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亞輝
(百色學院 歷史學教研室,廣西 百色 533000)
清朝典籍多有記載商民私販貨物出入邊境之事,當今稱為走私。清朝政府制定規(guī)章來管理進出境的貨物,并嚴厲打擊走私行為。走私是指違反國家有關法律、法規(guī),非法運輸、攜帶、郵寄國家禁止進出境的物品、國家限制進出境或者依法應當繳納關稅和其他進口環(huán)節(jié)代征稅的貨物、物品進出境的行為。當代中國對進出境貨物的管理是由多個政府部門聯(lián)合進行的,雖然公安部下設的進出境管理機構以及國家檢驗檢疫機構等部門對進出境貨物也擁有部分查驗權,但主要是協(xié)助管轄,進出境貨物的管理部門為中國海關。清代中國的海關主要設置在東南沿海城市,且數(shù)量很少,在史籍中尚未見到清代中國陸地邊境設有海關的記載,這并不能說明清代中國的陸地邊境任由貨物隨意出入,事實上清朝政府同樣有替代海關對進出口貨物進行查驗和管理的部門。由于清代中國的海關主要設置在東南沿海城市,因而學術界對清朝進出境貨物管理及走私犯罪的研究多集中在東南沿海地區(qū),而對清朝陸地邊境的相關研究較為少見。因此,拙作擬對清朝西南邊境地區(qū)進出境貨物的管理作一個初步考究,期望能對該冷門的史學研究有所裨益。文章如有錯謬之處,還請學政等界的有識之士予以斧正。
早在康熙時期,清朝政府就制定了進出境貨物的管理制度,規(guī)定了禁運貨物的詳細名稱及處罰措施。據(jù)康熙朝《大清會典·邊關禁例》記載:“凡將馬、牛、軍需、鐵貨、銅錢、緞匹、綢絹、絲棉,私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擔馱載之人,減一等,物、貨、船、車并入官,于內以十分為率,三分付告人充賞;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因而走泄事情者,斬;其拘該官司及守把之人,通同夾帶,或知而故縱者,與犯人同罪(至死減等)。失覺察者,官減三等,罪止杖一百。軍兵又減一等。罪坐值日者,若守把之人受財,以枉法論。[1]康熙時期的禁運貨物(販賣人口不在此研究之列)主是涉及民生(牛、銅錢)、軍事(馬、軍需、鐵貨、硫磺、焰硝、軍器)、特產(chǎn)(緞匹、綢絹、絲棉)等領域,這與清朝初期國家物資的缺乏,古代中國注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軍事物資的國家屬性等因素密不可分,其中康熙朝對私自販賣軍事物資出境的懲治措施更為嚴厲。硫磺、焰硝等制作火藥的材料也歸入軍事物資,康熙朝同樣控制極嚴,禁止販賣出境?!八阶载溬u硫磺五十斤,焰硝一百斤以上者,問罪,硝、磺入官,賣與外國及邊海賊寇者,不拘多寡,比照私將軍器出境,因而走泄事情律,為首者,處斬。為從者,俱發(fā)邊衛(wèi)充軍。若合成火藥,賣于監(jiān)徒者,亦問發(fā)邊衛(wèi)充軍。兩鄰知而不舉,各治以罪”。[1]至于販賣軍用物資中的軍器給他國者,《大清會典(康熙朝)》也予以明確規(guī)定:“凡官員、軍民人等,私將應禁軍器,賣于他國進貢圖利者,比依將軍器出境,因而走泄事情者,律斬,為從者,問發(fā)邊衛(wèi)充軍?!盵1]此外,康熙時期還多有清朝將士利用職務之便出境與敵方人員交易貨物的現(xiàn)象,康熙朝也將此種行為寫入《大清會典》予以懲戒:“各邊夜不收,出境探聽賊情。若與賊人私擅交易貨物者,除正犯死罪外,其余問調廣西煙瘴地面衛(wèi)所,食糧差操”。[1]雖然清朝歷代帝王都嚴禁邊吏參與私販貨物出境,但始終不能禁絕,守邊將士利用職務之便私販貨物出境之事在整個清代一直存在。
