊馳去。路邊向日葵花盛開的田地,無邊無際,黃燦燦一片花海,仿佛與天邊相連,藍黃幻出迷人的色彩。她又暗下個決定,不再干赤腳醫(yī)生,一心當好工人家屬。將來想辦法進城,吃上商品糧。
只是她沒有想到,沒過幾年,赤腳醫(yī)生的地位大大提高,都轉(zhuǎn)了身份,吃上了商品糧。而周秋當時還奔在吃商品糧的路上。她后來琢磨,自己一生做出的兩個重要決定,都是在看到向日葵花時暗下的,份佛有強烈的宿命感。她經(jīng)常感慨,萬事不由人,全由天來定??墒撬龔膩頉]責備過向日葵花,反而年年種植。
跑馬村夾在山溝褶皺里,東高西低,屋舍錯落鋪泄在山腰上。婚房是三間石頭房,木欞窗糊著雪白的窗紙,屋頂上覆著淺黃的麥秸草。房間不大,寬約兩庹,長七步。在那時,這樣的婚房已不多見,再不濟也要紅瓦覆頂,玻璃門窗。
結(jié)婚前,探看男方家時,周秋爸嘬著牙花子說: “掄屁股得翹腿?!?/p>
他臉上閃過一層陰云,知道犟不過主意大的閨女: “自己的事好好約清。上了船,可沒個退路,黃連也得吞下去?!?/p>
杜大海父親杜山一直不咸不淡,嘴角撇得像破了皮的爛餃子,睥睨著周秋。周秋爸讀懂了這人的心思:我兒子有體面工作,這樣的房子照樣娶媳婦,不要挑三揀四。怎么地,大海也應(yīng)找個吃商品糧的媳婦,現(xiàn)在可好,腿拔出一半,另一半還在泥田里。
周秋卻沒讀懂公公杜山眼皮下埋的意思。
周秋打定主意絕不輕易更改,就認準這個趴著的兔子窩,心想:住幾年搬城里去。這里不過暫時落落腳。不先受苦,哪來的福享?
房子窄,周秋卻蠻有心情收拾,里里外外拾掇得溜光水滑。她打聽過,杜大海是跑馬村唯一的工人,她就是村里獨一號的工人家屬,鶴立雞群的感覺挺好。家里家外要有個樣子,否則遭人恥笑,丟了工人家屬的臉面。
她每天用篦子沾水,梳得頭發(fā)又順又滑,蒼蠅站不住腳。衣服不順整,鞋子沾上泥,她絕不出門。每天早晨,杜大海騎著自行車,車鈴叮鈴鈴響,攪得村莊泛著活力。他穿得熨熨帖帖,衣服雖舊,卻洗得干干凈凈,有陽光曬過的余香??粗煞驖u隱在村口,周秋心里便有了一份驕氣和傲氣。
杜大海每月按時發(fā)工資,四十塊錢。工資是死數(shù),瞞不得人。交工資時,杜大??梢苑潘烈幌?,擁著妻子耳鬢廝磨,不會遭到反對。男人那點氣概便鼓起了帆,想隨風遠航。周秋笑盈盈,目如月牙,往手指上沾點唾沫,點數(shù)半天,然后抽出幾張零票,塞進丈夫口袋,當零花和伙食費。
“省點花,攢錢干大事!”至于什么大事,周秋從來沒說過,杜大海也懶得問,不操那閑心。
結(jié)婚前,杜大海的工資都交給杜山,幾年下來,攢下不薄的錢。周秋原以為公公會在她結(jié)婚時,給點錢鋪墊鋪墊空落落的家底。哪知杜山裝聾作啞,根本就不提這茬。周秋心里不舒服,疙疙瘩瘩,有心想伸手,新媳婦又怕人閑話,只能封起這份心思。
別不過公公,她就別杜大海的馬腿。洞房時,周秋腰桿直挺,雙腿死蹬,雙手絞成麻花,死死扣住打了許多死結(jié)的腰帶,不讓杜大海得逞。杜大海猴急,抓耳撓腮,拼盡全身力氣扒拉著,也沒突破防線。兩人累得耳紅面赤,呼哧呼哧大喘。墻角聽房的大眼瞪小眼,這小兩口火力太猛,命拼盡了。狗日的杜大海,掉艷福缸里,明天雙腿拌蒜吧。
“咋?”杜大海趴在周秋胸脯上,舌頭底下壓著個小風箱。
“你說咋?”
“不知道咋!”
“不知道咋就尋思為咋?!?/p>
“不知道為咋?!?/p>
兩人繞了半天,云山霧罩,一個站在山頂?shù)歉咄h,一個在半山腰云霧中摸不著頭腦。杜大海腆著臉,小狗樣在周秋身上拱來拱去。這個榆木疙瘩,不點一下腦殼不會開竅。
“頂著門頭過日子得花銷……”周秋話點到這就止住了,扯腰帶的雙手不松勁。
“有工資,夠花的……”杜大海心里亂明白,猜周秋想掌家里的財權(quán)。他沒什么意見,只是如何過杜山那關(guān)著實費思量。他犟著娶周秋,杜山激烈反對過,根就在周秋是農(nóng)民,沒有正式工作。杜家出了棵高草,卻被周秋按住。杜山肚里的氣少不了。
“難嗎?”
“你是我老婆,應(yīng)當應(yīng)份……”
“就這么定了?”
“定了!以后工資交給你?!?/p>
“一分不少!四十塊!”
“嗯!”
周秋這才松開手,全線潰敗,一松一緊間,完成少女到少婦的蛻變。事后,軟成一癱稀泥的杜大海呼呼喘著粗氣,澎湃的心情很快被杜山那雙陰郁的眼神壓下去,不由得長吁一口氣。周秋感覺出丈夫心情從高峰跌到了谷底。事點到了,話說透不如白開水。下步怎么走,是杜大海的事。
剛剛結(jié)婚,杜大海就被周秋拿捏住,心情好不郁悶。鍋開了,氣兒卻冒不出來。幾次尋到杜山,他嘴都沒張開,話噎在舌頭和牙齒之間怎么都出不來。
杜山猜出兒子的七拐八彎,煙袋鍋梆梆敲著桌腿,沉著臉,說:
“有么事,說!拐來拐去,腦殼子轉(zhuǎn)暈了?!?/p>
吭哧著臉憋紫了,杜大海還是沒說出口,舌頭打著絆,不聽使喚。
“有個爺們樣?尿泥!”杜山狠剜兒子一眼,懷疑當初自己下錯了種。罷了,不生閑氣了,捅破窗戶紙,大家都敞亮:“是不是工資的事兒?不用難為,結(jié)婚了,養(yǎng)老婆要緊。我和你媽……沒事……”
懸著的一口氣這才吐出去,杜大海沒想到事兒就這么解開了。
兒子走遠的身影在杜山眼里越來越模糊,他狠吸一口煙,肺都吸扁了,煙鍋紅成炭,心里琢磨:周秋心氣高,不是善茬,以后對她不能給好臉。
壓住公公一頭,周秋才感覺在家里穩(wěn)住了腳根,心氣就有些高,眼窩深,看不上村里其他婦女。她們風里來雨里去,不知拾掇自己,衣服十天半月不換洗,一個月不洗頭也說不準,蓬頭垢面,身上汗味、腥味混雜隨風飄。
周秋才不會混同她們一樣,工人家屬得與眾不同。她衣服不多,兩天一換,隨換隨洗,三天洗一次澡,身上隱隱散著一股槐花香。香味勾得不少男人腿重,又引來很多女人白眼。每天晚上,周秋的香味拱得杜大海興風作浪。他說:
“棉紡廠的女工都沒你香……”
周秋吃吃笑,心想:拴你這頭毛驢還不簡單?看你能出去亂嚼草。
時間不知不覺滑過幾個月,周秋開始吃什么吐什么,恨不得胃腸噴出來,最后吐出黃綠的苦膽水。杜大海嚇得腿酥軟,猜她患上重病,去醫(yī)院一查,竟是懷了孕。杜大海額頭汗津津,兩眼冒光,抱著周秋轉(zhuǎn)了兩圈。回家腳跟沒踩穩(wěn),就跑去告訴杜山這個好消息。
“不像生小子的樣!”杜山吧嗒煙袋,頭發(fā)冒著白煙。
一句話噎得杜大海半張著嘴,像被一塊熱豆腐燙呆了。他這才明白,杜山心里的結(jié)一時半會兒解不開。爹心里的結(jié)雞蛋大,兒子心里的結(jié)就有鵝蛋大。
每天早晨,杜山起得比雞早。他便秘,早早起床霸著茅房,天大白也不出來。他像一只大鷹蹲在兩塊青石板做成的踩踏上,目光深邃,深謀遠慮的樣子。兩條麻桿腿不久就木了,雙腳像雞爪使勁抓著鞋底。他往坑底啐濃痰,恨杜大海,又恨自己。恨什么,他又說不清爽。
直到孩子出生,周秋才不吐了,這大半年吐得她好像換了新胃腸。孩子鉆出來時,她的肚子癟下去。她悠悠吐出一口氣,說:
“媽的……”
大夫瞅著這個汗水淋漓的漂亮女人,心想,這人怎么張口就吐臟話。
“這輩子再也不生了……”周秋吐出這句話像又生出個孩子。
“女孩,看一眼?!贝蠓虬押⒆佣略谥芮镅矍埃豢匆谎?,就轉(zhuǎn)過頭,不再看巴丑的小人。
杜大海鑼鼓喧天給杜山報喜,嗓門大似鑼,喊:
“爸,你當爺爺了!”
杜山噙煙袋的嘴皮抖動一下,煙袋桿差點滑下去,瞇縫著眼,瞅著兒子,等個結(jié)果。
“女孩!”杜大海放炮般說。見杜山嘴角漸漸傾斜,他底氣不足,虛虛地說,“給孩子起個名吧。”
被煙嗆了一下,杜山細瘦的身子咳成浪中小船,轉(zhuǎn)身,背著手走了。煙氣籠著他的頭頂,遠看如著了火。
杜大海還有半截話留在肚子里沒說出來,想讓他媽去侍候周秋坐月子。杜山卻沒給他張嘴的機會。杜大海想去找他媽,一想算了,不給他媽添堵了。杜山壓了老伴一輩子,他不張口,老伴不敢自做主張去侍候月子。
工廠活計忙,杜大海請的三天假轉(zhuǎn)眼過去了,愁得腦袋快掉在地上,征求周秋意見:
“讓你媽來侍候月子?”
定定盯著丈夫足有一分鐘,周秋讀懂了他藏埋的心事。她說:
“不用!安心上班,不用掛掛,飯我還是能做的?!?/p>
有一層意思她沒說出來,婆婆不侍候月子,讓娘家媽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媳婦在公婆心里沒位置。她顯不起這個眼,受不了別人嚼舌板。
月子第四天,周秋開始下地做飯,邊燒柴灶邊落淚,眼珠比灶里的火還紅。巴巴瞅著街門,她希望公公或婆婆會推門進來,一身喜氣,抱抱炕上的小人。門空蕩蕩的,像個孤苦伶仃的老人,空洞洞的眼睛瞪著心里空落落的周秋。就在這時,周秋給孩子起好名字——葵花。她還下個決定,每年在院子里都種向日葵,讓黃花填滿院子的空檔。
葵花長到三歲時,人小卻明白爺爺奶奶不喜歡她。見了爺爺奶奶,她眼神怯怯的,像小獸往媽媽身后藏。
長大后,葵花問周秋:
“爺爺奶奶為什么不稀見我?”
