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寒冷冬日一去不回

多肉姑娘

1

徐蕊第一次和宋南城說話時，北方剛下完第一場雪。那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她留下來問了老師一道題，結(jié)果錯過了最后一趟直達的公交車，連出租車都攔不到，只得哆嗦著往商業(yè)中心有晚班車的站臺走。

正當她在冰上小心前進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哇”的一聲大叫，嚇得她差點摔了個跟頭。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去看熱鬧，于是昏黃的路燈下，宋南城套圈的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彼時宋南城手中只剩下兩個圈了，徐蕊瞪大眼睛，看著他鎮(zhèn)定地連續(xù)丟出，正好將最后兩個寵物籠子穩(wěn)穩(wěn)套住。老板的臉色很難看：“這大晚上的你一個人也帶不走那么多，要不你拿走一只，我退你套圈的錢？”徐蕊跑上前：“不怕，我可以幫他拿?！?/p>

宋南城的眼睛彎出一個弧度，徐蕊放下心來。雖然在一個班，但她對宋南城僅有的印象，還是某次班主任揪著他的衣領(lǐng)大吼：“這么簡單的試卷就考這點兒分！”

當人群散去，他們艱難地拎著一堆籠子去乘車時，徐蕊抱怨：“你也太貪心了。”宋南城說：“貪心的是老板，這么冷的天把小動物丟在外面一整晚，我真怕它們被凍死。”看來，宋南城并不像她印象中那么普通。那一瞬間，徐蕊望著宋南城，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安心。徐蕊從小就想養(yǎng)毛茸茸的寵物，無奈總被媽媽以耽誤學(xué)習(xí)為由拒絕，她問宋南城：“那么多寵物，你一個人養(yǎng)得過來？”

“當然不行，養(yǎng)一天看一天吧?！彼文铣怯悬c愁，“希望能找到領(lǐng)養(yǎng)的人?！毙烊镄Γ骸拔?guī)湍阊?！”身為社?lián)部部長，徐蕊當即給底下的干部發(fā)去通知，讓他們問問班里有沒有同學(xué)愿意領(lǐng)養(yǎng)。

群里一下炸開了，一晚上工夫，那二十多只兔子就被領(lǐng)養(yǎng)得七七八八。徐蕊對此很得意，第二天在學(xué)校見到宋南城時，隨口說了句：“幫了你這么大的忙，連杯奶茶都不請我喝嗎？”宋南城撓撓頭，憋紅了臉：“那個，可以換一個愿望嗎？我的錢都用來養(yǎng)兔子了?！?/p>

“可我什么都不缺，你能給我什么？”“邀請你去我家看兔子好不好？”當天中午，徐蕊就拿著胡蘿卜在宋南城家擼兔子了。太幸福了，嗚嗚嗚，兔子毛比花瓣還柔軟。

“宋南城，等高考完了，你幫我套一屋子兔子，好嗎？”徐蕊抬起頭，發(fā)現(xiàn)斜靠在一旁的少年正認真注視著自己，她趕緊別過了腦袋。

2

不過，老去別人家多不好，徐蕊眨巴著眼睛跟宋南城商量：“以后你的早餐我全包了，就當是我們一起養(yǎng)兔子。”畢竟她的兔子她想看就看。宋南城愣了一下：“好啊，算我們的兔子。”

徐蕊跑回座位，看到筆袋里的小鏡子，才后知后覺自己微紅了面頰。

他們就這樣親近起來，宋南城不是主動的人，徐蕊便每天往教室后面跑：“今天給它們喂點什么？”

有次她走過去，把一群人都嚇了一跳，徐蕊好奇：“你們干什么呢？”宋南城往后讓了讓，徐蕊目瞪口呆， 只見桌上被挖出一個洞，桌肚里藏了部手機，正在放電影。宋南城遞來一包薯片：“吃嗎？”她便加入了他們的“電影小隊”。