康熙時期清朝的進出境貨物管理制度表現(xiàn)出如下特點:第一,進出境貨物管理制度主要是針對國內貨物出境的制度,而不涉及國外貨物入境的制度,原因便是古代中國帝王持有“天朝上國、天下一家”的觀念,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的發(fā)展遠超周邊藩屬等國,物資豐富,國力強盛,僅有一些特產(chǎn)和清朝邊民所需的少數(shù)生活用品從國外販賣入境。第二,進出境貨物管理制度中走私犯罪的懲處輕重有序。對販賣民生、特產(chǎn)、普通軍需物資出境的人員,懲處相對較輕;對販賣軍器、硫磺、焰硝出境的人員,懲處最重,對主謀者直接判處死刑,從者發(fā)配邊衛(wèi)充軍。軍用物資,為國家邊防所必須,凡是私販此種貨物出境的主謀者,康熙朝一律處斬。第三,走私犯罪的懲處對象范圍較廣。除正犯、從犯外,私販貨物出境案件中的知而故縱者、失覺察者、值日者、兩鄰知而不舉者,無論身份為官、兵、民,皆在康熙朝的進出境管理制度中規(guī)定了相應的處罰措施。
雍正以后的四部清朝會典中,有關進出境貨物管理的規(guī)定基本是在康熙朝會典的基礎上修訂或調整,其禁止進出境的貨物并未超出民生、軍事、特產(chǎn)三個領域,增加了鐵器、黑鉛、銅、銀、錫等礦產(chǎn),以及底母、碧霞犀、油、米、人參、玉石等物品,其中在西南邊境禁止出口的貨物主要是黑鉛、底母、碧霞犀等。禁止鐵器出境的律例制定于雍正九年,據(jù)《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114《關禁》記載:“雍正九年議準,沿邊關隘守關口官,遇有廢鐵、鐵貨潛出邊境貨賣者,立即拿究。如徇縱出口者,革職;賄縱者,革職提問?!盵2]禁止黑鉛出境的提議出現(xiàn)于乾隆四年,云南巡撫張允隨考慮到“黑鉛一項有關軍火利用,未便任聽販往外域,于乾隆四年奏明,禁止黑鉛出口在案。其余貨物,照舊輸稅”。[3]后來乾隆七年,兵部才議準“將馬白稅口(今云南馬關口岸)黑鉛,禁止販運出口”。[4]底母也是禁止出境的貨物,為銀礦石中的柔礦出銀之后的產(chǎn)物,出鉛甚多,清朝政府稱之為底母。雍正七年,交趾屬之都竜廠地方亦有銀銅各廠,需用內地所出之底母配煎,向有附近之民人私運底母、油、米等物到彼貨賣射利,清朝政府雖然嚴行查禁,仍然很難遏制。云南總督鄂爾泰曰:“與其私販出境,不若于開化府之馬白地方委員,設店查收發(fā)賣,照例給票放行,并嚴查一切禁物,不許私帶出口。獲息若干,并所收稅銀,年底一并歸公?!盵5]鄂爾泰的提議既增加了朝庭財政收入,又使得底母、油、米等民生物資成為合法的進出境貿易產(chǎn)品。
在乾隆朝的《大清會典》中,還記載了其他一些禁止進出境的物品以及懲處措施。如乾隆四十二年,清朝政府規(guī)定:“凡滇省永昌、順寧二府以外沿邊關隘,禁正私販碧霞?、翡翠玉、蔥玉、魚、鹽、棉花等物,如拿獲私販之人,審訊明確,共伙人數(shù)在一二十人以上,為首者擬絞立決;為從及數(shù)在四人以上,不及十人者,俱發(fā)遣黑龍江等處。若止三人以下者,僉妻流徙三千里安置。如有因私販透漏消息者,審實,無論人數(shù)多寡,請旨即行正法。關口員弁,或有失察故縱情弊,查出,分別從重治罪。”[6]此項制度的出現(xiàn)應當與乾隆時期的清緬戰(zhàn)爭有關。戰(zhàn)爭結束后,許多貨物的進出境得到開禁,相關懲罰條款也隨之進行了調整。
