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晨 李 瑋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對于每一個關注網(wǎng)文的研究者來說,僅僅著眼于網(wǎng)文的宏觀數(shù)據(jù)或者一時的熱點是不夠的;跟隨網(wǎng)文的發(fā)展,才能在持續(xù)的觀察與理解中,為網(wǎng)文的階段性發(fā)展做出有效闡釋。以女頻古言網(wǎng)文為例,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一般以女主集萬般寵愛為一身作為基本設定,但是這一設定也在悄然發(fā)生著某種變化——即由剛開始的“傻白甜”式的、“白蓮花”式的女主,轉(zhuǎn)變?yōu)槁斆羟纹な降呐?,而后轉(zhuǎn)變?yōu)椤按笈鳌薄!按笈鳌蔽闹械呐魅斯兄鼮閮?yōu)秀的雙商和更為精彩的奮斗史,然而許多“大女主”文中都隱伏著男權意識,通過籠絡作為情感對象的男性來征服天下,以吸引男性的庇護為自強的終極意義,仍舊顯現(xiàn)著女性對于依附強權的向往。但在當下的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中,儼然出現(xiàn)了另一種極具鋒芒的表達傾向,表達著對等級性別結構的反抗,對女性主體意識的堅守,不回避女性對平等乃至強權的向往,其人物結局更是多為愛情與自我成就的雙向達愿。天下歸元、寂月皎皎、藍色獅此三位江蘇女頻古言網(wǎng)文作家,便是這一類創(chuàng)作中的代表人物。以市場標準來看,其作品網(wǎng)絡點擊量、出版銷量,以及影視改編作品評分都十分出色,是實現(xiàn)網(wǎng)絡文學商業(yè)性的典范;以文學性標準來看,其作品境界開闊,描摹細膩,對人性、人事理解獨到,在文學性上也毫不遜色。可以說,她們的女頻古言創(chuàng)作在文學與市場之間找到了一個較好的平衡點。本文以上述三位作家的作品為例,試看作者如何在迎合讀者期待的基礎上,直面人性的矛盾,思考生活的復雜性。
女頻古言網(wǎng)文的背景設定多在男性強權的時代,哪怕是朝代架空,也多沿用儒家文明背景,保留了男尊女卑的性別結構。在寂月皎皎等人的文本中,這一性別結構時常處于一種被質(zhì)詢的狀態(tài)。如《倦尋芳》在一開頭就對“女德”“女誡”等建立在男尊女卑基礎上的道德觀進行否定。女主人公蕭寶墨八歲時就將讀《女訓》的那個先生打得鼻青臉腫,掛冠而去。當三哥指責蕭初晴“很不規(guī)矩”,府上養(yǎng)了數(shù)個俊秀的男人,怕帶壞了她時,蕭寶墨反駁他說:“除了三嫂,你不是也養(yǎng)著幾十個美姬么?同是皇親國戚,為什么你養(yǎng)得,她養(yǎng)不得?”[1]進而咄咄逼問:“男尊女卑?誰規(guī)定的?”[1]《兩世歡》也試圖解構指責女子擁有多名男子乃“放蕩”的道德標準,甚至讓這一質(zhì)疑率先從男性的口中發(fā)出,“只為一人淫樂,令背后多少女子孤寂絕望,為何會被視作理所當然?”[2](P24)聽到景辭的一番話,“阿原怔了怔,隨即頗以為然,‘嗯,如此說來,我當日所為也沒什么錯。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流連花街柳巷,連養(yǎng)上許多外室情人都被視作風流放曠、倜儻不羈,女子卻不行?’”[2](P24)寂月皎皎在作品中為原清離離經(jīng)叛道的放縱辯護,指出這不過是因為男權壓抑和侮辱所致。《君臨天下》中,即使女主人公蕭木槿對不離不棄、榮辱與共的忠貞愛情十分贊賞,但她并不認可傳統(tǒng)女子節(jié)烈觀,也不認可女子需以夫為天的準則。當許思顏問她若自己是一介平民該如何,蕭木槿答他,說兩人可以憑本事獨立生活也很好。但是當許思顏問:“那么如果那次我在兵亂之中你沒能將我救下來,我就那樣瘋了呢?你還會朝夕陪伴我嗎?”[3](P440)蕭木槿卻說:“一輩子的小寡婦?……除非我和你一樣瘋了!”[3](P440)從而表達出對于傳統(tǒng)女性道德觀的否定,對女性以自我人生樂趣為首位的價值傾向的肯定。
