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紅墳

那座小小的孤墳還在。但早不是我年幼時的樣子。零星排成的幾棵松柏倒地，用坡石板立起的無名烈士碑也倒地。灌木叢生，野兔出沒，大山的空曠與寂寞如歲月的幽靈，肆意而出。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我撐一把遮陽傘，獨自走進家鄉(xiāng)的大山——望母山。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這座小小孤墳的時候，我問自己：他是誰？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我無法回答自己，只有溫?zé)岬娘L(fēng)吹過我的面頰。

放眼四周，古老的山泉仍在汩汩流淌，獨處一隅的民居卻已空空蕩蕩，門墻破敗，老屋倒塌，還有那鶴發(fā)童顏的老者（一位自愿守墓的鄉(xiāng)親）也離開了人世，只剩下他講述的故事——一支凝重的“鐵血玫瑰”還在那塊空地上燦然開放！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人曾經(jīng)給我講，那是年后二月的一天，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細(xì)高個孩子，一個胳膊上戴著“八路”臂章的小戰(zhàn)士，在戰(zhàn)火硝煙中跟著部隊來到這無邊的大山。在一次戰(zhàn)斗中，為了引開敵人，掩護連隊撤出，他與幾個戰(zhàn)友失散了，于是他一邊打槍，一邊東拐西拐地跑到這里。當(dāng)他看見這里有一眼山泉時，說“好泉”，然后摘下軍帽，伏身去喝。哪知此時，后面緊跟而來的一隊鬼子，舉槍就打，可憐的孩子，還沒等他直起腰來，泉水立刻變成了紅色……

初聽這個故事，是我八九歲的時候。

那時的我，為故事中的小戰(zhàn)士失聲哭泣，難過地吃不下飯。老人告訴我，尸體是他和幾個鄉(xiāng)親一起掩埋的，就在泉水的旁邊。石碑是半年后才立的，因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沒人認(rèn)領(lǐng)，只好刻上“抗日小烈士之墓”。

老人講述這些的時候，山風(fēng)吹動他的白發(fā)，一雙含著淚花的眼睛一直遙望著遠(yuǎn)處的山口，好像那兒有他的某種期盼一樣。他說，小鬼子實在太狠了，一連朝孩子開了十幾槍，還在他身上刺了兩刀。掩埋時，他身上還流著血水，將墳土洇紅了一片。

哦，這就是紅墳了！

這就是一個悲慘的十四五歲無名小烈士的紅墳了！

四時更替，光陰荏苒。兒時的故事一如戰(zhàn)時的槍聲，漸漸遠(yuǎn)去。

而今，守墓的老人已駕鶴西去，我也從懵懂之齡進入耳順之年。自從離開山下的村莊，我也有四十多個年頭沒來過這里了。今天，當(dāng)我再次立在紅墳前面，重溫老人講述的故事時，雙眼一片苦澀，好像再也哭不出來了！

那個八九歲的孩童泉涌般的淚水呢？

那個一到小戰(zhàn)士的忌日，就跑到山上為他添墳的小少年的一腔激情呢？

此時此刻，我感到，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哭泣”一詞早已暗淡，所謂“日夕哭泣目皆腫”的時日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卻是那令人痛心的別樣認(rèn)知。

所謂“無名小烈士”，是指那些年齡在18歲以下，甚至15歲、14歲以下的孩子，其數(shù)量為無名烈士的百分之三到四。這個占比雖然不高，但他們悲壯的事跡和自幼不當(dāng)亡國奴的崇高氣節(jié)卻令人動容。他們生前在全國各地的戰(zhàn)場上英勇抗敵，死后卻無人知道他們的姓名，僅以“無名烈士”的身份埋葬在各自的戰(zhàn)場上。

憤者不哭，恨者無淚！

——這也許就是我在相隔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大山里，在重溫紅墳故事時，不再哭泣、不再流淚的原由吧。

話說到此，我不由想起了我的舅父劉大小，還有他的戰(zhàn)友錢有方。

我的舅父劉大小，是跟本村在八路軍隊伍里當(dāng)炊事員的郭亮去當(dāng)兵的。他犧牲時剛滿14周歲，虛歲15歲。然而，他和鄰村的錢有方兩人，卻當(dāng)了整整25年“無名小烈士”！

外祖父說，1938年12月的一天，八路軍山東某支隊從泗水路過，去徂徠山一帶打鬼子，臨時在他們村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我舅父劉大小就跟著隊伍走了，那年他14歲。一同去的還有西村的錢有方。錢有方比我舅父長一歲，第二年二月，他就犧牲了。入夏，有人給錢有方的父親捎來口信，說孩子的尸體埋在徂徠山以東蓮花山附近，可以去認(rèn)墳。