這個問題不應(yīng)由周秋來回答,而應(yīng)該由杜山來回答。每每這時,周秋都會看葵花一會兒,然后擁她入懷,說:
“有爸爸媽媽親你就夠了……”
“可那是我爺爺奶奶……”
“他們忙……”
“為什么?”
周秋也被這個問題折磨很多年,否則后來她不會想再生個孩子。她心里掩著的生男孩的念頭破土萌芽,就是被這個問題催發(fā)的。
她對杜大海說:
“再生一個吧!”
杜大海不是愛操心的人,心想一個孩子就中,孩子多,養(yǎng)著累。周秋咬著牙,去扒他的腰帶。這次輪到杜大海死死扣住腰帶。周秋掩面而泣,說:
“你爸不是喜歡男孩?隨他的意?!?/p>
杜大海這才品過味來,原來周秋心里一直在和杜山治氣。生孩子不單純是生孩子的問題,而是牽扯到更深層次的東西。一想到這,他松開腰帶,任由周秋擺弄。
第二年四月末,肚子已經(jīng)顯懷的周秋,拖著葵花,在院子里種下向日葵種子。五六天以后,綠色的嫩芽破土而出。這時,周秋感覺肚子動了一下,切切實實感覺到生命的力量。又過段時日,向日葵花開滿院子,吸引來忙忙碌碌的蜜蜂,還有五彩斑斕的蝴蝶。葵花在綠桿間穿梭,頭上落滿細細的黃色花粉。
向日葵結(jié)子時,花盤變成黑色。周秋臨盆了,臨進產(chǎn)房,對杜大海說:
“無論生男生女,都叫瓜子?!?/p>
牽著葵花滾燙的小手,杜大海感覺自己的手很冷。他不關(guān)心生男生女,只求周秋平安。
孩子生出來后,滿頭大汗的周秋用眼神詢問大夫,男孩女孩?大夫把孩子的小腿扒開,看到像嫩桑椹般大小的小雞雞,周秋長吁一口氣。
“不用你去給爸媽報喜……”周秋見到杜大海頭一句話就說:“我自己去!”她嘴唇咬出血,臉上沒有血色。杜大海連忙答應(yīng)。
去杜山家,周秋沒有抱孩子,自己一人去的。杜山當時正杵在墻根抽煙,裊裊煙霧中,看著身子虛弱的周秋,沒有吱聲,像座石雕。
“爸,給你報喜,又生一個!”周秋聲音很壯,仿佛全身力氣都凝在話里一般。
杜山吸煙袋的勁道更大,頭發(fā)被煙往長里扯。他定定地瞅著院里那棵碗口粗的香椿樹。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無聲地問,男孩女孩?
“和葵花一樣……”周秋說到這兒,吃吃笑了。笑容有些浮腫,分不清是什么表情。
杜山喉嚨咕嚕一下,又咕嚕一下,像只小老鼠。眼珠埋在眼皮下,睫毛抖動著。
幾天后,杜山聽村里人講周秋生的是兒子。他不生周秋的氣,只心焦地想看一眼孫子。他推杜大海家的門,推不開,門從里面閂死了。
周秋這時坐在院子的向日葵下,抱著瓜子給他喂奶。她從向日葵果盤里摳出瓜子。瓜子還沒熟透,軟軟的,扒開皮,瓜子仁柔柔的,咬在嘴里,沒有嚼勁。
拍門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周秋聞到飄來的沖鼻旱煙味,踢踢跶跶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她先盯著向日葵花盤看會兒,又看下刺亮的太陽,淚水被激出來。
瓜子一天天長大,周秋隱約覺出這孩子與葵花小時候不太一樣。都說嬰兒三翻六坐九爬,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能坐起來,九個月會慢慢爬。瓜子卻勉強會坐,爬不動。多數(shù)時間安安靜靜躺著,盯著一個地方眼珠不挪窩,喚他也沒反應(yīng)。周秋心生褶皺,痕折越來越深。心空洞洞,沒著沒落。
“瓜子好像不太對勁……”周秋對杜大海說。她本來想說不正常,但這個詞像鐵蒺藜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杜大海沒往壞的方面想,小孩子長得或快或慢,表現(xiàn)不太一樣,應(yīng)該沒有大問題。
周秋心里罵自己神經(jīng)過敏,瓜子能吃能喝,怎能咒他呢?杜大海講得對,孩子長得有快有慢,哪方面一時半會欠缺,正常。但是擔憂卻種在心底最深處,時不時拱出來擾一下。
周秋的眼神如篦子,梳理著瓜子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心里咀嚼反芻著。種在心里的擔憂越長越壯,刺破心臟。終于有一天,她決心帶孩子去看醫(yī)生。
杜山隨著去了醫(yī)院。周秋第一次沒有從他眼神里看到倔強,反而看到擔憂和膽怯。
檢查完畢,大夫眉頭皺成雞蛋,手中的筆在桌子上扽著,嘟嘟響,擾得周秋呼吸停住。她眼神有些兇狠,像狼崽受傷害后母狼呲牙咧嘴的神情。大夫閃過她的眼光,說:
“孩子的大腦發(fā)育遲緩……”
大夫的話還沒講完,就被周秋噴薄而出的嚎啕大哭掐斷了。幾個月來,種在周秋心底的擔憂終于破土而出,沖出身體,長成參天大樹,枝枝蔓蔓覆蓋住她。
大夫皺皺眉頭,瞅瞅滿臉大淚的周秋,同情的樣子讓杜大海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把周秋攙到走廊椅子上,回去繼續(xù)讓大夫用鈍刀割自己的肉。
“不影響長身體,只是智力發(fā)育極有可能停滯在七八歲水平?!贝蠓?qū)γ媲暗膬蓚€男人說。
“你的意思,會長成傻子?”杜山身體抖成篩子,腿軟成三月柳條,汗珠滾落,掛在下巴的褶皺上,欲落不落。
“不能說長成傻子……”大夫說。他在斟字酌句,擔心哪句話會成為蜂刺,蜇傷老人。
“不能治?”杜大海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想哪輩子做出的孽,顯在瓜子身上。
“胎里的病……”大夫再不肯張嘴說話。
“狗屁!蒙人!瞅我老漢識不幾個字,滿天刷漿,胡咧咧……”杜山突然蹦起高,眼淚汗水糊滿臉,指著大夫的鼻子往外傾瀉著臟詞。他的丑臉,一時嚇住了大夫。
杜大海連拖帶拉,把杜山推出去。一家人,三雙眼睛盯著瓜子嫩嫩的小臉。傷佛被六個熱哄哄的探照燈照著樣,瓜子哇哇大哭起來。
周秋不死心,胎里怎么會帶著這樣嚴重的病?帶瓜子又去了幾個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毫無偏差。周秋的天塌了,脊椎像被截斷,支撐不住身體,終日在床上以淚洗面。心里祈求觀世音菩薩,讓她吃遍人間苦,換回兒子健康。
誰也不知道瓜子天生傻子的話是如何在村里傳開的,遮遮掩掩的閑話像季風掠過,吹遍跑馬村角角落落。周秋被吹得頭痛,不敢抱瓜子上街。她這個工人家屬受不了村民們同情目光的安慰。
她想進城。這個想法盤在她心里扎下深根,由來已久,現(xiàn)在長出大樹來。杜大海一直在為這事奔波,想把妻兒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但是想和做兩回事,甚至背道而馳。做得再好,不一定有結(jié)果。他拉下臉,拖張找李,上門拜訪,煙酒送出一批又一批,事兒卻始終不見眉目。他泄了氣,一個小工人,哪有那么大能耐?狗日的商品糧,看沒有你,老子還活不活人了。
周秋等不及,一刻都不行。她要逃離跑馬村,瓜子像把利刃插在她臉上,破相不說,鮮血還咕咕從翻起的皮肉中冒出來。她要找個陌生的地方,受傷的獸一般舔噬傷口。
杜大海在城里租了房子,準備接妻兒進城。他心里墜著把鎖,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四張嘴需吃喝,指著他那點工資,底都兜不住。棉紡廠的效益不知不覺中在下滑,說不準哪天要下崗。
這些話,噎在胸口,不能給周秋講,再堵她,只怕她想不開。周秋像被霜打過一般,精氣神忽忽往地下掉,恍恍惚惚。
“就說辦妥手續(xù),進城吃商品糧?!敝芮锱拇蛑献?,身子搖來晃去,哄他盡快入睡。
“我知道……”杜大海甕聲甕氣回應(yīng)著。他知道心氣高的周秋,不想讓村里人小看了。離開跑馬村,也要體面地搬走。
話少的杜山卻成了肉喇叭,噙著煙袋,村南村北溜街,放出風去,周秋帶孩子要進城吃商品糧。村里人的目光活起來,咬著耳朵,大致能猜出周秋離開跑馬村的原因。
搬家時,周秋把東西收拾齊整,卻獨把院里十幾棵馬上就要成熟的向日葵丟下。臨出門,她看了一眼排成隊的向日葵,心想把心留下吧,鎖門走人。
周秋過日子細,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但是架不住娘仨沒有進項,專吃杜大海每月那份越來越薄的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咂不出一點滋味來。
她準備找點營生干干,掙點活錢,潤滑一下吱咯吱咯響的窮日子。拖著兩個孩子,能干什么?周秋著實思量一番。想來想去,她準備擺攤賣菜。
賣菜不是輕省活,天上掛著星就要去進菜。進的菜價要低,菜品要好,全憑眼力勁。周秋心想:這點事難不倒自己,農(nóng)村出來的,菜好菜孬,一眼瞅個八九不離十。哪知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比如大蔥,當時看著一捆又一捆,碼得整整齊齊,又白又粗。拆開零賣時,掉出許多細泥,夾在里面的全是爛得不成樣子的蔥葉。她一棵一棵把蔥擇干凈,斤兩上就吃了大虧。賣一天,蝕了本。
躺在床上,不吃飯,周秋和自己較勁漚氣。她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人就怕懷疑自己,一旦自我否定,生活會越來越糟。
“別上火,孫悟空那么厲害還被壓了五百年。”杜大海心焦,話卻說得俏皮,“有我呢……賣血我也要養(yǎng)活老婆孩子?!?/p>
這句話多暖人心啊,周秋的淚終于淌下來,撲進杜大海懷里,痛快哭一場,人又活了,該干嘛干嘛。心里卻琢磨開,一道一道碼發(fā)生的事,直碼得清清爽爽。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去那家進蔥,心里火氣呼呼往上冒,面上卻春風三千里。只不過她把一捆捆蔥拆開,抖凈泥土,扯掉爛葉。
“不賣你了,蝕秤了……”蔥販咋咋呼呼,底氣卻虛虛的。
“用不用我喊一喊?”周秋不急不躁,臉上掛著淺笑,目光如刀閃光,削哪平哪。
這不是個軟柿子,橫的怕不要命的。這個女人今天就是奔著不要命來的。蔥販不理周秋,忙別的活計。
擺攤時,周秋背著瓜子,拖著葵花。她一邊賣菜,一邊教葵花識數(shù)??ㄕ秦澩娴臅r候,媽媽前腳教過,她后腳馬上就忘腦后。要么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周秋毫不客氣,踢葵花一腳,力道一點不節(jié)省??ㄑ蹨I汪汪,像被狂風掠過的小樹,東倒西歪。直到葵花會算加減法,周秋才對她有點好臉色。
半途周秋去進貨,留下葵花守攤子。“守好了,算錯賬,看我怎么收拾你……”周秋丟下話,話狠臉兇,嚇得葵花緊了身子。
五歲的葵花認真坐在攤后的凳子上,安安靜靜。有人來買菜,看到這么個小人守攤子,來了興致:
“小姑娘,你家大人呢?”
