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潛意識深處的月亮詩
——香菱“學(xué)詩”夢的精神分析式解析

張麗紅， 何 娣

(吉林師范大學(xué) a.東北文化研究中心 b.文學(xué)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香菱是《紅樓夢》中少見的幾易其名的女孩子，她一生命運多舛，屢遭變故，是一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薄命女。香菱學(xué)詩是她灰暗的人生中難得的一抹亮色，詩是香菱純潔女兒本性的象征，詩可以使香菱忘記現(xiàn)實的苦難、磨難，獲得心靈的寧靜與溫馨。香菱的學(xué)詩之夢，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愿望滿足的夢，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苦心追求而不得的佳作，在夢中創(chuàng)作了出來；然而，我們仔細研讀香菱的夢，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夢與賈寶玉、甄寶玉等人的神話式的夢具有同樣的象征功能，它既是香菱悲劇命運的象征符號，也是香菱反抗悲劇命運的象征。

與《紅樓夢》其他人的夢相比，香菱的“學(xué)詩”夢是有獨特性的。《紅樓夢》中創(chuàng)造了形形色色的夢：既有鮮明神話色彩的夢，如賈寶玉的兩個“太虛幻境夢”、甄士隱的“識通靈”之夢；也有植根于現(xiàn)實生活的夢，如王熙鳳的“奪錦”夢、林黛玉的“癡魂驚噩夢”等等。從形式上看,香菱的夢與之都不同，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精誠所至，用心血凝成的學(xué)詩夢。香菱的夢是創(chuàng)作了一首成功的詩，香菱的詩就成了香菱夢的顯像和隱意。香菱夢中寫詩之前也寫過兩首詩，而只有香菱夢中寫的詩獲得了成功，這當然與之前學(xué)詩、寫詩的“癡”“瘋”和“魔”有關(guān)，但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是，無論香菱怎樣的“癡”“瘋”和“魔”都沒能寫出被大家認可與贊美的詩篇，只有到夢中，她才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香菱是以林黛玉出的“月亮”題目寫成的詩。但夢中的月亮詩和日間的月亮詩是有著重大區(qū)別的：從寫作的角度看，是比喻與象征的區(qū)別；從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角度看，是表現(xiàn)外在的月亮和表現(xiàn)內(nèi)在情感的區(qū)別；從表現(xiàn)思想的角度看，是表現(xiàn)意識和表現(xiàn)潛意識的區(qū)別。夢中寫詩的過程是香菱深入到自己潛意識的過程，也是深入到女性命運的集體無意識的過程。正因為如此，香菱筆下的月亮意象既是香菱命運的原型象征，也是女性命運原型的象征。同時，曹雪芹在香菱夢中寫出優(yōu)秀詩篇的描寫中，既表現(xiàn)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秘密，又表現(xiàn)了人有兩個精神系統(tǒng)的秘密。

一、日間詩和夜夢詩的區(qū)別

香菱學(xué)詩夢出現(xiàn)在小說第四十八回，香菱在她的丈夫薛蟠避丑遠走他鄉(xiāng)之際，她借機走進了向往已久的大觀園，她入園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學(xué)習(xí)寫詩。在接到她的老師黛玉的命題之后，香菱一共寫出了三首詩，這三首詩都圍繞月亮題目展開。前兩首是被大家認為不成功的，后一首是被大家贊揚的。那么，這兩種詩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第一首詩是這樣的：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①

黛玉對這首詩的批評是：“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第四十八回)其建議是：“把這首詩丟開，再做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做?！?第四十八回)

香菱另做的一首是這樣的：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這首詩被黛玉批評為“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做?！?第四十八回)被寶釵批評為“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擦T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第四十八回)終于，香菱于夢中得到了一首好詩：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第四十九回)