幾天后，錢有方的父親從二百里外的蓮花山回來了，他難過地對我外祖父說，那仗打得很慘，錢有方所在的隊伍打死了很多鬼子，自己也死了不少人。蓮花山附近埋了好多八路戰(zhàn)士的墳頭子，墳頭上都插著小木牌，木牌上都寫著烈士的名字?？蓵r間一長，又經(jīng)了幾場大雨，木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有的墳頭連木牌也沒有了，根本弄不清誰是誰了。這時隊伍早已轉(zhuǎn)移，錢有方的父親只好對著眾多的墳頭說，小方啊，我是你爹，認(rèn)準(zhǔn)我，跟我回家吧，回家吧……就這樣，他一邊走，一邊念叨，一連走了三四天，總算把兒子領(lǐng)回來了，重新安葬在自家的老林里。

兩個月后，又有人捎來口信，說本村當(dāng)炊事員的郭亮也犧牲了，尸體埋在萊蕪一帶。郭亮是孤兒，沒人去認(rèn)墳。

外祖父開始擔(dān)心他的兒子劉大小了，擔(dān)心他哪一天也會犧牲。

新中國成立后，他的這一擔(dān)心也沒能放下，原因是這些年一直沒有劉大小的消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也無從打聽。直到1964年初，有東北的親戚來信說，那個炊事員郭亮沒有死，如今他正在東北某地任職。外祖父知道后，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來，不顧自己已73歲的高齡，毅然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與郭亮見了面，外祖父才知道，兒子劉大小早已犧牲，在他參軍的第二年夏天（即1939年7月），犧牲在徂徠山與萊蕪之間跟日軍一次殘酷的遭遇戰(zhàn)中。當(dāng)時有好多戰(zhàn)士被日軍的炮彈炸飛，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部隊急需轉(zhuǎn)移，由當(dāng)?shù)厝罕姲颜w的肢體收集起來，再湊成一具一具的尸首，埋了。也就是說，每一具尸首都是由多人湊成的，或者說，一個烈士的肢體可能被裝在不同的尸首上！我剛滿14周歲的舅父劉大小，就在其中。

劉大小犧牲后，郭亮也負(fù)了重傷，被抬到一個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去了。郭亮說，錢有方和劉大小犧牲的事，最早都是他托人傳遞的消息。由于路途不太遠(yuǎn)，一個接一個地傳，是能傳遞到的。只是第二個消息在傳遞時出了差錯，把死者劉大小說成委托人郭亮了。當(dāng)郭亮知道，錢有方家和我外祖父至今沒收到軍人陣亡通知書，也沒得到烈士家屬的待遇時，他先是有些驚訝，稍后便拍了胸脯，說此事必須由他出面，不能再讓兩個小烈士無名無分。他讓我外祖父回家耐心等待。

過了近一年時間，1964年底，外祖父和西村的錢有方家一同收到了部隊和民政部門的信函，證明了兩個孩子為抗戰(zhàn)犧牲的事實。隨后，兩家都掛上了“烈屬光榮”的牌子。至此，劉大小和錢有方兩人結(jié)束了“無名小烈士”的日子，成了有名有姓的抗日英烈！之后，郭亮還寫來長信，說，抗戰(zhàn)時期，我們戰(zhàn)斗在敵占區(qū)，條件極其艱苦，戰(zhàn)士犧牲后多數(shù)是由當(dāng)?shù)厝罕娀蛎癖鴰椭幚淼?。?dāng)時我們沒有郵信機構(gòu)，不可能將陣亡戰(zhàn)士的通知書寄到家中。又說，可以放心的是，凡是登記在冊的軍人，犧牲后都是有底子的，無論過去多少年，手續(xù)都是可以補辦的。但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況，致使許多犧牲的戰(zhàn)士成了“無名烈士”，對此他表示萬分同情，并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那晚，我外祖父大哭了一場。

他的哭，首先是為郭亮的這封信。因為這封信排解了他積于心中多年的牽掛與苦悶;其次是為自己，為自己不顧73歲高齡，去了東北，找到了郭亮。

找郭亮，就是找兒子。找兒子，就是找兒子的名字啊！名字和身體，說白了，是父母給予孩子的最私有的財富。身體是物質(zhì)的、短暫的，名字是文化的、持久的;當(dāng)身體不幸消亡，生命就會超越肉體，附著到名字中去，以文化的形態(tài)得以延續(xù)。所以，名字便成了死者的第二生命！歷史上有許多名垂千古的英雄，他們“千古”的都是名字，如花木蘭、岳鵬舉、楊靖宇?！皠⒋笮　边@三個字，已與一個抗日英烈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成為驅(qū)除韃虜、奮勇抗敵、慨然獻身的代名詞了，成為他劉大小肉體以外的第二生命了！尋找“劉大小”，實際是在尋找家庭和家族的血脈流向，是在修復(fù)我們被日敵啃噬的文化根脈！

