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組詞《生查子·詠史》為考察中心"/>
曹 秀 蘭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七日,李自成陷京師。次日,崇禎帝以身殉社稷。四月,清兵入關。五月,清兵定京師。明清鼎革已成定局。船山“始聞國變,悲憤不食者數(shù)日,作《悲憤詩》一百韻,吟已轍哭”[1]23。此后幾年間,船山四續(xù)原韻,以抒悲憤難抑之情。由于《悲憤詩》原韻及續(xù)韻均已亡佚,我們無從據(jù)之探得船山面對國變時的痛悼之情,但所幸船山亦在其他作品中書寫了此種情懷。船山詞即是以書寫故國情懷為主要內(nèi)容,其詠史類的詞借助于歷代史事深隱地表達故國之思,頗有時代色彩。學界對船山詠史詞雖有涉及,但深度不夠,尚不成系統(tǒng),且有誤讀之失。筆者不揣淺陋,以船山組詞《生查子·詠史》為考察中心,深入探究其基于特殊時代背景的遺民情懷,以就正于方家。
古代士人自幼接受的文化教育中,家國之愛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這是士子們成長過程中逐漸構建的精神大廈中的巨大支撐,亦可謂生命動力的支撐。新舊朝代交替之際,面對舊朝的滅亡,對士子們而言,不啻于精神大廈轟然倒塌,生命力驟然衰竭。船山生長在一個有精忠愛國氛圍的家庭中,這無疑更加強化其愛國深情。船山雖在清朝生活幾十年,仍以明遺民自視,便是其故國情懷深厚的力證。我們也可以想見,當身處朝代鼎革之際,其內(nèi)心的痛楚是何等強烈。這種深情我們可見于其詠史組詞。如其《生查子·詠史》其四:“青衣抱玉觴,獨向蒼天哭。天有無情時,歷亂雙鵝撲。 杜鵑啼不休,商陸子難熟。流淚一千年,血跡西臺續(xù)。”上片首句極生動地再現(xiàn)了船山在明亡之際痛徹心扉的故國情懷。據(jù)陳茂同《中國歷代衣冠服飾制》所言:“明代的庶民百姓,平時穿雜色盤領衣……市井富民有時雖也穿著沙綢綾羅,但顏色只用青、黑兩色?!盵2]211“清代的野老庶民以及工農(nóng)百姓的衣冠服飾,還有許多和明代相類似,沒有顯著的區(qū)別。”[2]248此處船山是以“青衣”自指。面對時艱,內(nèi)心悲痛難以言說,亦無人可訴,唯有手抱酒杯,仰面向天而泣,“抱”“獨”二字足見其痛楚與無助?!疤煊袩o情時,歷亂雙鵝撲”,借“雙鵝”典故指明清鼎革事,為上句的痛楚作一緣由交代。《晉書》卷二十八《五行志中》:“孝懷帝永嘉元年二月,洛陽東北步廣里地陷,有蒼白二色鵝出,蒼者飛翔沖天,白者止焉。此羽蟲之孼,又黑白祥也。陳留童養(yǎng)曰:‘步廣,周之 狄泉,盟會地也。白者,金也,國之行也。蒼為胡象,其可盡言乎?’是后,劉元海、石勒相繼亂華?!盵3]864后詩文中以“雙鵝”為兵亂之典。如唐李白《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詩:“雙鵝飛洛陽 ,五馬渡江徼?!?/p>