香菱的前兩首詩受到黛玉、寶釵的批評，而后一首詩則獲得大家稱贊。那么，后一首詩與前兩首詩究竟有什么區(qū)別呢？

前兩首詩與第三首詩最大的區(qū)別，是比喻和象征的區(qū)別。比喻的區(qū)別也是“外”與“內(nèi)”的區(qū)別。前兩首詩用的都是比喻，把月亮比喻為“玉鏡”“玉盤”等，是以“外”在事物比喻月亮，沒有表達自己的情感，和自己“內(nèi)”心思想感情無關(guān)。第一首詩有黛玉批評“措詞不雅”的問題，比如寫月桂中天的“夜色寒”，寫青光皎皎的“影團團”，寫詩人助興的“常思玩”，寫野客添愁的“不忍觀”，還有“懸玉鏡”“掛冰盤”“燒銀燭”“映畫欄”等等，確實是很俗氣而不雅的詞句。但是，這個俗而不雅的問題只是個表面的問題，不是實質(zhì)問題。俗的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只用另外的事物比喻月亮，在描摹月亮的客觀意象，只是表達一般性的外在感官感受，而沒有與她的內(nèi)在生命體驗相關(guān)聯(lián)。月亮只是外在于香菱生命體驗的客觀形象，香菱還沒有從自己的生命體驗來寫月亮，還沒有使月亮成為自己情感的象征意象。

在第二首詩中，香菱在措辭方面的努力是顯而易見的，詩句已經(jīng)從那種俗氣的“夜色寒”“掛冰盤”等等脫出來，用了“香欲染”“露初干”“涂金砌”“抹玉欄”等，比喻修辭比上一首詩新穎多了。但是，它的問題是“過于穿鑿”，即過于用新奇的比喻來摹寫月亮，仍然是對“外”的比喻表現(xiàn)，而脫離自己“內(nèi)”的情感表達。

第三首詩之所以受到大家一致的贊揚，那是因為前兩首詩中存在的問題得到了根本解決。月亮詩句一掃“措詞不雅”和“過于穿鑿”的問題，詩人不再是只寫“外”在于自己的月亮，而使月亮成了內(nèi)心情感的意象象征。既表現(xiàn)自己的生命體驗，又有開闊的意境；既有思想情感的表達，又有生命意義的詢問，是與前兩首不可同日而語、相提并論的好詩。“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已經(jīng)不是月亮自身的意象，而是香菱自身形象的寫照：明月般的精華是任何東西都無法遮掩的，但純潔美好的形象是清寒的，這就和她多舛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是從一己的情感意象轉(zhuǎn)向一個更為宏闊的意象表現(xiàn)，那“千里白”之下的一片搗衣聲，直至五更殘，是形象地表現(xiàn)了眾多女性的勞作辛苦?！熬G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前一個意象表現(xiàn)的是悲涼與哀怨的愁緒，后一個意象表現(xiàn)的是苦悶與抑郁的情思?！安┑面隙饝?yīng)借問：緣何不使永團”，那么，就問問嫦娥吧，因為什么使人不能永遠團呢？“團”是美滿的意思表達，“不使永團”，就是永遠的不美滿。之所以說香菱的第三首詩寫得好，不僅在于她已經(jīng)達到了用月亮意象表現(xiàn)了自己的思想情感，月亮意象已經(jīng)成為香菱內(nèi)心情感的“同構(gòu)物”，月亮意象象征了自己的生命體驗，更為重要的是，香菱這樣一個女子在這首詩里發(fā)出了一個“天問”！是什么力量使自己和其他女性永遠也不能有美滿的人生？

毫無疑問，香菱的第三首詩是一首非常深刻地表達了香菱思想情感甚至潛意識心理的優(yōu)秀詩篇。

香菱的第三首詩與前兩首詩寫作的間隔時間并不長，香菱并不是通過長時間的學(xué)習(xí)積累和反復(fù)醞釀的過程才達到的高度，那么，香菱成功的秘密是什么呢？

二、夢中的潛意識創(chuàng)作

香菱第三首詩的成功在于她是在夢中創(chuàng)作的。香菱心中總是在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著了”。三更是指子時，午夜11點至1點，五更是指寅時，凌晨3點至5點。從時間看，香菱幾乎一整夜都在絞盡腦汁地創(chuàng)作著她的詩。但是，即使睡下了，香菱也仍然沉浸在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