那時的外祖父，雖然還認(rèn)識不到這一點，但他一下子輕松了，痛快了，他為自己的兒子感到光榮，感到自豪！所以，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首先主持修正了劉姓家譜，把劉大小定義為抗日英烈，載入已有四百多年歷史的族譜里。之后，他又把兒子的犧牲證明鑲進相框里，每天早上，拿著它和“烈屬光榮”的牌子一起掛在家門口，晚上再收起來，放在自己的床頭。就這樣，他活了20多年，直到95歲離開人世。

回到紅墳。

我不禁要問紅墳中的小戰(zhàn)士：“你是否與我舅父劉大小或錢有方一樣，雖忠骨在外，但英名早已回家，不再是“無名小烈士”了呢？”

如果是，我將邀請山下的村民，聚集到你的墳前，為你點上鞭炮，燃起三炷五彩云香，將你的英魂送到山外的大道上，讓你光榮回家！如果不是，請你不要難過，不要感到孤寂，我雖然不是烈士信使張景憲，但我可以學(xué)習(xí)張景憲，聯(lián)系更多的人去做張景憲，幫你尋親，幫你還家。

當(dāng)然，你有可能永遠(yuǎn)是一名“無名烈士”，并將永遠(yuǎn)“居住”在我家鄉(xiāng)的大山里，永遠(yuǎn)定格在我們的紅色記憶里！就像戴高樂廣場凱旋門下安息著的那名士兵、克里姆林宮紅墻外安葬著的那些衛(wèi)國將士，就像北京西山上，烈士陵園中景觀墻上的那片“巨大空白”！假若真是這樣，我們將會為你的“永久居住”感到驕傲，感到自豪！這里的山，會因你的存在而更加峻秀，更加令人向往！到那時，山里山外，所有的鄉(xiāng)親都是你的親人——我們會集體認(rèn)你為親，為你重新筑墳、立碑，栽植蒼松翠柏，并將你的故事永遠(yuǎn)傳講下去！

“無名烈士”，或者“無名小烈士”，這是一個至今還燃著硝煙、流淌著鮮血的名字，一個少數(shù)人才擁有的名字，一個因抗擊外來侵略者而失去姓名的人才擁有的名字！盡管這個名字不能代替你的真實姓名，但卻和你所失去的姓名一樣，同等尊貴，同等莊嚴(yán)，同等光榮！

“中華民族曾飽受凌辱，萬里河山曾滿目瘡痍?！?/p>

沒有壓迫和侵略，何來的凌辱與瘡痍？沒有革命和抵抗，何來的烈士和無名烈士？正是無數(shù)的烈士和無名烈士，與那些活著的英雄一起，給祖國奠定了最血性的底色！你們流著年輕的血，挺起的是一個古老民族的脊梁！你們用自己的鮮血，淬就了一柄柄民族的利劍，刺向一個個外來之?dāng)场?/p>

少年強則國家強，少年不屈則民族不屈！紅墳中的小戰(zhàn)士啊，你跟劉大小、錢有方以及全國的小烈士一樣，都是提前發(fā)芽的種子、早早閃耀的星光、最先迎春的血梅！你們?yōu)榇唐坪诎刀鴣?，為迎接曙光而去。你們雖然年輕，卻做出了那個年代最偉大的事情;你們雖然年幼，卻像迅速離巢的蒼鷹，一飛沖天，旋即消失在渺遠(yuǎn)的天際。于是，我的目光和思緒，也隨你而去……

夕陽西下，云霞喋血。七月的落日制造出一個大山的瑰麗黃昏。風(fēng)起，云涌;風(fēng)起，云散。恍惚間，布滿紅色的天幕上好像映照出一片車水馬龍的城市景象，我不禁要問，那可是你（紅墳中的小戰(zhàn)士）生前曾經(jīng)想象或希望到達的地方？我想告訴你，我在這樣的地方呆過了，而且呆了很久很久，不僅為了工作，也為了生活。

泉水汩汩，紅墳?zāi)?/p>

我將目光從天幕上收回，落在昔日用來焚香、燒紙的石甏上時，我發(fā)現(xiàn)，石甏雖然仍立于紅墳一側(cè)，但蓄滿的卻不再是往日的青灰，而是經(jīng)年不去的腐草與敗葉。山風(fēng)呼嘯而來，宏大的山谷里頓時響起洶涌的濤聲，它們從四面涌來，這使我好像突然置身于大海的岸邊，身上的暑氣立刻消減了許多。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山脊上，一排排小樹隨風(fēng)搖曳，其聲又似喃喃細(xì)語，好像在訴說著什么是偉大，什么是永恒。

山風(fēng)過后，大山恢復(fù)了平靜。我從山坡上采來一束金色的菊花，恭恭敬敬地放在紅墳的前面。我的雙眼突然潮濕起來，并伴以胸中隆隆不停的響聲，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最終淚水如頓開的閘門，傾瀉而出……

作者簡介：

張長勇，山東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濟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全國及省市級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四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