嘉慶與光緒兩朝的《清會典》與乾隆朝相差不大,關禁政策的變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前朝的基礎上,增減禁止進出境貨物的種類;二是對走私犯罪的處罰力度有所調整。但不管清朝的關禁政策如何變動,其禁止進出境的貨物都不外乎民生、軍事、特產(chǎn)三個方面。將清代五朝會典中的關禁政策放在一起對比,有一個最明顯的特點:即清朝帝王對該事物的個人言論或意見往往被寫入《清會典》,并在全國推行,這就造成了清朝各種政策、制度、法律,包括關禁政策的隨意性、不成熟性、不穩(wěn)定性。
康熙時期,清朝政府對從西南邊境出口的貨物征稅放行,關于商民及同行人員的信息是否予以登記尚未有確鑿史料證明。雍正時期,清朝政府對進出境貨物的管理制度相對康熙時期較為完善,已有對商民及所運貨物予以登記的明確史料,“自雍正八年(1730)于開化之馬白關開設稅口,住有同知在彼經(jīng)理,凡遇商販出關,給與司頒印照并印烙腰牌,注明年貌、籍貫,照驗放行?!盵7]但這項進出境人員及貨物登記制度未在整個西南邊境推行。
云南邊境其他隘口采取進出境人員及貨物登記的制度,是先后在不同時期由云南督撫奏請皇帝允許之后才施行的,其目的是查拿不法人員與違禁貨物。乾隆八年閏四月,云南巡撫張允隨認為若不設法對進出境的人員和貨物稽查,恐致奸良莫辨。因此奏請責成開化府同知設立腰牌,矜烙大印,凡遇客商出口貿易,查無違禁貨物,填給腰牌,注明姓名、年貌、籍貫及同行伙伴、挑夫人數(shù),并給以照票收執(zhí),發(fā)號出關,于進口時,將腰牌、照票繳驗查銷,如無腰牌、照票者,分別查究。其從前客販廠民未領腰牌進關者,開化府同知查明,準令其進口回籍。至客販出口,每三日放關一次,其文武衙門差遣出口查事人役,雖給有牌票,亦令赴該同知查驗掛號,請領腰牌,回日繳銷,以昭劃一。倘稅所人役及不法弁兵借端需索,或受賄故縱,察出嚴加治罪。每于年底,文武官出具并無縱放奸匪出外印結,通報存案。[8]值得再次強調的是,清朝對商旅及進出境貨物登記的制度并非施行于全國所有邊境地區(qū),也不是整個西南邊境地區(qū),而是西南邊境地區(qū)的少數(shù)進出境隘口,此類隘口的顯著特點是進出境人員數(shù)量較多,進出境貨物數(shù)額較大。
乾隆二十三年五月,云貴總督愛必達和云南巡撫劉藻方提出在云南省的全部邊境通道實施給商民發(fā)放印照出入的制度。云南督撫奏請在云南路通外域地方給照出入。滇省地接外域,一切食用貨物,或由內地販往,或自外地販來,彼此相需,出入貿易,原屬例所不禁,但云南督撫認為中外各有界限,防范不可不嚴,若任其往來自有,則奸民越境以妄行,外夷乘機而竄入,于稽查之法未為周密。因此愛必達與劉藻請求“仿照麗江、鶴慶兩府商民進藏給照之例,嗣后凡赴外夷貿易者,悉令赴地方官稟明,給與印照,注明姓名、年貌、住址、貨物及所往地方,行之守口汛卡,驗照放行,按月造冊,申報上司查考,其無照者一概不許出入?!盵9]此項奏議是否得到清高宗的批準,尚無史料可知。
