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273165)
從晚清民國時期的四大發(fā)現(xiàn),到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大量甲骨、金文與簡牘,出土文獻無疑大大推動了先秦史研究,也促進了相關理論與方法的總結與創(chuàng)新。其中,出土文獻的真?zhèn)渭捌湔鐒e也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出現(xiàn)了不少重要論著。本文所談的,是學界對敦煌文書中一件先秦史料來源與真?zhèn)蔚恼J識。1997年10月9日,日本友人青山慶示將其家藏的八件敦煌文物無償捐獻給敦煌研究院。新華社甘肅分社記者李江以《流離失所,百年滄桑,敦煌八件文物首次回歸故里》為題,在《光明日報》進行了報道,引起了國內(nèi)各界的廣泛關注。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八件回歸的珍貴文物,其真實性也曾在學界引起爭議。特別是其中名為《國語·周語下》殘卷(此紙另一面即學界關注更多的《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歷日》寫本,下文將二者統(tǒng)稱為“寫本殘卷”)的一件,雖已收進《甘肅藏敦煌文獻》(第二卷,編號敦研368、敦研368V),卻仍不乏質(zhì)疑者。榮新江先生指出,弄清楚一件散藏敦煌文獻的來歷,有時是判斷其真?zhèn)蔚淖詈贸霭l(fā)點[1](P361),這對鑒別包括敦煌文書在內(nèi)的各種非科學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文獻資料之真?zhèn)?,都是具有可行性的方法。具體到這件寫本殘卷來說,榮先生認為其來歷不明,不能認為是最早的敦煌歷本[1](P295)。此后,余欣先生又對榮先生的觀點進行了申述和補充[2](P99-100)。由此看來,此寫本殘卷的來歷和流傳過程不明,已經(jīng)影響到學界對其真?zhèn)闻c價值的判斷。筆者以為,雖然現(xiàn)有資料不能將這個問題完全解決,但在有些環(huán)節(jié)上可以有更清晰的認識。本文嘗試對與此寫本殘卷發(fā)現(xiàn)相關的線索略作梳理,并糾正此前研究成果中的若干疏失,供專家學者們參考。
翻檢相關文獻可知,此寫本殘卷的出現(xiàn)時間應該是在全面抗戰(zhàn)時期。據(jù)蘇瑩輝所說,民國三十三年(1944)8月30日,敦煌藝術研究所于千佛洞對面土地祠殘塑中發(fā)現(xiàn)經(jīng)卷雜文等66種、殘片32片。其中紀年號月日者3件,有題名者6件。除佛經(jīng)外,內(nèi)容還包括《毛詩》《孝經(jīng)》《職官名稱》等。蘇先生推測此寫本《國語》殘卷與上述寫經(jīng)雜文是同一來源[3],這部分文獻是敦煌藝術研究所在當年成立伊始的第一次重要發(fā)現(xiàn),經(jīng)查閱當時媒體報道和常書鴻先生公開發(fā)表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于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三十日發(fā)行藏經(jīng)初步檢驗報告》(1)報告全文在下引劉進寶先生《土地廟文書發(fā)現(xiàn)記》一文中全文收錄。除說明這批文獻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和重要價值之外,此報告還記錄了所有參與人員的名單。參加檢驗的有常書鴻、張琳英、劉榮曾、李浴、陳延儒、蘇瑩輝、邵芳、陳芝秀、董希文、辛普德。