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wěn)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闭胫?，只見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嗎？”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xué)不成詩，弄出病來呢！”(第四十八回)

曹雪芹接著寫到：“原來香菱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做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寫出”(第四十八回)，來到沁芳亭，請眾人品評。大家都說這首寫得好。

香菱這首詩為什么寫得好呢？按寶釵的說法是：“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睂氣O的所謂“通了仙了”按分析心理學(xué)方法來看，其實是指香菱進入了潛意識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國古人常把一種超出平常的精神狀態(tài)稱之為“仙”或“神”，而把進入迷狂精神狀態(tài)獲得的新的成功，就稱之為“通仙”或“通神”，因而“通仙”或“通神”就是通潛意識狀態(tài)的一種極為直白的說法。曹雪芹在這里借用寶釵的話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人有兩個意識系統(tǒng)的認識，又用香菱夢中得詩的形式表現(xiàn)了香菱進入了另外一個意識系統(tǒng)。這就說明，曹雪芹對人精神系統(tǒng)——那種不能自覺把握的潛意識的復(fù)雜性是有相當明確認識的。

榮格分析心理學(xué)認為，人有兩個意識系統(tǒng)，一個是意識系統(tǒng)，另一個是潛意識系統(tǒng)。意識系統(tǒng)是人在現(xiàn)實中獲得的心理內(nèi)容，潛意識系統(tǒng)則是由心理遺傳下來的祖先的心理內(nèi)容。榮格進一步指出：“或多或少屬于表層的無意識無疑含有個人特性，作者愿稱其為‘個人無意識’，但這種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它并非來源于個人經(jīng)驗，并非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就存在的。作者將這更深的一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選擇‘集體’一詞是因為這部分無意識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它與個性心理相反，具備了所有地方和所有個人皆有的大體相似的內(nèi)容和行為方式。換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組成了一種超個性的共同心理基礎(chǔ)，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盵1]2“集體無意識不能被認為是一種自在的實體；它僅僅是一種潛能，這種潛能以特殊形式的記憶表象，從原始時代一直傳遞給我們，或者以大腦的解剖學(xué)上的結(jié)構(gòu)傳給我們。”[1]120潛意識系統(tǒng)常常是由神話模式構(gòu)成，人類的夢是潛意識的投射；由于神話模式就是原型的表現(xiàn)方式，因而，人們的夢就經(jīng)常夢見神話模式即夢見原型。

從香菱的詩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香菱非常深入地進入了她自己的生命體驗，也相當深入地進入了女性的生命體驗。香菱寫詩的“近因”，是她非要向黛玉等人學(xué)詩不可，但其實那“近因”之中是包含著“遠因”的?！斑h因”既包含著香菱自己的潛意識，又包含著她記憶中的集體潛意識。正是這個“遠因”促使著香菱要學(xué)詩去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香菱也知道詩的好處，她向黛玉談了她讀詩之后的“感悟”：“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第四十八回)由此看出，香菱是領(lǐng)略到了詩對人的隱秘情感象征的秘密。她的潛意識情感促使她要用一種方式去表達，而她也知道詩的“好處”可以表達口里說不出的東西，但是，在她初次創(chuàng)作的兩首詩中就是表達不出來，而只有到了夢里，她才使兩者得到了密切的配合：詩的意象很好地象征了她的潛意識情感。