諸多女頻古言網(wǎng)文都在著重表達男性對女性的“寵愛”,將“寵”覆蓋上“深情”“甜蜜”等標簽,在這個過程中,雖然女性是主人公,但她的“動作”在很多時候都具有被動性?!艾旣愄K”題材、“白蓮花”題材,乃至許多的“大女主”題材中,女性較多地憑借其在外貌、性格、道德等方面具有“靜止性”的特質(zhì),吸引、依靠在權勢、財富等方面具有“主動性”的男性。此時,男性對女性的注視是趣味性的,帶有玩味和戲弄之感,如同對于寵物的注視。在目光追隨帶有趣味性特征的女性的過程中,男性角色屢屢利用其權勢、武力、智謀,救女主于危難,給予女主地位與愛情。而寂月皎皎等女頻網(wǎng)文作家,則著重表達了這種“寵愛”之下女性所體會到的折辱,表達了女性對此類男性強權表現(xiàn)出的不滿。如《倦尋芳》中,蕭寶墨被送到魏國,遇到暴戾決絕的魏王拓跋柯,雖然魏王表現(xiàn)出對蕭寶墨的喜愛,寵愛于她。但蕭寶墨感受到“寵愛”中的屈辱感,她覺得自己像是青樓女子,或是某種寵物?!毒R天下》中,蕭木槿在成親前三年,裝作木訥,不愿侍寢,原因是意識到爭風吃醋本身具有屈辱性。她反問許思顏:“不然怎么辦?卷你那堆女人里爭風吃醋?為一個濫情的男人?雖然這男人是太子,可我從來沒有找虐的習慣?!盵3](P425)蕭木槿對妻妾成群的結構十分厭惡,不屑于淺薄地為搶奪一個男人打得頭破血流,丑態(tài)畢露,于是毫不猶豫地視其夫婿如糞土。并不以男性的寵愛為自我言行終極意義的女主人公,對于自身弱勢者的身份感到不滿,處處以“出格”的言行反抗著其所身處的社會中的性別等級結構。
女強文的興起雖也源于對男尊女卑這一傳統(tǒng)性別結構的不滿,但是大多數(shù)女強文在敘事過程之中要么是將男女兩性對調(diào),結構不變,要么是讓女主人公通過籠絡異性來爭奪天下,細看之下,女性還是只以其玄之又玄的魅力為資本,表面上看是征服異性,實際上是服從于等級化的兩性結構。天下歸元等女頻古言網(wǎng)文作家則明確反對女性終將被愛情“征服”而喪失主體性這一基本結局,同時讓女性由始至終充當著主動選擇、取舍的主體。如果說天下歸元側重于強調(diào)女性權謀的重要性,寂月皎皎則擅長描寫女性在情感博弈中的主體性,藍色獅則優(yōu)長于刻畫女性在人生選擇與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意識。在天下歸元等人筆下,“女強”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貫穿文本始終的對于女性自我意識的堅守。
天下歸元等人對于“女強”的理解與期待,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眾意識有關。天下歸元在訪談中說,“現(xiàn)在女性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身邊的很多女性都十分優(yōu)秀。女性讀者也不再滿足于看傻白甜,現(xiàn)在許多女頻作家都不滿足于寫女性被照顧,被寵愛,而選擇將女性從從屬地位中解脫出來,通過各種方式去展現(xiàn)自己的光輝,這也是符合當前實際情況的?!倍@樣一種現(xiàn)實情況卻并沒有在女頻古言領域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女頻古言之中的大多數(shù)女性角色仍停留在甚至是陸續(xù)地加入男性強權的羽翼之下。自強自立的女性宣言雖已喊出,其敘事過程中的處理卻經(jīng)不起推敲,性別觀念依舊陳陳相因,“看很多人吐槽說,女強文女強文,結果還是以女性征服男性,靠男性拯救,靠俘虜男性的愛和支持來爭權奪利來詮釋女強。骨子里還是弱的,依賴的。”天下歸元決定寫“完全靠自己不靠男人的”《凰權》也正是出自這一緣由,“用事實來證明女人可以和男人一般的成就,分庭抗禮,你來我往,無論從心志還是成就上,都不遑多讓。”[4]這也是《凰權》一直被公認為女頻古言權謀網(wǎng)文巔峰之作的原因,其中諸多女性角色的自我意識十分閃耀,真正將女性的“自強自立”落到實處。