清緬戰(zhàn)爭對云南邊境的進出境貨物管理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由于緬甸不斷侵擾清朝西南邊境領土,自乾隆三十一年起,清朝政府為使緬甸物資匱乏,戰(zhàn)爭早日取勝,并在戰(zhàn)爭結束后通過貿易手段制裁緬甸,斷絕了和緬甸的一切邊境貿易,所有物資全部被禁止出入清緬邊境。乾隆三十三年,清高宗命令云南督撫阿里袞、鄂寧偵察緬甸邊境蠻暮、新街一帶的商貿情況,以確認清朝對緬甸的貿易懲罰手段是否起到效果。阿里袞、鄂寧回復說:“伏查蠻暮、新街從前原系夷民交易之地,每年霜降以后,內地商民販貨出境,至次年立夏進口,率以為常。夷人所仰給內地者,鋼鐵、鑼鍋、彩緞、色釉、色布、氈斤、磁器、煙茶、檳榔等物,其有該夷必于欲得者,黃絲、針線之類,需用尤多。至彼處所產(chǎn)珀玉、牙角、棉花、鹽、魚,皆為內地商民所取資。該夷等亦設有稅口,每遇貨物出入口隘,十分取一,謂之‘抽關’。自前年用兵以來,始行禁止商民外出,將軍明瑞及臣鄂寧屢次申禁,近日臣阿里袞復嚴示飭禁,加意防范,商民俱不敢私自偷越。至邊外土司地方,產(chǎn)貨無多,其潛往緬境商販者,亦所不免?!?可見除邊境土司與少數(shù)非法出境的商販走私之外,清緬邊境的正常貿易基本絕跡。由于清朝西南邊境與鄰國山水相連,道路叢雜,清軍只能嚴查通往境外的主要通道,更多的山間僻路無法把守,少數(shù)非法出入邊境的商販極難禁絕,為增強對緬甸進行貿易懲罰的效果,清朝政府加強了對非法出入邊境商販的查拿。阿里袞與明德說:“雖各處隘口俱有官兵防守,但恐愍不畏死之徒貪利忘生,潛行偷越,若不嚴定違犯之罪,無以示懲儆而杜奸私。應請嗣后如有奸民販貨出口,一經(jīng)拿獲,即行正法。其隘口兵丁,審系得財賣放者,一并即行正法。如審不知情,疏于防范者,照例治罪。其失察之文武官弁,查明參革。如有能拿獲奸民販貨出口者,將貨物全行給賞?!盵10]清朝明文規(guī)定,對從清緬邊境出入的商販等主要人員直接處以死刑,在實際的邊境管理過程中,這些律例也確實得到了嚴格執(zhí)行,甚至罪加一等。乾隆三十五年,西南邊境的邊民波巖私自到境外販買鹽斤入境,轉賣給邊民艾連春,被清朝政府查獲。云貴總督彰寶最初擬將波巖正法,土司艾連春予以杖刑,清高宗聞之,認為“波巖違禁出口私販夷鹽,擬以即行正法,固屬慎重偷越邊禁之意。但艾連春同系內地土司所屬夷民,敢于收藏販賣,亦屬不法,杖徒尚覺過輕,著該督另行改擬”。[11]彰寶率同軍需局、司道商酌之后,除波巖一犯仍照前擬即行正法外,艾連春一犯,于販賣私鹽本律“杖一百,徒三年”上量加一等,改為“杖一百,流二千里,至配所折責四十板。雖系夷人,不準折枷遷徙”。
清朝政府對清緬邊境走私犯罪的懲罰十分嚴重,仍然很難禁絕邊民及內地民人前往緬甸貿易,相關記載史不絕書,但也不可否認,清朝政府對緬甸的貿易制裁確實起到了效果。乾隆四十二年,清高宗曰:“如果嚴查沿邊一帶,不許貿易奸民出口,賊匪自無從覓利,即或不能制其死命,亦足少折其冀幸之心?!盵12]在清朝軍事與貿易雙重打擊之下,乾隆三十四年,緬甸準備撤兵,請求通商,因其未表示輸誠納貢,清高宗云:“懵駁(緬甸首領)如愿為臣仆,納貢輸誠,則緬地皆我版籍,貿易無妨相通。倘止求撤兵,未請納貢,通商斷不可行。著傳諭傅恒等,即將此旨明切曉諭,再嚴禁內地商販,不得出關交易?!盵13]實際上,乾隆四十七年前后,清緬邊境的關禁已經(jīng)有所松懈,“據(jù)各員弁稟報,并無私販偷越情弊。惟是查禁少馳,難保無奸商玩縱偷漏”。[14]直到乾隆五十五年三月,緬甸國長孟隕差信使前來北京給清高宗賀壽之時,懇請敕賞封號,輸誠納貢,還“求開騰越關禁,俾通市易”,[15]清緬邊境的進出境貿易才恢復正常,但是仍然對偷越邊境的商民進行嚴查,“今緬甸輸誠,無事輪換防兵,惟往來貨販,及奸民偷越邊境,查察仍宜嚴密”。[16]