徐蕊的世界一下被打開了。宋南城會爬樹，食堂后面的院子里，聽說春天有枇杷，夏天有桑葚，此刻還剩了零星幾個石榴和半樹壓彎了枝頭的無花果，只要徐蕊央求，宋南城就挽起袖子去摘。還有操場那邊有貼紙的圍墻柱子，被切開了一個口，是大課間時偷接外賣用的。跑操時東邊有一塊被樹擋住的死角，想偷懶可以從那兒溜走……徐蕊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學(xué)校有那么多好玩兒的打開方式，但她最喜歡的，還是和宋南城一起養(yǎng)兔子。

每次宋南城在一旁喂兔子、打掃兔子窩、給屋子通風(fēng)換氣，而徐蕊只要摸摸兔子的腦袋，戳戳它的小爪子， 說句“ 真可愛”，就有小小的偏愛、安全感和溫柔在空氣中“嘭”地綻開。那時宋南城的吊兒郎當和粗糙頑劣，會跳轉(zhuǎn)成極具責任感與勤勞的一面，讓徐蕊覺得很幸福。

徐蕊差點兒就要掉進這種生活的陷阱里了，但期末考后，班主任召開了一場家長會，她隱約聽到老師對宋南城的家長說到“沒希望、早做打算”這些詞，徐蕊心里一揪。

果然，第二天徐蕊往后排走時，感覺到一絲凝重的氣氛，特別是宋南城，一看到她，眼神里滿是內(nèi)疚。

“怎么啦？”徐蕊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宋南城支支吾吾：“我媽昨天太生氣了，說二模要是考不到前500名，就要把那些兔子送人?！毙烊镢读艘幌?，松了口氣：“就這事啊，我是挺舍不得兔子被送走的，但你想考上嗎？”

“ 當然想啊?！?徐蕊昂起頭： “ 有我在， 還不都是小意思?！本瓦@樣，徐蕊憑一己之力帶動了后排全體人員的上進心?？上]過半個月，徐蕊的學(xué)生就只剩宋南城一個了。

3

正好假期加課沒有晚自習(xí)，徐蕊就去宋南城家，一邊擼兔子一邊給他講題。休息時，宋南城會榨果汁，做可口的炒飯，兩人埋頭吃完再戰(zhàn)。每天徐蕊都乘最后一班回家的車，宋南城也總會一直陪她等到公交車來。

日復(fù)一日，徐蕊覺得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被點亮了，覺得這是她青春尾巴上最好的時光。很多年后她才明白，是因為日子充實、身邊有人，彼此對未來有共同期待。

功夫不負有心人， 二?？荚?，宋南城作為黑馬沖到了373名。正當徐蕊摩拳擦掌準備給宋南城加壓時，班主任找到了她，問她考試時，宋南城有沒有什么異樣舉動。徐蕊茫然地搖搖頭，班主任沉下臉：“那你有沒有認真考試？ ” 徐蕊一下明白過來了。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老師，反駁道：“宋南城不會作弊，他不是這樣的人， 建議您先反思自己，不要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胡亂懷疑?！比鄧W然，班主任將兩張試卷摔在徐蕊面前：“你自己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倆的事?！毙烊锬眠^試卷，才發(fā)現(xiàn)有一道之前她給宋南城講過的同類題型， 自己從一開始就理解錯了，所以他倆錯得一模一樣，偏偏兩人考試的座位又相鄰。徐蕊有點后悔了。

那天大課間時，學(xué)校廣播通知：“宋南城因為作弊被取消了數(shù)學(xué)成績?！卑嘀魅螌π烊锞W(wǎng)開一面， 只請她媽媽來了學(xué)校一趟，順帶揭穿了徐蕊每晚留校上晚自習(xí)的謊言。

宋南城跟徐蕊道歉：“去掉數(shù)學(xué)成績，我就不是前500名了，兔子只能送人了。”

徐蕊想不通，明明什么都沒做錯。她只能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關(guān)系，我媽已經(jīng)決定每天接送我放學(xué)了?！背酥?，媽媽每天還給徐蕊布置了額外的作業(yè)，這樣她就沒空給宋南城講題了。

那些寫不完的題壓在身上比大山還重，徐蕊只有力氣抱怨一句：“好累啊?！钡龥]想到，宋南城的膽子會那么大， 沒過幾天，宋南城喊徐蕊去學(xué)?；顒邮遥S著他的口哨聲，從后面破爛不堪的雜貨間跑出來三只大兔子，朝徐蕊撲來。