葵花站起來,指著菜,奶聲奶氣地說:
“蔥兩毛,韭菜一毛五……”
“小姑娘門清啊……給我稱兩斤蔥?!?/p>
葵花不動,不識秤呀。買菜的親自動手,稱兩斤蔥,還把秤星斜給葵花看??ǖ芍⊙?,半天才點下頭,好像識秤一般。
“一塊,找六毛。”
接過錢,葵花皺著眉頭,扳著手指頭,數(shù)半天,才約清楚,找六毛錢出去。走出老遠,買菜的還回頭看她,滿臉喜歡的神情。
周秋回來,葵花一筆一筆報賬,竟然毫無差錯。周秋的淚噙在眼里,看東西是重影,拿出一毛錢,讓她去買糖吃。看著葵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來。
現(xiàn)在的周秋身上再也看不到二十歲時在葵花地里的美麗影子。風吹日曬,很快憔悴,皺紋橫在眼角。杜大海心里明白,妻子不光是累的,更是心焦被瓜子催的。
這天,在菜攤上忙得腳不沾地的周秋,無意中瞥到一個瘦弱的身影躲在拐角處偷看他們??ê凸献宇^碰頭,在不遠處玩著。周秋仿佛聞到一股刺鼻的旱煙味,也許她沒有聞到,只是心里感覺得到。她緊緊鼻子,不再去聞旱煙味,不再看那個身影,照樣忙著稱菜收錢。
回到家,周秋看到杜山杵在墻根,煙鍋抽得旺,嗆鼻的旱煙味濃霧般彌漫著。杜山衰老得很快,臉龐如失去水分的蘋果,皺紋橫七豎八縱橫著,皺皺巴巴。他看到瓜子,目光先定在瓜子臉上,然后往下挪動,上下打量好幾遍,最后把目光攏到周秋臉上。他吸盡最后一口煙,兩腮癟出兩個小窩,能養(yǎng)兩條小魚。
“叫爺爺……”他嘶啞著嗓子,對兩個孩子說。梆梆在鞋底磕著煙袋鍋,煙灰流星般落下來。又從兜里掏出幾顆糖,往孩子眼前遞。
葵花怯怯地喊一聲,便藏起眼睛,手絞著麻花,縮著不接糖。杜山目光粘在瓜子身上,又黏又稠。瓜子被嚇住了,哇哇大哭,聲音響亮,像戲臺上的大镲。杜山眼里燃著的火,遭到雨淋,瞬間熄滅。
“我來……想和你商量個事?!倍派綗煷伾爝M荷包里,撓半天,也沒裝滿煙。目光打著滑,不知落在何處。
“先吃飯,等大?;貋碓僦v。”周秋拍打著瓜子的背,“爺爺,是爺爺,叫爺爺……”
瓜子淚珠滾下幾個,馬上又涌出幾個,嗓子卻不饒人。葵花扯著他去玩游戲,才壓下他的哭聲。
杜山不進家門,杵在墻根吸煙,等杜大海回家。煙霧很兇,很快遮住他。杜大海剛進家門,見到他愣怔一下。
“我想和你們商量……”杜山煙鍋吸得更兇猛,煙圈一個接一個,“你們再生一個……”
周秋的淚馬上掉成串,好像杜山捅開她的眼窩。杜大海被煙嗆住樣,猛然咳嗽幾聲,好像咳出幾只青蛙,在地上亂蹦。他望著周秋。
“不生了!瓜子再孬,也是杜家的種,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周秋鼻子齉齉的,聲音又厚又重。
杜山目光移到杜大海臉上,倔倔的,尋著一個答案。
“不生了!打死不生了?!倍糯蠛1砬閳远?,如船錨沉在海底。
咳咳幾聲,杜山的身體都被咳扁,仿佛一瞬間瘦下好幾圈。他舔舔枯灰的嘴唇,盯著瓜子,眼里的光滅下去,背著手,低著頭,走了。
一團死寂壓在飯桌上,發(fā)酵膨脹。周秋淚又落下來,杜大海一聲不吭,愁容如海。
賣菜苦巴巴地掙錢,周秋卻越干越帶勁。她人周整,舌又不拙,很快攏聚一批回頭客??ㄈサ接變簣@,活成嘰嘰喳喳小鳥樣。瓜子學會的詞語慢慢多起來,只是連不成句子,卻也讓人鼓起希望。
周秋坐在人聲嘈雜的市場里,常常想起家鄉(xiāng)田地里的向日葵。黃色的花盤,在陽光下閃耀著,漸漸匯成一片黃海。院子里留下的向日葵,不知種子掉進土里,有沒有發(fā)芽生長?上次杜山進城,周秋想問問,卻被話題沖淡了。她想在城里栽種幾棵,卻尋不到地方。她只能在心里植下一棵又一棵,漸漸成片成海,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空隙。
一天,杜大海來到周秋菜攤,手腳悄悄的,臉上表情也悄悄的。他坐在菜攤后,低著頭,心思落下一地。
“咋了?”周秋瞅空問道,手卻不閑著,歸置著樣數(shù)繁多的蔬菜。
杜大海抬起頭,閃了周秋一眼,內(nèi)疚、膽怯、害怕……各種神情都含在這一閃中。
“爺們,吭吭唧唧,天塌不下來!塌下來,我?guī)湍銚??!敝芮镄χ?,笑容里有甜味,暖融融?/p>
“下崗了……”杜大海終于從嗓子扯出這三個字。身體軟下去,如出水的墨魚,手腳往回縮。
“新鮮的韭菜,一掐出水的豆角……吃口新鮮的……便宜了……”周秋嗓子又敞又亮,生命力強勁。杜大海看著妻子俏麗的背影,想起跑馬村路邊的野草,雖然被車輾人踏,卻永遠長得旺盛。
“爸爸……”玩耍歸來的瓜子,撲進杜大海懷里。瓜子說話單字或單詞蹦,反應(yīng)速度慢半拍,像電影慢鏡頭。小朋友們都不和他一起玩。他經(jīng)常站在小朋友聚堆玩耍的圈外,流著哈喇子,目光呆呆的。有小朋友欺負他,罵他臟話,他不反擊,傻笑著討好人家。
杜大海抱著瓜子,看妻子手腳舞成蝴蝶。工廠一夜之間倒閉,他失掉魂,肉體空落落的。他從來沒想過會下崗,從參加工作就一直修理機器,每臺設(shè)備的稟性他都了如指掌。他喜歡聽車間里轟隆轟隆的機器聲,習慣了高溫高濕的環(huán)境,喜歡和工友們開著葷素玩笑。這一切,眨眼之間,全都消失了。
“多虧我出了村。本來一心巴著吃上商品糧,落了空,卻謀來另一個飯碗。”周秋笑著說,“沒事,咱有手有腳,不怕找不到飯吃?!?/p>
“實在不行,我回家種地,反正農(nóng)村出來的?!倍糯蠛Y€氣般說,“地,我還是會種的?!?/p>
“不行!”周秋有些惱,“當初嫁給你,不就圖你是工人?回村……我不回……我賣菜掙錢,你繼續(xù)去當你的工人?!?/p>
杜大海神情落寞,眼神空蕩,像人踩在懸崖邊上,不知是進是退。
在菜市場里,周秋的口碑很好。本來同行是冤家,她卻跟許多攤販交上了朋友。和她最能說得來的,是快嘴快舌的靈玉。靈玉比周秋還苦,丈夫原來是個礦工,出了事故,砸斷脊椎,成個廢人。她原本有一兒一女,哪里想到,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有一年她兒子掉進河里淹死了。婆家沒有一個人給她好臉色,都說她是掃把星,克癱丈夫,克死兒子。一氣之下,靈玉帶著癱瘓的丈夫和女兒,進城自謀生路,活得也是云高天闊。
有什么想不開的事,周秋喜歡和靈玉叨叨幾句。靈玉臉上總掛著笑,什么難事都打不倒的樣子。周秋便把杜大海下崗的事告訴了她。
“大男人,有手有腳,哪兒不能扒口飯,非得一棵樹上吊死?”靈玉眉頭一皺,“活人能叫尿憋死?”
“他是工人……你懂?”
“名號不當飯吃!”
“不行,他必須老老實實當工人!”
“我打聽一下……一個私營工廠……行?也許有戲?!?/p>
“最好是國營單位……”
“你呀,腦子不開竅,什么國營私營,跟不上形勢?!?/p>
周秋想過,她不是跟不上形勢,而是排解不開心里那個結(jié)。漫山遍野的黃色向日葵浮現(xiàn)在眼前,微風吹過,花盤晃悠,好像在竊竊私語。她多想站成一棵向日葵,追著太陽跑,濃黃笑臉對著紅黃太陽的笑臉。
過了幾天,靈玉告訴周秋,杜大海工作有著落了,一家私營棉紡廠同意他去干老本行。一聽私營,周秋腦門皺皺著。
“只不過這個槽轉(zhuǎn)到那個槽。你怎么知道這個槽就孬呢?”靈玉說,“你原本干赤腳醫(yī)生,天天背著藥箱,人人高看一眼,想過今天會在市場里賣菜?”
周秋嘬著牙花,問靈玉:
“喜歡葵花?一片一片,黃綢緞一樣?!?/p>
靈玉不明白周秋為什么忽然講到向日葵,目光迷茫,等著她講下去。
“要是你見過那片黃海,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非要這個不當飯吃的身份?!敝芮锎炅舜昴槪樕细‖F(xiàn)出紅暈,“人到這地步,不講這些了。定下去干!”