廣西邊境的進出境貨物管理情形與云南邊境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一些差異。因安南一直臣服清朝,素來恭順,所以內地貨物一直準許出境,自雍正八年于云南開化之馬白關開設稅口,便住有同知管理,“凡遇商販出關,給與司頒印照并印烙腰牌,注明年貌、籍貫,照驗放行?;厝?,將牌照呈繳,照例收稅”。[17]廣西邊境毗鄰交趾,其隘口進出境貨物的管理主要是為了方便內地商民出入,查拿不法人員,且受到清越關系的左右。
廣西明江土思州地方所設關隘,或據(jù)險要,或扼總路,或于商民出入貿易之所設立,清朝開放平而、水口兩關,令商民在此出入貿易,因交趾邊境的集市距離廣西由隘更近,內地商民多從由隘出入。乾隆九年,兩廣總督馬爾泰奏稱:“殊不知交趾驅驢地方,為貨物聚集之所,距由隘不遠,徑捷利倍,寧明商販多愿從由口出入。況明江汛近設新太協(xié)右營守備駐防,客商尤為輳集。即明江五十三寨無業(yè)貧民,挑擔營生,亦藉就近為商雇覓。由隘一開,誠屬便商利民?!盵18]馬爾泰為防止奸民混匿竄逸,制定出入由隘的管理制度。首先,在寧明州設置會館,作為由隘出入之公所,并設立客長,令寧明州慎選老成殷實數(shù)人充當。其次,對出隘的客貨進行登記,明確管理人員的責任。凡客貨出隘,許客長將客人姓名、籍貫、貨物,及發(fā)往何處,一一注冊,報寧明州查實,給與印票,并刊立木榜,不許客長借端需索。其五十三寨挑夫,亦令寧明州將姓名、住址,造冊取結,給與印票,令理土同知于由隘查明印票,給腰牌放行。有印票腰牌者,方許放入。其入關客人姓名,從何處賣貨入內,令該同知注冊,報寧明州查對。倘有濫給印票者,責在寧明州;濫給腰牌私放出入者,責在理土同知。凡客人在外貿易者,彼處若有回頭客貨,自應略為等待,應酌給半月限期,過期即飭頭人、保人、嚴詢究處。再次,商販由平而、水口出關貿易者,只許在太源、牧馬附近之處交易。從由隘出口貿易者,只許在諒山、驅驢附近處交易,不得逗留交境。倘冒險遠出,許夷官攔回責處。又現(xiàn)在逗遛番地者,給半年限期,概令夷官查明,陸續(xù)驅回,安插原籍。如無籍可歸者,分撥梧、潯、平、柳、等府安插。清高宗從之。[19]
但是在由隘開放31年后,兩廣總督李侍堯卻又奏請關閉由隘。乾隆四十年,李侍堯說:“前督臣馬爾泰奏請開放由村隘口,以通商旅。自此內地人民,得以出入貨販惟是愚民趨利如騖,往往滋生事端。若不立法防閑,內地匪徒,頻往外藩滋事。”[20]于是奏請嗣后前往交趾的人員要給照出入,只許殷實良民、挾有貲本者,由平、而水口兩關驗照放出。其由村一隘照舊封禁。從《清高宗實錄》中的記載來看,清高宗采納了李侍堯的建議,廣西巡撫熊學鵬云:“緣前次奏開由村隘通商,是以前往者眾。現(xiàn)今督臣李侍堯將由村隘封閉,又將給照之例暫停,防守甚嚴。”[21]不知是何原因,清越戰(zhàn)爭結束后,由隘再次得到開放,可見清朝關禁政策之變化無常。