在大多數(shù)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中,女性在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上的依附性特征,以及由此帶來的問題和困境,被有意地掩蓋了。似乎女性角色總能順利地遇到無數(shù)個愿意庇護她的男性角色,她只需要作絲蘿以依喬木,作蒲草以寄磐石,又或者女性角色口中多次高喊“我是我自己的”之類的言語,卻只是在男性角色的環(huán)繞中決定投入誰的懷抱而已。華麗的設定下,女性角色缺乏對自我身份的認識與思考,在不自覺中展露出對于男尊女卑的性別結構的臣服。哪怕是女性角色擁有諸多“金手指”,如超絕的醫(yī)術、制毒術之類的技能,在以男女感情為敘事主體的文本中,也不過是點綴而已。相對于男性角色權勢滔天、心智無雙、百戰(zhàn)百勝的諸多頂級設定,更是不值一提。
在天下歸元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女主人公則更多地能對自己的性別身份有深切的思考,清楚地意識到女性命運的被動性,而主動探尋女性命運的出路。如歸元的《凰權》中,鳳知微意識到世道艱難,長久寄居在舅父屋檐之下的女子絕不會有好前程,決定要女扮男裝,同這天下的男子一般,獲得施展才干的機會,青溟求學,繼而入朝為官,誓要走出一條更廣闊的人生道路。又如寂月皎皎的《倦尋芳》中,蕭寶墨得知自己要被梁王送去魏國和親后,她思緒起伏,百般沉吟,自問是否只能像母親那樣在浮華而孤獨的生活中選擇與青燈古佛為伴,思索如何才能在弱勢者的人生旅途中自決前路。
她們筆下的女性主人公都去除了依附性,認識到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不可靠性?!毒雽し肌分械氖拰毮?jīng)期待三哥能拯救自己于水火,但她逐漸發(fā)現(xiàn)即使三哥一心一意為她,也不得不借助口是心非的交易,將自己許給大將蕭彥以獲得足夠的兵力。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逃不脫被操縱的命運,所以迅速放棄了這種本質(zhì)為依附的性別期待,不再對男性的拯救抱有希望。她一方面掩藏情緒,應付拓跋柯,以求自保;另一方面試探拓跋頊的態(tài)度,審度他在權勢和自己之間的選擇,來判斷局勢,決定下一步計劃。即使是面對心中的三哥,她也依舊這樣說道,“我相信他對我的好,可我不敢將自己完全交托他。或者說,我已經(jīng)不敢將自己完全交托給任何人?!盵5](P530)女性認識到必須將人生收歸于自己掌中,才能將自己從絲蘿般不由自主的命運中剝離出來,生長為另一顆可以自我伸展的喬木。歸元的《燕傾天下》中,女主人公懷素年幼喪母,她遵循著母親臨終前的誓言“不依附,不委屈,不遷就,不遲疑,勇敢地活下去”[6](P26),在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以此為準則,故而才能擁有獨立而堅韌的一生?!痘藱唷分械镍P知微更是曾直白地哂笑道,“男人啊……都是愛江山甚于美人的。所以美人千萬不可以隨意動了心,自戀地以為自己的霸王會用江山來換她?!盵7](P960)鳳知微自卑賤中頑強生長,因而洞悉人心,通曉百情,她早早就明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耽溺于愛情,便是要依附于他人,故而她選擇時刻保持理性,絕不因任何男子的求愛而放棄自己的人生目標。鳳知微從不依靠任何一個男性的幫助,而是憑借自己超強的行動力、縝密的計劃、舉世無雙的智慧與勇氣,實現(xiàn)她不輸于任何一個男兒的家國抱負。鳳知微不依靠男權“謀權”,不只是男權結構中被“賦予”權力的客體,而是與男性一起“奪權”的主體,步步為營,奪權復國。她敢于深入敵營,敢于手起刀落,敢從城樓一躍而下,甚至敢誅愛人寧弈的心。是“爭權”,而非“愛情”,構成鳳知微行動的邏輯。她在奪權的過程中,主動地思考,主動地出擊,顯示出自覺的主體性?;蛟缁蛲?,或斷然或漸進,這些女主人公都實現(xiàn)了對于女性“依附性”的棄絕。