按杜大海的想法,他想跟周秋一起賣菜,不想再進工廠。他沒犟過周秋,悶著頭又去上班。
瓜子七歲時,模樣與普通孩子沒有差別。但是張口說話漏兜,掉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會單蹦字詞,腦子不轉(zhuǎn)彎。他看到小伙伴都背著書包去上學,便紅著小眼回家,嚷著也要去上學。
周秋瞅著杜大海,兩眼愁苦。杜大海瞅著她,同樣是兩眼愁苦。他們閃開眼光,在心里品著瓜子的話。
“上什么學?你這樣的……”杜大海話噎在牙縫里,又生生吞下去,臉憋成六月的大櫻桃。
“誰說咱家瓜子不能上學?上!”周秋攬過瓜子,撫著他軟綿綿的頭發(fā),憐愛萬分。
杜大海悶著臉,走出家門,杵在墻根抽煙,地上很快布滿煙頭。
這天,周秋來到實驗小學的校門口。原本她信心滿滿想直接去找校長,現(xiàn)在卻邁不開步。她不知道如何開口,更不知道會有什么結(jié)果等著她。如果校長冷冰冰回絕,她不知道該如何向瓜子交代。
她渾身冒汗,雙手抖動,腿軟得撐不起身體。長久以來,瓜子是她心上的一塊傷疤,她小心翼翼掩飾著,輕易不示人,現(xiàn)在卻要主動揭開傷疤,展示給人看。她退縮了,轉(zhuǎn)身往回走,杜大海是男人,讓他來張這個口。
走出十多步,周秋駐下腳,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院里種下向日葵時的情景。種子頂著黑殼破土而出的樣子,她一直記得。現(xiàn)在,有一股類似的力量在心里拱著。她瞅瞅太陽,像開得正盛的向日葵。
她轉(zhuǎn)回身,腳步踏實,往校園走去。想著瓜子渴望上學的眼神,她任何路都敢走,什么冷臉都敢碰,哪怕天上下刀子,硬著頭皮也去闖。校園的一角,栽植著十幾棵向日葵,不吵不鬧,安安靜靜。挺著綠桿,葉子肥厚,閃著毛茸茸的光線?;ūP正在成熟,越來越厚重。
校長姓李,非常和氣,見到周秋先是愣怔一下,然后倒水讓座。
周秋舌頭短缺一截,拌著蒜,打著結(jié),琢磨很久的話噎住了,漚在心里,說不出完整的話,汗卻流下來,身上刺刺撓撓。她現(xiàn)在特恨自己笨嘴笨舌,但是一想到瓜子的呆模樣,話就是變成鐵水,灼嗓子,也要講出來。
“我兒子想讀書……”周秋從萬千頭緒中理出一句話。吞口干唾沫,嗓子起著煙,盯著灰白水泥地面。
“歡迎呀!”李校長看出她的緊張,語調(diào)很是熱烈,琢磨不清這個漂亮的女人為何緊張。
“我兒子叫瓜子,是個好孩子……”周秋說到這,嗓子如被砂紙擦拭,沙啞起來。她不知道再如何往下說。說瓜子是傻子?智力遲緩?缺心眼?哪個詞都血淋淋,冷冰冰,尖刀般直插她心臟。不能騙老師,這樣的事怎么能瞞得住呢?瓜子一露面,就會顯出原形。她屁股下如坐著火炭,扭來扭去,臉憋得紅紫。
李校長目光溫和,無聲鼓勵周秋說下去。
“他智力有點問題……”周秋感覺話不是說出來,而是生生擠出來的。心臟被擠扁,有大石壓著樣,她張大嘴,被人卡住脖子般,“也許學不會……他太孤單了……”
李校長看一眼周秋,有疑惑,沒有敵意。周秋仿佛被火燙著一般,眼神飛快閃出去,躲在角落里。李校長不知道,如何開口才能不傷眼前這個女人的自尊,還要委婉表達出孩子不適合上學的意思??赃臧胩欤拡F在嘴里,難以出口。
“校長,我保證孩子不搗亂。讓他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就成。他搗亂,我領(lǐng)回家,不給您添麻煩……”周秋淚水泛上來,努力壓制著不流下來。如果不是為孩子,她不會這樣為難,低三下四。心里開始罵杜大海,有事就閃,不是爺們,把老婆放在火上烤,丟臉面。淚終于控制不住,嘩嘩流下來。
“你知道,學校不收這樣的學生……可以去特殊教育學校……”李校長明白,必須快刀斬亂麻,斷掉這女人的念想,雖然殘酷點。
特殊學校,周秋不是沒有想過。去了那里,就認定瓜子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她不甘心,或者從心底不承認瓜子是個不正常的孩子。她想讓瓜子和其他孩子一樣,有個正??鞓返耐?。淚水越來越密,哭聲越來越厚,周秋知道,這是女人最好的撒手锏,聲音便散成豆子,在地上滾著:
“校長,權(quán)當是可憐……”
她掩著面,埋起眼睛,也埋起心底那份蒼涼。耗上人家,她沒有膽量,更沒有顏面看一眼李校長??奁鞘救?,更是無聲的感激。
重重吁出口氣,李校長露出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猶豫半天,說:
“回去吧!別讓我為難。我理解你當媽媽的心情……”
周秋忽然跪在地上,撲嗵一聲,聲音沉悶,讓人擔心膝蓋會碎掉。她垂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狠下心,說:
“您不答應(yīng),我就一直跪下去?!?/p>
李校長忙去扶她,手心汗津津,像端著塊剛出鍋的熱豆腐,扔不是,不扔也不是,身上冒出細汗。他托著周秋的胳膊,沉如鐵。越扶,周秋的身體越往下墜。
“罷了,讓他來吧!有言在先,如果調(diào)皮搗蛋,你得帶回家?!崩钚iL擦一把額上的汗,“起來吧!我承受不起。”
周秋起身給李校長鞠三個躬,抹著眼淚走了。校園里那十幾棵向日葵,微風拂葉,花盤昂起頭,追著太陽的腳步。她心情開闊起來,有想去擁抱親吻向日葵的沖動。
周秋和瓜子談話時,從來沒這么嚴肅過,面嚴聲重。瓜子被媽媽嚴肅的表情嚇得不知所措,哇哇大哭起來。
“要上學了,還哭!閉嘴。”
瓜子咬著嘴唇,淚珠不斷往下滾,臉上卻浮著一層喜氣。
“上學后,不準亂說亂動,老老實實坐著?!敝芮锇阎献拥募绨?,盯著他怯如小獸的眼睛,“不能和小朋友打架。如果打架你就撈不著上學了?;丶椅疫€要打你屁股?!?/p>
瓜子胡亂點著頭,搗蒜一般。他笑了,眉飛色舞:“書包……”
周秋知道瓜子心里愿個好書包,從學?;貋淼穆飞暇唾I妥了。她現(xiàn)在拿出來,給瓜子一個驚喜。
奪過書包,瓜子高興得兩眼放光,摸了又摸。鼻子埋在書包里,嗅來嗅去,如一條可愛的小狗?!皶彼鋈秽猿鲆粋€字,抱著書包跑進里屋。
周秋瞅著杜大海,眼含淚水。杜大海也瞅著她,眼眶起了霧。她忽然撲進杜大海懷里,無聲啜泣著,淚水很快濕透他的衣服。杜大海拍打著她的后背,淚水滾進她的頭發(fā)里。他知道,因為瓜子的原因,妻子壓抑多年,今天忽然爆發(fā)了。讓她哭個夠吧,人總得宣泄一下心里的郁悶。
聽說瓜子上了學,靈玉高興得像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便提議晚上兩家湊一湊,吃個飯,算是給稀寡的日子加點調(diào)料。
周秋自然不會拒絕,滿眼期侍,說:
“天天驢拉磨一樣奔計,從來沒想過停停步。今兒樂哈一下,吃火鍋。”
兩人商議好,不能撇下靈玉老公孤零零一人在家,備好食材,去她家吃飯。兩個女人心里裝著樂事,手腳就更勤,嘴抹著蜜,半下午就把菜賣完。
靈玉老公如朽腐的枯木,躺在床上了無生機。他嘴上謙遜,一直感謝著周秋和杜大海對靈玉的照顧。杜大海知他心里的苦,一個大男人成了廢物,被老婆養(yǎng)著,日子煎熬。兩人說著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靈玉和周秋低聲說著女人間的密話,偶爾暴出一兩聲笑聲。三個孩子早就相熟,唧唧喳喳玩在一起。這個枯寂很久的家,忽然間容光煥發(fā)。
“我敬你,老弟。”杜大海舉杯和靈玉老公碰杯。那個苦臉男人現(xiàn)在也興奮起來,臉上堆著笑,興致很高地碰杯,但是只抿一小口。杜大海仰脖全喝了。
兩個臉色微紅的女人互相敬著酒,眼里都閃著亮晶晶的光,話格外稠。
“日子悶頭過,過一天是一天?!?/p>
“過一天樂呵一天?!?/p>
“老天也長著眼,不會把瞎眼家雀往死里按?!?/p>
“連陰雨,還有天晴的時候。”
兩人的話一節(jié)比一節(jié)鼓勁。杜大海的酒就喝得猛。他舉著杯,看著靈玉,說:
“妹子,哥敬你一杯,幫哥尋到工作?!?/p>
杯一碰,他又喝得一滴不剩。靈玉眼里噙著淚,把酒喝了。
喝到半途,兩個女人抱著頭,哭起來。三個孩子被嚇著,呆呆看著她們哭。杜大海硬著舌板,說:
“別怕,你媽她們高興呢!吃飽就出去玩會兒?!?/p>
他無意中瞥見靈玉老公的臉又枯又灰,沒有一點血色,精神頭又落下去。整個人如秋天水庫里水落時露出的石頭,灰蒙蒙的。他忙遞上一支煙,說:
“女人眼窩就是淺,多好的日子,讓她們哭稀了。埋頭往前過吧……你也別喪氣,終究是頂梁柱?!?/p>
靈玉老公吸煙很兇,一口下去,三分之一支煙燒成煙灰,火紅的煙頭很亮,讓人想起夜里貓頭鷹的眼睛。他人沉下去,再沒張口。
兩天以后,靈玉沒來菜市場,打電話告訴周秋,她老公把繩子吊窗框上自殺了。周秋心揪著,可憐那個不是男人的男人,便給杜大海打電話,讓他請假去幫靈玉料理事情。她心里琢磨,那個男人是活夠了,不想再熬下去。人一旦有輕生的念想,很難拉回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不想再拖累靈玉和孩子,放她們一條生路。
三天后,靈玉又回到市場賣菜,絲毫看不出丈夫去世的樣子。人稀的間隙,周秋過去說著寬心話。靈玉眼圈紅了,說:
“那死鬼,覺得自殺就是放我生路。哪想到我心里更巴苦。他在時,喘著一口氣,床上事辦不了,可也是頂梁柱。有事時有人商量,拿章程?,F(xiàn)在可好,丟下我們娘倆……”
現(xiàn)在說什么都蒼白無力,周秋便拍著她的手,勸她為孩子著想。最后說:
“以后家里搬上搬下的重活,喊杜大海去干?!?/p>
靈玉的淚無聲往下落,掉在周秋手上,滾燙。
周秋心里掛掛著瓜子,祈禱他在學校千萬別惹事兒。
上學后,瓜子變個人,上課時目光直勾勾盯著黑板,不打擾周圍的小朋友。下課鈴聲響過,他第一個沖到黑板前,拿起黑板擦,仔細擦凈黑板。然后回到座位上,掏出下節(jié)課要用的課本。
他讓葵花用牛皮紙把課本包起來,很愛惜,不亂寫亂涂。每天放學,都把書包摟在胸前,如抱著最寶貴的東西。有一天下雨,他渾身淋透,書本卻安然無恙??ㄏ肟纯此恼n本,他不讓,每天抱著睡覺。
慢慢地,班上的同學都曉得瓜子腦筋不跟趟,話不利索,呆呆傻傻。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經(jīng)常鬧逗他,瓜子從來不惱。媽媽的話烙在他心里,打架就撈不著上學。雖然聽不懂老師講的是什么,但是他喜歡坐在教室里,喜歡偷偷觀察每個小朋友。
這天放學路上,班上最頑皮的小胖和蝦米,跟在瓜子身后。兩人一對眼神,撿起石子往瓜子身上丟。瓜子回過身,看到他倆,親熱得不行,嘻嘻笑著,想結(jié)伴而行。小胖掐腰截在他面前,問道:
“你是傻子嗎?”