香菱的潛意識是在她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中形成的，她“平生遭際實堪傷”，在她多舛的命運中，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和自己的家園。香菱原是“神仙一流人物”甄士隱的獨生愛女，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第一回)，自幼深受父母的寵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不久之后，在元宵節(jié)觀燈的時候，失去了蹤影。她在人販子的手中歷經(jīng)磨難長大成人，然而卻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那個賞識她的男子馮淵被呆霸王薛蟠打死，她隨之來到了賈府。在香菱的談吐中，我們看不到她對自己命運多舛的悲嘆，也看不到她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但是，香菱不說并不代表香菱沒有這種悲劇性的生命感受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香菱被人販子拐走的記憶和被賣給兩個男人的無奈中，香菱就像一朵浮萍，她只能任由生活之水把她沖來蕩去，她沒有絲毫的力量把握自己的去向，也不能將自己的屈辱和苦楚向周圍的任何人傾訴，她只能默默吞咽著生活強加給她的苦果，把全部的生命感受都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香菱“根并荷花一莖香”，她有荷花一樣的美貌，也有荷花一樣純潔的心靈。她被呆霸王薛蟠搶來做妾，她只能與那個只懂“女兒悲，嫁個丈夫是烏龜；女兒愁，繡房鉆出個大馬猴”為詩和“一個蚊子哼哼哼”的“哼哼韻”的惡俗精神趣味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的心是向往著進入大觀園“詩意棲居”的。當她還沒有進入大觀園的時候，就對大觀園充滿著向往：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哪里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么茶葉來了?；丶胰プT?！币幻嬲f，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第二十四回)

香菱不僅對大觀園是十分熟悉的，而且對黛玉也是十分熟悉的。香菱本來是找寶釵的，卻放下找寶釵的任務(wù)，拉黛玉回瀟湘館，并在瀟湘館與黛玉談了一會兒，“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才走了。香菱對黛玉是十分親近，她愿意與黛玉交流，并且熱愛看黛玉的書。由此可以看出，香菱對大觀園的熱愛，對林黛玉的熱愛，是對林黛玉詩性生活的熱愛。

當薛蟠挨了柳湘蓮一頓打，出去“躲羞”時，香菱才真正住進了大觀園。進入大觀園，那是香菱藏在心底里的愿望。進了蘅蕪院，香菱向?qū)氣O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里來玩，誰知你竟說了！”寶釵道：“我知道你心里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只是沒有個空兒。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發(fā)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毕懔庑Φ溃骸昂霉媚铮〕弥@個功夫，你教給我做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你只帶口說我?guī)Я四氵M來做伴兒就完了?；貋磉M了園，再到個姑娘房里走走?！?第四十八回)。而香菱一見到黛玉就說：“我這一進來，也得空兒，好歹教給我做詩，就是我的造化了！”可見，香菱內(nèi)心中有太豐富的生命感受要表達了。

當香菱進入茶飯不思、輾轉(zhuǎn)反側(cè)狀態(tài)時，就為她進入潛意識狀態(tài)提供了契機，而當香菱真的進入夢境，她就突破了日常意識的控制，而那種被壓抑的潛意識就活躍起來，接續(xù)著白天的創(chuàng)造狀態(tài)，把隱秘的潛意識轉(zhuǎn)化成了意象的形式，并且發(fā)出了動人心魄的“天問”。

從香菱的詩中可以看出，“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那個難以遮掩的美好而清寒的月亮意象是對她自己身世和自己命運的形式。“精華”是指月亮的光華，月亮的光華當然是難以掩蔽的；“娟娟”是美好形象的表現(xiàn)，“魄”是指月亮的背面，不能感受到陽光的那個陰面。這當然還是寫月亮，但是，與第一首和第二首詩不同的是，它不是用“外”在的事物比喻月亮，而是用月亮本身意象特點在象征“內(nèi)”的情感。而且這“內(nèi)”又不是一般的思想情感，而是“內(nèi)”到潛意識深處。是從自己潛意識深處的情感——即從自己朦朦朧朧感到的“平生遭際實堪傷”的情感角度寫月亮，把“實堪傷”的情感投射到月亮形象上去看，從而使月亮成為潛意識原型的象征。正是由于這兩句是來源于潛意識的象征，因而，它就成了香菱這個不幸女人的原型性意象和原型性象征。