女性主人公的成長過程是一個宣揚現(xiàn)實性的、主體意識覺醒的過程?!毒雽し肌分?,蕭寶墨從不諳世事的嬌蠻公主,于生活的變故中逐漸看清現(xiàn)實,依靠自我,成長為縱橫捭闔的大女主。而《凰權》中的鳳知微則是自離開家門的那天起就沒有放棄過自己的野心,一往無前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去,在過程中不斷地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又為了什么,中途有過猶豫和躊躇,但最終仍決定與天盛分庭抗禮,誓死不讓?!秲墒罋g》中,這一敘事主題更為明顯,寂月皎皎用“失憶?!睘榕魅斯ㄔ炝耸浨昂笕烁竦膬芍亟Y構,以后者指向女性的成長與新生。失憶前的風眠晚具有女性傳統(tǒng)而陳舊的依附性,性格軟弱,唯唯諾諾,以景辭的愛憎為自己的愛憎,處處隱忍、服從,與景辭生死相隨。失憶后的阿原堅強果斷,瀟灑自信,在與景辭的兩性關系中處處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在景辭說出自己“生也隨你,死也隨你”[7]時才考慮讓景辭心愿得償。失憶前的風眠晚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處處受人轄制,為知夏姑姑折磨,被燕國三皇子陷害,被景辭誤解。失憶后的阿原有原則,有決斷,主動反擊知夏姑姑的惡言惡行,在揭露郢王的過程中起到關鍵性作用,對景辭既能大膽坦呈心意,也能在覺察景辭有意取消婚約并疑心她的品性時,果斷提出取消婚約。失憶前和失憶后的兩重結構相互對照,文本以失憶后的阿原為主體,顛覆了失憶前那份委曲求全的情感的意義。當景辭問道:“若再來一回,你還會由我處置嗎?”[8]阿原十分堅決地表示否定,她說:“老虔婆打我的耳光,我都會還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告訴你,她對我做的是什么,我對你做的又是什么……然后,你跟你的老虔婆過日子,我天涯海角去尋找我的良人。從此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結局,于你于我,再合適不過?!盵8]這兩重結構實現(xiàn)的是,自我意識覺醒的女性阿原對于尚無自我意識的女性風眠晚的斷然棄絕,沖開女性從屬性的壓抑,開闊之感頓生。
在女主人公自我發(fā)展,執(zhí)著于主體性的完整之時,必然與愛情,或者說和男性角色的關系,發(fā)生一定的沖突。“女強”必然與男性氣質(zhì)中固有的進取與強勢相抗,讓遭受時代束縛的女性無法在男權世界獲得豐盈的情感空間。在這一問題上,天下歸元這樣處理,“我偏重寫男方女方的相互成全。不可調(diào)和時,我會讓男方退一步。退一步是男方應有的氣度和胸懷?!毙貞褜拸V也是典型的男性氣質(zhì)之一,天下歸元不過是擇取了一個更適宜女性主體性發(fā)展的男性特征作為人設基底,便能在敘事之中緩和沖突。這一處理方式無疑展露了作家的智慧,也體現(xiàn)了網(wǎng)文創(chuàng)作中思想的變動。