“不是!”
“你就是傻子,還是個大傻子?!?/p>
瓜子生了氣,陰著臉,摟緊書包,一聲不吭,往前走去。蝦米又截在他面前,挑釁般瞪著他,雙拳亂舞,說:
“你說你是大傻子,就讓你走?!?/p>
“不是!”瓜子往邊上斜去,繼續(xù)趕路。小胖和蝦米地瓜油般粘著他。瓜子心里怒氣嘟嘟冒著,頭發(fā)豎起來,攥緊拳頭,耳邊卻響起媽媽的話,又松開拳頭,咬緊嘴唇,不去看兩個不懷好意的同學。
小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扯住瓜子的書包摔在地上。蝦米又提起書包,抖落著,書本飄落一地。風吹來,嘩嘩響。小胖站在書本上蹦著叫著,蝦米也加入進來。兩人比賽著跳,看誰蹦得高,踩得狠。
一股怒氣沖上腦門,瓜子一手扯著小胖,一手扯著蝦米,用力一扽,兩人摔倒在地。他把小胖壓在身下,拳頭雨點般砸下去。小胖臉上開了花,眼眶烏紫,像熊貓眼。鼻血混合著眼淚,流進嘴里。他顧不得哭,一時被瓜子的氣勢鎮(zhèn)住了。
蝦米爬起身,旋風般沖向瓜子。瓜子腦殼上挨了幾拳,他放下小胖,又把蝦米折在身下,就像折斷棵玉米秸稈。蝦米比小胖還慘,奶牙被打掉兩顆,嘴唇豁開兩道口子,血涌出來,變成花臉。小胖嚇得又哭又叫,卻不敢上前幫手。
瓜子小心拍打著書本上的塵土,一本一本裝回書包里,又緊緊摟在胸前。小胖和蝦米哇哇哭著,抹著血,像兩只中彈的野雞,心驚膽戰(zhàn)回家去告狀。
周秋很奇怪,今天下學,瓜子沒有像以前那樣講學校里的趣事,坐在角落里,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只見他掏出書,一本一本整理著,展平褶皺的地方。
心里咯噔一下,周秋覺出瓜子在學校里碰到事情了。還沒等她來得及問話,小胖和蝦米的家長臉結(jié)著冰,扯著兩個鼻青臉腫的小家伙,上門討理了。門被堵得死死的,光線被阻在門外。周秋腦袋嗡一下大起來,真是越擔心什么越發(fā)生什么。
“讓你家傻兒子出來評評理,看把孩子打的!”
“學校也是,什么學生都收。”
每一個字都變成馬蜂,拖著長長的針刺,嗡嗡朝周秋飛來,蜇得她耳朵腫大,眼睛發(fā)蒙。每一句話都變成馬鞭,凌空甩著,啪啪亂響,抽得她渾身疼痛,血從皮開肉綻處咕咕冒出來。她的耳朵被堵塞住,聽不到一聲賽一聲高的討伐,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冒出一片金星。
“誰讓你生個智商低下的兒子?人家不欺負你欺負誰?活該被人欺負?!敝芮镫p腿軟成春天融化的河水,牙齒緊緊咬著嘴唇,血流出來,順著嘴巴往下淌。她轉(zhuǎn)身回廚房抄出一把雪亮的菜刀,胸脯像裝著只兔子,拱著,起伏著,嚷道:
“要左手,右手?現(xiàn)在就剁給你們!”
她扯過啃著指甲的瓜子,把刀往小胖家長手里塞,牙齒嘚嘚擊打著,說:
“來,砍死他!”
兩位家長面面相覷,被眼前這個拼命的漂亮女人震住。她舉著的不是菜刀,而是她眼睛里如三九天的冷冰。他們退縮了,拖著孩子,慢慢往門外退去,嘴巴卻不示弱,低聲咒罵著,留下一屋子臟話。
刀咣當?shù)粼诘厣?,砸碎周秋最后的堅強。她慢慢蹲下身,抱著腦袋,嗚嗚大哭??蘼暢翋灒孟癖豢ㄗ『韲?,如深夜不知名的大鳥泣血叫著。
瓜子走過來,指甲咬得更狠,涎水淌著,目光藏在睫毛下,掩著不安、膽怯、心驚……他慢慢伸出手,擱在媽媽肩膀上,說:
“書……臟了……”
周秋把瓜子拖在腿上,折彎他的腰,用胳膊壓著他后背,右手用力抽著他的屁股。啪啪的擊打聲,成為催淚彈,娘倆的淚流下半碗。
“書讀不成了,讓你不聽話!”
“讀書……”
瓜子的嗓子劈了岔,仿佛用盡全力,舉起斧頭劈木柴時發(fā)出的吱呀聲。
第二天,周秋帶著瓜子去找校長,負荊請罪。校長揉著腦門,嘴巴吸著冷氣,進退兩難的樣子。
“家長告到學校了。說不開除你兒子就去教育局告……”
周秋眼珠血紅,比校長手里的煙頭還紅。她低著頭,彎著腰,接受批判的樣子,說:
“他們糟踏瓜子的書,瓜子才急的眼?!?/p>
“別說了,難辦……我很想幫你??墒俏疫@個校長不是哪一個學生的校長,而是全體學生的校長?!?/p>
淚珠叭叭掉在灰白水泥地面上,潤開,像只孤單的眼,像張欲喊的嘴。周秋拖過瓜子,厲聲說:
“給校長鞠躬!”
瓜子的腰彎得很低,頭幾乎碰到膝蓋。他抽泣著,卻不敢哭出聲來。周秋也給校長鞠三個躬,很深。校長的手指被煙頭燙了一下,臉龐輕輕痙攣著。
周秋和瓜子走在校園里,影子一長一短。瓜子懷里緊緊抱著書包,不時回望一眼教室。那十幾棵向日葵,越來越壯,果盤結(jié)實,好像隨時會壓斷粗桿。周秋沒有看正在成長的向日葵,她不想看,不敢看。這不是她的向日葵。她的向日葵在鄉(xiāng)下,在無垠的田地里。她想回農(nóng)村去,那里的土地踩著踏實,向日葵長得更盛。
最近杜大海好像有心思,一層愁云浮在雙眉間,經(jīng)常一人坐在桌前,一聲不吭喝著悶酒。心思就是解不開的結(jié),不會隨著酒稀釋掉。他不說,周秋不問。夫妻雖然親密無間,但是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秘密。
這天傍晚,靈玉提著一只烤鴨,一瓶汾酒來到周秋家。拉開桌椅,杜大海陪著她喝酒。她最近心情不爽快,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不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就是身有殘疾。她仰脖灌進一杯酒,紅著眼問道:
“我不到四十歲,是爛菜幫?往垃圾桶里丟。”
杜大海撕下一塊鴨肉,悶頭嚼起來,咯吱咯吱響。他的眼睛紅通通,瞥一眼周秋。周秋正在灶頭上炒芹菜,油煙騰騰冒著。她在圍裙上擦把手,說:
“二十歲大姑娘?拖著個油瓶。哪個男人不是一肚子花花腸子?”
邊說邊瞥杜大海,周秋的話像個鼓槌,不斷敲打著杜大海的腦殼。杜大海聽明白妻子的鼓音,埋下眼神,仔細撕扯著一塊鴨骨。
靈玉臉更紅,像蒙上一塊紅布,藏起眼神,咂巴酒的余香。她忽然趴在桌上,低聲啜泣著,細細的哭聲黏黏糊糊,像糖稀,一扯老長。
周秋瞅著杜大海,眼里盛著同情和疑惑。杜大海卻沒有看她,眼睛埋在酒盅里,同時埋住了辛辣的滋味。
仿佛一夜之間,菜市場周圍賣菜的人增了一倍。許多人挎著籃子,路邊一蹲,便把往市場里走的人截了下來。市場里的顧客越來越枯,像秋季河水降下去,露出河床,賣菜的是一塊一塊鵝卵石,被太陽暴曬著。買賣不好做,周秋每天進的菜賣不完,余下一大堆。
靈玉首先堅持不住,拿蔬菜撒氣,摔來摔去。她對周秋說:
“得想轍了。我比不得你,大海有一份工資。我們娘倆就指著賣菜掙點錢活命。”
“準備干什么?”
“去棉紡廠當工人。掙得少,操心也少?!?/p>
“哦!”