監(jiān)驗人為向達、夏鼐、閻文儒。記錄員為蘇瑩輝、李浴、劉榮曾。這份名單清楚地證明,蘇瑩輝先生作為親歷者,其說法相對來說應該是比較可靠的。,我們對這次發(fā)現(xiàn)的情況可以有更準確的認識。這批文獻原成捆藏于敦煌藝術研究所后園土地廟的土地和龍王像中,因?qū)⑼恋貜R改為工人住處而被發(fā)現(xiàn),研究所將其編為68號(碎片編為兩號),其中有明確年代者3件,最早的是北魏文成帝興安三年(454)的彌勒經(jīng),另兩件是和平二年(461)十一月六日的《孝經(jīng)》題記,以及太和十一年(487)五月十五日的佛經(jīng)殘卷,而《國語》殘卷背面有明確年代的《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歷日》并不在3件之中[4]。對此,劉進寶先生在《土地廟文書發(fā)現(xiàn)記》一文中有更清晰的描述[5],也對這批土地廟文書的爭議問題進行了解答(2)關于土地廟文書,包括向達、閻文儒、施娉婷等學者在內(nèi),起初都認為是王道士從藏經(jīng)洞取出藏在塑像之中的,屬于藏經(jīng)洞遺書的一部分。后來李正宇先生于1984年訪問了親歷土地廟文書發(fā)現(xiàn)的常書鴻和竇占彪先生,認為文書不是藏經(jīng)洞流出之物。日本學者池田溫也對此進行過探討。土地廟文書與藏經(jīng)洞遺書主要有三點不同:時代較早,都是唐以前的寫本;都是漢文書寫,沒有道教、景教、摩尼教經(jīng)典,說明當時在敦煌尚未流行,符合北魏時期的情況;沒有印本、拓本,裝幀形式單一,說明拓印、印刷和裝幀技術在北魏時期的敦煌還不夠發(fā)達。可參看劉進寶先生《土地廟文書發(fā)現(xiàn)記》一文,載其著《絲綢之路 敦煌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年。。由上述情況基本可以斷定,敦煌藝術研究所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卷文書中沒有此《國語》寫本,但也不能排除在研究所成立之前就已經(jīng)有部分經(jīng)卷殘篇流出的可能性,而且就內(nèi)容、書法風格和經(jīng)卷時間均在北魏時期等方面來看,土地廟中原來有此寫本殘卷是可能的,蘇瑩輝先生的推測也不能完全否定。
劉操南先生曾撰文談到與此寫本殘卷出現(xiàn)時間有關的另一說法:“此兩歷也,具注歷日,1943年西安李儼樂知先生悉余之好歷算也,書以遞示,余移錄之,而奉趙焉。藏之筐中,倏忽將半世紀矣。囊曾以之示人,然尚未作文以面世也。樂知先生已歸道山,知遇之感,人琴之痛,不能已矣。理當述之,使不湮沒。愛護文獻,人各有其責也。”[6]李儼先生是中國著名的土木工程師、數(shù)學史家和敦煌學家,曾在隴海鐵路沿線工作長達四十年,搜集保存了大量古籍文獻,對敦煌文書中的《算書》也有精深研究(3)李儼先生曾對敦煌算書做過專門研究,在《中大季刊》第1卷第2期(1926年)發(fā)表《“敦煌石室”算書》,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9卷第1期(1935年)發(fā)表《敦煌石室〈算經(jīng)〉一卷〔并序〕》,在《圖書季刊》新1卷4期(1939年)發(fā)表《敦煌石室立成算經(jīng)》。,其曾見過或收藏過寫本《國語》殘卷也是合情合理的。若劉先生所言真實準確的話,則此寫本殘卷最晚在1943年土地廟文書發(fā)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從藏地流出,亦即在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和開展工作之前。