除了女主人公,天下歸元等人還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主體性的女子形象。如《凰權》中與鳳知微肝膽相照的女將華瓊,本是窮苦的喪夫漁家女,但她不畏世俗目光,以再嫁之身向燕懷石表明心跡,孤身勇闖燕氏祠堂。她與鳳知微肝膽相照,為知己好友可以馳騁沙場,為了女性群體的家國抱負,敢于同丈夫燕懷石決裂,“馳回陣中”。在愛情這一問題上,她曾朗言對鳳知微說道:“我不要任何人因為我的施恩而遷就我,來成全一段不算美滿的愛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頂著尊貴的姓氏安詳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風物中淘洗淬煉,我要他燕懷石終有一日,不得不抬起頭認真看我,我要他終有一日明白,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過所有?!盵7](P400)此外,還有十歲出征,十四歲沙場點兵,文武雙全,特立獨行,連天盛帝都念念不忘多年的火鳳女帥秋明纓,堅忍蟄伏多年,守護大成遺孤;韶寧本是天盛王朝最尊貴的公主,卻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下毒殺人無所不做,多次謀劃要除去寧弈,介入黨爭之中頻頻生事,讓鳳知微頭疼不已。同樣具有女性主體性的配角以其言行與主人公的人格光芒交相輝映,使文本呈現(xiàn)星星點點的閃耀之處?!秲墒罋g》中,“名聲不好”的原夫人具有一般女子所沒有的謀略、一般母親所沒有的胸襟。就阿原因為感到折辱而取消婚約一事,原夫人深以為然,而并未認為阿原小題大做。她說:“我倒覺得皇上更該相信,她千真萬確是我的女兒。她所做的,她所說的,都是玉羅這些年來想做、想說,卻不敢做、不敢說的……同樣被辜負,我的女兒比我勇敢。這樣挺好,我不在乎養(yǎng)她一輩子,她也不愁沒男人。”[2](P73)故而天下歸元等人的作品被贊譽為視野開闊,這種開闊并不只是家國背景豐富,諸多人物與政治復雜交織所帶來的,而是對現(xiàn)代女性價值觀的堅守所帶來的。女性堅守主體性是出于對于自我意識的信任,推己及人,在這種對于個體意識的信任之下,女性會更加冷靜、通透地處理人際關系,包括愛情、親情、友情等,那么在情感上就很少出現(xiàn)拖泥帶水、循環(huán)往復的拖沓之感,從而表現(xiàn)出清爽、開闊的特征。
女性的自主意識,并不是要凌駕于男性,而是堅守人格平等的信念。如藍色獅在《錦衣之下》中,為男女主人公袁今夏與陸繹賦予了一種單純的“同事”關系中,雖然二人是上下級,但是只在事務上相互配合,其余時間則是平等交往,相處十分自然。在探案的交集、沖突和合作中,在工作的對話、交鋒和攜手中,相知相戀的心意不斷萌生。是分析案件時的共鳴、對待官場民生問題的共情,以及身處險境時的患難與共,讓他們產(chǎn)生愛情。可以顯見,在這組人物關系的設置上,藍色獅借鑒了現(xiàn)代生活中個體之間的交往形式。歸元的《凰權》中,鳳知微也沒有成為一個壓倒性的存在,鳳知微與寧弈的交往更多是因為彼此十分相似,兩個主體性十分鮮明的個體人格相遇后產(chǎn)生了對鏡自照的觀感。其往來是智謀與智謀之間的對等交鋒,是果決與膽識之間的激烈碰撞,是因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而多看了彼此一眼,是因皆存報國志、皆有政治野心而產(chǎn)生交集,而不是一個權勢赫赫的親王纏上一個“有趣”的美人。袁今夏與陸繹、鳳知微與寧弈,他們之間的矛盾與誤會始終能夠以溝通疏導,以智慧化解,而較少被讀者詬病為愚蠢、固執(zhí)、俗套。這源于天下歸元與藍色獅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有著平等與理性的期待?!毒R天下》中有言:“絕不能深愛,絕不能泥足深陷,更不能將自己變成無力自主、攀附他人的凌霄花?!