下片首兩句“杜鵑啼不休,商陸子難熟”仍繼續(xù)強化這種亡國之痛。宋羅愿《爾雅翼》卷七《釋草》“薚”條:“蓫,薚,馬尾。郭璞曰:‘《廣雅》云:馬尾,蔏陸?!侗静荨穭e名薚。今關西亦呼為薚,江東呼為當陸?!思覉@圃中,高三四尺,葉青如牛舌而長。莖青赤,至柔脆,夏秋開紅紫花作朵,根如蘆菔而長,如人形者有神。……據(jù)《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杜鵑初鳴,田家候之,此鳥鳴晝夜口赤,上天乞恩,至章陸子熟乃止。然則章陸子未熟以前,為杜鵑鳴之候,故稱夜呼?!盵4]74-75此兩句取杜鵑啼血,哀鳴難止之意。杜鵑啼血因原典中表達懷念故園以至呼至流血,故具有悲情色彩。船山此處借之以喻自己面對國變哀鳴難已的悲痛。接下來船山以“流淚一千年,血跡西臺續(xù)”表白自己的遺民情懷。西臺,在今浙江省桐廬縣南富春山。公元1290年,謝翱作《登西臺慟哭記》以哭愛國志士文天祥。船山此句借謝翱哭文天祥的遺民之悲嘆,表達自己對明朝的悼念之情,言自己的遺民之悲嘆,乃謝翱遺民之悲嘆的延續(xù),為一脈相承的情感。
《生查子·詠史》其三上片船山借西陵妓典故含蓄道其亡國之悲痛。詞曰:“千秋銅雀臺,腸斷西陵妓。誰念故園空,豆蔻含胎死。” 銅雀臺,遺址位于今河北臨漳縣境內(nèi),臺高十丈,有屋百余間,為曹操與文人騷客宴飲賦詩,與姬妾宮女歌舞歡樂之所。元周南瑞編《天下同文集》卷四十四選錄宋趙文《銅雀臺》詩,并序曰:“魏武帝遺令:‘婕妤、美人皆著銅雀臺上,施八尺床繐帳。日晡,上酒脯,月朝十五向帳作伎。汝等時時登臺望吾西陵墓田?!笕吮湟舛鵀橹??!段褐尽吩平ò彩迥晏孀髋_于鄴,鑄銅為雀,置于臺上,因以名焉?!盵5]歷代文人多有詠者,如宋趙文《銅雀臺》:“朝望西陵墓,夕望西陵墓。望望不復歸,月朝又十五。月朝十五可奈何,更對空幃作歌舞。銅雀昂然飛不去,當時美人發(fā)垂素。我生不如陵上樹,年年樹根穿入土?!彼侮懹巍躲~雀妓》:“武王在時教歌舞,那知淚灑西陵土。君已去兮妾獨生,生何樂兮死何苦!亦知從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慚天地。長夜昏昏死實難,孰知妾死心所安?!倍姼杞栽亣@銅雀妓對武帝的深情。船山對明朝之忠情殆同西陵妓對武帝之忠情,船山此詞詠西陵妓實為自抒衷腸。
“誰念故園空,豆蔻含胎死”,盡顯船山于復明無望后的失望之情。豆蔻,又名草果。多年生草本植物。高丈許,秋季結(jié)實。種子可入藥,產(chǎn)嶺南。南方人取其尚未大開的,稱為含胎花,以其形如懷孕之身?!岸罐⒑ニ馈?,字面指豆蔻花尚未完全開放即死去,字里暗喻南明抗清剛?cè)计鹣M?,旋即被徹底撲滅,恢復明朝終成空想。詞句盡顯船山的失望之情。
懷著遺民心理自視現(xiàn)實環(huán)境,一切處境都是令人窒息、悲憤的。在《生查子·詠史》其一下片中,船山表達了生在清朝的壓抑、暗無天日:“死坑未是愁,唯有生坑惡。”此處“生坑”,有學者認為是指秦始皇焚書坑儒,“此詞意指人但知秦坑趙卒四十余萬人之酷,而不知其焚書坑儒,亦即‘生坑’之為禍更烈也?!盵6]70“焚書坑儒何其慘烈……秦皇為了獨霸一方,坑死戰(zhàn)士,為了加強思想文化控制,連手無寸鐵的儒生都趕盡殺絕!”[7]筆者認為, “生坑”之“生”與上句中“死坑未是愁”的“死坑”之“死”相對的,是“生死”之“生”,而非“儒生”之“生”。理解這兩句,不能孤立理解,要結(jié)合上片提到的長平之戰(zhàn)“長平十萬人,一夜秦坑殺”?!八揽印敝笐?zhàn)國時期秦趙兩國長平之戰(zhàn)中,秦國坑殺趙國俘虜。這些俘虜為國而死,而活下來的卻如同生活在生坑中。船山此詞實借長平之戰(zhàn),詠嘆茍活于清朝如同深陷坑中的心理感受,這是國亡家破后船山因不得不在黑暗中生存而發(fā)出的憤激語,深隱地表現(xiàn)了其遺民情懷。
