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了王大爺,我就搬過去和他一起睡。每天睡覺前,大爺總是先給我暖被窩兒,可被窩兒暖熱了,他還帶著棉褲睡。我好奇地問:“這樣不累嗎?大爺答:“我腿疼,怕冷?!蔽覇枺骸澳膬禾??”大爺胡亂指指大腿。我說:“我能看看嗎?”不行。我腿上有塊疤,碗口大的傷疤,小孩兒看了會害怕,會刺得眼疼?!蔽医又鴨枺骸澳悄阕詡€兒看嗎?”“不看,看了會疼得鉆心?!蔽矣謫枺骸罢β湎碌模俊贝鬆斻读艘幌?,說:“叫狗咬的?!比缓髢裳壑惫垂吹囟⒅鴫ι?。
其實,那墻上啥也沒有。我想,大爺一定是沉浸在他給我講過的故事里。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我就纏著大爺講故事。大爺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我最愛聽他講王小三兒和仙女的故事。王小三兒非常善良,分家時他只分到一間草房和一張畫。后來,那仙女從畫里飄下來,和王小三兒一起過上了好日子。每逢講到這里,大爺就嘆一口氣:“人是命啊?!?/p>
我問大爺有媳婦嗎,大爺先說沒有,又說有,但死了。
聽爹說,大爺不是我家的親戚,他是來避難的外鄉(xiāng)人。
我覺得大爺挺可憐,但又有點高興。他太像我的奶奶了:瘦高個, 白凈子,說話時聲音細細的,嗓子有點沙啞。奶奶挺待見我,可奶奶不在了,我把大爺當奶奶看。大爺也確實和我奶奶一樣,每當我放學回來晚了,他就到處去找我。
大爺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想看看大爺?shù)膫?,但好幾次都被他巧妙地遮掩過去了。我尋了一個大爺睡熟的時機,試著用小手去觸摸那傷疤,誰知手剛伸進去就被他捉住了。大爺生氣地說:“再這樣,我就不跟你玩了?!蔽夷樇t了,舉起小拳頭發(fā)誓:“下次再犯我是小狗兒。”大爺樂了:小扒灰頭兒,鬼得很哩。
當下生活艱苦,紅薯是主糧。我已經(jīng)吃夠了紅薯,大爺便想了一個法子,每次娘蒸熟干糧后,他把又長又細的紅薯放進灶膛里,用熱灰“燜紅薯”。那紅薯真叫一個好,吃到嘴里又甜又筋道。吃過幾次我又吃膩了,我想吃肉。大爺想了一下說:”好,到黑夜咱去買肉。我說:“咱沒錢呀!”大爺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夜里,月亮很明。大爺帶我來到一個麥秸垛前,只見他抻頭瞄瞄,兩手猛一捂,就捉到一只家雀兒,不大一會兒就捉到十幾只?;丶液?,大爺取出家雀兒內(nèi)臟,撒上鹽,剪去翅膀和尾巴兒,用泥巴包裹好,放到灶膛里用大火烘烤。估摸時間到了,扒出來摔開,家雀兒的毛沒了,只剩下嫩嫩的肉。我顧不得肉燙嘴,打著吸溜,沒怎么嚼就吞下四五只?!罢嫦惆?!”我對大爺說,“你孝順我,等我長大了,一定孝順你。”大爺輕輕拍著我的頭,笑嘻嘻地說:“應該說是大爺疼你?!蔽液俸傩χ?,投進大爺?shù)膽牙铮鬆斠矒ё∥矣H起來。大爺?shù)哪樛饣幌竦H我時胡子扎得臉生疼。細一看,大爺沒有胡子。“你咋沒長胡子?”大爺“哦哦”兩聲,說是年輕時拔的。隨后,我又對大爺尿尿的姿勢產(chǎn)生了興趣?!盀樯钝脔碇蚰??”大爺一聽急了:“不是給你說過了——腿疼!?!?/p>
我沒敢再問。
天氣越來越冷了。大爺每天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下晌后就去耬樹葉,沒幾天就耬了一小垛,他說是給羊過冬準備的。前些天,爹買回來一只老母羊,還帶著兩只小羊兒。那兩只小羊兒可招人愛了,在院子里上躥下跳,特別是它倆揚起前蹄牴頭時更加有趣兒,但每次牴頭都是那只小的羊兒吃虧,因為它的姐姐老欺負它。就連那只老母羊也不喜歡它,有一回,老母羊嗅嗅小羊兒的屁股,抽兩下鼻子,猛地撞它一頭,接著又死命地撞幾頭,疼得小羊兒咩咩尖叫,原來那小羊兒是個“二尾子”。我可憐那小羊兒 ,大爺也是揀頂好的樹葉和剩下的菜幫兒喂它,還時常把小羊兒攬在懷里,用手細心地梳理著羊毛。爹卻非常討厭那小羊兒,說要不是圖便宜就不買它了,到年底非殺了不可。過了祭灶日,爹果然要殺那小羊兒。大爺說:“它還小,好歹是條性命,讓它多活一年吧。”爹說:“養(yǎng)它丟人。”那小羊兒臨殺前叫得可慘,我看見大爺?shù)椭^跑進了屋里。
娘煮好肉,爹邀大爺一塊兒喝酒。大爺喝了多少酒,我沒留心,反正那肉他一口沒嘗。我嘴饞,吃了個飽飽的,就去找小朋友玩耍去了,玩夠了才回來。來到屋里,喊了兩聲沒動靜。我點上燈,見大爺微側著身子躺在草鋪上,眉頭緊皺,臉上的肉一收一放。我猜大爺一定是傷疤又疼了。這時,我特別想看看那傷疤。我悄悄解開大爺?shù)难鼛?,掀開他那寬大的棉褲腰,借著燈光,仔細尋找著。我終于看清了大爺?shù)摹皞獭?,他的尿尿處,跟爹白天殺的小羊兒的尿尿處一模一樣,我不禁“啊”了一聲。大爺猛地睜開眼,慌忙提上棉褲,坐起身,用拳頭使勁擂著大腿。他的臉色很難看,樣子挺嚇人,不說話,也不再給我暖被窩兒,像以前講完故事一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墻上。我頓時覺得自己是闖下禍了。
第二天,天空飄起了雪花,寒風呼呼地刮著。大爺早早打好了行李,對爹說:“過年了,我想回家看看?!蔽冶ё〈鬆?shù)母觳?,使勁兒搖著:“大爺別走,大爺別走,你不是答應過我,永遠不走了嗎?”大爺?shù)哪樕蠑D出一絲笑,摸了一下我的頭,什么也沒說,走了。
望著大爺在風雪中晃動的背影,我哭了,哭得淚人兒一樣。
爹說:“住得好好的,咋說走就走了呢?”
我啥都不敢說,低著頭,一個勁地抽搭。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大爺變成了王小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