盵3](P521)“凌霄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舒婷的《致橡樹》,其中有“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這樣的語句。在《致橡樹》這首詩里,舒婷以女性的口吻表達了一種平等獨立的愛情觀,所謂“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比肩而立。雖然不能斷定寂月皎皎受舒婷影響,但顯然寂月皎皎的作品和舒婷的詩歌在兩性關系方面形成了“互文”,共同呼吁著兩性之間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礎之上的真摯愛情。
正是因為在這些古言女頻網(wǎng)文中,女性既不依從“男尊女卑”的性別結構,亦去除了依附性,所以女性獲得了一種新的文化性格。女性在性別文化結構中,被塑造為軟弱、單純等文化性格。作為這一命題的反面,將女性描述為“鐵娘子”也是這一性別結構的產(chǎn)物。在天下歸元等作家的作品中,女性人物可以擺脫柔弱而依附、美貌兼有清純、有趣但需要保護的氣質(zhì),具有獨立自信、普通但追求平等、淡然但不妥協(xié)的形象氣質(zhì)。《錦衣之下》中的袁今夏,雖然實為前任宰相夏顏的孫女,但寂月皎皎卻并未特地彰顯其尊貴氣質(zhì)或是驚人美貌,而是著力刻畫其普通人的特質(zhì)。離開了女主光環(huán)和鏤金刻玉式的情景襯托,聚焦一日三餐、酸甜苦辣的現(xiàn)實生活,讓袁今夏在一個極具有煙火氣和人情味的環(huán)境下出場。寂月皎皎在《君臨天下》中為女主人公賦予了一種出世的精神氣質(zhì)。蕭木槿不僅不看重男性賦予的權力,也不把從小便看慣、看淡的權勢富貴放在眼里,視江山如浮云,視天下如無物。不僅不屑于爭寵,而且具有超脫權力體系,追求“出世”境界的精神水準。當許思顏看到蕭木槿在閱讀《莊子》的《列御寇》,他指責蕭木槿年紀輕輕就想著跳出紅塵之外,逃避自己該盡的責任。蕭木槿則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自然要盡該盡的責任,但倘若無需再報恩還義,她定要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去。無論是銳意進取、認真過普通生活,還是淡然避世,女性主人公們都是在堅守女性的主體性,破除世人成見的枷鎖,抗拒對男性強權的依賴。這都是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中人物革新、敘事革新的新風向,也意味著網(wǎng)絡文學正追隨著當代價值觀的變動,調(diào)整自己的套路,進行思想轉(zhuǎn)型的發(fā)展動向。
一味地要求網(wǎng)絡文學作家向純文學理念靠攏,追求文學的超越性和思想性是不現(xiàn)實的,不僅違背網(wǎng)絡文學本質(zhì),也對抗著網(wǎng)絡文學作家創(chuàng)作的機制。但同時網(wǎng)文的諸多套路因與現(xiàn)實性背離甚遠,直接承接大眾的惰性與幻想性而遭受詬病,如“金手指”對應不勞而獲的心理,“甜寵”對應女性向男權的無意識屈服。而在這幾位網(wǎng)文作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女頻古言領域中一種新的表達傾向正嶄露鋒芒,這無疑是大眾意識形態(tài)變化的例證,也是網(wǎng)文與現(xiàn)實性接軌、套路和情懷融合的信號之一。與此同時,也展現(xiàn)了大眾讀者的思想轉(zhuǎn)型,不再滿足于迎合惰性的烏托邦,而瞄準具有現(xiàn)代價值觀、新的性別結構幻想的敘事文本,這一現(xiàn)象必將反饋回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者眼中,成為其創(chuàng)作動力,指向著網(wǎng)絡文學的前路。