周秋知道靈玉說的棉紡廠,就是杜大海工作的那個廠,心便無端躁起來,為什么躁,她理不出頭緒來。
杜山又進城來。他來周秋家很稀,一年來一次兩次。他還是杵在墻根吧嗒煙鍋,和杜大海扯著閑話。周秋豎著耳朵,理出了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話語的意思。跑馬村發(fā)現(xiàn)了煤礦,許多人挖個洞,就能扒拉出幾麻袋錢。原來兔子不拉屎的東山夼,現(xiàn)在人多的凈是腿。有的人搭個棚子,賣餛飩,賣涼皮,錢掙得像風吹來一般。
周秋知道那條東山夼,除了連片野草,亂石堆,找不出別的東西,出煤倒是稀罕。夼底那條河給周秋留下深刻印象,水深又清,一年四季嘩嘩流著。腳插進水里,小銀魚碰腿。跑馬村也就指著這點活水,才不寂寞。
杜山走后,周秋臉上活泛起來,和杜大海商量:
“回去吧!指不定咱也能挖個寶洞出來?!?/p>
“嘁!真以為是撿錢?里面道道多了去了。咱這樣的兩眼瞎,渾水沒蹚過去,就淹死了?!?/p>
周秋盯著杜大海的眼,冷嗖嗖的,想刮出他眼底藏著的東西。杜大海忙收起目光,低頭抽煙。一瞬間,周秋特別想念鄉(xiāng)下田里的向日葵。那片黃海啊,如果變成蜜蜂,該有多少花粉等著采。她下定決心,收拾家當,回跑馬村?,F(xiàn)在的城不再屬于她,日子越過越寡薄,還有許許多多的擔憂。她回村第一件事,就是栽種向日葵。她希望向陽花開,是屬于自己的花海。
杜大海不同意回村,理由是不習慣農(nóng)村生活。周秋準備帶著葵花和瓜子先回村,說:
“矯情!泥里出來的,還嫌泥臟?也好,我先回去試試水。能掙到錢,你再回不遲。省得村里人不拿你當工人看?!?/p>
“什么世道了,還講工人……”
東山夼熱鬧成這樣,是周秋沒有想到的。幾乎每個山頭上,都矗立著簡易的礦井架,像一個個嘹望哨。地上全是腿,比草叢里的螞蚱腿還多。拉煤車一輛接一輛,像排隊滾糞球的屎殼郎。一輛輛轎車揚起片片灰塵,進出夼里。車里坐著大背頭像被狗舔過的煤老板。河兩邊積木般搭建出片片板房,油味隨風飄蕩。滿臉烏黑的礦工,推杯換盞,喝得眼睜不開。還有的一言不合,臟話砸臉,拳頭舞著。河水如倒進墨汁,可以用來寫寫畫畫。
屋舍多年沒住,荒敗不堪。院子里倒是長著幾棵向日葵,在野草的包圍下,瘦弱不堪,綠桿拇指粗細,花盤弱小,被蟲子占領(lǐng)。收拾妥當屋子,安頓好葵花和瓜子,周秋準備去找杜山商量事情。
葵花不愿意回村,她已經(jīng)習慣城里的生活,更不愿意從城里學校轉(zhuǎn)學到鄉(xiāng)下。她的臉一直沒開,陰陰的,噘著嘴,好像受到天大的委屈。瓜子倒是興高采烈,臉上開著大花,跑到大街上玩去了。
見到周秋,杜山十分驚訝,煙鍋忘記吸,熄了。煙袋灰沒磕,纏巴纏巴插進腰里。聽完周秋的想法,他砸巴著枯唇,眼光定在院中那棵越來越粗的香椿樹上。
“怪我,不該多嘴多舌。”
“城里的日子越來越窄,四張嘴吃喝。最主要是為瓜子著想,在城里,人人瞧不起他,將來咋辦?”
一聽到孫子,杜山臉上先是浮上一層喜氣,又飄過一陣陰云,說:
“我去找說算的,你也開個小吃部。礦工糙得很,只要做熟就成,沒那么多講究?!?/p>
多年橫閡在周秋心里的冰山在慢慢融化。這座冰山是杜山一手豎起來的,周秋原以為一輩子也不會融化,兩人之間除了冰冷,沒有溫暖。
周秋的板房很快搭建起來。有人問她,怎么沒見杜大海,一人忙活?周秋不好意思說杜大海還在干維修工,就說在外地跑銷售,掙錢不少,瞧不起山溝里的小本生意。她手腳麻利,再有杜山和兒女幫忙,幾天工夫煙囪就冒煙。名字起得實在,叫周秋小吃部。
周秋人長得漂亮,利利索索。那些拿命掙錢的礦工開葷素玩笑,她從來不惱,有時還說半截留半截地回應(yīng)他們的葷話。慢慢地,客越來越多,許多礦工寧愿排隊,也要吃她做的飯菜。
礦工們喝酒,除了眉飛色舞嘮女人,就是礦上那點事。周秋慢慢聽出門道,只要有關(guān)系,有門路,扒開山窩就能淌出錢來。當然也有賠錢的,開山挖礦,最怕沒有礦脈,或是煤的品質(zhì)不好。碰上這樣霉頭,非但不掙錢,還要賠個溜門到底。時氣頭更不濟的,發(fā)生煤礦坍塌,礦工捂在地下,出了人命,政府部門會封礦罰款。不用說掙錢,礦主不蹲監(jiān)已是燒高香。
周秋心顫悠悠的,心想: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憑什么那些人吃大肉,自己只能喝點骨頭湯。開礦挖煤的心思像蚊香的氣味,一直盤旋在她心里,揮之不去。
開煤礦不是小事,得有資本,更要有靠山。她得和杜大海好好盤盤。這天,她抽空去棉紡廠找杜大海,兩人已經(jīng)一個月沒見過面。她搬回跑馬村后,為了省錢,租的房子已經(jīng)退掉。杜大海住在廠單身宿舍里。
到廠時已是中午下班時間,周秋直奔杜大海宿舍。推開門,只見杜大海和靈玉正頭碰頭,有說有笑吃著午飯。不知道杜大海說了什么笑話,逗得靈玉咯咯笑著。門響,靈玉的笑卡在半空中,上不來,下不去,臉色瞬間由紅變白,先是直勾勾盯著周秋,然后眼睛埋在飯盒里。
杜大海沒料到周秋會在這時候來,一口米飯噎在嘴里,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傻呆呆噙在舌尖上,喉結(jié)像只小老鼠上下躥動。
“快坐,沒吃飯吧?”靈玉起身,“我去食堂給你打份飯?!闭f完,捧著飯盒,從周秋身邊擠出去。
“小日子不錯,不寂寞??!燃燒著呢!”周秋淚要溢出來,卻生生壓著。臉上卻掛著笑,她知道自己的臉現(xiàn)在很丑,“你要給我個說法!”
“不是你想的那樣……”杜大海終于吞下那口米飯,很急促,被噎得直伸脖子,青筋暴起,眼白翻著。
“回家跟葵花和瓜子說吧!”周秋一刻也不想呆在這里。像水里缺氧,隨時會憋死她這條可憐的小魚,咣當一聲巨響,她摔門而出,淚水終于沖出眼眶,眼前一片模糊的世界。
回到家,周秋就生起病。她的心虛空,生生被挖去心臟樣,空洞洞只剩一具肉殼。她現(xiàn)在誰都不相信,感覺所有人都是演員,是騙子。緊握拳頭,狠咬牙關(guān),咯吱咯吱響。她想殺人,先殺靈玉,再宰杜大海,然后用沾滿血的刀,捅進自己心臟。
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直勾勾盯著棚頂。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她恨杜大海這個枕邊人,對他掏心掏肺,他卻揣異心。她更恨靈玉,心扒給她,卻引狼入室。她還能相信誰?又有誰值得信賴?虛情假意,一切都是假的。她怎么這么倒霉,難事冰雹般砸頭。
不知不覺她睡著了,夢中一片一片葵花開得遮天蔽日,每朵黃花都變成一個個金色小太陽,在空中飛來飛去,發(fā)出刺目的光芒,閃瞎她的眼睛。她張著黑洞洞的嘴巴,想大聲呼喊,卻被葵花扼住喉嚨,發(fā)不出聲來。
她被葵花推醒,汗水濕遍全身,酸痛順著胳膊腿延展。嘴巴里如含著一塊黃連,干澀發(fā)苦。淚水又淌出來,漚爛眼角。嘴角燒出白泡,嘴唇皴裂出一層層白皮。
“媽媽,你病了嗎?”葵花小臉蒼白,嚇得話說不利索,“倒杯水你喝……”她嗚嗚抹著眼淚。
瓜子傻呆在周秋面前,面色焦慮,卻不知道干點什么。
杜山和老伴前后腳進屋,是葵花喊來的。他們被披頭散發(fā)、失掉魂的周秋驚得心快蹦出來。
“有什么事,和我說?!倍派綗煷伾爝M荷包,撓來撓去,半天才裝滿煙鍋,噙在嘴里,嘴皮抖著,半天沒劃著火柴??ńo他點上,他才吸旺。煙霧在家里彌漫開來,嗆得葵花和瓜子連連咳嗽。
淚珠更密集,咧著嘴巴卻發(fā)不出聲來,周秋有萬般話想講,卻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講,又如何開口。
“帶弟弟出去玩?!倍派綄ㄕf。
煙袋吧嗒狠了,腦門抽皺皺,杜山眼神像魚漂般浮起沉下,心思埋在水下,雖然不清楚周秋為何事惱,卻也能估出七七八八。
“爹,媽,我張不開口……”周秋嗚嗚哭著,聲音壓抑得讓人想大聲喊叫。
“我和你媽給你做主。以前我瞧不上你,現(xiàn)在看你這個媳婦很不錯?!倍派角脽煷佉膊焕?,梆梆聲間隔很久。
“杜大?!敝芮镆种ぷ?,擤下鼻涕,“他外面有人了……”說完,長喘一口氣,好像卸下個包袱。
“驢日的!”杜山甩出煙袋鍋。煙袋鍋像只黑鳥,飛到大鏡子上,砸碎了玻璃。玻璃里的畫面七零八碎。他咳著,喉嚨里有毛毛蟲一般。老伴絆著腿,揀回煙袋鍋,嘴皮像豆蟲般蠕動著。有心想說句安慰周秋的話,半天沒說出來。
杜山立馬進城尋杜大海。周秋不知道這期間發(fā)生過什么,只見杜大海背著鋪蓋回家時,半個臉龐腫脹,眼圈烏紫,目光分散,不敢往周秋身上落。
“跪下!”杜山紅通通的煙鍋指點著杜大海的腦袋,“表態(tài)!”他瘦臉抖動著,牙齒咬著,腮幫上的肌肉棱棱條條。
“我以后好好過日子!”杜大海垂著頭,深秋霜打過的柿子樣,沒筋沒骨。
周秋又能如何?一個失去青春容顏的女人,不為自己著想,還得為孩子著想。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只是她滅掉了開煤礦的念想。日子苦奔,操那么多心,究竟為誰?她在院里栽下十幾棵向日葵,全然不顧時令不對。
多出杜大海這個幫手,礦工又認她的小吃部,周秋動了擴大店面的想法。她和杜大海商量,杜大海自然點頭應(yīng)允。
“建個大的,兩層樓!”周秋在小吃部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光不能只盯著礦工,煤老板更有錢?!?/p>
“中,這生意能成?!倍糯蠛R呀?jīng)適應(yīng)了村里的生活,只是說話辦事小心翼翼,生怕捅開周秋心里的馬蜂窩。
周秋心里的疙瘩一直團著,沒解得開。但是她沒再掀杜大海的屁股,回避著她在棉紡廠看到的傷心一幕。
周秋急性子,說干就干。那時管理不嚴,和村干部打個招呼就成。在河邊打上水泥樁,筑好地基,不久就蓋起兩層小樓。就在樓房快封頂時,周秋緊急喊停。
“再加一層,蓋三層!”周秋對杜大海說,聲調(diào)異常堅決。也許她在心里早已盤算好,只是通報一聲杜大海。
“兩層足夠……”杜大海搔著頭皮,“錢花枯了,再蓋一層就要借錢?!?/p>
“借錢怕什么?誰做買賣不拉饑荒?”周秋想把家搬過來,一家四口住在三樓上。她主要是為瓜子考慮。
瓜子回村后,比在城里活得自在。跑馬村有廣闊的天地足夠他跑,花草樹木,雞鴨狗羊,樣樣都能陪伴他。但是周秋卻看出他的孤單,和他歲數(shù)相仿的孩子都在課堂里。村里有心眼不周整的,經(jīng)常不懷好意逗弄他。讓周秋下定決心要建三層樓,是前段時間發(fā)生的一件事。
這天,李家娶媳婦,村里鬧翻天。在跑馬村,娶媳婦這天是最熱鬧的,不管手頭活計松緊,大家都會去沾沾喜氣。村里有個習俗,新郎新娘拜完天地,年輕人會阻在洞房門口,擋著新人不讓進去。熱鬧勁就在這里,不管出什么歪點子,也不會被新人責怪。有人用紅線吊著個蘋果,擁著新人咬。新人咬蘋果時,線一提,兩人嘴巴就碰在一起,轟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拿著個破盆,在新郎耳邊敲,逼著新郎喊葷話,越葷越鬧騰。
一般鬧一陣,大家哈哈夠了,就放新人入洞房。今天怪了,那幫年輕人鬧得很兇,一直阻著不讓入洞房。新娘子急得縮頭縮身,左躲右閃,臉紅得賽過蘋果,淚珠在眼眶里轉(zhuǎn)悠。
在一旁看熱鬧的瓜子急了,幾步躥過去,一手扯一個,把那團死死堵著門的年輕人扒拉開。瓜子的腦殼不靈,手上的力氣卻越來越足。那些年輕人在他面前也不是個兒。
新人趁著這個機會,跑進洞房,插上門。有人嫌瓜子多管閑事,你一言我一語,話稠起來。
“傻瓜子,關(guān)你屁事!”
