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考試,韓啟明交了白卷,他連瞎蒙都免了。
王浩的氣不打一處出來,他回憶了一下當時的談話過程,自己沒有任何一句話傷及韓啟明,也沒有引發(fā)不愉快。他還滿含鼓勵地打了一劑雞血,怎么就變成了幫倒忙。
他不斷審視自己,有沒有在哪些細節(jié)上犯了錯誤,讓這個敏感的少年對數(shù)學更加絕望。他甚至還照了鏡子,覺得自己形象也不算差吧,怎么就讓人反感了呢?
對桌的姚老師教生物,她看人如看生物,很準。尤其對教育心理學研究得極透,什么大小事都能拿捏到位。
此時,他看出了王浩的臉色,便問:“被學生惹毛了嗎?聽姐的,去操場跑一圈,什么怨什么恨都消了。我們做老師的,自己的心理壓力都調節(jié)不好,怎么調節(jié)學生的心理?!?/p>
“不是,那個——姚老師,不是我心理有問題,是學生心理有問題!”
于是王浩便把韓啟明的事一五一十給這位老前輩講來,末尾還友善地加了句:“你知道就好,別跟其他人說?!?/p>
姚老師點頭,瞇著眼睛半躺在電腦邊,說:“如果這個孩子的問題不是間歇性的,而是常態(tài)的話,那么,問題就不應該從他身邊找,而要回到源頭上去找。比如父母,比如他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p>
王浩點點頭,覺得姚老師的話戳中要害。事后他便打算去找韓啟明說教談心,但是他讀過一本書,書中教他,對于撬不開嘴巴的學生,可以嘗試用書信來突破。
于是王浩用卡片寫了幾句話,給了韓啟明。
韓啟明拆開一看,上面寫著:
我小時候數(shù)學也不好,于是伸出手指頭來算。我右手尾指自小就在父親的廠里被軋機壓斷了,算到九就算不下去,常被同學笑。但我立志,要比別人算得更快、更快,才一直讀到了研究生。
(此文絕密,不可公開)
韓啟明沒有想到,王老師戴手套的真相居然是因為尾指殘疾,他想起了小學時也被別人笑話,因此能體會到王老師的感受。但不同的是,王老師選擇戰(zhàn)勝它,而自己則一味往后退縮。
他趕緊將卡片藏起來,怕別的同學知道后借此取笑王老師。
然后,他拿出一張紙,舉筆正要寫什么,卻又放了下來,思考了很久。他的心里激烈地斗爭著,小學時留下的陰影已經(jīng)擴大蔓延到了他的整個人生,籠罩在頭頂。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當年同學們沒有借此取笑他,他或許不會憎恨數(shù)學,更不會放棄學業(yè)。
但是作為一名心智成熟的中學生,他最后還是選擇了戰(zhàn)勝自己心里的顧慮。
當他再次拿起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他想好了,那個困擾他十一年的問題,需要再次被提出來。但這一次,他不需要舉手回答,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王老師一定會為他保守秘密,因為——他的秘密也在自己手里。
他寫道:
王老師,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一個問題,或許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王浩走過來,沒有說話,把新的卡片遞給他。
洗耳恭聽!
韓啟明咽了一口唾沫,寫道:
蘋果×蘋果=?
王浩收到卡片后,腦子里轉了一圈各大數(shù)學家的譜系,萊布尼茨、笛卡爾、黎曼、高斯、祖沖之、丘成桐?這些偉大的數(shù)學家們他們會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呢?
他沒有馬上回復,而是足足思考了半個多月,期間,他不斷修改文字內容,因為他強烈的意識到,此時是拯救這位孩子未來的最佳時機。
他不再遞給韓啟明卡片,而是一封信,信上面說:
我為你能提出這么富有深度的問題而感到驚訝。要知道,偉大的數(shù)學家都癡迷于一個或多個問題,問題是引領他們前行的路標。
一個新的問題,意味著一個新的認知疆域,難道,你會是那個開疆拓土的成吉思汗?
在古希臘,歐幾里得創(chuàng)立了歐式幾何,他們研究直觀的事物,圓、三角、直線等;而伽羅瓦則開創(chuàng)了與幾何截然不同的抽象代數(shù),數(shù)學開始變得不那么直觀,而是與邏輯共存;到了笛卡爾手里,他用偉大的十字架坐標系,開創(chuàng)了解析幾何,構建幾何與代數(shù)溝通的橋梁。
由此可見,理解數(shù)學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正如條條大路通羅馬。
然而,我被你的提問鎮(zhèn)住了。
首先,你要理解什么是“乘法”,了解它存在的理由或根源,乘法是加法的簡便運算,而加法是最簡單的邏輯關系,即“或、且、非”中的“且”。例如2×2,可以看成是“兩個2相加”。
而“蘋果×蘋果”則意味著“蘋果個蘋果相加”。在語法里,“個”前面一定必然是數(shù)字,而不可以是任何名詞或具象的事物。語法是邏輯的延伸,語法不通,意味著邏輯不通。
得證,“蘋果×蘋果”無解!
韓啟明看哭了,從文字里流露出來的呵護與關懷勝過一切解答,他心里的那道疤仿佛在裸露了十幾年后,才被一卷溫厚的繃帶捆扎起來。
但是韓啟明不滿足于這樣的解答,他又回了一封信:
雖然愛因斯坦說:“只要數(shù)學涉及實在,它就是不確定的”。但我不這么認為,既然乘法可以轉變?yōu)榧臃ǎ敲?,“蘋果+蘋果”可以成立,為什么“蘋果×蘋果”卻不成立?所謂轉變,得要如何轉變?
王浩沒想到,在韓啟明的真實性格里,有那么執(zhí)著的追問。而且一個被公認為數(shù)學學渣的人,思路卻無比清晰,邏輯嚴密,這讓他大為吃驚。雖然這樣的提問虛無縹緲,但只要有研究的激情和找到可行的方法,答案終將獲得。無論最終是證實還是證偽,他都將在數(shù)學的探究中獲得別樣的收獲。
而王浩不愧為一名教者,他知道此情此景下,最好的策略是激將法,于是他興奮而略帶不屑地回復韓啟明:
我看不出它有任何解答的可能。除非,你把全年級的數(shù)學課本過一遍,看是否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