乾隆后期,清越也發(fā)生過戰(zhàn)爭,清越邊境同樣有過貿易斷絕時期,只是時間非常短暫。乾隆五十三年(1788),安南阮氏篡國,對清朝的宗藩體制發(fā)起挑戰(zhàn)。清朝政府出兵安南,擬恢復黎氏政權,因此關閉清越邊境,貿易也隨之中斷。一年后,安南阮氏請示輸誠納貢,接受清朝的宗藩體制,于乾隆五十四年清越貿易得到開禁,清高宗諭:“安南向通貿易,自設禁以來,罕有內地貨物,民用所需,諒必短絀,今該國王輸誠效悃,以就藩封,其境內黎元皆吾赤子,著該督撫將水口等關,即令照常貿易,以副朕胞與為懷一視同仁至意。”[7]為加強對前往安南商民的管理,乾隆五十六年復準:“內地赴安南貿易商民,先由本籍報明地方官,填給姓名、年貌、籍貫,并貨物、人數(shù)、印照,如貨少人多,不得濫給。其從平而、水口兩關出口者,將印照呈報龍州通判查驗,給予腰牌;從由村隘旱路出口者,呈報寧明州驗明給票,行至明江,再由該同知換給腰牌。至南寧府流寓商民,置貨赴安南貿易者,赴宣化縣呈報,就近給照。其各處商民行抵南寧府,將原貨出售,另置南寧之貨出口者,由宣化縣查驗,換給印照前往。仍令關隘營弁,驗明人貨與牌照相符,立即放行,不得留難。自安南進口商民驗明牌照,立時放入,不得掯阻,違者分別嚴參。倘有出口商民,年貌、人數(shù)、貨物與牌照不符,經(jīng)關隘營弁查出,即行逐回,并將濫給照票之原籍地方官參處。五十七年復準:赴安南貿易商民所置之貨,由潯州、梧州兩廠收稅,龍州隘口免其征收?!盵7]
相比而言,清朝政府對廣西邊境進出境貨物的管理制度較云南邊境更為詳細、周密、靈活、寬松,開放的進出境隘口分布比云南邊境稠密。除清越戰(zhàn)爭期間一年左右的邊境貿易封禁外,其他時間的清緬貿易一直正常進行,即使寧明由隘的關閉,也只是十多年時間,乾隆五十六年時已經(jīng)開放。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試析如下:一是唐代以前清越邊境地區(qū)的百姓同為一家,雖然宋代以后分為兩國,但民間在各個領域的交往依然保持歷史傳統(tǒng),綿延不絕;二是廣西部分鄰海,且邊境通往交趾的隘口較多,水陸交通相對便利,對邊境貿易有促進作用;三是交趾相對老撾、緬甸來說,受清朝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影響較深,有利于兩國人民的溝通交流。
清代五朝的《清會典》并不能反映清朝關禁政策的所有變化,即使《清會典》中有關于進出境人員和進出境貨物的嚴格規(guī)定,在西南邊境的實際管理行動中,清朝某一時期有些貨物被禁止進出境,但在另一些時期這些貨物則不在被禁止進出境之列,許多關禁政策未曾寫入《清會典》,且許多具體案件的處理也未曾按照《清會典》中的規(guī)定來執(zhí)行,尤其是清朝后期,關禁政策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理解的多變性以及進出境貨物管理的混亂特征。下面以金屬鉛等物品的進出境為例略作分析:
前已有述,云南巡撫張允隨考慮到黑鉛事關軍火,未便任聽販往外域,于乾隆四年便奏請禁止黑鉛出境,后來乾隆七年,兵部才議準馬白稅口黑鉛禁止販運出境。之所以出現(xiàn)此種現(xiàn)象,清朝政府最初禁止黑鉛出境并非在全國所有邊境地區(qū)推行,也并非在整個西南邊境推行,而是在西南邊境的個別口岸推行,即只在該奏折提到的口岸推行,該奏折未提到的口岸,不一定推行該項禁令,于是西南邊境有的口岸禁止黑鉛出境,有的口岸允許出境,或各個口岸禁止黑鉛出境的推行時間不一致。此后很長時期,黑鉛的進出境處于一種有管理卻無秩序的狀態(tài)。
