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的夏天

1987年的夏天，和往常不一樣，滿大街穿著喇叭褲的小青年都在吼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心窩……”

我趴在門口那棵枯了半截的老槐樹上，知了拼命叫，樹葉不動，云也不動。牛尾巴甩成了弧形，蒼蠅還是蜂擁而上，狗伸長著舌頭，瞪著樹，也瞪著我。父親破天荒地把收錄機調(diào)成最大音量，即便賣冰棒的在門口喊破了嗓子，他也假裝沒聽見。

我很佩服父親的立場堅定。這些年，他除了摳門，還能處心積慮讓自己不開心。明明一毛錢一根的水果冰棒對他來說，壓根就不是一件難事，可他偏偏喜歡把日子，調(diào)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式。

端午節(jié)前一天，母親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二十個鴨蛋和一些蜜棗，節(jié)日的氣氛瞬間向我撲來，母親小心翼翼地舀好糯米，兩個穿藍卡其布中山裝的陌生人走了進來，高個子吊著臉，對著我媽像太監(jiān)念圣旨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根據(jù)某某號文件規(guī)定，因淮河河道改治，街道住戶半年之內(nèi)，做好遷移準(zhǔn)備……”

父親不知啥時從房間冒出來，左看右看地簽完字后，把自己的鋼筆狠狠插進上衣口袋，鐵青著臉，拿起锨，在院子里狠狠地鏟了幾泡雞屎后，一聲不響地向菜園走去，母親一轉(zhuǎn)眼，也不見了。

我站在那口剛挑滿水的大缸前，一朵云在水里浮動，空氣里彌漫著粽葉的香氣。隔壁石榴樹上的石榴花苞開得太紅了，像一團團小火焰在枝間躍動，以至于籠子里弟弟撿回的那只烏鴉，開始躁動不安，對著墻頭上伸展過來的花枝，“呀呀呀呀”地叫個不停，把幾只原本老實的蘆花雞也鬧騰得“咯咯咯”地叫。幸好父親離開了，曾有好幾次，烏鴉也是這樣叫，父親放下教案，咬牙切齒地沖出來，拎起锨，擺開姿勢，對準(zhǔn)鳥籠欲劈過去，不過，父親終是沒下得了手，可能是怕弟弟傷心，也可能是于心不忍。

我一直以為，那些搖撥浪鼓的、彈棉花的、搶刀磨剪子的、修傘補鍋的人才是外鄉(xiāng)人，可不知為什么，在這條街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親，也被列為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外鄉(xiāng)人之一。

每當(dāng)父親做完農(nóng)活，滿身泥土端著書本往學(xué)校挺進時，總有一些人，當(dāng)著我和弟弟的面，指著父親說：“瞧，那個“侉子”又在學(xué)猴跑。”對，他們背地里叫父親“侉子”，而不是老師。

這個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歸宿感的千米街道，從來就沒消停過幾天。那些人總能在茶余飯后挑起禍端，哪怕是一只狗或一只鴨，也能制造一起又一起的爭執(zhí)。雖然他們也會窩里橫，也會因為兄弟之間的雞毛蒜皮之事打得頭破血流，可在對待父親這件事上，他們總能出奇一致。

我不知道父親是根據(jù)哪種邏輯，來判定閉塞的地方人會更容易相處。事實證明，他引以為自豪的邏輯思維，還是嚴(yán)重地出現(xiàn)了問題。特別是從他住進這條街后，從未安穩(wěn)過，無休止的打斗和吵鬧讓他深深感覺到，無知比他想象的更為可怕。

在沒有經(jīng)歷隔壁鄰居欺負之前，我一直以為父親是這個街上少有的勇猛之人，我對他的這種勇猛行為，是恨之入骨的。

父親絕大多數(shù)的力氣，都集中在我們身上。只要別人來家里說我們?nèi)橇怂麄兗业暮⒆?，父親從來都是問都不問，像一個耍盡威風(fēng)的英雄一樣，先來一陣拳打腳踢，再就是棍棒相加，直到對方滿意為止。其實，他不知道，那群壞孩子有事沒事就找我們的茬，明明是他們有意圍攻我們，明明是他們從背后給了我一腳，明明是他們把殘疾的二姐當(dāng)猴耍。