明清鼎革,痛失精神家園,茍活于新朝猶如沉陷于暗坑,這是明亡后船山在心理上的感受。在行動上,和這種故國情懷一致,船山于順治初年參與了反清復明斗爭,據(jù)王之春《王夫之年譜》“順治五年(1648)暨明桂王永歷二年”條“冬十月,公與管公嗣裘舉兵衡山,戰(zhàn)敗軍潰,遂攜敉公走耒陽”[1]38。雖未成功,卻詮釋了其內(nèi)心復仇報國的愿望。在《生查子·詠史》中船山亦借史事表達其復仇報國心愿。如其二曰:“沙中奮一椎,飛影不知處。知非賭命場,不下千金注。 蒲山電眼兒,約略知其趣。豪氣未能降,長揖關朗去?!鄙掀亸埩脊蛢淳褤羟厥蓟适?。張良謀刺秦皇是欲為韓報仇。張良本人并未曾事韓,但其先祖為韓人,且“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厘王、悼惠王?!寄晟伲椿率马n。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盵8]2033事敗后,張良更名姓逃匿下邳。王夫之《姜齋五十自定稿》有《詠史》組詩,其十六曰:“方寸止知老母,始終唯報韓王。家鶩盡供玉饌,玄禽長寄雕梁?!币嗍窃亸埩紙箜n。船山歌詠張良對韓的一片忠心,其實隱晦表達了詞人內(nèi)心一貫的反清復明情結(jié)。
下片首兩句詠隋末唐初李密事。“蒲山電眼兒”,即李密?!端鍟肪砥呤独蠲軅鳌罚骸袄蠲茏址ㄖ鳎驵l(xiāng)公衍之從孫也。祖耀,周邢國公。父寬,驍勇善戰(zhàn),干略過人,自周及隋,數(shù)經(jīng)將領,至柱國、蒲山郡公,號為名將。密多籌算,才兼文武,志氣雄遠,常以濟物為己任。開皇中,襲父爵蒲山公?!盵9]1624“電眼”,用以形容人的神態(tài)。如宋陸游《成將軍漢卿詩》:“電眼猬須長八尺,論丹說劍氣凌云。”據(jù)《舊唐書》卷五十三《李密傳》,隋煬帝謂李密:“視瞻異常”[10]2207,故船山此處以“電眼兒”代指李密。彭靖《王船山詞編年箋注》解釋此句曰:“‘蒲山’句:蒲山,古西域國名?!侗笔贰の饔颉て焉絿鴤鳌罚骸焉絿?,故皮山國也,居皮城,在于闐(今新疆省)南,去代一萬二千里。其國西南三里,有凍凌山,后役屬于闐。’電眼兒,指獅子?!侗静菁狻罚骸{子出西域諸國,目光如電,聲吼如雷,一吼則百獸辟易,馬皆溺血?!I鲜俊丢{子賦》:‘怒雙睛以電射,一吼威而雷震?!盵6]71誤。上片詠張良為韓報仇事,下片若是詠獅子,意脈斷裂,缺乏邏輯。且下句之“約略知其趣”之“其”,實為上片張良刺秦始皇以報韓仇之事。船山認為,李密降唐之后又反唐,雖性質(zhì)不同,亦有相類處,故用“約略”?!昂罋馕茨芙怠?,表面看指李密降唐后又反唐的原因是豪氣仍在,末句“長揖關朗去”之“關朗”,為北魏解州人,精通經(jīng)史,為孝文帝器重。文帝崩后,關朗遂不復仕,隱于臨汾山講學??祭蠲芤簧惺屡c關朗一生所歷,二者性質(zhì)上并無相類處,而船山于反清失敗后,隱而著書的行為卻有類于關朗的隱居不仕,因此,“豪氣未能降,長揖關朗去”實則是船山借史以自詠,暗示出其內(nèi)心雖反清失敗但內(nèi)心豪情仍在。這亦和上片所詠張良刺秦皇失敗后并沒有以身殉事而是保存性命以成大事有相類處。船山此詞,雖為言史,實為自詠,足見船山內(nèi)心堅定的反清復明理想。