道光以降,棉花、布匹等民生用品已經(jīng)不再是進出境的違禁物品,清朝政府禁止進出境的物品多為制造軍火的材料,其中便有黑鉛一項。道光二年,御史尹佩棻條奏:“文山縣河口地方,販買私鉛,其地距交趾甚近,未便聽其紛紛私販,請飭查禁?!盵22]清朝統(tǒng)治者認為:“滇省河口地方販賣之鉛,系通商白鉛,例準行銷,非銅鐵黑鉛可比。該處與交趾久經(jīng)通關,且交趾內附,恭順有素,自應仍準售給交商,抵換棉花布匹等物,以示懷柔。”[23]清朝邊吏對鉛的認識遠遠不足,甚至無法分清文山河口販運之鉛是黑鉛抑或白鉛,二者分別有何用途。即使是白鉛,清朝政府也并非全面放任販運出境,而是規(guī)定數(shù)額,白鉛出境超出每年規(guī)定的額度,則屬違法。因此,清朝政府又規(guī)定:“惟于通市之中,仍予以限制。著每年以十萬斤為率,由安平同知于河口地方查驗放行,如格外夾帶,以及出入違禁貨物,即行拏究。地方文武官弁敢于疏縱,分別嚴參,并著責成廠員,隨時認真查辦。該督惟當行之以實,持之以久,以期綏靖閭閻,永安邊圉,方為不負委任。”[22]按照常理,此項規(guī)定應該不會再有太大變化,但是約過十年左右,道光十二年,兩廣總督李鴻賓等又奏:“外夷各國均已產(chǎn)鉛,請暫停白鉛出洋……遇有私販鉛斤,即照違禁例分別嚴辦?!卑足U又成為清朝禁止出境的物品??墒堑较特S時期,白鉛貌似再次成為合法販運出境的物品。咸豐五年,清朝政府再次規(guī)定:“嗣后除白鉛一項,仍聽商人行運外。其黑鉛著四川、云南、貴州各督撫,分飭所屬地方各員,一律嚴禁,不準出境……儻有抗違,照私販銷磺例加等治罪?!盵23]黑鉛作為制造軍火的重要原料,清朝后期更是多有私販出境之事,清朝政府雖然屢加禁止,卻屢禁不止。僅過兩年,咸豐七年,清朝政府又放開鉛禁,原因是“查明此項鉛斤并不能鑄造槍炮鉛丸,而自禁閉以來,貧民失業(yè),反多苦累,自系實在情形,所有云貴各屬商販鉛斤,著仍行開禁,并準其領票行銷,以濟窮黎”。[24]
其他如焰硝、硫磺等軍火材料,早在康熙時期就是清朝政府禁止出境的物品,但是整個清代,清朝的關禁并不嚴格,清朝后期更加松懈,甚至軍隊將士也參與私販軍器原料出境。道光二十年,御史焦友麟奏請嚴禁私販焰硝出境,清朝統(tǒng)治者稱“甚至弁兵營私賣放,實屬法所難宥”。[25]但是清朝后期焰硝多是通過海上商船私販出洋,西南陸地邊境少見記載。清朝政府雖然法規(guī)極嚴,仍然無法禁止私販現(xiàn)象,咸豐以后仍然有大量焰硝、硫磺從東南沿海私販出洋。
上述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根源是綜合性的,涉及清朝的很多領域和層面,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清朝的皇權專制制度是關禁政策多變與進出境管理混亂的最根本因素?!肚鍟洹分杏涊d的清朝律例,全部是以皇帝的諭令為準,皇帝所言,便是國家法律,未到邊境地區(qū)進行實地調查論證,只是根據(jù)邊吏的陳述,加上北京重臣的商議,在廟堂之上做出的決策,被作為全國通行的法律推行于邊境隘口,未考慮到不同邊境隘口毗鄰不同國家,居住著不同族群,是否處于戰(zhàn)爭或動亂地帶等,有著各自的特點,一旦邊吏根據(jù)邊境隘口的具體情況進行上報,提出新的管理方式,皇帝便又下發(fā)新的法律或制度來管理這一隘口,因而造成了清朝關禁政策的多變,各個邊境隘口的管理情況互不一致。