這樣，反復(fù)幾次后，我覺得父親除了在打我這一點勇猛外，其余時候，比我還膽小怕事。就拿隔壁李家來說，他們常以我們家院中的樹枝越了墻頭的界而無事生非，屋漏了罵，墻裂了罵，雞少了罵，鵝叫了也罵，明知那罵是沖著我們來的，可父親非讓我們關(guān)起門，大氣都不敢喘。

李家那個老頭，更是可惡，脖子都快沾到土了，也不嫌害臊，常做些讓人無法忍受的事，特別在我們準(zhǔn)備洗澡的時候，有事沒事就把頭伸進木格子窗里，往我家院里偷看。原本就黑不溜秋的木窗欞，冷不丁伸進一個人的腦袋，這個人滿臉是皺、眼睛深陷、一顆牙也沒有的人，你說嚇不嚇人。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還會從窗子往我家院里倒屎倒尿，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那個當(dāng)庭長的兒子就會對父親笑笑說：“人老了，沒辦法，你們就多包容一點?！?/p>

還有他家那個叫丫猴的孫女，每到夏天，總愛拿著水果冰棒，穿上那條我都可以數(shù)出幾朵花來的背帶裙，在我家門口晃悠，故意把冰棒舔得“吱溜溜”響，把裙子旋轉(zhuǎn)成一把傘，還把手上的臟冰棒水抹在我二姐的嘴上，明知我二姐在流口水。有次，她還用啃完的西瓜皮砸死了我家三只小雞，我都不知她咋能作興成那樣，吃那么多好吃的還瘦得皮包骨頭，而且小學(xué)比我留的級還多。

對我來說，快放暑假的那段日子，過得有點不真實。隔壁李家二兒子，也就是丫猴的叔叔，終于結(jié)束了代課老師的生涯，父親有幸作為特級教師的身份，去了北京旅游。丫猴的嬸嬸，經(jīng)常會從墻頭上遞幾個爛蘋果爛梨，有時還會把別人送她的魚蝦分點給我們，我媽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捧回來，生怕別人感受不到她從骨子里發(fā)出的謝意，一切都變得那么不可思議。

我感覺父親的快樂來得不是時候，奶奶在父親走后第三天，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再沒起來。父親風(fēng)塵仆仆從北戴河回來的時候，奶奶已過了頭七。他問了母親很多關(guān)于喪事的情況，母親說一切都非常順利。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說謊，我明明看到大娘和母親忙著給奶奶更衣覆冰時，嬸嬸們卻翻箱倒柜找存款，找不著，就懷疑大娘獨吞了，那種抓著大娘的衣領(lǐng)，又叫又罵要撕要打的架勢，根本就不是非常順利。事后，我算是想明白了，父親擔(dān)心母親對奶奶的后事不盡心，因為奶奶只喜歡中間兩個嬸嬸，對老實的大娘和母親只有呼來喚去，小嬸嬸根本沒和奶奶相處過。

從老家回來，除了共有的悲痛，家里似乎更有一種出奇的靜。墻頭外的石榴花開得太艷了，在陽光的照射下，滿樹的紅，紅得透亮，紅得寂靜，也紅得純粹自然。當(dāng)我撿拾地上飄落的花瓣時，才發(fā)現(xiàn)，那只弟弟當(dāng)寶貝一樣養(yǎng)了大半年的烏鴉，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那個鳥籠門莫名其妙開著。

父親終于有了宣泄的機會，指著母親的鼻子，大罵她縱容弟弟養(yǎng)烏鴉，說明知那是不祥之物，還讓撿回來養(yǎng)，母親堅持奶奶的肺病原本就有，只因天氣太熱，一口氣上不來導(dǎo)致的，和烏鴉沒有關(guān)系。我也堅定地站在母親這一方，認為和烏鴉沒關(guān)系，因為我把烏鴉對準(zhǔn)隔壁李家老頭的窗戶掛了那么久，烏鴉呱呱叫了好幾個月，也沒見那老東西歸天。