“想媳婦了?鳥長毛了?”
“回家讓你媽給你娶一個?!?/p>
“你娶媳婦,我們不阻你入洞房。”
瓜子雖然腦子笨,孬好話還能聽得出來。臉憋得暗紫,拳頭攥緊又松開??ㄅ滤J禍,趕緊扯著他離開,臨走不忘剜幾眼那些說怪話的人。
轉(zhuǎn)到鄉(xiāng)下學校后,葵花的學習成績直線下滑,一直不見起色。周秋幾次提起笤帚,想抽她的屁股,終究沒下得去手。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命有一尺,難求八丈。
鬧洞房事件后,周秋買回五只羊羔,每天讓瓜子去山上放羊。瓜子別的事不行,卻喜歡放羊。每天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羊圈看羊,吃過飯立馬趕著羊上山。他不怕路遠,哪里水草肥美,就去哪里。羊像被氣鼓的一般,一天一個樣。瓜子心情好起來,抱著羊,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羊和他親,總是圍著他轉(zhuǎn)。
杜大海不明白周秋為瓜子考慮的心思,也不駁她的話,悶頭去借錢。過一段時間,三層樓終于封頂。周秋買回鞭炮煙花,噼里啪啦放半天,一派熱騰騰的景象。
三層樓房矗立在河邊,鶴立雞群,引來一片小吃部老板們的白眼和議論。
“那個娘們歹毒,想吃獨的?!?/p>
“把咱們往墻旮旯逼,還有個活路?”
“劃拉那么多錢干嘛?傻兒子錢都不認得,還能娶上媳婦?”
別的話周秋都能忍,唯獨傷瓜子的話她忍不了。坐在飄著硝煙味的大廳里,周秋的淚水嘟嚕嘟嚕往下掉。杜大海扔掉燙手的煙頭,抄起棍子往門外沖去。
“回來!”周秋的聲音像丟出的鉛餅,砸在杜大海頭上。杜大海剎住腳,呼呼大喘?;仡^看一眼周秋,見她臉上凝著霜,只好丟掉棍子,就地蹲下,掏出煙,抖抖索索塞進嘴里。
掛上招牌,生意開張。因為礦山日益膨脹,周秋新開的飯店一直客流不斷。周秋侍候客人湯水不漏,你來吃個饅頭一碗大菜,她不會小看你,慢待你。你來開桌大席,她也不會高看你一眼。客多,掙的錢就多。每天雖然陀螺般轉(zhuǎn)個不停,周秋的心情卻像向日葵花開,心里一片盛開的葵花海。
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忽然之間,煤礦開采的政策一步趨緊。有一天,“嗚啦……嗚啦……”的聲音傳來,很快,救護車、消防車、指揮車……魚貫往山里駛?cè)?。有消息傳來,一個煤礦發(fā)生坍塌事故,二十多個礦工被封在井下,兇多吉少。
一個月后,山上所有的煤礦都被封死。煤老板不見了身影,礦工散了伙,東山夼如一塊通紅的烙鐵放進冷水里,忽然降溫,冷卻下來。密如玉米秸稈的人腿一夜之間跑凈,綠油油的螞蚱重新占領(lǐng)溝溝坎坎,到處都是細唰唰的振翅聲。繁華如過眼云煙,一切歸于寂靜。
周秋傻了眼,生意剛有起色,卻被攔腰折斷。她感覺自己是一棵草,被羊嘴肆意啃食著。蓋樓借的錢還沒還上,就像一個窟窿爛在心上,隨時隨地會痛。她守著三層樓房,樓上樓下地走,走了無數(shù)趟,邊走邊回憶往日的嘈雜和熱鬧。一夜之間,她眼珠布滿血絲,如蒙著蜘蛛網(wǎng),看東西模模糊糊。嘴角爛了,說話時堆著白沫。她心里亂成一團麻,理不出頭緒。
杜大海眼圈紅通通,這支煙沒熄,另一支對頭續(xù)上。地上的煙頭棄得一圈又一圈,螞蟻般團在他周圍。
夫妻倆小心避著眼神,不想碰觸對方滿目滿腦的苦惱。杜山不知何時到來,杵在墻根,煙袋鍋旺著,煙霧裊裊,活在云里一般。
“還有地哩……”他喉結(jié)上下滾著,許多話塞在那里一樣,“能餓死人?只怕身懶手拙?!彼f給杜大海聽,卻飄進周秋耳朵里。
這幾句話沒有大道理,如土豆、地瓜一樣樸實,不張揚,卻能喂飽肚子。周秋懂得公公話語的意思,心里陰霾除掉一半。她擔心杜大海心里磨不開,鉆進牛角尖。在波折面前,男人的耐受力往往不如女人。
“種地?田里能扒出幾個錢?”杜大海吧嗒一下嘴,煙抽得巴苦巴苦?;爻堑哪钕朐谒牡赘∩蟻?,醞釀著,不過沒敢顯在眼里。
“站著尿的主兒,不如個娘們?缺胳膊少腿?”周秋嗅出杜大海想縮回城去的想法,“別想回城!你回,瓜子也不會回!”
杜大?;爻堑南敕▌倓偯邦^,還沒發(fā)芽,就被周秋掐斷。想到瓜子,他心里煎熬得很,那孩子只見長個,說話辦事還停留在七八歲水平。他的軟肋,周秋一擊即中。
兩人經(jīng)常搬出凳子,坐在飯店門口,看滿山蒼綠,看小鳥竄飛,看云起云落,聽風聲雨聲,聽鳥叫蟲鳴。兩座石雕般,一個姿勢坐一天。不講話,不意味著愁云會淡去。
“當年,我長得蔥俊,追我的男人排成隊,怎么就相中你?”周秋目光散在山脊的樹林里,篦子樣梳理著每棵樹,還有樹梢上卷來翻去的白云,“有個家伙,天天蹲在我家門口,不是唱情歌,就是送小禮物。我爸差點和他干起架?!?/p>
“嘿嘿,”杜大海吐出煙屁股,“你那時長得可真俊,要鼻有鼻,要眼有眼……見你第一面,我的心就撲在你身上。最歡喜你那雙眼,撲閃撲閃會說話?!?/p>
“日子苦汁汁,咋就沒個盼頭?!敝芮飻n回目光,縮在腳下,想尋個答案樣,“再苦也要撐下去,還能去死?”她自問自答。
“看不到地頭……喘口氣真難!”杜大海盯著周秋沾滿泥土的鞋。不知從何時起,周秋不再顧及形象,鞋子臟兮兮也不刷。剛結(jié)婚那幾年,鞋上有一點泥,她也不出門。時間會改變一個人,更確切地說,是生活會改變一個人。
“你開荒種果樹,我養(yǎng)豬。咱四雙手扒不開生活?”周秋說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在心里醞釀很久的。
跑馬村唯獨不缺的就是土地,放眼溝溝坎坎,到處都可以開荒種果樹。杜大海澆滅回城的念頭,扛著鐵鍬,起早貪黑上山開荒。
周秋告訴他,要留出一塊地,專門用來種向日葵。杜大海吧嗒嘴,很想問她為什么想種不值錢的向日葵。又吞下話,心里朦朦朧朧揣摩出妻子對向日葵的喜愛。
在村外,周秋尋到蓋豬圈的場地。沒有雇工,她和杜大海、杜山一塊塊磚,一鍬鍬水泥,螞蟻壘窩般蓋起豬圈。瓜子把羊拴在樹上,也跑來幫忙,干勁十足。
日子在勞累中抻著,磨得身體又疲又乏。每天晚上,周秋一沾枕頭就沉入夢鄉(xiāng)。她的心錨沉海底,感覺日子踏踏實實,在一步一步往前走。日子不怕苦,就怕沒奔頭。有奔頭的日子才有滋味。
果樹栽種上,一片片樹苗在田地里招搖著,那么地喜人。杜大海人顯老態(tài),手上裂著細密的小傷口,臉古銅色,精神頭卻壯。他留出一塊地,植下葵花種,在地的邊邊沿沿也下上種。他仿佛看到,一片片金黃鋪在地上,裝扮得荒山美起來。周秋化身一棵盛開的葵花,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周秋天天泡在豬場里,太多的知識需要她學習。豬吃什么飼料,何時打預(yù)防針,她掰弄不清,就去鎮(zhèn)獸醫(yī)站請教技術(shù)員。她的勤腿,打動了獸醫(yī)站的技術(shù)員,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如此下工夫養(yǎng)豬,便經(jīng)常上門指導(dǎo)她。
幾個月來,她長在豬舍里,觀察每頭豬的長勢。母豬下崽,她蹲在旁邊,聞著屎糞味,手上沾著腥紅的血,給母豬當助產(chǎn)士,一折騰就是一宿。半夜,她定好鬧鐘,手扒開粘在一起的眼皮,犟著身子,拖著腿,進豬舍看小豬是否被母豬壓著,再給添點飼料。一折騰,腦袋徹底醒來,下半夜翻來翻去睡不踏實。她不以為苦,心里反而甜滋滋的。第一批豬出欄時,周秋蹲在豬舍門口,捂著臉嗚嗚大哭。多少日的辛勞,終于掙到了錢。
時間像匹野驢,撒開蹄子猛往前沖,只留下一地塵土。幾年過去,杜大海栽的果樹掛了果,搖在風中像極一個個小燈籠。他的精血化在地里,身體有些吃不消,偶爾感到心臟不舒服,也沒當回事兒。最喜人的是那片片葵花,微風中搖著頭,勃勃生機。周秋喜歡在空閑時,來到葵花地里,臉伏在花盤上,笑成蜜蜂,笑成蝴蝶。
這天,正在地里勞作的杜大海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倒在地上。野草被他壓斷,發(fā)出簌簌聲,塵土飛揚,落在正在成長的蘋果上。他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像只被套住的絕望的鳥發(fā)出的悲鳴。他往前爬著,雙腿仿佛被抽掉骨髓,越來越?jīng)]力氣。他用盡全力,翻過身,嘴張合著,像離水的魚,大口呼吸著。藍天上的白云漸漸暗淡下來,變成呲牙咧嘴的怪獸。遠處的向日葵扎實地站著,花盤正在膨脹,有面盆大小。綠葉褪去顏色,枯縮著,還沒成熟的瓜子落下一地,變成一只只螞蟻向他跑來。
“周秋……葵花……”他擠出胸口最后一口氣,“瓜子……”他的瞳仁越來越散,一切都在飛離。他看到二十歲的周秋從葵花地里走來,身材高挑,笑意盈盈,含情脈脈看著他。
看著靜靜躺在果園里的杜大海,周秋不相信他死了。一個好生生的人,怎么說不在就不在了呢?人的生命為何會脆弱得不如一棵野草?
