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勒馬于野花滿地的半山腰上,繽紛鋪滿了一望無際的山坡,綿延至遠在天邊的彼端。他卸下馬鞍,拭去馬身上的汗水。他和馬從家里出發(fā),已經跑過了三十里地,就在野花地毯的那頭,山勢忽然走低,形成了一個河谷,那里是祖祖輩輩秋冬季轉場的牧羊地。
二
春日的清風拂過天山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哈薩克族的牧民們開始了春季轉場,綿羊沿河而行,一大隊簇簇擁擁,似是一面白色的旗幟緩緩飄過綠色的草原。幾個放羊的漢子騎在高馬上,手中揮揚著皮鞭,或策馬奔騰、或任馬慢行,構成一幅溫馨無比的圖畫。
他沒有跟兩個哥哥一起去轉場,家中母親年老而多病,不能隨他們一起轉場,而天山下的冬冷得讓人幾乎無法動彈。風裹著雪花從兩山之間呼嘯而來,強勁又干冷,吹在人臉上就像是小刀在一點一點地刮著,而他的家正位于山口之間,他必須照顧母親。冬去春來,難熬的冬天被和煦的春風吹走,又迎來了一個希望的季節(jié)。夜晚,他常常坐在羊圈圍欄的木樁子上向遠方眺望。遠處的山坡上還有厚厚的積雪,這里的山在春夏季就會變得十分有層次感:當冰雪融化,山腳下到半山腰生長的綠草野花都冒出頭來,低矮的植物遍布山間。在海拔攀升的同時,這些植物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挺拔的松樹,那些樹在抖落了冬季沉重的積雪之后重新煥發(fā)出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的綠色,擁簇在一起,競相向上伸張。而當海拔進一步攀升時,終年不化的積雪覆蓋了一切植被,唯有大塊大塊的巖石矗立,唯有金雕飛到那山巔,盤旋降落,稍作停留后急速俯沖下來。每當看到金雕俯沖時,他總想要策馬揚鞭,在草原上馳騁,一直奔馳到自己從未到達的地方。
昨夜,他同往常一樣在空空的羊圈邊坐著,聽著遠方村落傳來的哈薩克風笛聲。笛聲悠揚,飄蕩在晚風中,聽到后來,他幾乎都不能辨別笛聲傳來的方向,只覺得山谷之間回蕩著那美妙的笛聲,讓他想起遠在山彼端的兄弟們和他們的羊。他閉上眼睛,想著參與轉場時那樣風趣的場面。河谷地方不大,有三四個家族都在那里放牧,那是他們一年中唯一的社交場面。夜晚,在河谷邊升起篝火,女孩子們圍著篝火跳舞,漢子們或打節(jié)拍,或跟著一起跳,或喝酒打趣,那樣的夜晚好不熱鬧。而今夜,只有悠揚的笛聲相伴,雖悅耳,但依稀少了一點激情與活力。遠方的笛聲漸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近而急促的馬蹄聲。他睜開眼,只見一人一馬飛馳而來。他起身招呼,那漢子看到他,立馬勒住韁繩,飛身下馬。他借著月光依稀辨認出來者,那是另一個村落的男子。很顯然,他是從冬季牧場而來,從他的馬嘴角滲出的唾液可以看出,它幾乎跑了一整天。來者一個箭步搶了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的馬上拽。他趔趄了兩步:“發(fā)生什么事了?”漢子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聲音沙啞得像是粗糙的砂皮紙:“羊群遭狼了?!?/p>
三
他坐在野花遍布的草坪上,望著遠方的山,山頂終年的積雪反射著太陽光,正直射向他。他立即移開視線,轉而看向那些聳立的松樹。他想象著自己穿梭在深林中,飲雪山融水,與松鼠為伴,享山間微風拂面,或許夜晚也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笛聲,那是何等的享受……他的思緒飛揚在深林之中,正隨山間微風在山林之間飄蕩之時,驟然地停滯了。他忽然想到山林之間的狼群,以及那些他所見過的血腥的狼群殺戮的場面,再想到前日報信者那蒼白的面孔,似乎全身都抽搐了一下。他立馬站了起來,慌張地四處張望,最終視線停在了山的那端。他向山上跑了一段路,希望能夠在高處眺望到河谷那邊的情景。但畢竟太遠,遠方的山峰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跌坐在地,看著不遠處小溪處喝水的馬兒,臉上幾乎流下淚來。那一批羊是自己和家人一年的生計,一圈羊可以勉強維持他們一年的開銷。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年的暴雪,轉場地的所有房屋全部被壓塌了,羊凍死了一百來頭,接下來的那一年是多么艱難地度過,他再清楚不過了。那樣的饑餓感,那樣的壓迫感,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是難以承受的。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要殺掉一頭明年要去賣錢的羊來填飽自己的肚皮……那段難熬的歲月今日似乎又在眼前了。