周末上午，父親挖了一捧土，用紙包好，塞進他裝衣服的那個樟木箱里，又把床底下那幾箱書翻出來曬，讓我看著，別被淘氣的孩子拿跑了，他去外面辦事。

父親走后沒多久，離我家不遠的同學(xué)陳花來找我玩。陳花是我最好的同學(xué)兼朋友，她長得好看還很善良，每次她三個哥哥欺負我的時候，她都會站出來幫我，而且她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個不會嫌棄二姐一瘸一拐走路的人。每年石榴花開的時候，她都喜歡來我家院里坐坐。她和我一樣，極其喜歡看滿樹的石榴花開，但我不喜歡她把石榴花的顏色叫作“血紅色”，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我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去蘆葦蕩，掏幾個鳥蛋回來解解饞。臨走時，陳花還把那朵落在墻頭上的石榴花別在她的馬尾上，我感覺非常好看。

在葦蕩邊，我們遇到街對面那個老鐵匠的兒子張積肥，他看著我們，眼里閃著驚喜，并小聲告訴我們，他昨天在葦林深處看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鳥窩，里面還有蛋，信以為真的我們沒多想就跟著他往葦蕩深處走去。你還別說，中途在兩根葦稈之間，真掛著一個鳥窩，但是空的，里面還有些潮濕，張積肥對我說：“這是其中的一個，鳥一會兒就回來下蛋，你就原地等著，不能離開?！彼麕е惢ɡ^續(xù)往前走。但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了陳花的叫喊，好像是“來人哪，快來人救命”，后又轉(zhuǎn)變成哭腔。我剛想跑過去，那個張積肥說：“不要過來啊，有條大蛇?！币宦牭缴咦郑覈樀玫纛^就跑，至于陳花，我也管不了了。

我肯定陳花是被蛇嚇哭的，也沒多想。隔了半個多小時，陳花跑了出來，馬尾辮松了下來，頭發(fā)亂糟遭，還沾著葦葉和泥水，那朵紅艷艷的石榴花也不見了，褲腰帶好像斷了，左手一直抓著褲子不放，褲管也吊在膝蓋之上，右手不停地抹著眼淚。

陳花讓我扶她快離開，還沒走兩步，她又說下身痛，走不了，我背起她時，突然想起那個張積肥還沒跟過來。我說：“光棍張呢？”“不要說他！快走！”陳花突然間叫起來，我以為她被嚇傻了，就不敢多問，背著她趕緊往回走。快到半路的時候，陳花讓我放下她，她說她肚子痛得快要死了，我放下陳花，發(fā)現(xiàn)她褲管里正有血汩汩流出，臉色蒼白，我讓她先坐一下，慌忙去找她的家人。

那天的太陽，像窯火一樣，烤得人都不知躲哪兒去了，我的叫喊聲，終是被“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這樣的歌聲淹沒。

好在快到陳花家附近時，碰到大她兩歲的陳花小哥，我告訴她陳花可能病了，陳花的小哥看到妹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也著實嚇了一跳，趕忙跑去叫他父母。這時我母親正好從遠處走來，想起父親交代的事，我拔腿向家跑去。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踱了十幾趟后，還是忍不住把剛才發(fā)生的事簡單地向母親說了一遍。母親聽完后，神色緊張，并馬上出去把院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父親回來的時候，母親迅速打開門，一把把父親拽進房間，還沒嘀咕幾句，就見父親抄起邊上一個新買的笤把，向我直沖而來。父親是照著我的頭部狂掃的，笤把稍一根根刷在我的臉上，比火烤還痛。父親大約走了有五六分鐘，我才慢慢爬起，摸摸后腦，還好，沒洞。丫猴偷偷告訴我，陳花傻了，像個啞巴一樣，整日呆呆地流著口水，仰著頭瞪著眼，好像什么都看，又好像什么都沒看。