《生查子·詠史》其五通過詠武則天臨朝不合正統(tǒng),駱賓王為李敬業(yè)作檄文,討伐武氏偽臨朝,表達詞人不承認清朝,渴望反清復明的思想情感。上片“阿姨罵不嗔,為怕鸚哥罵。貓兒殺鸚哥,才卜歸魂卦”,先以貓兒咬殺鸚鵡(“鵡”與“武”同音)暗示武氏掌權將為時難久。下片“堂堂靈隱僧,桂子香清夜。五子萬年碑,竟是誰天下”,用駱賓王光宅元年(684)作《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事。時武則天掌權,正準備建大周王朝。李敬業(yè)自稱匡復府上將,以揚州為據(jù)點,起兵反武則天。駱賓王為藝文令,代李敬業(yè)作此檄文。文中首句言:“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蹦┯钟小罢埧唇袢罩蛑?,竟是誰家之天下”之句。駱賓王檄文,稱武氏為“偽臨朝”,實是不承認其合法、合正統(tǒng)之意,并傳檄天下討伐之,以匡復李唐正統(tǒng)。船山詠武則天、詠駱賓王檄文,實是借指自己亦不承認清朝合法、合正統(tǒng),并應效法李敬業(yè)討武氏偽臨朝,反清復明。
《生查子·詠史》其六上片中,“龍鳳是何年,人間瞞不得”,船山通過詠韓林兒反元復宋表達其深隱的復國情懷。“龍鳳”,是韓林兒反元復宋,建宋后所用的年號?!对贰肪硭氖摹俄樀郾炯o》:“(至正十五年)二月己未,劉福通等自碭山夾河迎韓林兒至,立為皇帝。又號小明王,建都亳州。國號宋,改元龍鳳?!盵11]922《明史》卷一百二十二《韓林兒傳》:“林兒稱宋后,四方響應,遂用其年號以令軍中。林兒歿,始以明年為吳元年。其年,遣大將軍定中原,順帝北走,距林兒亡僅歲余。林兒僭號凡十二年?!盵12]3684-3685韓林兒稱號龍鳳十二年,時間較久,故而船山謂“人間瞞不得”,即世人皆知也。
改朝換代之際,士子們總會面臨是出仕新朝還是退隱守節(jié)的選擇。由于受到各種客觀因素的困擾,有時這種選擇便會因不能跟著心走而變得復雜、艱難。這種情形之下,立志守節(jié)的行為選擇便顯得彌足珍貴、可敬。清軍入主中原后,船山積極參與反清活動,失敗后隱而著書,終身以明朝遺民自視,其對明朝的情感之深可見一斑。亦正是因為這種深厚的民族情感,船山深深鄙夷變節(jié)仕清之人。如《生查子·詠史》其六:“龍鳳是何年,人間瞞不得??展葻o人行,且喜似人跡。 可憐松雪翁,不惜天水碧。馬腹君自投,芳草嘶南陌。” 上片先言韓林兒反元復宋事,強調(diào)此事世人皆知。下片則婉諷趙孟頫仕元事。松雪翁,即趙孟頫,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对贰肪硪话倨呤囤w孟頫傳》:“趙孟頫字子昂,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也……宋亡,家居,益自力于學。至元二十三年,行臺侍御史程巨夫,奉詔搜訪遺逸于江南,得孟頫,以之入見。”[11]4018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十七《南唐三·后主本紀》:“后主時宮中貯雨水,染淺碧為水,號‘天水碧’。趙,宋姓也……天水,趙之望也。天水碧者,時謂逼迫之征。及歸宋,人始悟其先兆?!盵13]257趙孟頫作為趙宋王朝皇室后裔,放棄隱逸人生,屈節(jié)事元,與韓林兒反元復宋形成對比。船山“不惜”二字盡顯其對趙孟頫仕元的遺憾與譏諷。