敦煌寫本《國語》殘卷最初為學界所知,與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和研究者密切相關。王利器先生撰有《跋敦煌寫本〈國語〉賈逵注殘卷》一文[7],其中提到“原卷舊藏臨洮辛德普處”(4)案:“辛德普”當是“辛普德”之誤,今據(jù)相關資料糾正之。。后來,位于蘭州的敦煌研究院文獻研究所所長李正宇先生也說此寫卷原為辛普德藏品[8]。辛普德,甘肅臨洮人。方約在《常書鴻一生心血傾注敦煌》一文中提到,教育部籌備敦煌藝術研究所之初,常書鴻被任命為籌委會副主任,但經(jīng)費緊張、路途艱苦、人員短缺,除甘肅省教育廳選派一名文書以及幾位志同道合者之外,又從臨時會計訓練班中招聘了一名會計,就是辛德普(辛普德)[9]。據(jù)王利器先生所言,辛普德可能是第一個收藏此寫本殘卷的人。辛普德在研究所雖是負責財務的會計,但他是臨時會計訓練班中唯一自愿到敦煌工作的人,且平日留心搜集寫經(jīng)殘片,為敦煌事業(yè)傾注了大量心血。從這一點來看,辛普德確實有購藏此寫本殘卷的可能。但據(jù)敦煌研究院文獻研究所馬德先生的說法,辛普德對敦煌感情極深,自己將搜集來的寫經(jīng)殘篇20余件縫制成小冊子,1950年交研究院收藏[10],不太可能在剛來敦煌工作的時候就把相對完整且價值較高的部分殘卷存留在自己手中,然后轉讓給別人。因此,購藏此寫本殘卷者應該另有其人。
董希文(1914—1973),浙江紹興人,1939年畢業(yè)于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曾師從林風眠、劉海粟、常書鴻等先生。1943年1月,董希文參觀了教育部在中央圖書館舉辦的“敦煌藝術及西北風俗寫生展”,并為之震撼,隨后又看到籌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消息,便與常書鴻聯(lián)系,與新婚妻子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抵達敦煌,成為研究所的副研究員[11](P361-362)。常書鴻先生后來也回憶說:“從大后方陸續(xù)來了好幾位我在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學生,董希文和他的妻子張琳英,首先風塵仆仆趕到了這孤懸塞外的藝術洞窟,這使我大喜過望?!盵12](P56)此后的兩年間,董希文除工作外,還經(jīng)常用自己的錢在敦煌民間購買散佚的經(jīng)卷[13]。于是,寫本《國語》殘卷的命運就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了。
蘇瑩輝先生在《敦煌所出北魏寫本歷日》一文中提到,此寫本“系友人董君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冬得之敦煌市廛”,“三十七年(1948)秋,董君自杭垣以此歷抄本寄示,并囑為考證發(fā)表”[14]。余欣先生認為這里的“董君”是董作賓,進而對此殘卷的真實性提出懷疑:“此原件本為董作賓所得,后來卻不知去向,至1997年忽又從日本歸還敦煌研究院?!盵2](P99)這一根據(jù)來歷判斷真?zhèn)蔚淖龇▉碜杂谇拔乃龢s新江先生之言,但余先生在論證的時候稍一疏忽,便有了張冠李戴的失誤。在蘇瑩輝先生《敦煌寫本〈國語解〉殘卷》文中,與上引文一樣都提及了此殘卷的來源:“三十七年(1948)秋,友人董君晞汶(希文)以此寫本照片及其背面之北魏歷日摹本寄示,并囑為之考訂發(fā)表?!盵3]所不同者在于,此文明確提及“董君”是董希文。而且,這一時期的董作賓先生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主要負責人,承擔大量的組織、管理工作,盡管史語所在抗戰(zhàn)期間曾組織“西北史地考察團”(1942)、“西北科學考察團”(1944)赴西北考察,但董作賓本人并未前往[15](P160-161),當然也不會在敦煌收購文物。