徐蕊嚇了一跳，宋南城比劃了一個“ 噓” ： “ 我偷偷養(yǎng)在這兒的， 你學(xué)習(xí)累了還能來玩一會?！毙烊镄睦镆卉洠骸爸x謝呀?！毙烊锵耄皇歉兄x你送來了兔子，是謝謝你像那晚看得見小動物的冷暖一樣，看得見我。

4

小兔子會長大，周圍的環(huán)境會變，徐蕊看待宋南城的心，也會更清晰。

課業(yè)越來越忙，徐蕊沒空跟后排的同學(xué)一起玩了。兔子長大后， 又在破爛堆里， 一靠近就聞到一股難聞的味兒，她提醒宋南城：“最近學(xué)校查得嚴，你還是趕緊把它們送走，安心學(xué)習(xí)吧。”

不想半周后的下午，徐蕊還沒走進教室就聽到班主任的怒吼：“你看看都什么時候了？自己不想學(xué)就別在班里當攪屎棍，帶著你的兔子給我走人！”徐蕊沖進班里，看到宋南城寶貝一樣抱著三只兔子，渾身臟兮兮狼狽至極，徐蕊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宋南城被勒令回家反思一個月，徐蕊本想給他求情，但晚上媽媽找她談心。媽媽問她：“你覺得和他待在一起很開心， 那這份快樂能維持多久呢？上次考試，媽媽相信你，也相信他沒有作弊，但你跟班主任頂嘴，一定是受了他的影響， 不然你好好說，事情說不定會有轉(zhuǎn)機，你們這是在互相影響?！毙烊镆粫r間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媽媽接著說：“以后你會去讀名牌大學(xué)，就算他也能上一所普通院校，之后找工作呢？現(xiàn)在你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 他在學(xué)校養(yǎng)兔子，以后你們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看看都這個時候了，他用在家反思的時間做了些什么， 如果真的在努力學(xué)習(xí)，我去替你找老師給他求情?！?/p>

徐蕊同意了， 她相信宋南城，決定周末去找他，說不定還有空幫他答疑解惑。

徐蕊去了三次。她在周末連續(xù)兩天，看到宋南城清晨準時走進網(wǎng)吧，她當即轉(zhuǎn)身離開，但她不忍心一次機會也不給他。那天晚上她給宋南城發(fā)短信，叮囑他好好復(fù)習(xí)，他還回了句“放心，我們一起加油”。過了三天，徐蕊特意早起繞遠路去找他，卻看見宋南城已經(jīng)坐在了網(wǎng)吧里，全神貫注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翻飛。

徐蕊突然被一種無力感包裹著， 就這樣吧， 宋南城本質(zhì)不壞，但也并不出眾，過往那些溫柔爛漫的時刻，徐蕊想，大概都是自己給他加的濾鏡。

她不是不傷心，也怕自己動搖，便拉黑了宋南城所有的社交軟件，等他再回到學(xué)校時，徐蕊也處處避開他。就這樣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徐蕊平穩(wěn)發(fā)揮，考進北方的心儀院校，開始了新生活。

直到后來很久，徐蕊無意中點開屏蔽已久的高中班級群，看到幾個月前大家說起各自的成就，宋南城讀的竟然是南方一所本科學(xué)校。他哥們兒調(diào)侃說：“不愧是我們城哥，高考最后一個月，爸媽給家里斷網(wǎng)，他就去網(wǎng)吧挨個搜試卷，這毅力，什么做不好？”

徐蕊驚了一下，忍不住點進宋南城的空間，這么久以來，他只在高考完的那天發(fā)了一句話：“ 這樣不堪的我會讓你為難，于是我跳進河流想把自己沖洗干凈，可它的流向啊，卻怎么都不愿再把我送向你。”徐蕊一時喘不上氣來， 但想了會兒又釋然了。她沒看錯人，也并非命運弄人，是她親自把宋南城從自己的世界推開的，幸而此刻，他們各自都過得不錯。

那就當過去是一場美好的夢吧，夢里她抱著兔子，他拿來一根胡蘿卜，兔子啃得歡，他們相視一笑，溫柔了那段寒冷疲憊的冬日。

棟梁//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甜橙派》2021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