變節(jié)與忠愛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情感立場。該詞除了表達詞人對變節(jié)行為的婉諷,還深隱地表現(xiàn)了船山對忠愛情懷的敬仰。下片末句“芳草嘶南陌”之“芳草”,借用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意,用以指明王孫,亦即其上句“馬腹君自投”之“君”?!洞綆熡延洝饭彩諆晌慌c船山相交的明王孫。一為朱翠濤,一為朱禋黎。《船山師友記》卷七“朱王孫禋黎”條:“朱禋黎,號紹南,藩支定灼曾孫也。少補州學弟子員,能詩,書法宗二王,武岡碑碣,多出其手。性耽禪悅,建一庵,終日坐其中。有《不滓軒詩草》,與州人劉春萊齊名。鄭親王之取寶慶也,隆回未附,禋黎依之,以遙應滇、黔之師。桂王沒,禋黎以郡王冊寶,卒于隆回?!盵14]115該書卷九“朱王孫翠濤”條:“朱翠濤,明王孫,寓居衡陽?!盵14]149“正鈞按……翠濤與先生往還殆將二十年……翠濤應是太宗子楚昭王支裔,亂后寓居衡陽,而其志節(jié)又有大過人者。”[14]150
彭靖《王船山詞編年箋注》認為,此指朱翠濤。筆者認為據(jù)整首詞意看,應指朱禋黎,原因如下:據(jù)《船山師友記》,一,趙孟頫為著名書法家,禋黎亦通書法,“書法宗二王”,二人有相同處。二,禋黎喜禪好靜,曾建庵靜坐其中,此行為如同隱居。這和上片“空谷無人行”之“空谷”多指賢者隱居的地方一致?!胺疾菟荒夏啊敝八弧?,指歌吟?!澳夏啊?,指南面的道路。此處仍指禋黎歌吟于隱居之地。
該詞通過明王孫朱禋黎隱居、后獨依附?jīng)]有歸順鄭親王的隆回,和宋太祖十一世孫趙孟頫仕元的對比,表達自己對明王孫朱禋黎行為的贊揚,以及對趙孟頫屈節(jié)事敵的鄙夷。
《生查子·詠史》其三下片“分得余香歸,驕殺邯鄲子”亦是婉諷不能守節(jié)者。“分得余香歸”,借用曹操遺令自己身死后諸子“余香可分”的典故,婉諷明亡后拋卻忠君愛國的傳統(tǒng)儒家觀念,走向清朝仕途以謀衣食的士子們,認為他們是分得了清廷的“余香”,并以他們的變節(jié)行為和邯鄲少年誓死報國的精神進行對比。邯鄲,戰(zhàn)國時期趙國都城。長平之戰(zhàn),邯鄲幾為空城。歷代多有文人作《邯鄲少年行》以詠邯鄲少年復仇報國之情。如唐高適《邯鄲少年行》:“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瓗滋巿蟪鹕聿凰?。……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明沈煉《邯鄲少年行》:“邯鄲城中俠少年,從來意氣凌云煙?!茨軋髧南仍S,不遇輕生意已捐?!痹谕裰S與贊揚的對比態(tài)度中,船山鄙夷仕清者、贊揚抗清復明之士的立場顯現(xiàn)無遺。
對于詠史,船山在《唐詩評選》卷二評李白《蘇武》詩時說到:“以史為詠,正當于唱嘆寫神理,聽聞者之生其哀樂。一加論贊,則不復有詩用,何況其體?”[15]60-61船山重視詠史之神理,即內(nèi)在的精神理念,讓聽者深感于心,引起內(nèi)心或哀或樂的共鳴。對于史事本身,不需做評論,也就是說只注重史事本身所蘊含的情感理念??即健渡樽印ぴ伿贰方M詞六首,的確遵循了其詠史創(chuàng)作的詩歌理論。組詞歌詠了從秦至明歷代史事,情感充沛飽滿。組詞所詠歷代史事,其所蘊含的情感理念,無不契合船山的遺民情懷。換言之,船山選取歷代史事歌詠的真正目的,是委婉深切表達其內(nèi)心沉痛的故國之思。以詞詠史,以詠史表達當下深隱的故國情懷,是船山詠史詞在詞史上的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