因此,余欣先生無疑是誤解了“董君”的身份,進而影響到了對此寫本殘卷真?zhèn)蔚呐袛?。筆者通過對此問題所做的進一步考察發(fā)現(xiàn),在榮、余二先生論著發(fā)表之前,鄧文寬先生在《關于敦煌歷日研究的幾點意見》一文中,引用蘇瑩輝先生“系友人董君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冬得之敦煌市廛”這句話時,便在“董君”后加括號注明是董作賓[16]。則余先生此誤實是由于沿襲鄧先生,且二先生均未查核蘇瑩輝先后發(fā)表的關于歷日和《國語》殘卷的兩篇論文。
蘇瑩輝先生也曾在敦煌藝術研究所工作,其關于寫本殘卷來源的說法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兩年后發(fā)生的事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證明,董希文確是此寫本殘卷的購藏者。據(jù)曾長期在敦煌研究院工作(1982—1998)的譚蟬雪先生之說,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很多高校、科研機構和專家學者陸續(xù)返回原址,董希文也離開了研究所。但在董希文離開敦煌之前,與其師常書鴻先生曾發(fā)生過不愉快。常書鴻先生非常重視董希文在民間購買的《歸義軍衙府酒破歷》,希望他把這件文書留下,雙方遂發(fā)生爭執(zhí),最后達成妥協(xié):留下原件照片,并把這件“酒破歷”一分為二,小截(11行)留給敦煌,大截(38行)由董攜走[13]。結合蘇瑩輝先生相關文章中所說可知,董希文在離開敦煌的時候,除了《歸義軍衙府酒破歷》之外,還帶走了包括寫本《國語》殘卷在內(nèi)的多件文書。顯然,如果是辛普德購藏此寫本,董希文是很難將其帶走的。至于這些文書經(jīng)卷如何從董希文手中流失到日本,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在查閱相關文獻的過程中,筆者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頗值得注意的情況:關于日本友人青山慶示把八件敦煌文書捐獻給敦煌研究院收藏過程中的細節(jié),在國內(nèi)學人的著述中出現(xiàn)了不少互相矛盾甚至明顯錯誤的說法。如劉正成先生在2003年11月17日與魏啟后先生的談話中曾提到:“敦煌的經(jīng)卷、簡冊,除了斯坦因他們運到歐洲去的以外,第二個日本他們拿去比較多。前年,青山杉雨的太太,就根據(jù)青山杉雨的遺志,把敦煌的東西送回了敦煌?!盵17](P290)劉先生談話中所說捐獻時間(“前年”,即2001年)和捐獻人(青山杉雨的太太)均與官方媒體報道不符。再如沙武田先生曾說“日本書法家青山杉雨先生在1997年10月9日將其家藏的8件敦煌寫本送還敦煌研究院”[18](P165),而青山杉雨在1993年便已去世。同樣的說法柴劍虹先生也曾在其著作中提到過[19](P416),但同書后又說是“青山杉雨的家人”[19](P453-454)??梢娖湟炎⒁獾较惹拔恼轮械氖杪S秩缍〗樝壬f八件文書均為酒賬,而且“更加巧合的是,這八件敦煌的北宋酒賬,與敦煌所藏的殘缺文獻居然可以合璧”[20](P370),而酒賬實際上只是八件之一。諸如此類的問題所在多有,不再一一列舉。事實上,段文杰先生在談及八件文書回歸過程的時候曾公布過青山慶示的一封信函[21](P151),青山慶示本人也曾與顧村言先生談及捐獻過程[22](P150)。再結合前述《光明日報》等官方權威媒體的報道,基本可以理清捐獻過程:
20世紀80年代初,青山杉雨在東京舊書店購藏包括《國語》及注殘卷、酒賬、佛經(jīng)等在內(nèi)的八件文書后,曾借給日本著名書法家西川寧之子西川杏太郎鑒賞。青山杉雨去世后,杏太郎建議將文書捐獻給敦煌研究院,并于1997年2月通過信函與敦煌研究院取得聯(lián)系。同年5月,青山慶示致函敦煌研究院商定捐獻事宜,并于10月8日與其母親等人到達敦煌,9日舉行捐贈儀式。至此,八件文書正式回歸敦煌。應該說,捐獻過程非常清晰,希望本文的梳理能廓清學界同仁的疑誤。
敦煌寫本《國語》殘卷在輾轉流傳中也出現(xiàn)了進一步殘損的現(xiàn)象。蘇瑩輝先生曾收到董希文先生寄給他的寫本照片,并因字跡太小擱置數(shù)年,后經(jīng)設法放大辨認,知殘存正文及注文六十行,從《周語下》“民不給將有遠志”起,到“物備而樂成上下”止[3]。王利器先生則說此卷殘存六十一行,“第一行之中,殘存‘民乎’二字注;二三兩行,行末稍殘;末十行,下半截殘”[7]。考蘇氏之文可知,其文未將“民乎”二字注部分計算在內(nèi),故二先生所見殘卷原貌是相同的。而到1982年饒宗頤先生在青山杉雨處見到此卷時,“今此紙實終于‘伶州鳩對曰臣之’句,共四十三行,應尚有十七行殘損,非蘇氏所見時之舊觀矣”[23]。由此可以推知,此寫本殘卷從董希文先生手中流出之后,到青山杉雨在舊書店將其購藏之前,其間的幾十年中出現(xiàn)了殘斷情況。
郭萬青先生曾撰文說,此寫本殘卷共2紙,22行,第2頁24行,合共46行。因第1頁第21行與第2頁第1行重復、第1頁之第22行與第2頁第2行部分重復,第1頁之第1行只有“民乎”二小字,實即43行[24]。這個說法存在不確之處。通過對敦研368的考察可以看出,譚蟬雪、郭萬青等先生所使用的殘卷照片與饒宗頤先生在青山杉雨處所見實物是一致的,亦即《甘肅藏敦煌文獻》中所收錄、現(xiàn)藏敦煌研究院的兩張殘卷的照片。實際上,這兩張照片顯示的殘卷是在同一張紙上連續(xù)書寫的,只不過在拍照的時候因卷子較長而分兩次拍攝完整,故而有幾行重復交叉罷了。蘇瑩輝、王利器、劉操南、饒宗頤等先生文中的描述其實已經(jīng)透露出這一信息,對饒先生文后所附的兩張照片與《甘肅藏敦煌文獻》所錄照片稍加比較也可以驗證這一點(5)敦研368所錄第一張照片止于“若無射有林耳弗及也”及注文,比饒宗頤先生文后所附第一張照片少了一行,可見這兩張照片非一人所拍攝。。而譚蟬雪先生在文章中說得更清楚:“白麻紙,總長70.1、寬24.5、界欄寬1.6、天頭0.8,地腳0.7cm,共43行,雌黃改字,雙行夾注。”如果將這兩張照片上的痕跡稍加比對,更可確認此殘卷為一紙無疑。
前文已經(jīng)指出,按照學界的一般說法,此殘卷正面是《國語》及注,背面是《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歷日》,但學界以往對《國語》及注的研究中基本只關注了正面的文字,很少注意到背面除了《歷日》之外,還倒書有《國語》相關的內(nèi)容。在諸位研究者中,饒宗頤先生較早注意到了背面保留的《國語》及注文。其正文為:“若不堪重,則多作輕而行之,亦不廢重,于是乎有子權母而行之?!绷碛凶⑨?0余字,饒先生以之與韋昭注相校,文字大異,知是出自《國語》別家之注[23]。值得注意的是,此句文字順序在正面所書《國語》及注之前,再對紙張殘損痕跡進行勘驗后可以看出,此紙當是先書寫了《歷日》;后在《歷日》右側空白處抄寫了《國語·周語下》單穆公諫周景王鑄大錢的部分句子,再把紙翻過來繼續(xù)書寫??梢酝浦?,《歷日》旁邊的《國語》句子倒著寫,是為了與《歷日》內(nèi)容區(qū)別開,另一面文字的書寫方向則與這幾行保持了一致。那么,以往學界《歷日》書于紙背之說恐怕需要修正了。