但是，香菱的詩的意象又并非是對一己潛意識的表達，而是由一己的情感進入了所有女性命運的集體無意識：“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這是從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轉(zhuǎn)化而來的意象。李白的這兩句由于成了對思婦表現(xiàn)的典型意象，而成為一種思婦表現(xiàn)的原型?！伴L安”是天下的意思，“一片月”是蒼涼月光的意象；“萬戶搗衣聲”，是表現(xiàn)許許多多的婦女在為遠征的人做衣服。很顯然，這是表現(xiàn)婦女與所愛的人分離的悲苦命運的象征。香菱不但把李白的意象化為更為廣闊意境，還用“半輪雞唱五更殘”表現(xiàn)搗衣時間之長之苦。“半輪”即月亮的不圓更凸顯了思婦命運的凄苦?！熬G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兩句仍然與李白的“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有關(guān)，但它不是意象的轉(zhuǎn)化而是意義的沿用，不盡的秋風，隔斷情感的玉關(guān)被表現(xiàn)為男人在江上聽那幽怨的笛聲，而女人只能站在樓上依著欄桿而望月興嘆。那個月亮是“半輪”，圓月是圓滿的象征，“半輪”正是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不團圓的原型性象征。月在香菱的筆下，不是圓月、滿月，不是團圓喜慶的象征符號，而是始終帶著淡淡的哀愁的：“野客添愁不忍觀”“夢醒西樓人跡絕”“影自娟娟魄自寒”，這是一輪孤月、一輪殘月，它凄清、寒冷、孤寂、幽涼。而香菱之所以將其深邃的情感寄托于、投射于這孤月、殘月之上。就在于，“月”在香菱的筆下，是母親、家園、故鄉(xiāng)的象征符號。香菱自元宵佳節(jié)，與家人失散，從一個“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的掌上明珠，變成了一個“原不記得小時的事”被拐子打怕了的女孩子。她失去了母親溫暖的懷抱，所以借詠月來傳達渴望回到母親懷抱的奢望與幻想。月是母親的象征符號，是母腹的象征，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原始意象，從神話開始一直延續(xù)至今。弗洛伊德說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作家的白日夢，正是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香菱失去了母親的疼愛、呵護，所以在她的詩作中，滲透了對母親的懷念、思念、渴念。最后，香菱發(fā)出“緣何不使永團？”香菱的一生就是“不團”的悲?。骸巴甑谋瘎　杂资ジ改福皇歉改鸽p亡，而是生不能得到父母的疼愛；青春的悲劇——她已經(jīng)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但很快愛她的人被薛蟠無端打死，與如意的愛情擦肩而過；婚姻的悲劇——她被迫做了呆霸王的小妾，但沒有婚姻的幸福，很快她就淪為正妻夏金桂凌辱、欺凌的對象；生命的悲劇——她終于被扶為正室，但緊接著而來的是為人母的悲劇，她難產(chǎn)而死?！盵2]118這樣的“天問”，就在于她既問的是嫦娥，又在于她問的問題——女性的必然性悲劇，那是人世間任何人也回答不了問題。

香菱就像她詩中所吟詠的“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她雖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但卻是真善美的化身：香菱是“真”的化身，不僅姓“甄”(真)，其行事率真本真，其為人天真幼稚，毫不做作，絕無偽飾，“香菱以一憨，直造到無眼耳鼻舌心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故所處無不可意之境，無不可意之事，無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蓮花世界也”[3]32；香菱是“美”的使者，她如同引起十年的特洛伊戰(zhàn)爭的美女海倫一樣，具有傾國傾城的魅力：那個“好男風不近女色”的馮淵正是被香菱的“美”而吸引，“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jié)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第四回)；薛蟠偶見香菱，便立意買來，甚至為她打死人命，為要香菱不能到手，不知和薛姨媽打了多少饑荒，才娶香菱為側(cè)室；賈璉認為香菱“長得齊整模樣兒”，“越發(fā)出挑的標致了”；下人們認為香菱“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第十六回)，可見香菱的美是集鮮艷嫵媚和裊娜風流于一身的，香菱的美是有目共睹，是人所共知的；香菱是“善”的象征，她的為人，“無人不憐愛的”(第六十二回)薛姨媽認為“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他”(第十六回)。她沒有絲毫的奴才性世俗氣功利心，對一切美好的事物有著本能的追求，不會因險惡的人心而失去自我的純真善良，不會因生活的苦難而改變自己的本真天性。“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4]619，她能夠位列金陵十二釵副冊之首，是有著獨特的象征意蘊的。