四
再次啟程之時,已是黃昏。遠處的云如絲帶一般纏繞在高聳的山頭,被落日染得橙黃。馬兒沿著山勢下降的方向一路疾行,他伏在馬背上,想象著自己如金雕一般從高處俯沖下來的場景。他閉上眼睛,聽著從臉頰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他將那想象成千米高空中夾雜著雪花的寒風,自己似乎在追著風去的方向,輕盈而不乏激情。
忽然,馬的腳步放緩了,地勢似乎也平坦了起來,睜開眼,天空中已是繁星漫布。伊犁河那湍急的水流提醒牧羊人已經身處河谷之中。他四處張望著,忽見前方的河岸上有點點火光,便立即策馬揚鞭,向著火光的方向飛奔。
越來越近了,蒙古包的頂棚都依稀可見,火光之間似乎也有人頭攢動。忽然有一刻,他幾乎要從馬背上跌落。他見到一座座空空的羊圈,一座座空空的蒙古包,就連生起篝火的木碳上都已經蒙上了一層新雪。馬放慢了腳步,一直走過半個河谷,一直到火光的源頭。那是一團篝火,火焰在跳動著,遠看似乎是一團橙紅的絲帶舞動著。他縮著脖子,用機警的眼光打量著這座蒙古包。他故意不去看旁邊的羊圈,他害怕看到遭狼之后那可憐的羊的數量,不敢直面新的一年中自己將要面臨的苦難。他很快就識別出這座蒙古包的主人正是自己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他下了馬,徑直走向蒙古包的門口。蒙古包的門正對著羊圈,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到羊圈中有白色的羊頭在游弋,仍不敢直視。蒙古包越來越近了,他也似乎能聽到其中傳來的人聲,那些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是他四個月未見的父親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深沉。
他忽然不敢進入蒙古包了,腿似乎陷入了流沙,越想向前挪動越是艱難。他的心中似乎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原本急切地想要同家人見面的激動也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是無限的悲涼和失落。他在羊圈的木樁圍欄上坐了下來,聽著河谷里那湍急的水流聲,身后亦有輕微的羊叫和羊與羊之間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響。蒙古包內的人似乎絲毫沒有發(fā)現他的到來,還是輕聲地交談著,配合著門口一團篝火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響。他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漸漸地耳旁又依稀響起了笛聲,那樣悠長,但又那樣飄渺,似乎遙不可觸。
他的心似乎沉了下來,這些聲音交織于一處,讓他感到無比的滿足和安慰。他站了起來,面向那團跳動的火焰,借著從蒙古包內折射出來的燈光,似乎能看到其中人影的晃動。此刻,他的心似乎充實了許多,當下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那是多么富有詩意的生活,那些奔跑的激情,那些夜晚的寂靜……
他的心似乎燃燒了起來,夜晚刺骨的寒風也不再讓他感到寒冷。他邁開大步走向蒙古包,蒙古包內的談話聲漸漸地響了,人影也向門口挪了過來,那團火似乎也燃燒得更加猛烈了。
他轉過身,望向了黑暗中的羊圈……
作者簡介:
林嘉毅,2005年4月生于蘇州,江蘇省蘇州實驗中學高二學生。西部散文學會會員,蘇州高新區(qū)作家協會會員,在《奔流》《西部散文選刊》《校園讀者》《湖州晚報·散文詩月刊》等刊發(fā)表詩文,入編《世界華文散文詩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