除上述《國語》殘卷的發(fā)現(xiàn)、收藏、流傳諸問題之外,學界也曾對與此殘本正文并存的注文作者問題進行過討論。前引王利器先生文認為此注出于東漢經(jīng)學家賈逵之手。據(jù)《后漢書·賈逵傳》所說,賈逵是漢初名臣賈誼之九世孫,其父賈徽曾隨著名學者劉歆學習《左氏春秋》和《國語》,并著《左氏條例》二十一篇。賈逵“悉傳父業(yè)……尤名《左氏傳》《國語》,為之《解詁》五十一篇,永平中上疏獻之,顯宗重其書,寫藏秘館”。賈逵之注,全文今已不存,清人王謨《漢魏遺書鈔》和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共從各傳世文獻中輯出259條。此寫本殘卷之注文有一千余字,其中有三條“與韋昭注引賈侍中或賈君說合”,王利器先生由此斷定“此為賈逵注矣”,且與韋注相比頗有可取之處,“今就此殘卷觀之,信乎名下無虛士也”。至于其它注文,王先生猜測應該是韋昭采用了賈逵的說法但沒有明確說明,“如此之等,為韋昭所本,而不出賈氏之名者,尚非一二數(shù)也”[7]。
然而,王利器先生把此殘卷注文定為賈逵的觀點并未被學界所認同。較早對此殘卷進行研究的蘇瑩輝先生曾對此殘卷注文和今天韋昭注和李善《文選注》所引賈注進行比較,認為韋昭注有“不采賈說”“改易賈注、引用賈注而不標明‘賈侍中說’ ”及“不從賈注”等不同情況,此注文“同于賈注者三條,與賈注略同者亦三條,異于賈注而與今本(韋注)略同者亦有三條。自其大體觀之,寫本注語均較賈、韋注解為詳”。蘇瑩輝起初以為此文是《隋書·經(jīng)籍志》中著錄的王肅《國語章句》,“及見諸書引賈多同于寫本注文,且在清人輯佚書中亦尚未發(fā)現(xiàn)王注同于此本者,故此疑莫決”[3]。由此可知,蘇瑩輝沒有找到現(xiàn)存王肅《國語》注文與此殘卷注相對應的內(nèi)容,故對此注作者采取了審慎存疑的態(tài)度。
饒宗頤先生的觀點與上舉二說不同。首先,通過對“景王鑄大錢”章注文的比較,饒先生指出此注與韋昭注“文字大異”,故當是《國語》別家之注。其次,通過對“鑄無射”一段韋昭注引賈逵之說與寫本注文之比較,認為此殘卷注文“非賈即唐”。“唐”即唐固,孫吳學者,曾為《國語》《公羊》《谷梁》作注,《唐書·經(jīng)籍志》:“《春秋外傳國語》二十一卷,唐固注。”隨后,饒先生又將現(xiàn)在可見之賈注與此殘卷對勘,發(fā)現(xiàn)“歧異之處甚多,故可斷此北魏寫本《國語》注,必非賈逵之注;以韋昭言林鐘為無射之覆,唐尚書同于賈逵,則此殘頁可能即唐固之《國語》注”[23]。
郭萬青先生則認為,王利器先生將此殘卷注文定為賈逵注的主張沒有直接證據(jù),而饒宗頤先生認為是唐固注也只是一種臆測。通過此寫本注文與今存賈逵注文的對勘可以看出,此殘卷注不是賈逵所作。至于作者是誰,郭萬青認為目前無法確認,因為除了韋昭注和賈逵注存世較多外,其它各家存世條目很少,沒有辦法與寫本的相關文字進行對勘[24]。與蘇瑩輝先生類似,在沒有確切證據(jù)的情況下暫時存疑,郭萬青先生也采取了一種比較謹慎客觀的態(tài)度。
應該說,上舉王、蘇、饒、郭四位先生的說法,比較清晰地展現(xiàn)出不同學者對同一問題的不同理解和研究思路。王利器先生是以可以確證的三條注文為基礎,推定殘卷注文為賈逵之作;饒宗頤先生以殘卷注文與現(xiàn)存賈逵注異同互見的事實為依據(jù),推測殘卷注文是唐固之作;蘇瑩輝先生原本傾向于將其定為王肅注,但因沒有文獻史料證據(jù),故存疑;郭萬青則通過殘卷注文與現(xiàn)存賈逵注文的比較,否定其為賈逵注的可能性,并認為由于資料所限,目前無法確認其作者。而若對諸位先生的說法進行綜合考察,可以看到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盡管這些研究都是建立在對相關史料的梳理、??焙头治鲋?,但若僅僅囿于史書所載之只言片語,則此問題恐難以突破,也很難得出為學界普遍認可的觀點。 筆者以為,要弄清此殘卷注文的形成與作者,必須結合此寫本殘卷本身來考慮。