天下歸元的《帝凰》是一個復仇故事,開場仇怨的設置十分驚艷,各種線索的關聯(lián)和呈現(xiàn)也讓這部作品顯現(xiàn)出很好的懸疑風格,不過,后期小說則改變了暗黑復仇的設定,走向俗套。對此,天下歸元回應道,“網(wǎng)文寫作不是封閉的,是不斷與讀者互動的過程,其間讀者的反饋不可避免會對作者造成一定的影響。我也曾設想把《帝凰》寫成一個震撼性的悲劇,但是到了后期,一部分原因是考慮到整個故事太過陰暗,影響市場的同時也讓人不適;另一個原因是我自己心軟了,不忍心虐自己的讀者。”[4]可見,在網(wǎng)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文學性始終不能離開商業(yè)性而存在,《帝凰》的改動就是其文學性不得不向商業(yè)性妥協(xié)的結果。但是筆力強大的作家可以在文本中做出調(diào)校,使其能夠在“爽”的機制內(nèi)堅守某種信念,使思想性與商業(yè)性之間達到更和諧的狀態(tài)。
“瑪麗蘇”題材本是最不強調(diào)女性主體意識的,男性的“寵愛”是每個女性角色的終極意義。但是天下歸元等人卻對“瑪麗蘇”套路的精神核心進行了一定調(diào)整,在保留“爽感”的同時,嵌入了一些更具有思想水準的價值觀念。例如同樣是一眾男性角色都拜倒在女主人公石榴裙下的言情模式,寂月皎皎在《君臨天下》中強調(diào)蕭木槿并不貌美,木槿吸引許思顏的并不是她令人一見鐘情的外貌,而是她的聰明才智。作者在女主光環(huán)中稀釋女主人公的外在美麗,而著重展露其內(nèi)在魅力?!痘藱唷分校P知微的魅力也不在于她的女性身體,而是在于她的品質(zhì)與能力。寧弈被她的膽識所吸引,顧南衣被她的真誠所打動,赫連錚與她的豪爽仗義不謀而合,晉思羽同她的狡詐多變?nèi)绯鲆晦H。頻頻出擊,屢屢得手的鳳知微,是作為一個胸有丘壑、智勇無雙的個體吸引了眾多男性角色的喜愛,而不是作為一個“有趣”的、具有褻玩意味的美人供人追逐。不只停留在“趣味”,而是欣賞和匹敵之感構成了愛情的基礎。再如這四位男性角色都深愛鳳知微,但是兩兩關系又十分不同,不只是像普通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中男性角色都想與女主人公出雙入對那么簡單。鳳知微與寧弈是相愛相殺,與晉思羽是“黑吃黑”,與顧南衣是如師似姊,與赫連錚可以平心論友。在天下歸元的改動中,讀者甚至會忘記《凰權》的種種設定其實司空見慣:女主人公是位高權重的公主,與男主人公有國仇家恨,幾個國家的王親貴戚都與她交好。女主依舊一路開掛,四處逢源,此外還集合了“女扮男裝梗”“失憶?!钡鹊?。相較于《凰權》,《扶搖皇后》的受眾認可度更高。它更符合網(wǎng)文“爽”的邏輯。孟扶搖同時得到無極國皇太子長孫無極、天煞國皇弟戰(zhàn)北野、醫(yī)圣兼軒轅國皇族宗越的愛情。作為史上唯一一個練成“破九霄”的人,協(xié)助戰(zhàn)北野成為天煞國國王,協(xié)助宗越成為軒轅國皇弟,自身成為璇璣國女主,與長孫無極結合,成為無極和大宛合并后的大成國的神瑛皇后。從情節(jié)上來說,這是一本瑪麗蘇味道十足的女頻古言網(wǎng)文,但是天下歸元在細節(jié)上著重刻畫了女性角色在絕處逢生時的艱難、絕望、掙扎,從而展現(xiàn)孟扶搖的一路開掛不僅是因為好運氣、好武功、好男相助,而是與其不妥協(xié)、不放棄、生生不息的自強精神有關。藍色獅在《錦衣之下》中設定袁今夏六扇門小捕快的身份,讓她始終堅持工作,自食其力,也是在傳遞一種與獨立相關的價值取向:唯有如此,才能和位高權重的上司陸繹平等相處。寂月皎皎在《君臨天下》中安排蕭木槿同名師學習史書兵法,而非詩文書畫,同世外神尼學習高絕武藝,而非經(jīng)文禪心,乃是強調(diào)她已將“求人不如求己”的教導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雖細節(jié)各異,但天下歸元等人共同地在網(wǎng)絡文學套路林立的文本中傳達著這樣一種價值觀:女主人公唯有憑借其不輸于男性的品質(zhì)與能力,在自強中應對一個個挑戰(zhàn),在矛盾中直面掙扎內(nèi)心,才能成為縱橫捭闔的大女主。在套路中大放異彩,于瑪麗蘇題材中內(nèi)嵌堅韌精神,天下歸元等人的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爽”與情懷的統(tǒng)一,在女頻古言領域中脫穎而出。