醫(yī)生告訴陳花父母真實情況的時候，陳花父親不顧陳花的病情，就帶著陳花在街上一家一家地走，讓她指著誰是害她的人，很多人跟著看熱鬧，不過大部分都是孩子，還有極少數(shù)愛看熱鬧的人。

我和丫猴也出來看熱鬧，站在我們兩家共有的墻邊，不知為什么，當(dāng)陳花看到我們的時候，大聲“啊”了一下，還盯著我們看了幾秒鐘。陳花父親眼睛里也射出兩支冷箭，好像他心里已經(jīng)明白似的?？傁矚g表現(xiàn)的丫猴，恰好站在我前面，用半個身子，擋住了我。

街道的局勢變得緊張起來，空氣里有種劍拔弩張的味道，有人說，這條街又像三年前一樣，要出大事。

兩天心神不寧的父親終于痛下決心，回老家，且神速般地把船都聯(lián)系好了，就泊在我家院門的下面。我覺得父親太不近人情了，說一出是一出，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我的東西也來不及收拾，我的小伙伴都沒告別呢。

那個晚上，和往常有點不一樣，石榴花壯美得無法形容，霞光從房頂落下來，又落到石榴花上，每一朵花都像被放大了光圈，通明剔透。天空像被燒著了似的，泥金般的回光把天空染成了和石榴花一樣的紅。河面很靜，光棍張積肥哥哥養(yǎng)的鸕鶿，蹲在船上，一齊直勾勾地看著我，讓我非常討厭。我假裝留戀我家的小院和那盛開的石榴花，磨磨嘰嘰不肯上船，父親像抓小雞一樣，把我拎了上去。

機帆船載著我們?nèi)康募耶?dāng)緩緩啟動。殘陽穿過蘆葦林，跌落在水里，水面上折射出一片紅光，幾只野鴨驚恐地往遠處游去。岸上還站著送行的人，父親教過的一些學(xué)生也來了。四寶媽穿著她一慣愛穿的藍色對襟上衣，拿著手帕，叫著我媽的小名，號啕大哭，我媽躲在船艙里，嗚嗚回應(yīng)。丫猴穿著那條花背帶裙，手里拿著沒啃完的梨，揚起她那單薄的身子骨不停地沖我揮手，雖然我曾經(jīng)多次詛咒她死去，可當(dāng)我知道她得了甲亢以后，我們還是膩在一起，在有月色的晚上，常常騎在兩家共有的墻頭上，聊到月上枝頭，也沒聊完屬于我們的過去。

父親抱著收音機，坐在船艙里，聽著評書瞇著眼像睡著似的，我知道他又在裝，從開船到現(xiàn)在，他每隔十分鐘就到船頭張望。他一出來，我就保持著安靜的狀態(tài)，絲毫不敢亂動。母親好像丟了魂似的，眼睛紅紅的，在縫著一個布袋子，說是裝姥姥姥爺?shù)倪z物所用，我很不理解，那就是個豁了口的篦子和一個沒桿的煙嘴。

船在夜色里繼續(xù)行進，風(fēng)大了起來，可我越發(fā)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我忍不住站到開船師傅的馬達前，想幫著他把船開快一點，把那“嗒嗒嗒嗒”的聲音也弄大些，好掩蓋我心中那無法抑制的不安和狂躁。

“姐，你知道陳花是怎么傻的么？我知道?！睂嵲跓o聊的我，又跑到姐姐的面前，附在她耳邊小聲說。

“懂又不懂，就知道亂說”姐姐壓低聲音數(shù)落著我。

“我沒亂說，我真看到了，就是那個光棍張積肥，他……”

父親到底是用哪只手摑我的，我真記不起來了，也許雙手都用上了，我就覺得左邊一陣響，右邊一陣響，水里一陣響，耳邊一陣響。眼前的夜色，也變得更加黑暗模糊，但腦海里卻清清楚楚記著，陳花那天從蘆葦蕩里跑出來的樣子……

作者簡介：

皖心，本名王先桃，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詩世界》《大地文學(xué)》《江西日報》《中國自然資源報》等。曾獲全國第四屆書香三八征文二等獎、第三屆中國徐霞客詩歌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