她撲到杜大海身上,臉龐如敷著一層白粉,沒有一絲血色,嘴唇抖動著,盯著杜大海暗紫的臉,忽然伸手扇他一巴掌,如打在一塊冷冰上,寒氣襲人,沒有一絲溫度。她啞著嗓子喊:
“狗日的,說撂腿就撂腿。騙老娘一輩子……起來,和我講清楚?!?/p>
人們拉起周秋,她往下墜著,如一塊拔絲地瓜,絲線又長又黏。她的眼珠如掉進血水里的玻璃球,紅得駭人。
在外地打工的葵花聞訊回家,跪在杜大海面前,哭得天昏地暗。讀完職高后,她去了工廠重復(fù)杜大海以前的工人生活。跑馬村她很少回來,她倔強地認為,自己不是農(nóng)村人,是城里人。
瓜子木呆呆立在爸爸遺體前,沒有哭,還以為爸爸只是睡過去了。他沾滿羊腥氣的雙手絞來絞去,絞出一團團麻線。周秋瘋一般沖過來,朝著他屁股狠踢一腳,劈嗓喊:
“跪下,再也沒有爸爸了……”
瓜子撲通跪在地上,張開大嘴,哇哇大哭,像羊受到驚嚇后絕望的叫聲。
處理完杜大海的后事,家里死水一潭,大家都小心翼翼相處著,藏起失去親人的痛苦。沒想到,周秋和葵花起了嚴重沖突。
“我想回城繼續(xù)打工?!笨ㄒ呀?jīng)收拾好行李。對她來說,城里不僅有工作,還有剛剛萌芽的愛情,那里有她想要的生活。
周秋冷眼看著葵花,第一次感覺女兒離自己如此之遠,很陌生,隔膜著。女兒丟棄她,世上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她在心里認真挑選著字眼,說:
“你爸不在了,留下來吧……”
“我不留!”
“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朽了。養(yǎng)豬場一堆事,得有個幫手。最主要的是瓜子將來得有人照顧。”
葵花哭起來,受傷的心就在臉上,千瘡百孔。她邊哭邊說:
“你想把我犧牲掉,重復(fù)你走過的路?弟弟把我拴死在跑馬村?不可能!”
瓜子瞪著山羊樣的小眼,不安地看著媽媽和姐姐唇槍舌戰(zhàn)。自從他放羊后,他的動作舉止,甚至面部表情,都與山羊越來越像。他喊道:
“羊……陪我……”
淚水在他臉上泛濫起來,很快打濕衣襟。他跑進羊圈,抱住一只羊,嗚嗚哭著,哭聲像一只只烏鴉在天空呱呱叫著。羊群躁動起來,先是一只叫,后來一群都跟著叫起來。咩咩的羊叫聲惹得村里的狗叫起來。粗嗓細嗓,老嗓嫩嗓,跑馬村全是狗叫聲。
葵花是在半夜偷偷走的,行李都沒拿??粗帐幨幍姆块g,周秋愣怔許久。她不知道,從小怕黑的葵花,為何有那么大的膽量,敢在漆黑一團的夜幕里穿行。她由此明白,女兒去意已決,絕無回頭的可能。無聲的淚水滑進黑暗,沒有一點聲響。她的心碎了。
生活還得磕磕絆絆過下去。周秋從來就不相信生活會碾碎她這個弱女子的身體。除去養(yǎng)豬場,她還要忙活果園。老得走一步喘三喘的杜山來當幫手,周秋堅決拒絕。杜山便夜里上山鋤地、澆水……果園石屋墻根下,煙灰鋪滿地。
有一天,杜山埋著眼神和周秋說話。自從杜大海去世后,老人的眼神就失去主張,丟失掉生氣。他說:
“我活不多久了。你也不能照料瓜子一輩子,得為孩子想條后路哩!”
周秋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空落落的,驚慌一波接著一波,沖擊著她許久才在心里筑成的堤壩。汗珠子冷冰冰,溻濕身體。這么多年來,她始終不愿面對現(xiàn)實,不敢正視瓜子的殘疾,猶如一只鴕鳥,頭埋在沙土里,屁股露在外面。
現(xiàn)在杜山挑破膿包,血水流出來,逼著她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瓜子正在羊棚里除羊糞,干得滿頭大汗。他很勤快,羊圈天天打掃得溜光水滑,沒有難聞的羊膻味。
“過來,”周秋面顏融化成一灘春水,“媽媽跟你講點事?!?/p>
瓜子很緊張,放下鐵鍬走過來。山羊們抬起頭,舌頭慢慢嚼著青草,綠汁染花白胡子,斜眼瞅瓜子。
“瓜子長大了,”周秋用襖袖擦著瓜子額上的汗,“長大要有大人樣,以后要自己照顧自己。媽媽不能陪你一輩子,能懂?”
瓜子輕輕點點頭,蜻蜓點水樣。他雙手絞出忐忑不安,腳趾使勁按著鞋底,瞅著羊,像擔心羊被抓走一樣。
周秋教瓜子做飯,差點被氣暈。和面時,瓜子有時倒水多,和成一盆面糊糊;有時倒水少,面粉團不成團。周秋陰沉著臉,不說話,上去就是一腳。瓜子閃著屁股,東倒西歪,臉上苦著。不知挨過多少腳,屁股腫成暄饅頭,瓜子終于學會和面。看著揉出的一個個饅頭,瓜子臉龐歪成大碗花。
“就說我家瓜子不笨,學會蒸饅頭了,”周秋吃著饅頭,和著淚水,香甜無比,“好瓜子,別怪媽媽打你……”淚更旺,話被饅頭噎住。
燒灶不是難事,瓜子卻笨得很多日子沒有學會。柴草塞滿灶底,半天引不著火。有一次,柴火燒出灶外,差點引起大火。周秋氣得想撕著吃掉瓜子,笨到地底下,將來如何能照顧自己?她泄掉氣,垂頭喪氣,不知道瓜子的路該如何往下走。她坐在角落里,淚簌簌往下掉,不罵瓜子,而是咬牙切齒罵杜大海那個死鬼。
瓜子臉上灰一塊黑一塊,雙手燒出燎泡,搓著衣角,垂著頭,站在周秋面前。周秋把口粗氣埋進心里,拉過他的手,蓋住自己的臉,淚水流在又亮又白的燎泡上。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不想讓媽媽傷心的瓜子,學會洗衣、做飯、整理衛(wèi)生……杜山僂著腰,核桃臉開了,掉光牙的嘴巴笑著。他抽著煙,煙霧濃厚。最近,他煙抽得越來越兇,恨不得把煙當飯吃。
“你是杜家的恩人……”他對生出白發(fā)的周秋說,“我可以閉眼了,去那邊和大海叨叨,讓他不用掛念自己的兒子?!?/p>
短短幾年間,杜山和老伴先后去世,周秋在跑馬村失去了最后的支撐。老人的喪事,她沒有通知到葵花。葵花逃出跑馬村后,如一滴水融進大海里,難覓影蹤。沒有電話,沒有書信,消失得很徹底。周秋動過尋她的心思,可茫茫人海,哪里尋得見?她想,尋到葵花,不會再難為她,只想告訴她一句話,瓜子會照顧自己了。
這年春節(jié),跑馬村分外熱鬧,外出打工的如雁歸來。鞭炮聲一潮接一潮,原本枯寂的村莊活起來,熱氣騰騰。周秋站在村口,豎成一棵樹,冷風吹來,白發(fā)飄飄。天上飄落的雪花,覆住她的身體,眼睛卻燒著炭。延伸至遠處的村路,很快白茫茫一片。她多么希望能看到一個火紅的身影,從遠方一步一步走來??ㄕ娴木统闪碎_得盛的黃色葵花。
瓜子拿著大衣,披在媽媽身上,拉她回家。周秋看到,瓜子眼里原本更旺的期盼之火,慢慢熄掉。兒子再傻,也想見到骨血至親的姐姐。
失望的氣息在家里彌漫,孤獨枝枝蔓蔓盤死周秋的心。大年初一這天,大伙穿上新衣,笑容掩住心里的愁苦,見面互拜,說著悅耳動聽的吉祥話。
周秋把瓜子裝扮一新,挨家挨戶拜年。她對瓜子說:
“跪下!”
她隱著眼淚,臉上掛著虛虛的笑,對鄰居說:
“大叔,以后拜托您照顧下瓜子。這孩子腦瓜不靈,心卻好……”
鄰居手抖索著,忙著去扶跪著的瓜子,說:
“孩子快起來,新社會不興這一套?!?/p>
瓜子的胳膊死沉,頭埋著,眼神定在地面上。鄰居看著周秋,求助一般:
“放心,我絕對不會瞎眼看瓜子。能幫上忙,絕對不說二話?!?/p>
“起來吧!”周秋對瓜子說。她對鄰居千恩萬謝,心里卻罵狠杜大海。
跑馬村街道上,走著兩個身影,見門就進,見人就拜。瓜子的膝蓋跪腫了,臉上如覆著厚粉,表情生硬生硬。給全村拜完年,已過中午,周秋胃口大開,吃下一頓許久以來最香甜的飯菜。
開春后,周秋又在地里種下大片向日葵。豬場生意越來越旺,豬崽長得一天壯似一天,很少生病。果樹的果越掛越多,枝頭被壓彎。
“苦日子又怎樣?嚇唬誰?越來越好,”周秋經(jīng)常對著豬崽和果樹說,“能壓垮誰?嘁!”
六月底,葵花開得旺似火,大片的黃色搖晃著,花朵恣意開放,葉子綠得刺眼。周秋徜徉在葵花海里,很想生出一對翅膀,如蜜蜂蝴蝶般舞著。
忽然,她看到一團紅紅的身影走進葵花地里,臉笑成太陽,朝她走來。揉揉眼睛,她看清楚了,走來的是女兒葵花。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飛翔起來,心里甜滋滋的。
作者簡介:
于芳瀟,男,山東萊陽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四川文學》《短篇小說》《當代小說》《都市》《奔流》《海燕》《駿馬》《躬耕》《歲月》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有體溫的石頭》《少年楊子榮》。曾獲第四屆奔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