香菱寫詩過程，經(jīng)歷了一個由“外”到“內(nèi)”的轉(zhuǎn)化過程，這個從外到內(nèi)的轉(zhuǎn)化過程是靠夢中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實現(xiàn)的。在夢中她的思想深入到了潛意識之“內(nèi)”，這個潛意識之“內(nèi)”不僅是她個人以往人生生成的生命體驗，使其在夢中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一個她命運的原型意象，并且還由她個人命運的觸發(fā)，進一步深入到所有女性命運的集體無意識之中，使集體無意識中的女性命運原型獲得了意象性的表現(xiàn)。正是這種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豐富性和深刻性，才得到了眾人的夸贊：“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p>

曹雪芹通過香菱學(xué)詩和寫詩，表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創(chuàng)造過程，而在這個完整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他所要表現(xiàn)的是進入潛意識的特別重要，而不是香菱學(xué)詩的多么刻苦。曹雪芹表現(xiàn)了香菱學(xué)詩的發(fā)“癡”：她看黛玉要她看的詩，“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廢寢忘食；寫詩的發(fā)“瘋”：黛玉批評她“措詞不雅”，要她重寫，她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笑她，她全不睬，或皺一回眉，或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重新構(gòu)思的發(fā)“魔”：“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碧酱焊舸靶φf：“菱姑娘，你閑閑吧?！毕懔庹鸬溃骸啊e’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大笑，寶釵道：“可真詩魔了！”最后又寫了香菱的“通仙”，夢中寫出一首優(yōu)秀的詩篇來。

香菱夢中寫詩，是再次進入了詩的寫作的過程。在夢中寫作中，香菱實現(xiàn)了兩個方面的突破，一個是突破了理性對情感的限制。夢中的創(chuàng)作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創(chuàng)作，而是一種潛意識的創(chuàng)作，潛意識的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是從情感出發(fā)而不是從理念出發(fā)。這就是香菱不再用“掛玉盤”“抹玉欄”等外在事物來比喻月亮，而是從內(nèi)心情感來寫月亮，這就使月亮成了她生命體驗甚至原型的象征。另一個突破是，香菱在夢中進入了自己記憶中的集體潛意識，這種集體潛意識就是女性悲劇命運的原型形式，由于香菱個體命運是與這種集體潛意識原型是重合的，就自然激發(fā)了不但是香菱個人命運的原型，還表現(xiàn)了女性命運的集體潛意識原型。

由對詩的愛，到對詩的創(chuàng)作；由創(chuàng)作詩的坐臥不寧、茶飯不思，到夢中寫詩；由一般化的詩到寫出表達生命感受的優(yōu)秀詩篇，香菱從一個一般年輕女子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詩魔”。然而，香菱夢中寫詩的成功，并不單是學(xué)詩的刻苦，鉆研的忘我，反復(fù)的創(chuàng)作，還在于，香菱進入了夢境，即進入了潛意識的創(chuàng)造過程，沒有最后這個夢境的潛意識參與創(chuàng)作，香菱無論怎么“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無論成為什么樣的“詩魔”，也仍然不會寫出好詩。

香菱與其他如林黛玉、薛寶釵和晴雯等比較起來不是一個最重要的人物，但是，曹雪芹在她的夢描寫中卻蘊含了豐富而深刻的思想。一方面表現(xiàn)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性秘密，人在夢中是可以進入潛意識創(chuàng)作的；另一方又表現(xiàn)了人的意識和潛意識雙重精神系統(tǒng)，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只有把握了集體潛意識原型才能創(chuàng)作出深刻的作品。但是，最為重要的是，通過對香菱夢中作詩的描寫，表現(xiàn)了女性悲劇命運“英蓮”(應(yīng)該憐惜)的原型，表達了曹雪芹對女性或者說對人的毀滅的深深的同情與悲憫。

注釋：

① 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啟功,注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