第二,從《清會典》等清朝律例來看,清朝政府關禁政策較為完善,對西南地區(qū)走私的查處是非常嚴格的,但是由于西南邊境獨特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相同的跨境族群,以及駐邊兵力不足等原因,無數(shù)條山間小路皆可通至境外,邊民及商販出入邊境走私的現(xiàn)象根本無法禁絕。清朝政府為了增加政府稅收,將食鹽列為禁止入境的物品,于乾隆五年嚴禁境外食鹽私販入境,效果不明顯,從境外私運民生、特產(chǎn)類物品入境的商販仍然較多。乾隆四十三年,云南廣南因“離省窎遠,駝運維艱,販戶隨路賣銷,而夷民買食交鹽如故?!盵26]同年,又在中老邊界的“勐嵩隘口,盤獲廣西民人陳文清、廣東民人王輝云、云南廣南府民人羅明聲、王奉、王登明等五人,自南掌地方攜帶象牙、犀角、鹿茸、獺皮、象尾、孔雀尾等貨”私越入境。內地商民私越邊境的原因除謀生獲利外,還與西南邊境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有著密切關系。
清朝的關禁政策是國家邊境管理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既包括對進出境人員的管理,也包括對進出境貨物的管理,還涉及到對守邊將士的管理,明確規(guī)定了禁止進出境貨物的種類及走私犯罪的處罰措施,對保衛(wèi)國家安全,查拿不法人員,維護邊境地區(qū)的社會穩(wěn)定有著重要作用。清朝的關禁政策在順治時期就已出現(xiàn),在康熙時期制定和完善,經(jīng)過雍正朝的修訂,在乾隆時期達到頂峰,嘉慶至清末少有調整,主要是對前朝的政策進行守成。清朝的關禁政策受到當時歷史時間、空間,以及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客觀限制,在執(zhí)行過程中存在著諸多缺憾,清朝政府無法在西南邊境全線設防,甚至不能準確掌握西南邊境最前沿的地情、民情、軍情、政情、社情等信息,加上清朝皇權專制的弊端,守邊將士的瀆職,甚至參與走私等,清朝的關禁政策并不完全符合西南邊境進出境管理的歷史現(xiàn)實,在戰(zhàn)爭期間也不能徹底杜絕內地商民與鄰國的貿易往來。清高宗曾在諭旨中說:“滇省騰越以外,在在與緬地毗連,防范難于周密,從前雖有查禁商販偷越之條,率皆具文塞責,沿邊奸民罔知懲儆,私越販賣之弊實所不免?!盵27]諭旨中只提到騰越邊境,事實是在整個西南邊境,都存在很多商販偷越邊境的現(xiàn)象。清高宗特意提到騰越邊境的原因,除此處為滇西貿易交通要路之外,還出于清緬戰(zhàn)爭的考慮。即使在當代,西南邊境仍有少數(shù)國內外人員從山間小路偷越國界之事,而清代西南地區(qū)商民偷越邊境走私之事,即使在戰(zhàn)爭期間都較為常見。正因如此,清朝的關禁政策在云南、廣西邊境不但有所差異,且整個清代不斷發(fā)生著變化,禁止進出境的貨物種類則隨之變動,對同類走私人員的處罰也表現(xiàn)出輕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