正如天下歸元所說,“網(wǎng)文其實只是載體和表達方式和傳統(tǒng)文學有區(qū)別,但是這并不影響灌注情懷和精神內(nèi)核。完全可以寓教于樂。就像我以前寫文章所說的,淺寫作未必淺人生,故事自有內(nèi)核;戲說未必戲人性,相反更加鮮活……我一直在努力尋求一種平衡,藝術與商業(yè)共存,趣味并嚴肅同在。我相信許多網(wǎng)文作家都有這樣的想法并為之努力。”[4]風格輕松,但思考可以深邃;套路林立,但情懷可以濃烈。女頻古言網(wǎng)文不只是能為女性讀者群體描繪一個優(yōu)待于自己的男權世界,迎合女性潛意識中如菟絲花一般的幻想,還可以在活潑曉暢的敘事中潛藏“女權”的思想性,凸顯女性主體意識和權力意識,促使女性讀者群體自我意識覺醒,堅守其主體地位??梢哉f,這類網(wǎng)文以“白日夢”為表象表達著某種“現(xiàn)實性”,以“迎合”為特征參與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變動,以“大眾化”的面貌實現(xiàn)了一種“化大眾”的功能。
網(wǎng)絡文學是依托商業(yè)機構發(fā)展起來的文學形式,許多人會質(zhì)疑追求商業(yè)性的網(wǎng)絡文學是否能兼顧文學性,或者說思想性。但商業(yè)性和思想性并不沖突,工業(yè)革命帶來的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興起才為思想啟蒙運動奠定了基礎,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也與思想界的活躍和開放相輔相成。好萊塢商業(yè)片中被奉為經(jīng)典的作品,也得益于其中能蘊含深刻的思想性。依托于商業(yè)性的網(wǎng)文,尤其在思想層面具有更為開放、活潑的優(yōu)勢。網(wǎng)絡文學可以超越商業(yè)流水線上文化產(chǎn)品的具體形式,成為創(chuàng)造力的生長點,提供另一種豐富文學經(jīng)典的可能性。在網(wǎng)絡文學圈層和主流文學評論場域內(nèi)皆受好評的作家作品并不在少數(shù),這些作家作品的存在多次證明著文學與市場之間并非對抗關系,思想性與商業(yè)性可以實現(xiàn)雙向共贏的事實。當作者找到那一個微妙的平衡之處時,便能在迎合讀者對于“爽”的需求的同時,于浪漫之中直指現(xiàn)實生活,于虛幻之中與真實性緊密相接。天下歸元在創(chuàng)作《扶搖皇后》時就自覺地“在堅持寫作個人原則和迎合讀者口味之間,尋求了一個基本的平衡……取玄幻步步生蓮的熱血奮進,棄言情你儂我儂的反復糾纏?!盵4]她憑借著對于文本內(nèi)容的精準把握,以《扶搖皇后》一舉成名,不僅奠定了網(wǎng)絡文學圈內(nèi)的“大神”地位,更是獲取了多項主流網(wǎng)絡文學賽事獎項,被公認為江蘇網(wǎng)絡文學作家翹楚之一。
作為大眾意識形態(tài)的晴雨表,網(wǎng)絡文學在種種類型之中皆與大眾欲望密切相連。本文中我們雖只以女頻古言網(wǎng)文為例,以部分作家作品為代表,討論了其中一種新興傾向的出現(xiàn),但這并不只是單一的類型文學之中出現(xiàn)的個別現(xiàn)象,網(wǎng)絡文學諸多類型文本都悄然發(fā)生著某種變革,新的表達傾向正嶄露頭角,迅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