結合此紙另一面的《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歷日》,可以確定此寫本是北魏時期抄寫完成的(6)蘇瑩輝先生曾指出,此寫本殘卷“因首尾不全,無由知其抄寫年代,但就書體觀之,不僅與背面之歷日文字相似,且與敦煌藝術研究所新發(fā)現(xiàn)之北朝寫經(jīng)亦大體相同?!笨蓞⒖雌洹吨型舛鼗凸艑懕咀胍芬晃模d其著《敦煌論集》,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9年。王利器先生在前引論文中也認為殘卷注文是北朝人所寫,但《歷日》“字跡拙劣,以淡墨出之,與正面非出一時一人手筆,或北魏以前故物也”。筆者以為,此殘卷兩面文字均當為北魏時寫成。另據(jù)筆者前文所述,《歷日》當為此紙書寫時的正面,非學界原來描述的背面。。而據(jù)宋庠《國語補音敘錄》所云,從《國語》成書到北魏時期,“自鄭眾、賈逵、王肅、虞翻、唐固、韋昭之徒并治其章句,申之注釋,為六經(jīng)流亞,非復諸子之倫”[25](P596)。除了韋昭注之外,鄭眾、賈逵、王肅、虞翻、唐固等人的著作已經(jīng)失傳,但不代表對后世學者沒有影響。正如宋庠所指出的,“歷世離亂,經(jīng)籍亡逸,今此書唯韋氏所解傳于世,諸家章句遂無存者。然觀韋氏所敘,以鄭眾、賈逵、虞翻、唐固為主而損益之,故其注備而有體,可謂一家之名學”[25](P596)。可見,韋昭注之所以能夠流傳后世,是由于其博采諸家之長,最為精善。而此北魏時期的殘卷注文,是否可以歸于上列各家之一,確如郭萬青先生所說難以確認。但若結合此寫本的抄寫年代、區(qū)域特點來考慮,也存在另一種可能:諸家對《國語》的注釋著作,在北魏時期還沒有失傳,此寫本殘卷注文可能是今人不知的某種古注,或當時之人把所見注本雜糅抄寫融為一爐的結果。筆者只是提出這樣一種可能,至于可能性有多大,在中國歷代古書流傳史上是否具有普遍意義,或許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
以上從敦煌寫本《國語》及注殘卷的發(fā)現(xiàn)、收藏、作者等方面對相關問題進行了初步分析,可以糾正學界對此寫本殘卷認識的幾個疏失。由此得知,此寫本殘卷的流傳雖然目前還不能完全搞清楚,但也可稱得上比較明確。僅就這一點來說,也比較符合前引榮新江先生的辨別標準。更可以讓我們放心的是,此寫本殘卷經(jīng)過多位學者的考察,其真?zhèn)位旧蠜]有疑問。而且,青山慶示先生捐贈過程中,敦煌研究院也對其進行過鑒定(7)蘇瑩輝、王利器等先生在較早時候即認為此寫本殘卷可信,20世紀80年代被日人青山杉雨收藏后,西川寧、池田溫等日本著名學者也對其進行了鑒定,認為是很有價值的文獻。1997年,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和文獻所的李正宇、王書信等先生也將其鑒定為真品。參看姜洪源:《八件敦煌遺書回歸記》(《檔案》1997年第6期)、段文杰:《段文杰回憶錄》(載《敦煌之夢:紀念段文杰先生從事敦煌藝術保護研究60周年》,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因此,筆者以為,此寫本《國語》及注殘卷盡管出處不明、輾轉流傳過程也有缺環(huán),但仍然是可以信任和放心使用的史料。至于此殘卷《國語》注到底出于何人之手,尚待進一步的研究。而此寫本殘卷的最大價值,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此前未見過的《國語》注本的片段,且與現(xiàn)存影響最大的韋昭注優(yōu)劣互見,可以作為研究相關問題時的參考資料。但正如郭萬青先生在校勘時所指出的,此殘卷《國語》及注存在脫漏、誤植、訛誤等情況,因此本身質(zhì)量并不高,基本不具備版本??眱r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